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愁见到老汉从塔楼里走出,知道他完了事。
换做平时,他会邀请老汉再喝几杯酒,聊会儿天。
现在不行。
飘着大雪的天空下,一柄百丈之长的巨剑高悬,周身真气磅礴如雾,剑意化作数不清的蓝色剑纹蔓延剑身,暗藏诸般玄妙,如同一把审判人间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一剑能把清幽门斩成两段。
顾无愁绝对相信。
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一剑能把舟来城都劈成两段。
顾无愁可能会有些怀疑,但最后还是会相信。
一剑斩城,他过去只在地摊书里见过。
今日有幸亲眼见证,他反而开心不起来。
因为这把剑是冲着他来的。
银铁甲胄固然坚韧,符箓玄妙固然高深。
顾无愁也固然是个贪生怕死之人,随身携带那么多保命法宝,但在这一片苍茫的剑威里仍然显得孱弱不堪,一碰就碎。
怎么办呢?
他抬头凝望着天穹上那柄巨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盲女已不愿与顾无愁多作闲聊。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把方才少女的娇俏抛去,只留下一张冷冰冰的面皮,看不出任何情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钢铁。
顾无愁看出这是真正的无情,心想这把剑是要落下来了。
剑确实落下来了。
盲女很随意地放下高举的右手,仿佛下达审判,敲响木槌的法官。
数之不尽的苍茫从天劈落。
天空被染成剑的颜色,目之所及皆为剑意。
对不知情者而言,好像整片天空都塌了下来。
雪白的天,雪白的剑。
顾无愁眨了眨眼,忽然很想再吃一盘烧肉。
……
……
所有声音都被剑意湮灭,风浪诞生的同时又被碾碎。
就在此时,几片黑羽自虚空中飘来,与这方尽白的天地格格不入。
乌鸦踩上顾无愁肩头,在璀璨剑光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顾无愁心想我都快死了,你怎么才出现?
乌鸦似乎读到他的心声,嘎嘎笑道:“来,把账本拿出来。”
顾无愁照做。
奇怪的是,光是掏出账本这个动作就花了顾无愁不少力气。
手也好,腿也罢,都好似灌了铅,沉重无比。
而与此同时,时空仿佛受到干涉。
雪白的苍茫仍然来势汹汹,速度却比之前缓上数倍。
就连那剑意嘶鸣时的刺耳声音也被拖慢,听上去像是锐物摩擦地板,有点难听。
乌鸦又说道:“再跟我念——”
“使用六十天。”
顾无愁捧着账本,看着书页上落着的寿元,没有多想。
“使用六十天。”
恍惚之际。
账本上散出几缕微光,接着寿元后面的数字发生改变。
本来还剩下七十一天的寿元,顿时被削减成十一天。
再次支付寿元无疑是很心痛的事。
可若是能借此机会从这百丈巨剑下存活,一切都是值当的。
顾无愁不理解的是,这六十天寿元去了什么地方?
支付寿元是用来启用某样当铺物品的。
乌鸦让他复读时,他脑海中并未构想出任何绝当物品的形状。
因此按理而言,这六十天寿元不该被削减。
既然事实截然相反,那么寿元去了哪里?
念及此时。
账本上忽然浮现出一条端正的文字。
【请指定地点的特定坐标】
顾无愁眉头微蹙,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乌鸦帮他说道:“模糊坐标下元界,特定坐标随机,只要远离当前所在地即可。”
此言刚落。
账本上的文字蓦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行字。
【请掌柜进行最终确认】
乌鸦看向顾无愁,意思再明确不过。
剑光已经蔓延至脚边。
它来得虽然缓慢,但仍然在前进。
顾无愁只觉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很难跟上意识,方才能把账本掏出已是极限,当然来不及回避这些剑光。
他又转过头。
王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已冲了过来。
他的动作同样被放慢无数倍,却俨然一副要以命保护顾无愁的模样。
顾无愁望着老汉,没有说什么,扭头盯着账本上的文字,给出最后的指令。
“确认。”
……
……
剑光掠过。
连绵的环状山谷被竖直劈开。
山门外的弟子连同灵兽一齐被剑意波及,死无全尸。
断臂的王见风在昏迷中被剑光淹没,躺在塔楼里的刘千雁遗体也难逃一劫。
庞硕坚硬的铁索破碎,变成比雪还细的铁屑。
无数琼宇楼阁好似豆腐般被切烂剁碎,造工昂贵些的还能留下断壁残垣,寻常弟子的洞府则直接被碾成齑粉,渣都不剩。
剑意余波掀起的狂风刮倒千万树木,把方圆数里的密林悉数扫荡,恐怖的飓风更是一路蔓延至远处的舟来城。
城中玩闹的孩童被那阵风吹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城中几棵老树剧烈摇晃,抖落下的雪砸在妇女老人的身上,招来阵阵惊呼。
酒楼门外的红灯笼被吹飞了一个,各个店家的门窗砰砰作响,令不少人好奇地探出头来,心想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
只有极少数修士嗅到残风中的剑意,各个露出惊骇之色,庆幸自己离得够远,没被波及其中。
待到余波散去,城中总算安静了些,但激烈的讨论也随之而来。
有人猜测是老天爷发了怒,因为今年的雪到四月都不停。
有人猜测是哪位搬山境的强者悟出了惊天一剑。
还有人被吓破了胆,想起了天劫的传说,连忙回家收拾东西,准备搬走。
这一剑分明没砍在他们头上,却好像砍在了他们心上。
一时之间,舟来城好似乱成一锅粥,连城主府都不得安宁。
同样心不安宁的还有那把剑的主人。
盲女踩着风,低头俯瞰已经化作废墟,再无生机的清幽门,埋怨似的骂了一句。
“胆小鬼。”
……
……
胆小鬼顾掌柜扒着当铺的窗户,心想自己真是活见鬼。
王老汉扒着顾无愁旁边的那扇窗户,心想自己可能就是鬼。
如果不是死了或者见到脏东西了,他们真不该变成现在这样。
窗外无数的白在加速后退。
这些白不是雪,而是云。
连绵成片的云海映入眼帘,再加上那股无法言喻的失重感,顾无愁一度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坐飞机。
老汉想得就比较简单——他没坐过飞机,但一定体验过飞剑御刀。
无论是飞机还是飞剑,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
一个是它们都在飞。
一个是它们往往都飞得很高。
顾无愁和王老汉就在飞。
与飞剑和飞机都不同的时,他们此时正靠在当铺的窗边,两只手死命地扒拉着窗沿,以此来抵消那股不适的失重和加速感。
老汉毕竟是修士,很快稳下脚步,满脸惊诧地看向顾无愁。
他虽然一个字没说,但他想说的话都写在了脸上。
——你家当铺怎么会飞?
顾无愁甩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同样一个字没说,但他想说的话都写在了眼睛里。
——我他娘怎么知道??
他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合着方才那【使用六十天】是用在当铺上的!
回想起方才的画面,顾无愁到现在还觉得非常离谱。
他在说完确认过后,无愁当铺门前那两盏大红灯笼突然燃起青蓝色的火焰,紧接着在顾无愁反应过来之前,无愁当铺就径直朝他冲了过来。
是的,当铺朝顾无愁冲了过来。
老汉因为正巧站在顾无愁身边,所以他就和顾无愁一起……
被当铺给“吃”了进去。
随后就是那阵该死的失重感席卷全身,仿佛整座当铺都飞了起来。
会飞的当铺见过没有?
反正顾无愁没见过。
他不止是没见过,而且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操纵的,原理是什么。
幸好。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飞屋环游记帮他们脱离险境,起码不用再受到盲女的威胁。
不可否认,这是好事。
哪怕付出六十天寿元作为代价,只要能活下来,怎么都是稳赚不赔。
但是顾无愁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玩意儿打算飞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