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驴唇马嘴

时间拨回到厉王30年,秋,九月下旬,洛水之畔。

清晨,洛水畔,一处被沼泽丶小湖围着的高地上,一片茂密的树林带来的昂扬绿色,掩盖了脚下的泥泞不堪。

这里是噩人的一个聚集点,数千噩人,在这里安营扎寨,与对岸的周人大营隔水相望。

在之前与周人的会战中,没能够重创周人主力的噩人与戎人,很快就迎来了麻烦。

卫厘侯所率的军队,虽说丢失了战车以及大批的辎重,以致战力大损,失去了野战优势。

基本已经快由对噩人的碾压黄金,掉到了与噩人同级的青铜。

但奈何,没了陆上战车,周人还有水上战舰!周人靠着洛水,硬生生的将噩人拦在了洛水南畔。

洛河,古称“雒水”,在《山海经·西山经》中载:刚山之尾,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

在中国历史文化中,其拥有着地位,也算颇为崇高了,《易·系辞上》曰:“河出图(龙马驮图出大河,伏羲演八卦),洛出书(洛水老龟献天书,禹帝理万川),圣人则之”。

伏羲乃百王之先,人皇始祖,代表着华夏民族文明的开始。

大禹乃五帝之终,三代之始,象征着传说中三皇五帝时代的终结,夏商周王朝的开始。

可见洛水在华夏民族的地位之高。

而洛水本身在中国的水系中,也算是数得上的大河了。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古代地理志中河流名称的用量,有着严格的等级规范:只有“黄河”因其中华文明发源地和历史因素,在文言中多简称为“河”。其余支流中,主干支流称为“水”,小支流称为“川、流、溪”等,皆不能僭越用“河”。

噩人善水性不假,但这不代表噩人就能够游过,有着周人无数战舰守护的滔滔洛水!

百丈宽的洛水,哪怕是再厉害的人,只怕游过去,都要精疲力竭,又谈何厮杀?

况且,农耕民族军队的优势,也在此时发挥到了最大。作为文明社会,华夏民族在对抗蛮族时最大的法宝,从来不是所谓的血气之勇,而是高超的组织力以及科技丶工程上的碾压。

对此,西汉的政治家晁错就有着明确的认识,《言兵事疏》:

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此中国之长技也!

什么叫做文明?这就叫做文明,科技上的降维碾压,才是文明对野蛮的正确打法!

东虢公和他手下的士兵也发了狠,先是在两天之内就将附近所有的桥梁悉数拆毁。又征发当地的民众,绕着洛水,伐木立柱,夯士为墙,利用水师争取的时间,在洛水北岸百里之内,适宜登录的平原地带,都修建了一道绵延的六尺高的羊马墙,作为防御。

这些羊马墙对于成规模的步兵而言不堪一击,毕竟是匆忙修建起来的,虽然不说豆腐渣吧,可也称不上多么结实。

但前提是手中得有如斧头,锤子之类的重物。可是对于缺乏大型舟船,只能够靠简陋的竹笺与人泅过水的噩人而言,指望着他们带着这些重型工具过河,基本没希望。

实际上,本来在取得了数次胜利后的噩人,也想着趁着己方士气正胜,扎木筏渡河。

但很可惜的是,他们跟纸一样脆的木筏,在碰上周人的船后,周人就不用动手,只要撞上去就完事了。

当然,由于这些噩人水性着实极佳,加上此时战船上也实在没有什么靠谱的杀伤性武器。为此,当木筏被周人用战船撞翻后,除了个别倒霉鬼,被周人的弓箭手射死射伤,大部分人都还是成功靠着水性侥幸逃了一劫。

只是看着在洛河上耀武扬威的周人战船,噩人和戎人也只得无奈的选择了僵持。

其实倒不是他们不想撒,而是不能够啊!

噩人其实倒还好,他们大可以继续退回荆州,可是生活在洛阳三川附近的戎人们却已经走投无路了,除非他们能够狠下心来,抛弃之前数百年的苦心经营。如同在草原上失去了地盘的狼群一般,南下江汉,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用无数勇士的生命夺下一块新的土地,重新安家。

这无疑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

对他们而言,他们必须要在战场上取得一场大胜,从而拥有与周天子谈判的本钱,以为自己的部落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

否则一旦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等待着这些戎人的,绝对是周天子的血腥报复!

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之类的脑残白莲花圣母,在西周就得直接被送进精神病院。

猛虎或许会原谅恶狼的冒犯,但绝对不会容许绵羊的不敬。

噩人和这些戎人别无选择,他们只能在这里耗着,靠着那些戎人所提供的粮食。等到冬天,等到冬天河水结冰后,靠着数量上的优势,或许他们能够对周人发动攻击。

而当双方进入僵持后,卫厘侯的败军回来了,兵力充足的东虢公又挑选了其中战斗力的8000人,配合自己手下剩下的4000残兵,再加上南仲所带来的3000精锐,共计15000人,将他们以3000人立一营,相隔20里,五个大营,彼此之间相互配合,防守河岸,一旦发现噩人出现,便立刻进行绞杀。

……

洛水北畔,周军大营里,眼见总算稳住了形势后,东虢公和卫厘侯二人总算是松下了一口气,眼瞅着自己已经高枕无忧后,这二位便开始在自己的大帐中,置酒设宴,观歌赏舞,好给自己压压惊。

军中之歌,放在后世,是重罪,不过放在西周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毕竟歌舞这玩意儿,作为身份的象征,在这个年代,确实是允许带在军中的,当然仅限于高等贵族才有这个特权。而他们携带歌舞,倒也还真不完全是为了私人享受,也是有合理性的。

一者在先秦,但凡举兵,必须祭祀鬼神,占卜吉凶,为了能取悦鬼神,得到祝福。统治者往往都会命巫师以歌舞相和。而在行军时,若是碰上战事不利或是焦灼时,也需祭祀祈福。(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只要让当兵的信任就行,主要就是个心理安慰)。

二来,军中的歌舞也有现实意义,因为在军队中,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下的士兵,倘若没有一些宣泄途径,很容易走向极端,能够激发士兵们同仇敌忾,或是慰籍给士兵思乡情怀的歌舞,便自然成了首选。

比如武王伐纣时,当时的巴人就承担了类似于军乐团的角色,载歌载舞,既是鼓舞士气,也是祭祀鬼神,祈求胜利。

正所谓:礼以明贵贱,而乐以和不同。

加之先秦,由于军政不分,全民尚武,教导贵族的官学,也几乎都非常注重军事训练。大量有文化的贵族都进入军队,不说建功立业,但好歹也都有一定的军旅阅历,也由此造就了不少千古流传的军乐!

被六国不齿,鄙为戎狄蛮夷的秦人,有《无衣》之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自号我乃蛮夷也,不与中国通的楚人,亦有《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而以周礼文明被孔子称赞的周人,又岂会甘居人后,一首《·邶风·击鼓》,道尽了同袍之情: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周人的歌舞,是属于西周贵族,但也属于士卒的军乐!

当然了,时代总是在变化的,伴随着西周的天下坐的越来越稳,而那些曾经也是衣衫褴褛,在血流成河中,立国开邦地的诸侯们,也慢慢的失去了往日的勇武。!老子英雄儿混蛋,这也算是常态了,。多少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却奈不得子孙不孝。

那充满了同袍沙场情的军乐,慢慢的便从他们的帐篷里消失了,忾,靡靡之音充斥着他们的双耳。

尤以郑丶卫之风为最!

当南仲进入了大军主帐时,东虢公丶卫厘侯二人,正在欣赏的便是这卫风靡靡之曲。

帐外秋风萧瑟,帐内却是春风三月。

但见硕人丰饶,舞女多情,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乐声轻柔,琴鼓丝竹,微妙悦耳。

而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后的二位主帅,则满是陶醉的拍手附和,欣赏着这歌舞之乐。

这让南仲很是反感,虽然出身高贵,但或许是身处南蛮之地,靠近楚国的缘故,南仲虽然深受周礼熏陶,而且贵为曾候世子,但自幼便追随父亲与南蛮楚人厮杀的南仲,却不符合周人的谦谦君子温如玉的贵族形象,倒是更近蛮夷之风,质朴到几至粗鲁。

看到自己军队里的两位头头,在吃了一次亏后,胆气全丧,完全就是一副见好就躺,只想做缩头龟手等待援兵后,年少气盛的南仲,便压不住火气了,也不多废话,单刀直入,请求出战:

“虢公丶卫侯,眼下我军已然稳住了防线,又有水师之利,洛水尽在我手,岂可在此止步不前!如此行径,岂不怕被人耻笑!”

对于这番近乎是指责他们畏战的话,这两位国君的脸上都很不好看。其中卫侯倒还好些,毕竟之前这小子刚刚救过自己的命,也不好反驳什么,但是东虢公当场摔了酒碗,也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气急败坏,胖脸通红如赤枣,勃然大怒,:

"孤乃大国上公,你一个区区侯国世子,黄口小儿,岂敢如此放肆?”

“止怒丶止怒,虢公止忍。"一旁的卫厘侯赶忙上去劝抚虢公,然后又瞪着立于帐门的南仲,带着长辈训斥晚辈的神态道:

“汝年少气盛,不知大局,如今我大军有洛水为凭,已立于不败之地,只需待敌人粮草不济,士气低落,便可伺机取胜。

何苦冒险出击,若有不慎再朝战败,又当如何?”

南仲很不甘心的反问:“那若敌人撤了又当如何?现在不趁着噩人戎人,聚集一处,聚而歼之,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流毒四方?"

听得这流毒四方,自以为了解了南仲忧虑的卫厘侯,恍然大悟,他还以为南种是担心此次曾国出兵对付噩人,和他们结了仇。若噩人人和戎人在北方讨不到好处,会南下找曾国的麻烦。

不过想想也是,整整五万的敌军,哪怕是装备落后,而且缺乏训练的戎狄之军,也足够令理论上只拥有两师的曾国如临大敌了。

以为洞察了南仲小心思的卫厘侯信心满满的安慰南仲,:世子勿忧,吾等已向丰镐天子,请了援兵,待到来年开春,大军一到,要是必然犁庭扫穴,诛尽叛逆。”

对于卫厘侯这番振振有词,南仲心中只想笑:现在对方过不来,可是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该入冬了,到时洛水结冰,这上百里的防线怎么守?难道真的指望那区区六尺高的羊马墙挡住敌人?

不过,虽然心中鄙视,南仲却没有再多纠结,而是拱手行了一礼后,便转身离去了。南仲虽然年轻,但是自幼和江汉诸国打交道,对于这些贵族的嘴脸,清楚的很。

心知已经得不到什么结果后,心头有些萧索的南仲不顾那两位大佬难看的脸色,径直出了大帐。望着晴朗的苍天和远处苍茫的落水,南仲心中不禁苦笑:到底还是没忍不住?。

其实自己也清楚,这两位大佬竟然已经摆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势,那么自己无论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自己的。

之所以走这一趟,只不过是抱着些许侥幸以及些许不甘心罢了。

望着远方隐约可见的敌人,南仲实在无法接受,为什么明明敌人就在对面?可是堂堂王师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与那些过惯了锦衣玉食,只因为是流淌着王族血脉便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贵族不同,南仲从小是听着父亲讲述着自家祖先的英雄事迹长大的!

牧野之战,时维鹰扬!太公望统帅六军,而自己的祖先南宫适则驾着驷马战车,披坚执锐,为天子冲锋陷阵!

后来,南氏一族受封到江汉之地后,更是始终战斗在杀伐南蛮的第一线!

随国与楚国,仅仅隔着一道汉水而已!

当后来楚人愈发强大后,江汉诸姬相继被楚人吞并,而南氏一族的随国却一直坚持到了战国,虽然迫于压力,不得不向楚国臣服,却仍然靠着自己的武勇,勉强保持了自己的半独立地位。

所以,纵然南仲见识过江汉诸姬贵族的腐朽,也明白这些过久了太平日子后的贵族,已经没有了昔日一往无前的勇气。

还保留着昔日周人那勇武精神的南仲,对于临阵对敌,只敢聚众壮胆之鼠辈行为深恶痛绝。

何况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识了多次,声势浩大的江汉诸姬联军,面对着兵力远不如己方的楚人时,彼此之间相互推诿,空有兵力,却根本发挥不出作用,不仅每每无功而返,甚至时不时的还被楚人反咬一口。

"猛虎独行深山,而百兽莫敢与之争锋,牛羊干百成群,却终为野狼之食。聚众壮胆,说白了,到底还是心中无胆呐!"

站在洛水岸边,望着自家那浩大的军营,南仲悲哀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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