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三君观

南阳城中发生的第一件大事莫过于万春亭率万家堡袭击金楼之事。事未果,全城皆知,传扬鼎沸。韩若樗走在街上,充耳尽是金楼之事。一队快马急奔而过,众人纷纷避让,旁边有人低声道:“这饭菜都凉透了,客人才姗姗而来。”

“你这就不懂了,这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就是两虎争斗罢了,没看到能得到什么利啊?”

“说你笨,还真是笨,金家富可敌国不是利啊?”

“可输了的是万家啊,难道打赢了还得赔钱?就算是金家大方,可万家都没了,赔给谁?坟头上去烧啊?”

“根本就不是输赢的问题,谁打架谁就得赔钱。赢了的也得花钱消灾嘛,输了的自然输尽家当了。赔给谁?你眼瞎啊,没看到刚才过去的是谁?”

“哇——这次可真是赚大了。”

“你兴奋个鸟啊?金山银山都不是你的。”

“这栢皇宗主刚走,南阳城就出这么大件事,莫非是要变天了?”

“你这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对了,你这萝卜今天若卖不完,你家才真的要变天了。”

“你别说我,你的山货若卖不出去,你家也会变天。”

韩若樗淡然一笑,正要离开时,那农夫招呼道:“买点?”

韩若樗摇头。

那农夫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正要扯着嗓子吆喝时,忽听韩若樗道:“大家都去看热闹了,今天的生意估计不好做了。”

那农夫道:“不就是吗?平常这个时间不说卖完,但也差不多了。今天倒好,原封不动。”

韩若樗道:“我给你介绍个买家怎么样?”

那农夫道:“不知是哪家呢?”

韩若樗道:“强圉酒楼知道吗?”

那农夫道:“知道,知道,请问你是——”

韩若樗道:“你去找强圉酒楼掌柜,告诉他隗先生去元末城了,掌柜听到你这句话,必然会把你的萝卜都买了。”

那农夫不相信地问道:“真的?别到时被掌柜乱棍打出来。你姓隗?你是隗先生?你要去元末城?你不会哄骗我吧?”

韩若樗随手拿了一根萝卜,在街边台阶上坐了下来,道:“你若不信,这位大哥可以作证,我就在这等你回来。记得,把这根萝卜的钱也算上,强圉酒楼的掌柜大方着呢。”

旁边那猎夫道:“强圉酒楼也不远,你快去快回,我先陪这位小哥聊聊天。”

那人见旁边那猎夫言语,将信将疑地挑着萝卜离开了。

那猎夫亦在韩若樗身旁蹲下来,问道:“适才小哥言之凿凿,不会害我那老实兄弟白跑一趟吧?”

韩若樗将手中的萝卜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道:“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吧,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你的山货拿去强圉酒楼卖了。”

那猎夫道:“我倒是愿意,只是那强圉酒楼有熟识的猎夫提供山货,我这拿去也卖不上价。”

韩若樗道:“看来这生意也真不好做啊。”

那猎夫道:“原本还想去金楼碰碰运气的,哪知偏偏又遇上这大事。”

韩若樗道:“听说金楼的伙计都死了?”

那猎夫叹息一声,道:“不单是金楼的伙计全死了,就连万家的人也全死了,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啊。”

那猎夫压低声音,道:“那金三小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厉害帮手,以一敌十,不,是以一敌百,手起刀落,那情景就象砍瓜切菜一般。”

韩若樗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那猎夫道:“那金三小姐虽然有些蛮横不讲理,但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人,城中传闻每次金三小姐经过南阳城时,都会大方地赏金送银,我本来也不相信,但却还真让我遇上了一回。”

韩若樗道:“没想到金三小姐这次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那猎夫道:“谁说不是呢?估计这次金家想要破财消灾都难了。”

韩若樗咬了一大口萝卜,声音清脆,细嚼慢咽后才缓缓地道:“金家福泽深厚绵长,还没到要崩落的时候。”

那猎夫道:“哟,小哥还深谙相术?”

韩若樗笑了笑,问道:“你经常进山狩猎,应该对山地十分熟悉了?”

那猎夫道:“那是,我敢说离火城还没有我没去过的山地。”

韩若樗道:“不知有没有听说过鹊山呢?”

那猎夫爽朗地笑道:“这位小哥莫不是故意诳骗我的吧?离火城根本就没有什么鹊山。”

韩若樗笑了笑,道:“大哥还真是十分熟稔,诳骗不了,勿怪勿怪。”

那猎夫道:“哪能呢,感谢还来不及呢。”

只见先前离开的那农夫气喘吁吁而来,兴奋地道:“这位小哥绝不是诳骗之人,强圉掌柜在听到那句话之后,二话没说就把萝卜全买了,还赏了酒钱。”

那猎夫道:“真是太好了。”

韩若樗缓缓站起身来,扬了扬手中吃剩的半截萝卜,问道:“可有把根萝卜的钱一并算上?”

那农夫兴奋地道:“算了的,算了的,那强圉掌柜真的十分大方,我做梦也没想到萝卜竟能卖到如此好价钱。我敢说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那猎夫问道:“什么价钱?”

那农夫激动地伸出四根颤抖的手指在那猎夫眼前晃了又晃,道:“四张,四张金叶子。”

那猎夫差点没有晕过去。一挑萝卜竟然能卖上四张金叶子的价钱,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啊。

那农夫道:“老兄,我请你喝酒去。这位小哥——”他突然发现那位帮他卖萝卜的目盲小哥突然不见了。他一把抓住那猎夫的手,问道:“老兄,人呢?”

那猎夫半晌才从迷魂道上转回来,应道:“人呢?那位小哥呢?”

那农夫道:“莫非遇上神仙了?”

那猎夫肯定地道:“一定是三神君显灵了。”

韩若樗有一口没一口地咬吃着萝卜缓步而行。忽地从一旁红墙朱门内冲出一条人影,那人跑得匆忙差点没撞在韩若樗身上。竟然是一个身子瘦弱的顽童,怀里紧搂着一个黑色的包袱,鼓涨鼓涨的,不知里面包裹着什么东西。那顽童倒是机灵,眼看着就要撞上人了,忽地将搂在怀里的包袱抛了出去,然后整个人朝韩若樗怀里撞了过来。韩若樗本可侧身让过,那顽童必然会摔个嘴啃泥,正要伸手去化解那顽童冲撞力道时,哪知手指抓空,那顽童竟似一道虚无清风般从韩若樗身体中穿了过去,再稳稳地接住那包袱,一溜烟地跑远了。

韩若樗怔在当场。良久,韩若樗才从惊异中回过神来,侧首抬望,赫然是一座高庙,门顶横篇上写着:三君观。韩若樗忽地笑了。

这时一位手提竹帚的年老道者气喘吁吁地从朱门内追了出来,见那顽童跑不见了,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喘着粗气。那老者慈面精矍,高髻长袍,应是观中之道者,想是那顽童顽劣惹恼了他。

韩若樗待年老道者气息缓和下来,拱手作揖道:“真人何必为一顽童纠结呢?”

年老道者亦作揖回礼,道:“不敢妄称真人。只是那顽童并非一时胡闹,长年累月潜入观中偷拿案上供奉,真是罪孽啊!只怕哪日惹恼了三神君,降下神罚,害了其性命。”

韩若樗道:“想那顽童也是迫不得已才偷拿观中供奉之物,以饱饥腹,三神君神明,定不会为难他的。”

那年老道者本也是明理之人,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道:“此子之举既亵渎神灵,又惊扰香客,长此以往,终归祸害。”

韩若樗道:“若尊观允许,不妨收留此子,一者可收敛其顽劣心性,二者也省得大家纠结烦恼。”

年老道者道:“唉——三君观亦即将不存,收不收,留不留,又有何意义?”

韩若樗道:“但闻观中仙乐缈缈,又见青烟袅袅,香客攘攘,本应是香火鼎旺之象,何来即将不存之说?”

年老道者又长叹一声,道:“非是乐扬之事,非是乐扬之事啊!”他忽地怔怔地望着韩若樗,讶意问道:“先生非是那目盲之人?竟能见到观中香火青烟?”

韩若樗慢慢地解下系眼黑衫,又慢慢地系好,道:“无眼丑恶,故以黑衫蔽之,不想惊吓了真人。咦——铢衣沾垢秽,青丝变白发,熏香除恶臭,胡言伴痴癫。”

莫名其妙的言语,听在年老道者耳中却如惊雷轰然,惊为天人。年老道者直直地望着韩若樗,表情亦变得肃穆起来,只见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竹帚,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衫,在他觉得整理妥当后,忽地在韩若樗面前跪了下来,伏额触地,道:“恳请先生救三君观主性命。”

韩若樗连忙伸手去扶那老者,那年老道者仍僵身跪伏,道:“恳请先生救三君观主性命。”

韩若樗哑笑,道:“可否起身详说?真人这般会惊吓到路人和香客。”

年老道者只好依言起身,将韩若樗请入观中,甫一入得高墙朱门,于香火气味中隐约夹杂着浓浓臭秽之气。韩若樗静立环视,但见高檐巍庙,朱门洞开,殿中供有三神君法像,苍颜白发,正襟危坐,不知为何于庄严肃穆间有股让人无法言语的阴森与狡诈。韩若樗微微皱了皱眉,问道:“韩某愚钝,知三清,不知三神君,请真人告知?”

年老道者苦笑一声,答道:“让先生见笑了,老朽汗颜,亦只知三神君,不知何为三神君。”

韩若樗问道:“可否容韩某入殿一观?”

年老道者道:“先生但看无妨。”

韩若樗拾级而上,刚一进入殿中,忽觉头痛眩晕,胸闷气滞,下腹之中有股邪意翻涌升腾,韩若樗轻咬舌尖,踏罡步斗,手捏法决,叱道:“三虫藏虫谷,飨食人祭醊,玄白守庚申,羽客入玄真。敕命,去!”

阴晦之气消散,灵台清明,复如当初。韩若樗心中已然明了,退出殿来,问道:“今日可是庚申日?”

年老道者略微想了想,应道:“正是庚申日。”

韩若樗道:“三虫狡乱,玄白失时,五相天衰,金仙难救。贵观主已至天衰大限,今夜子时交更,便是贵观主羽化之时。”

年老道者惊骇失色,语无论次地道:“怎么会这样呢?观主这般年幼,竟遭这般劫难,怎么会这样呢?”他紧紧地拉住韩若樗的衣袖,乞求道:“恳求先生救观主性命?”

韩若樗微微一怔,问道:“敢问观主贵庚几何?”

年老道者道:“及近舞勺之年。”

韩若樗嘀咕自语道:“这般年龄竟已贵为观主,必是非凡之人,非凡之人当历非凡苦难。”一阵清风拂过,香火弥散,顿觉神静性明,恬淡无欲。韩若樗神识中闪过一道亮光,忽地问道:“真人可知那顽童居处?”

年老道者没想到韩若樗竟然会突然问起那顽童,猛地一怔,应道:“应是在三君观后那不远处的破败茅屋之中。先生为何突然相问那顽童呢?”

韩若樗沉吟道:“韩某有一方法或许能救贵观主一命,不知真人可愿一试?”

年老道者连忙应道:“先生请讲。”

韩若樗道:“但请真人酉时谢客闭观,戌时前遍洒净水,戌时三刻在观主门前摆南斗六星灯,其它各处不得掌灯,再让观中众真人皆隐身于静室之内,不可声张喧语,不可外出观望。待子时过后,若天道垂怜,闻仙乐轻扬,贵观主可救也。”

年老道者频频点头应允,道:“定依先生之言而行。”

韩若樗出观朝那顽童跑去方向缓步而行,果真在三君观后不远处见到一所破败茅屋。那顽童却没在屋内,韩若樗在屋前伫立良久,来到屋后,小径已被荒草掩没,一棵枯死的虬枝上停着两只灰色的雀鸟,灰暗的色调带着浓浓的死气。倒是枯树下微微隆起的土堆前,燃烧的烛火和摆放整齐的供品寄托着相思与不舍。

暮阳斜照,韩若樗席地而坐,坐在枯树的阴影里。树上的雀鸟呀叫一声,振翅惊飞,一只直飞上天际,一只却在枝头盘旋。韩若樗正襟危坐,似乎已入了虚无。

盘旋的雀鸟亦飞不见了,枯树后似有一条暗影从虚无中走了出来,停在土堆上,默默地注视着韩若樗。

东风知我意,吹梦到西荒。月色溶溶,照在白玉石砌的六角亭的尖顶上,凉风习习,凭栏处,青衫俊朗,望尽天涯路。亭内有人,桌上有酒,酒是酒中酒,人是人外人。人未醉,酒已尽。

巫非凡已有醉意,痴痴地站着,沐浴着月光,呼吸着带着醺然酒气的夜风,仿佛忘了自己是在哪里,是从哪里来的。

一声清悦甜美的笑声让他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月光中有个女子,看着巫非凡吃吃地笑。她笑得很美,人更美,长长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她没有梳头,就这么样让一头丝缎般的黑发散下,散落在柔弱细窄的双肩上。她也没有装扮,只不过轻轻松松地穿了件长袍,既不像丝,又不像缎,却偏偏像是她的头发。她没有着履,凌波微步,纤足如雪。

巫非凡才从痴痴中醒来,竟然又似乎看得痴迷了。

少司马听到笑声时,仍闭眼伏在桌上,嘴角却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她看着巫非凡,脸上带着笑,眼睛里也荡漾着笑意,忽然道:“你不问我为什么笑?”

巫非凡于是问道:“你为什么笑?”

“我在笑你。”她笑得更甜,她突然如仙子般飘落在巫非凡面前的栏杆上,半蹲着身子,仔细地端看着巫非凡的脸,道:“你站在这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呆子。”

吐气如兰,声如落珠,听在巫非凡的耳中,心里已似桃花落水,层层涟漪尽是心动。

她捧着粉面,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

小次魔伏在桌上,亦没有动,眼开眼时,正看见少司马一脸坏笑。然后他听到巫非凡应声问道:“你是谁?”小次魔觉得巫非凡一定醉了,竟然醉得连谈经论道一整天的大祭酒都不认识了。小次魔笑了,如同少司马那般阴阴地坏笑。

她眨着灵动的眼睛望着巫非凡,道:“你猜?”

少司马和小次魔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巫非凡道:“你是隗先生。”旋即他又道:“你不是隗先生。”

巫非凡紧接着又道:“你不是隗先生。你是谁?”

少司马与小次魔不约而同地叹出声来。

她倏地放下捧脸的手,凶得就像是只被惹恼了的小猫,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是真不知道你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是谁家的?西山西荒墠,问天隗女祭。这个地方,整个西山都是我的,我不是隗先生,那我又是谁呢?”

巫非凡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微倾着身子,用那双灵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巫非凡,她的眼都快要贴到巫非凡脸上了,道:“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赶你出去。”

可惜巫非凡仍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她没有看到她想见到的表情,忽然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悦耳,那么甜美。

“东山东望,青衫非凡。我当然不会赶你出去的,因为......”她眨了眨眼,就如天外的星辰在闪烁,道:“因为你是公子,我是小姐。因为我喜欢你。”

就在巫非凡怀疑自己耳朵的时候,少司马终于忍不住惊叹出声。

她凶巴巴地道:“醉了就别醒,醒了就去死。”她又忽地如受到惊吓的小猫从栏杆上跳下,跑进了月色最深处。

巫非凡望着其远去的身影,沉吟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清风罗裳仙子至。你不是隗先生,你又是谁?”

少司马应声道:“她是罗裳仙子,也是隗先生。”

小次魔摇头道:“羽衣大祭酒,布衣少司马,她不是大祭酒。”

少司马道:“她是大祭酒,也是隗先生。”

小次魔听得有些迷糊。

少司马摇了摇桌上的空酒坛,感慨道:“可惜没有酒了,不然让我喝醉了,也许会酒后吐真言吧?”

小次魔道:“我当南柯梦一场,不知公子梦何方?”

少司马道:“为君唤觉西山梦,可待南柯一梦成。”

方寸台上羽衣大祭酒庄严肃穆,如天外仙子,不沾一丝凡尘。与其交谈,温文尔雅,谈吐自若,让人不由暗生丝丝倾慕。纵是惊才绝艳的巫非凡,心中亦滋生情愫。

清风明月夜,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她,精灵古怪,率性自然,在与他四目对视的那一刻,为何自己莫名沉沦了下去?

竹笛在指间轻旋,巫非凡忽地笑了,飘然而去。夜空中传到清悠笛声,丝丝绕绕,千转百回。

东山东望,西山西荒,朝思羽衣,暮想罗裳。

日出羽衣隗清觞,日落罗裳隗空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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