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内城外都物议沸腾时,在王宫中的周厉王,则安静地听着孟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各种消息。
城内果不其然的谣言四起,国人不满,不过,好在因为此时的国人并未因国府征召而聚集在一块儿,所以虽然有些小小的动荡,但好在都被虎贲卫及时扑灭,情况稳定。
至于丰镐城外,那些诸侯们?
孟子诚惶诚恐的弯腰低头,颤颤巍巍地向周厉王惶恐道:
“天子恕罪,老奴无能,这诸侯们在宴会之时,四周也都是各自的家臣,连馆驿中的人也都被他们清除了出去,奴婢的人手实在难以靠近,所得信息有限。”
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的,周厉王面无表情的挥手道:
“好了,这些诸侯们都有不少世代相依的家臣,你进不了身也属正常。
起来吧,继续探测城内消息,还有找出那些诸侯贵族,在国人中收买的那些长者、黑犬来,寡人要一份详尽的名单。”
周厉王平静的脸上是心中无限的杀机,这些在京城中安插着的钉子,是时候一并解决了。不能够对这些贵族们大开杀戒,那就杀几条恶狗来出气,也算是以儆效尤。
……
在与孟子的谈话完毕后,周厉王起身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了位于王城东南方的守藏室中。
西周的官府皆在王城之外的京城之中。tiqi.org 草莓小说网
但身为类似于天子私人秘书顾问的太史及其官府,却破格被允许住在王城之内。
而太史令府的核心,存放着大量珍贵历史文献资料的守藏室,更是被历代天子视为禁脔。无天子允许,哪怕是三公也无权进入!
为了防止失火,周天子特地下了大力气,将这座守藏室修筑于一处湖心岛上,其中往来皆靠着四座石桥,守藏室高三丈,分上下两层,纯用石条彻成,又抹上了厚厚的石灰,防虫防潮。无天子诏令,只有太史令以及左右二史才有资格进入。
而在此间,负责清理、待侯的近百个奴婢也都是哑奴,这些被废掉了嗓子的哑奴,额头上都被打上了鲜艳的烙印,终其一生皆不可离开守藏室所在孤岛,否则便会被立刻杀死!
而在岛外驻扎的虎贲,除非得到天子之令,并在天子所派的寺人或是大臣陪同之下方可登岛,否则也不准私自入岛。
违令者等同谋反!
其防卫工作之严密,几乎是到了极点!
当周厉王,在孟子所率领的几名亲卫上桥入室后,戾王命令其余人等皆在室外守候,自己则独自入了这守藏室中。
“参见天子,老太史己在2层,恭候天子大驾”。
早就得知消息在门外等候的左史,恭敬地向周礼王行礼,小声禀告着太史的所在。
周厉王没有多说什么,脸色平静的嗯了一声,便在左史的指引下上了楼来,这用青石打造的所在,哪怕是阴在炎炎夏日中,也显得是如此的清幽凉爽,让人烦躁的心情为之一静。
到了太史所在的储藏室中,左史转身告知离去,小小的空间里便只剩下了周厉王与老太史二人。
“老臣不能远迎天子,还望天子恕罪”,
见周厉王来后,端坐在竹席之上的老太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向周厉王行礼告罪。
“老太史乃是王族智囊,又年事己高,寡人又岂敢将罪于你,只是不知老太史非要将寡人请到此处,是何道理!”
周厉王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出尊老爱幼的姿态,上前搀扶,只是虚手一礼,令其平身。
在这王城之中,若说有谁让周厉王最为忌惮的话,那绝对不是权力滔天的卿士,也不是在地方上作威作服的诸侯。
而是面前这位看似几乎没有任何权力执掌的老太史,别看这位老太史平日几乎不抛头露面,整日就在这方天地中与书籍为伍,似乎超然于物外。
但是,其眼光之毒辣,却往往能让周厉王后背生出一身冷汗。若非如此,在这紧要的关头,周厉王也不屈尊降纡,亲自来跑一趟,看看这个老太史到底卖的什么药?
要知道,在先秦太史这个官职不仅是掌管修史,为君王提供建议的顾问,还是当时人们所最重视的预言家!
没错,优秀的太史往往都兼职预言!但他们对于国家大势的预言,可不是搞什么求神问卦之类的俗套,这些掌握了时代最为宝贵财富(知识、历史)的集体,根据自己从历史书中隐隐约约探索触摸到的“道”(创立了道家的老子,就是东周最后一任真正的守藏令)。
有着无数先人的历史教训,再结合当下国家政局的种种蛛丝马迹,他们往往可以做出一些惊人准确的预言!
并且这些太史的预言其可信度极高,甚至能让诸侯为此而迁国移居!
周幽王时,当时封地在关中的,(郑)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
史伯对曰:“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逼也。……其济、洛、河、颍之间乎!是其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是皆有骄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贪冒。
君若以周难役之故,寄孥与贿焉,不敢不许。周乱而弊,是骄而贪,必将背君,君若以成周之众,奉辞伐罪,无不克矣。若克二邑,君之土也。若前华后河,右洛左济,修典刑以守之,是可以少固。”
后来西周灭亡,郑桓公也死于王事,但是由于他早早的听了这位太史的劝告,将郑国迁出的关中,所以保住了郑国的社稷。
看起来这位太史很玄乎,简直都快赶上后来传说中的神棍袁天罡李淳风之流了。
实则不然,这位太史,只不过是根据当时西周所面临的各种困难,经过合理的分析后才得出了结论罢了。
俗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明朝灭亡时,崇祯在位十七年,几乎年年北方大旱,而在西周灭亡前夕,当时的关中地区也遭受了诸多天灾。
尤其是那一场大地震!
《国语·周语上》记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歧山崩,三川竭!
歧山不仅是周人的土地,而且更是当时关中西部的门户,是周人经营了数百年,抵抗西戎的要塞长城!
岐山在地震后,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使得关中西部门户洞开,这也就是为什么,史伯会认为西部戎狄进入关中已经是难以抵挡的了。
而且在这场大地震后,关中的三条主要河流,泾、洛、渭因为这场大地震而造成的地形地势剧烈改变,暂时枯竭!
对于一个农业国家而言,河流枯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庄稼绝收,农业崩溃啊!
特别的在那个生产力落后的年代中,想要重新打通水道,其所需的成本太高了!
哪怕是在战国商鞅变法后,可以将几乎每一个百姓都控制在政府手中,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秦国,得到了全力支持的郑国、李冰他们在关中巴蜀所修建的水利工程,用工也无不以数10万计,时间跨度也皆以十数年算。
而在关中遭受了如此动荡后,难免的大规模周人开始了向东逃亡,天灾之下人祸又出,西周的灭亡,哪里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问题是,这世界上明白人总是少的,特别是在先秦那个哪怕是天子,也不会花费太多的精力研究史料,专研历史教训的年代中。
太史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做出这种让当时人看来惊呼为天人的预言,实在是正常不过的。
只不过站在当时人的角度上来看,他们可不会看到什么巨人肩膀,他们只看到了太史的高瞻远瞩,看到了太史虽然不如上古传说中的巫那般可以沟通天地。却有着预判国家兴衰的能力,所以,自然对太史趋之若鹜。
正是由于太史,在社会舆论中掌握着太过崇高的话语权,所以除了在王朝末年外,因王室衰微,无力约束外,会让这些太史得以接触外人。
其余时,太史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天子牢牢的锁死在王宫之中!否则,万一这些太史说出点对天子不利的东西,还不得把天子折腾死。
(后来史官都有不成文的规定,自己所修的史书,都必须要等到后世才能够公开,在中国历史上,只有一次当代史官修的史书,被堂而皇之的公之于众。
北魏,道武帝拓跋焘任命崔浩兼管秘书事务,让他和高允等人继续编撰《国记》,并交代他们说:“一定要根据事实来撰写。”(画重点)
史书完成后,崔浩竟然采纳了闵湛、郗标的建议,把《国史》刻在了石碑上,立在郊外祭祀的神坛东侧,占地一百步见方。
然后,真君十一年六月诛(崔)浩,清河崔氏无远近,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浩之姻亲,尽夷其族。
……有司按验浩,取秘书郎吏及长历生数百人意状。浩伏受赇,其秘书郎吏已下尽死。”
前后数千人,都因为崔浩脑子一时发热,把国史公布,而惨遭灭族夷家之难。
天子对史官的猜忌可见一斑,当然像这种史官脑子犯浑的悲剧,所幸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
正是明白天子对于自己的忌惮,所以太史一般很低调,记言记事不涉政,只会在天子主动咨询时给予建议。
所以,周厉王对于这位老太史打破了这长久以来的默契,竟然主动来与自己商谈政事的举动,心中充满了戒备。
现在周厉王头疼的人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加上一个一言一行都会被诸侯贵族们奉为圭皋的老太史。
而老太史对于周厉王神情和语气中的戒备不满,甚至暗含着些许杀意,自然感觉得到,只是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王上,可知当年文王羡礼之囚。”
周厉王眯起双眼,外表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对于这段祖先并不光彩,但却又极为重要的历史,身为天子的厉王自然是知道的。
当年,正忙着与东夷交战不休的纣王,看西方周人势力越发膨胀,于是便勒令文王前来朝拜,并将其关到了羡里,一关就是7年。
最终,周人靠着贿赂商朝的大臣,同时又献出了洛西之地,也就是现在渭水北岸,泾洛之间的广袤土地,这才将周文王换了回来。
看周厉王似乎是在认真听着,太史开始进入了正题:
“王上啊,大国之危在于祸起萧墙,纣王囚文王,虽得一时之利,但终究也未能改变大商的灭亡,为何?
强本还须固元,己身不强,阴谋诡道,纵然可乱人之国也,得一时偏安,却会失了信义,实乃引鸠止渴,还需慎重”。
明白了。
听到这里,周厉王什么都明白了,他看向面前这个已是风中残年,但却仍是忧心忡忡的老人,由心的钦佩,这个老人的眼光真毒啊!
瞒过了在朝廷上叱咤风云的卿大夫,骗过了坐镇一方,割据称雄的诸侯。
却没能瞒住这个老人那双浑浊却看透了世事的双眼。
那时,厉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撒谎,却被无情揭破的孩子一般,望向那个波澜不惊,看起来随时都可能离世的老人,他心中有无奈,有嘲讽,但最多的却还是悲愤与无奈。
他难道就不想光明正大?
他这个天子难道就这么喜欢阴谋小道?
可办不到,办不到啊!
他又岂会不知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一旦稍有差池,等待自己这个天子的并将是众叛亲离,社稷倾颓。
可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大周之前多年的积敞,早已是积重难返。
周厉王想起了自己的大父,世人大都嘲弄自己的大父周懿王,是个昏庸无能之主,可是又有几人知道,这个所谓的庸主,却也想要当盘庚啊!
后世嘲弄周懿王为了躲避犬戎而迁都!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污蔑!
周懿王将都城迁往了更加接近戎人,位于丰镐西北处的槐里!这是一个为了躲避戎人,而退缩的君王会干出来的事?
当时的周懿王,是想要通过将都城迁到更加靠近前线的地方,像上头那位盘庚一样,再造大周!
迁都槐里,一来,离开已被各方贵族牢牢把控的都城,使得周天子再次真正控制一片王畿土地,重新塑造周天子在中央的权威。
二来,借助外部的压力,慢慢的将内部的各方势力重新整合。
可是他失败了,失败的下场,不仅是周懿王的子孙,险些失去天子之位,而周懿王本人更是永远作为一个无能之君的形象,被打入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周厉王何尝不知,他现在所做的,要比自己大父的更加危险。
.可是没得选择了,自己不能退。
况且,为了今日他布局多年,眼看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又岂能就此收手?
看着太史,己是重新下定决心的周厉王,缓缓的说出了自己的选择:“王,斧钺也,诛奸杀邪,以安社稷。”
……
最终,周厉王在太史失望的眼神中离去。
在周厉王离开时,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血雨腥风的太史,疲惫不堪地合上了双眼,留下了自己最后的忠告:
“昔日,管、蔡、霍三监为乱,其罪当诛,然周公只诛管叔一人。
望天子效之。”
周厉王没有回头,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兵者凶器也,不得己而用,尤其是王族,若是流血太甚,只怕便永无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