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吉躺在床上。
天可能亮了。
他不确定日出这个时间,或者说,他不确定“亮”这个定义。
他的每一天从黑暗中开始,从黑暗中结束。
他即世界,他睡醒了天便亮了。这或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但他不太能搞明白。
右侧是墙。
冷硬的墙纸和温暖的床褥相接,他可以摸到墙纸上凹凸不平的花纹。
他像个初出茅庐的幼狮,胆怯地探索世界。他摸索着,沿着墙壁,拥着衾被。即使他已经很熟悉这个环境了,他也固执地不肯减少与世界哪怕一点点的联系。他以手作眼,发现了今天要穿的衣服。
在床头。衣服的布料触感很软,不同于涤纶的冷和滑或者是呢绒的刺和硬,它是棉质特有的粗糙与柔软。
纲吉腼腆地笑了。
他已经猜到了今天要穿的是哪件衣服。他很开心,因为他尤为喜爱这一款。
这不仅仅是因为棉质的衣服穿起来很舒服,更重要的是——
他把手插进了口袋,捏着内衬抖了抖。像这样,纲吉把衣服完完全全地翻了个面——他能很容易地辨别出里外正反。
他坐了起来,按上下左右把卫衣铺平在被褥上,然后一股脑钻了进去。
穿衣服多简单呀。
他可是个聪明的好孩子。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奈奈推门而入时,纲吉已经穿好衣服了。她的儿子乖乖巧巧地坐在床上——抛开没有焦距的双眼,看上去就是个非常帅气又普通的国小生。
她拉开窗帘,让暖洋洋的阳光照进屋内,照到纲君的脸上。细碎的阳光斑斑点点,悦耳的鸟鸣叽叽喳喳,这是她的世界。在她的背影下,男孩也好像感知到了什么,懒懒地“看”了过来。
心脏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击中,久违地悸动着。
奈奈笑了,她突然感到一阵由衷的幸福。
早上好,纲君,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就是我的学生,沢田纲吉吗?”
仅有四十公分的小婴儿推了推帽檐,跳上了餐桌。
老实说,他的装束很多地方都不合常理。比如他一身仿照大人的修身西服,从不离发的绅士帽,和胸前佩戴着的,足有电灯泡那么大的奶嘴。
“这就是我的儿子纲君呢,里包恩君。”沢田奈奈耐心地回答道,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小婴儿做了她丧失视觉与听觉的儿子的家庭教师。
“他看起来似乎很不好。”
里包恩毫不客气,一点也没斟酌用词。不,他特意用了一个微妙的词。为了这他甚至可以说,他的描述其实比较委婉了。
这个瞎子加聋子着实让他大开了眼界。
里包恩是看着棕发男孩一路滚下来的。是的,滚下来,他没用错词。
棕发男孩被他妈妈牵着手,引导着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可惜迈长了步子,在他下第一级台阶时就滑了一跤,下巴着地,一节一节地被敲着滑下去。简直是一步到位。
真蠢。里包恩刻薄地评价。
瞎子摔跤不是什么稀奇事,少见的是瞎子在他日日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中跌了跟头。这就像一位美食家被米饭噎死在家中一样不可思议。而且,从家中女主人习以为常的表现看,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他几乎要以为沢田纲吉的反射神经出了什么问题——可从他新拿到的体检报告来看,沢田纲吉很健康,除了他失去了视觉与听觉。
噢,该死的。里包恩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同时失去了视觉与听觉的蠢货。
蠢货他可以□□,像是迪诺,虽然废柴了点,但高难度的教学工作也不失一种乐趣;盲人聋哑人他也能教,他对身体残障深有同感,想必教导学生用残缺的身体掌控世界也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一个失明又失聪的蠢货。他不经怀疑起彭格列九世交给他委托,他是不是真的漏看了什么,他是不是真的没有领会到九世的潜台词?
教导沢田纲吉成为下一任的彭格列首领。
里包恩觉得,他的第一杀手之名会砸在这次任务上。
“他总是这样。”沢田奈奈说,“他是个比较迟钝的孩子,相较同龄人,他要多花更多更多的时间来习惯一件事。”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也是个很有耐性的监护者。她引导着男孩找到餐盘和勺子,仅仅是这个步骤她们就花了一分钟。
“像是在家中走路,虽然我带着他一寸一寸探索过家中的各个角落,就算我从不改动家里的装饰,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摔跤。”
“这并不正常,”里包恩一针见血地指出,“就算不是同龄的健康小孩,聋哑的、失明的、缺胳膊短腿的、先天的后天的,”小婴儿适当地停顿了一下,“他们在这么大的时候也具有一定的生存能力了。”
“是的,你说的没错。”沢田奈奈温驯地接受了里包恩的所有质疑,“所以,我还要说,纲君并不是个聪明的人。”
“愿闻其详。”里包恩扬了扬加了三分糖的Espresso,得体地捧场。
“曾经的我多盼望他是个大智若愚的孩子,可惜他不是。为此,我很感谢神明,祂在纲君五岁的时候才收回他的眼睛和耳朵。”大和抚子般的女人微笑着说道,“他在失去光明前已经有了一定的理解能力和世界观,这为我对他的照料减少了不少麻烦。”
“纲君的语言天赋其实很不错的,在儿时就能逻辑通顺地表达日常。他还喜欢音乐,每当他听见童谣曲,就会摇晃着身体跟着唱。”
“现在他的语言功能虽然退化了不少,但他还依稀记得光明的日子。他会不断揣摩着我的动作,和记忆中的知识对比,想方设法地来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纲君渴望与人交谈,他有着极强的表达欲。他经常会做一些简单的动作,用手语告诉我他想做什么。”
“纲君的共情能力很强,就算我只是做几个不达意的手势,他也总是能明白我的意思。”奈奈有些自得的说道。
“也就是说,沢田纲吉能与人正常交流?”里包恩问。
他有些惊奇,如果这是真的,可谓是个意外之喜了。
“……可以这么说?”沢田奈奈有些犹豫,“从某种方面来说是的。里包恩君是不信吗?”她察觉了里包恩的半信半疑。
“你看。”
她上前,抚摸着纲吉蓬松柔软的发,这是和她一脉相承、继承了她发色的棕色。
一脸茫然的男孩停止了进食,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沢田奈奈牵起纲吉的右手。微凉的指尖上渗出冷汗,是恐惧。奈奈爱怜地捂着,把他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颊。
不是更亲密的亲吻舔舐或者是更直观的触碰勾画,而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事情。
抚摸,触碰,感知。
直短发,大圆眼,小巧的鼻子,均衡的唇瓣。
“纲君,猜猜我是谁?”
奈奈笑着说。
快说。
说你爱我。
说你需要我。
说你仍然活着。
快回答我……
“ママ。”
幸福又一次眷顾了她。
虽然声音含糊,虽然吐字不清,但她的孩子依旧勇敢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沢田奈奈微笑着,满怀感激地亲吻着她的纲君的脸颊,给予他脱离慢慢长夜的拥抱。
她说,她隔着躯壳的帷幕与她的孩子对话:“你做得很棒,纲君。”
纲吉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他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的确确被安慰了——他和他的妈妈一样,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妈妈!”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