老吴太忙，他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寒暄之后，试探一番，确定傅显洋不是来搅局儿的就留下他自在看画，去迎候别的朋友了。
罗丹画廊这个展览厅的地面铺着青蓝色的大理石，上面是弯弯曲曲的水波纹，傅显洋与关明月之间隔了三层波浪。他想她一定是记得上次的教训了，跟他保持着一个确定的距离，再也不敢贴上来对着眼睛跟他说话了。他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逗，放弃了想要教训她的念头，温和地问：“你最近画什么东西了？”
“做作业呗，画的都是一些石膏像。”
“过两天学校会帮新生弄一个作品展，得到通知了吗？”
“没听说啊……”关明月道。
“办了好多年了，在作品展上得奖的会加分，学期末能拿奖学金。也有画廊的人过来看，要是画得好，当时就能卖出去。去年有个学生一幅画卖了三千块呢。你也试试……”
“我？”她看看他，笑着撇了撇嘴巴，两只手又揣进裤子的口袋里面去了，“我得不了奖，我没有那个运气。”
“没有什么运气啊？”
“只要是比赛，我就不太会赢。”
“这叫什么话？……”
“从小到大都是一样。几个人做同一件事情，我就最慢最糟糕。”她老老实实的。
“比如说呢？”
“昨天跟三个同学去食堂，当时人特别多，我们三个分开排队，本来我前面人是最少的，结果他们两个都比我打得快……”
关明月正跟傅显洋讲昨天食堂被人加塞儿，轮到她的时候，炸酱面的卤子都没有了，来画展采访的女记者在不远处注意到了她，对扛着设备的摄像师说那个女孩应该是个大学生，长得也可以，上镜不会太难看，去采她怎么样？秃头络腮胡的摄像师表示同意，他刚才看见她坐地上，对着那幅长卷油画心领神会地笑，估计能谈出点心得。记者是讲究效率的，想要在专访邱妙玲之前把采访画迷的版块录完，当下与摄像师两个几步窜过去，横在关明月与傅显洋之间。
明月忽然住了嘴，只见一个黑色长筒棍状物被送到自己面前，好悬捅到她嘴里，染着红色头发的女记者把后面的傅显洋给挡上了，笑容可掬地问道：“小姐你好，有个问题想要请问你，请问你对邱妙玲女士这次展出的作品有何感想？”
本来好好跟傅老师说话的明月被打扰于是脑袋又短路了，思考半天没出声。
记者心想：好，慎重。
半天之后，经过慎重思考的明月终于开口说道：“……没有卤子怎么吃面啊？我就只好又去打了一份茄子，跟白面条拌在一起吃掉了。味道，还是可以的，油有点大……”
摄像师“啪”地一声把镜头合上了，设备从肩膀上掉到手里，另一只手叉着腰看着关明月和女记者，气得嘴都歪了。
女记者看着明月：“可是你用茄子拌白面条跟这次画展有什么关系呢？”
明月此番认真回答道：“可是我对画展有什么感想，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傅老师一个没忍住，手里拿的水杯被他笑得抖掉了……
女记者和摄像师怏怏然找靠谱的画迷采访去了，明月扭头看他们的背影，不禁扁扁嘴巴，傅显洋被逗得眉开眼笑，忍不住上前几步跨过那三重波浪，拍了拍她肩膀道：“有才华呀。”
明月抬头看他的脸，她那猫一样的眼睛弯弯地眯缝起来，回应着他的笑容，她肩膀上扛着他的手，心脏又被那个威猛的小拳头一阵敲打，她很有点紧张，但是嘴巴里面甜津津的，她想这一刻要是永远都不结束该多好呀……
有人踩着高跟鞋过来，停在他们旁边，笑着问道：“傅老师，这么巧啊，你也来看画展，这位是谁？不给我介绍一下？”
傅显洋扭头一看正是杨珊，他们俩人其实约好的今日在罗丹画廊见面一起看画，他听出她有意取笑，也没介意，搭在关明月肩膀上的手拿下来，就势指着她说：“我学生……什么明月？”
明月嘴巴里那甜津津的味道瞬间没了，木讷地回答道：“关。关明月。”
傅显洋看着杨珊：“今年的新生，也来看画儿，巧不巧，遇上了。”他也没忘了跟明月介绍杨珊，“这位是我的朋友杨珊小姐。”
杨珊今日脸上的妆容艳丽非常，头发在后面绾了一个发髻，用一支镶钻石的蝴蝶簪子别住，深紫色的花瓣裙子，上面围了一条绿玉般颜色的披肩，细长细长的小腿，脚上登着一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这富裕骄傲的美女眼睛没时间在关明月身上扫上一下，走过去挎住傅显洋胳膊，板着脸撒娇，为自己的迟到找理由：“莉莉格林这个笨蛋，非要跟我早上开会，都怪她耽误我。”
“她还没回美国啊？”
杨珊把他的身体就势转过来，拽着往展览厅的深处走，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把傅显洋从女学生那里给捞出来了：“闲呆着呢，交了好几个男朋友，可是一幅画都没搜罗到。要是没有她爸爸的信用卡，她得穷疯……”
傅显洋笑了，跟着杨珊穿过纠结蔓长的热带绿色植物去了另一间展厅，都没回头去跟女学生说句话。
女学生在他们背后，低头看看自己那只会拿画笔，不曾碰过生人一下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腈纶衫和牛仔裤，她黯然沉默的转过身，去找自己的同伴了。
……
杨珊喜欢身边这个男人可以找出一大堆的理由。好看，温柔，活泼，慷慨，还有他在意大利住过两年，有一些可爱的肢体动作，说话的时候喜欢热情又谨慎地碰一碰听众的身体——她并不十分介意他的手搭在女学生的肩膀上，那是他的意大利习气。那样的女孩也多的是，她用余光断定那姑娘除了一束好头发，一切泯然于众。所以她也像大多数女孩一样，怎么会不想要多接近一下傅老师呢？怎么会不想多跟他说说话，多看他笑一笑呢？可她们并不知道，傅老师那微小的胆量和单纯的心机空负了自己的一副好皮囊。杨珊转头看看月余未见的傅显洋，心里暗想，他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傅显洋也转头看了看她，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心眼儿没那么多，就更漂亮了。”
杨珊知道这人神通，别人心里想什么他好像都知道似的，刚要替自己分辨说可没把那女学生当回事儿，谁知他把胳膊从她那里抽出来，面对面看着她，脸色微沉：“谭继咏的事儿，是你写匿名信向校方举报的？”
杨珊一愣：“谭继咏什么事儿？”
“我这阵子出差，他被查私设小金库，*。现在不让上课了。”
“不是我。”杨珊道，“我倒是想，但是你没点头啊。”
傅显洋也糊涂了，皱着眉头：“……那会是谁呢？”
“还有别人替你出气？……”
说曹操曹操就到。久未露面的谭继咏老师忽然容光焕发地从展览厅另一侧快步走过来，离老远就旁若无人地高声喊他：“小傅，显洋……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哈。”
傅显洋不明就里，站在原地，被动地伸出手跟他握手，杨珊也愣了，看着从来对傅显洋不冷不热的老谭今天热情得几乎有些神经质，她也留意到他藏蓝色西装的里面，衬衫的扣子系得不对劲儿。
“我，我不是刚从杭州回来嘛。”
“去开会？”
“教学法方面的，也是跟前辈们学习一下经验。”傅显洋字斟句酌。
“对呀，对呀，是该学习学习，”老谭说，“你年轻，你什么都有，学习一下，道行更高，以后什么都是你的！……”谭继咏那上下眼皮都浮肿的眼睛瞪得出奇得大，他脸上还有笑，可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面咬出来的——这可不是好话了，这人是来找事儿的。
杨珊一把把无言相对的傅显洋拽过来，低声道：“我们走！”
老谭冷冷一笑，不依不饶：“这就走了？怕什么？今天我也有画在这里陪同展出，你们不一起鉴赏一下吗？小傅主任你是搞理论和评论的，你说点什么，写点什么，哪怕匿名发出去，也是威力巨大，杀伤力惊人呀……”
偏厅里面本来人也不少，谭继咏的当众羞辱让杨珊的坏脾气瞬间燃到顶点，她挡在傅显洋前面跟谭继咏针锋相对，这女子本来就高，脚上凶器一般的六寸高跟鞋让她得以略微低头看着谭继咏发亮的脑门，那种得势的优越感让她怒极反笑，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谭教授，学校的课都没法上了，能不能正常退休都不一定，这不是丑闻吗？还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有劲吗？想靠这个东山再起？”
谭继咏根本不去看她，只说话给他后面的傅显洋听，字字如铁：“我不是要东山再起。我是想要证明：不能教书了，我还是画家，你想把我整倒，没那么容易！”
……
这在偏厅里面的纠纷吸引了女记者和摄像师的主意，职业使然，他们在艺术界收藏界浸淫多年，知道这行里面钱大料猛故事多，眼前这三个人都衣饰不凡，话里有话，后面藏着的不一定是什么大官非。合该记者今天的运气好，除了无厘头的关明月让这二位吃瘪，本年度艺术界最有趣的一幕即将出现了。
谭继咏与傅显洋和杨珊对峙的时候，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手揣在口袋里进了放着陪同展览作品的偏厅。那件夹克很脏，前襟上还有些汤水的痕迹，男人的脸色发乌，眼睛里面布满红血丝，眼角都是皱纹，他有一个典型的因为看护病人而劳累非常的形象，谁都不愿意相信他也会是一个画家，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是他真的是画家。他的一幅描绘秋日景物的油画《山色》陈列在这个展厅十分显眼的位置上，那幅画被署上别人的名字，已经被高价售出，他却只得到可怜的比例。他走到那幅画前面，看了一会儿，有点不舍得：这也是他的孩子，用了无数心血，一点点描绘而成。不过他还有一个孩子，躺在医院里面，急需要钱和尊严。他看完了，觉得可以道别了，于是从夹克衫的口袋里面拿出恶作剧的年轻人们的专用设备：一贯鲜红色的丙烯喷剂。他拧开了帽儿，“哧”地喷了一下确定畅通无阻，然后挥开手臂，在那幅美丽的《山色》上舒展又疯狂地开始涂鸦，一道，两道，圆圈，五角星……毁灭一幅画作也会让人激动的快感，更何况，那鲜红的颜色仿佛血肉崩开，如此助兴！
谭继咏傅显洋杨珊几乎同时回过头去。谭继咏看到那是自己放在这里的那幅《山色》，当时目瞪口呆，几秒钟后，他分辨出那凶狠的涂鸦者正是原作者李洪彦，本能驱使，他扑上去想要阻止他，忘乎所以地以他二十岁时候的速度向前跑了三步，忽然觉得眼前模糊，胸口剧痛，整个身体瘫倒在地上……
画廊里面霎时瞬间人声鼎沸，警铃作响，乱成一团……
……
……
女记者与摄像师带了足够的猛料回去办公室，连夜整理制作，这个周六，为著名画家邱妙玲策展的罗丹画廊发生的公案，其热闹景象，前因后果很快传遍业界：国立美院教授谭继咏找枪手代刀作画，酬劳分配不均，原作者李洪彦大闹罗丹画廊，愤然毁掉已售作品……谭继咏教授心脏病发，入院治疗，尚未脱离危险期……罗丹画廊总经理吴疆表示毫不知情……罗丹画廊能否签约邱妙玲，前景未知……
……
其实守候已久的记者们都没有一人能够采访到邱妙玲。事发当日，混乱刚一出现，原定要与画迷见面，并接受记者访谈的这位著名女画家随同自己的助手立即离开了是非之地。有人第二天去邱女士在此地的寓所登门拜访了邱妙玲，邱女士本来谢绝访客，唯独接待了这一位。他就是那个在画展上跟关明月攀谈的漂亮朋友，蓝冰。
蓝冰对邱女士说我知道您义气，不会抛弃老朋友罗丹，但是我更知道您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信赖的，不会惹麻烦，最主要的是诚实的没有丑闻的，合作者。
他带来了合约。所有合作条件均超过罗丹。
邱女士审时度势，深思熟虑，终于还是在上面签了字。
还在为此猜测的媒体们很快就会得到官方消息：邱妙玲女士正式签约傅氏的产业，百生画廊。
……
蓝冰向他的老板傅显宁报告，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没有半点偏差。
傅显宁问他是不是已经向李洪彦的账户打了款？
蓝冰说，事情办妥了，而且绝对没有任何痕迹。
很好很好，蓝冰，你做得好。
还没完呢傅总，我们只看到一半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