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刀,远方雪崩轰鸣不断,像丧钟奏响。
伴随漫漫大雪,王永纯的尸体逐渐被掩埋,似无墓而葬的流亡人。
王厚甫仿佛第一次感觉凛风中的寒意,脸色发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方才斩首兄长时的愤怒悉数散去,仅余下无尽的悲怆与颓唐。
他深知自己做了件极其荒唐的事,可这件事又是他不得不做的。
而现在他竟说不清,自己心里萦绕的那股沉重……到底来源于后悔,还是苦涩,亦或者是尚未得到释放的愤怒?
他不清楚答案。
残余的真气调理好脾肺,他的咳嗽便止住了,转过头来,看着那道站在雪里的黑影,默然几息,才故作轻松地笑道:“让您见笑了,掌柜的。”
顾无愁此时已重新披上那层混沌模糊的影子,因而老汉一眼就能认出。
看出王老汉笑意里的勉强,顾无愁摇摇头,没说什么。
方才他站在这里,全程不说一个字,光是看着。
别人家中的恩仇,顾无愁这位外人定然是不能加以干涉。
无论王老汉最终是否会挥斩下那一刀,他都不会尝试影响这段故事的结局。
顾无愁只是庆幸,庆幸老汉没有发疯,没有对他动手。
无论出于什么身份,顾无愁都不希望自己的第一位客户成了疯子,那不利于自家当铺的宣传。
老汉此时却仔细地盯着顾无愁,问道:“掌柜的可是来寻我的?”
顾无愁点头,接着故意说了句玄乎的话:“你我有缘。”
老汉沉默会儿,说道:“难道不是我身上尚有许多油水可捞?”
被戳穿后的顾无愁倒也实诚,承认道:“也是一部分原因。”
老汉哈哈大笑起来,就是那笑声里没有太多真切的笑意,更多的是自嘲。
顾无愁等他笑完了,才询问道:“你的仇是不是还没报完?”
老汉闻言微怔,叹了口气,道:“还没有。”
顾无愁道:“你现在就要杀回去?”
“不可。”
老汉抬起疲倦的眼皮,望向天边:“人太多,寡不敌众。”
顾无愁道:“有道理,那你要跑?”
老汉深深地吐出口气,望向天边那大批杀来的飞剑与符箓阵法:“大概是只能跑了。”
顾无愁道:“怎么跑?”
他戴着那枚玉戒,想走随时可以走。
老汉呢?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雪林里突然跑出一道身影。
模样十四五岁的少女火急火燎地翻过障碍,踉踉跄跄地踩着碎木和堆雪,最后脸朝地直接摔在了王老汉的脚边。
老汉生怕顾无愁错以为是追击来的敌人,连忙蹲下将少女扶起,边为她拍去肩上的泥雪,边对顾无愁解释道:“这孩子是我老友的后人,是帮手。”
少女连忙擦干脸上的雪,抬头就见到一团不可捉摸的影子,吓得俏脸煞白,整个人似兔子一样抽搐两下,差点没直接昏过去。
老汉无奈苦笑,为少女抹去发丝沾上的雪,解释道:“这附近有条地下通道,相当隐蔽,我们就从那里离开。”
柳若儿看看老汉,又忍不住瞥了眼顾无愁,刚想开口,忽然浑身颤抖,面露惊惧之色。
她害怕的却不是顾无愁,而是顾无愁头顶的一道光。
灿烂的光。
数道光辉霍然间化作囚笼,自百丈高空罩落,轰砸而下,激起千堆雪。
数以万计的法决在囚笼四周游走,分化成上百条锁链,把囚笼锁死,堵住顾无愁三人的去路。
“囚凤笼?”
老汉神色微怔,旋即苍老疲倦的面容上生出更多的愤怒。
他攥紧拳头,浑身发抖,好似要把牙都咬碎般,低吼出那个名字。
“刘千雁!”
……
……
清幽门。
塔楼内,绵软紫韵的床上,一名赤足露腿的女子正慵懒地侧躺着,胸前衣衫微宽,露出成片迷人的软白,不久前还穿戴在身的丧服此时已被揉成一团,丢到角落。
女子指尖延伸出金黄发亮的真气丝线,远远地连接着千丈外的囚笼,殷红嘴角泛起一抹残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不仅没死,还带回了一把不得了的刀……”
她朝敞开的塔楼大门外望去,看着青年的背影,以及青年掌中那颗狰狞的头颅,竟丝毫不觉生气,反而嗤笑两声,好像王永纯的死和她根本毫无关系。
“杀了自己的兄长,又用人头来挑衅……下一步是打算来杀我们母子吗?”
刘千雁只觉讽刺,突然目光中寒芒一现,指尖拨弄金丝。
……
……
铮!
如琴弦断鸣!
震声响起之际,整座金丝囚凤笼周围的锁链铿锵作响,整座囚笼急速缩小。
王厚甫急欲出刀,奈何伤势太重,将要运转真气时突然吐出鲜血,单膝跪地。
少女则连忙上前搀扶老汉,看着那越发加速收缩的囚笼,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毕竟才是清幽门的外门弟子,修为孱弱,连御剑术法都没能精通。
王厚甫刚刚与兄长死战,如今真气耗尽,动弹不得。
金丝囚凤笼乃是门主夫人刘千雁的法宝,再任由其收缩下去,便就成了真正的囚笼,而他们就是被关在笼里的鸟,任由宰割。
如何是好?
顾无愁低头看着掌中玉戒,陷入沉思。
想要明哲保身,他现在就能离开。
可明哲保身当真是最好的做法吗?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在巷道里摸爬滚打的小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卖老汉和少女。
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可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噶了腰子,连跑跳都困难的穷小子了。
他吃过了真正的面包,喝过热羊奶,品过百种酒,睡过软绵绵的大床,甚至能花钱合理地买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他的怀里甚至还有半张没吃完的大饼。
这是多么幸福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原本只剩下九天。
直到老汉从天而降。
虽说天上掉下的不是林妹妹而是王老头这一点有些可惜,但不可否认的是,老汉的确让他的幸福时光多延续了足足一百二十日。
这是不是一种恩情?
顾无愁觉得是。
所以他决定试一试。
既然他已是当铺掌柜,那么有件事他是必须要试一试的。
于是顾无愁盯着那灿金的囚笼,伸手抓向旁侧虚空。
霎时间,无数灿烂的金色光点在顾无愁掌心浮现。
老汉与少女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格外耀眼,下意识闭紧眼睛。
再睁开双眸时,他们看见顾无愁掌中已握住那杆金碧辉煌的长枪,并将右腿向后退出一步,膝盖弯曲,摆出抛射的姿势。
这是黄龙枪。
顾无愁并未将它收回当铺的货间,而是当作后手,将其留在荒地的墓场中。
——任何不在货物间的绝当物品,顾无愁都拥有他们的【使用权】
磅礴的真气潮汐汇聚于枪尖,卷动的风浪碾碎暴雪,动摇囚笼。
塔楼内软床上的刘千雁黛眉凝蹙,缓缓起身,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还有高手?”
不等刘千雁反应过来,她指尖延伸出的金丝倏然断裂。
一道通彻天地的金黄瞬间飞射而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贯破空障。
金丝囚凤笼与枪尖对撞的瞬间就颤抖不止,并在下一刻被刺破一道巨洞,枪尖卷起的飓风将囚笼四周的锁链悉数碾碎。
刘夫人精心打造七十载的法宝就此破碎,而那道金黄竟势头丝毫不减,在半空划出一道唯美的弧线,以闪电之势杀入塔楼。
咚!!
清幽门最深处的主殿内传来震动,声势浩荡,数十息而不绝。
待到余震消散,灰尘淡去。
刘千雁才敢咽下口水,才敢眨动那惊恐的眼睛,才敢颤颤巍巍地扭过头。
那杆金黄的长枪牢牢地扎进她身后的墙里,只余下一小截枪尾暴露在外,那裂开的缝隙如蛛网般遍布整张墙壁,好像随时都可能令其崩塌。
而这杆枪距离刘千雁的脑袋,仅相差不到三尺。
饶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觉到脸颊的刺痛,伸手一摸就是满掌的血。
不等她缓过神来,又听得一阵风声从耳边刮过,吓得她娇躯猛颤。
那杆金黄纹龙的枪又飞了出去,回去雪林中,消失不见。
望着那缓缓消逝的金黄,刘千雁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好狠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