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樗清楚记得,离江南岸有小镇。小镇纯朴恬静,依山临水,犹胜江南水乡。可眼前所见尽是荒凉,断壁残垣埋于杂木枯蒿之中,夕阳瑟瑟,沉鳞竞跃,不见渔人唱晚,炊烟袅然,但闻猿鸟乱鸣。
三人静立江畔渡口,望两岸石壁倒映江中,五色交辉,各人心怀感慨,皆沉默不语。
韩若樗忽地叹息一声,道:“昔日画廊仙境,奈何破败如斯?”
谈无期轻声道:“青山仍在,江水长流,光阴百年,沧海桑田。韩君,已过六百年之久了。”
顾小野更是戚容满面,咬牙切齿地道:“十二年前,天泽城强攻入境,栢皇桐柏为断其归路,焚江烧山,离江小镇房屋化为灰熵,镇中三百居民皆葬身火海,少有人生还。”
谈无期突然记起,顾小野正是离江小镇之人,正是那场弥天灾难的幸存之人,望着顾小野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里亦阵痛伤心不已。
韩若樗沿江而行,在一片杂木枯蒿中的一块青石上站定,问道:“可曾记得——”
谈无期朝四周仔细地看了看,脸上忽地有了笑意。此地她曾与与韩君相处生活近三载,她又怎能忘记呢——
那年那日,亦是黄昏。魔君、小次魔和谈无期来到离江度口,就被眼前小镇恬静如画的风光所吸引。三人结伴相游,兴致盎然,直至夜深。第二日,小镇就多出一间铁匠铺来。
铁匠铺出现得蹊跷,规矩也蹊跷。不铸刀剑,只修铸铁器农具。小镇居民前往铁匠铺修铸农具,不需支付钱财,只需食物相抵,或半升粟,或一条鱼亦可。
小镇居民与铁匠铺相处融洽,如同家人。有事之时,则生炉熔铁忙碌半日,无事之时,则闲坐江畔,一壶茶,一杆钓,惬意无比。
一日,有两位配剑少年光顾铁匠铺,两人虽衣着光鲜,却神情狼狈,其中一人解剑递过来,问道:“断剑可铸?”
魔君摇头道:“凡刀剑,皆不铸。”
那人不解地问道:“铁匠铺竟不铸刀剑?”
魔君微微点头。
那人忽地指着挂在墙壁上的长短双刀,问道:“凡刀剑皆不铸。请问你那双刀又从何而来?”
魔君道:“若要铸剑,请寻他处去吧。”
小次魔冷笑一声道:“就算破例替你铸好断剑,恐怕你们——”小次魔没有将话说完,而是侧首冷冷地望向两人来时方向。两位少年剑者顺着目光望去,赫然见到一群劲装剑者正杀气腾腾地逼近过来。
另外一位少年剑者忽地拔出长剑,迎向前去,大声道:“子腾,你快走。”被称为子腾的少年剑者亦拔出鞘中断剑,紧跟过去。
望着两位少年剑者与劲装剑者缠斗在一起,小次魔摇头道:“螳臂当车——”就在他说话的那会儿,迎向前的少年剑者已身中两剑,鲜血瞬间将其衣衫染红。少年子腾挥剑加入,虽然减轻了同伴的压力,但自己亦被劲装剑者的剑光所围困。
小次魔望向魔君,魔君却放下手中的铁锤,在铁匠铺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只是默默地望着,那眼神就象是在观看一群豺狗围猎两只山兔般自然。小次魔亦走出铁匠铺在魔君身旁坐了下来,亦默默地望向拼命缠斗的众人。少年剑者已身中数剑,鲜血直流,却无退意,仍拼死相搏。少年子腾也并不轻松分毫,虽刺死一位劲装剑者,后背亦挨了两剑,伤口很深,流出的鲜血已将后背衣衫染红。
两人且战且退,已然退到了铁匠铺前。
这时谈无期从屋里出来,望着铁匠铺前的殊死搏斗的惨烈状况,又见魔君与小次魔默然相坐观望,紧皱着眉头,走向前去,道:“袖手旁观者即为帮凶。”
魔君抬首望向谈无期,道:“他们未曾要求我们出手相助,我们只能袖手旁观。”他又对小次魔道:“小次魔,你说呢?”
小次魔回答道:“我以为你会出手相助,至少——”
魔君问道:“至少什么?”
小次魔回答道:“至少你不会让这般宵小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就在他们交谈的那会儿,两位少年剑者又身中数剑。
魔君忽地站起身来,拉着谈无期朝屋内走去,淡淡笑道:“小次魔,你忍了三年,一定手痒了吧。”
小次魔学着魔君的口吻,道:“你认为呢?”
魔君道:“天道也,造化也。看来是到我们离开之时了。”
小次魔哈哈大笑起身,朝劲装剑者走去,一抬手,一名劲装剑者脖子卡然折断,被丢了出去,再抬手,又一名劲装剑者远远地飞了出去,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围困少年剑者的劲装剑者都被小次魔折断脖子远远地丢了出去,其尸首如叠罗汉般堆在一起。两名少年剑者被小次魔的身手惊骇了,紧握着剑,不知如何是好。
两名少年剑者正是后来创建离火城与剑宗的栢皇灵图和葛闻香。魔君等人在救下栢皇灵图和葛闻香的当天,亦离开了离江小镇。
三个月后,栢皇灵图和葛闻香夺回离火山庄。再三月,极南群山九寨十八庄共一千八百之人皆死于非命。
顾小野拨开直没人身的枯败杂草拾步而行,来到一处山坡,望眼皆是墓碑坟冢。顾小野走到墓碑前,埋头跪拜,怆然泣言:“小野懦弱无能,十年苟活偷安,心中复仇之火,日夜焚血烧骨,空有灭族之恨,身无杀戮之技,愧对族人英魂......”
声声凄厉哀叫,闻之怆然失色。
韩若樗与谈无期闻声快步走向前去,躬身轻轻拂开墓碑前的枯黄杂草,见到墓碑之上竟未刻有碑文,只有一个刻石三分的“杀”字映入眼中,韩若樗心中陡然一震,伸手迅速地拂开旁边墓碑前的杂草,碑上仍是只有一个“杀”字。韩若樗的身体象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猛击了一下,摇晃后退两步,然后他再次冲向淹没在杂草中的墓碑,发疯般地拨开碑前杂草,一个个杀字,触目惊心,心如刀绞,最后韩若樗长长哀叫一声,跪在墓前,黑衫之后已然有血泪流下,嘶吼道:“何言天道!何言地道!枉为魔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禽兽不如......禽兽不如......”谈无期快步来到韩若樗身旁,紧紧将其搂在怀中,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为其擦去脸上血泪。
顾小野不明白韩若樗为何这般悲痛嚎哭,强忍着心中哀伤跟上前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远处的破败石亭中,一位衣衫破烂,满面泥垢的少年流浪者从亭内站起身来,远远地望着坟地中悲痛欲绝的三个人,脸上竟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默默地望着,不声不张,不理不睬。
谈无期见识过韩若樗的冷漠无情,也见识过韩若樗的恣意妄为。当年为替栢皇灵图报仇,一夜之间尽杀极南群山九寨十八庄一千八百多人。却不曾见其为栢皇灵图后人所杀三百离江小镇居民而泣血痛哭。她搂紧着韩若樗,心里有股别样的温情在涌动。
夜幕初落,顾小野不知从哪里猎来两只山兔,少年流浪者似乎被食物所吸引,自来熟帮手顾小野在石亭前清理一片空地出来,又寻来些干枯树枝生火烤兔。少年流浪者隔着火堆望着沉默不语的顾小野,从顾小野的着装,他知道顾小野是剑池山庄弟子,在离火城,除剑宗和剑侍之外,剑池山庄又有几人不知。
少年流浪者看了看顾小野后背长刀,又低头去看别在腰部的三寸断剑,小心地问道:“你是剑池弟子为什么不配剑而背刀呢?”他虽然年龄不大,但他清楚知道离火城各门下弟子只可配剑,绝不能背刀,也绝不能持枪。特别是在离火城内,背刀持枪者可当作密探细作被斩杀。
顾小野只是望着火堆,看都不都看少年流浪者一眼,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少年流浪者见顾小野没有理睬他,也不在意,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今日剑池山庄比武一定很热闹吧?今日比武谁输谁赢?”
顾小野仍是不理不睬。
一阵沉默过后,少年流浪者继续问道:“传闻剑宗的九思少主也去了剑池山庄,不知是真是假?”
顾小野转了转手中的树枝,将山兔翻面继续烤,仍是不理不睬。
面对顾小野的不理不睬,少年流浪者也并不觉得无趣,他侧首看了一眼石亭中的韩若樗和谈无期一眼,身子略微前倾,冷不防被一阵烟雾火气迷了眼睛,少年流浪者一边用衣袖擦眼,一边低声问道:“那位是你师姐还是师妹?看她与那年青瞎子关系非同一般——”
顾小野厉声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变成瞎子。”他说完这句话,又发现很是不妥,抬眼朝石亭望去。韩若樗与谈无期正走了过来,顾小野慌忙低下头,假装去看山兔烤得如何了。
韩若樗先前的悲痛已然平静了下来,脸上的血迹已被谈无期擦拭干净。韩若樗挨着少年流浪者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淡淡地对少年流浪者道:“你这般好奇,不担心我等将你当作天泽城派来的细作?”
少年流浪者摇头晃脑,故作老成地回答道:“人非生而知之者,所谓学问不正如是?”旋即他似乎想到了韩若樗刚才话中的真正用意,满脸狐疑地问道:“我——绝对不是细作,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来自天泽城?难道你不是瞎子?”
顾小野抢声道:“你才是瞎子!”
韩若樗朝顾小野微微摇头,继续对少年流浪者道:“我确实眼盲,但——”
少年流浪者惊呼道:“哇,厉害!目盲还能如此行动自如,厉害!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自天泽城的?”
韩若樗道:“准确地说你是鸱族人,从天泽城的稷原而来。”
少年流浪者闻言,惊讶不已,结巴着道:“你——你又——又是怎么知道的?”
韩若樗道:“你告诉我的啊。”
少年流浪者嗤笑一声,道:“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韩若樗拾起一根细树枝,轻轻地敲了敲少年流浪者的手臂,道:“鸱族人的身体上天生就有鸟状刺青。”顾小野先前亦有发觉,只是以为是没有洗净的污垢痕迹,现再仔细观看,少年流浪者衣袖退缩而露出的手臂上果然有块鸟状刺青,
少年流浪者慌忙将衣袖拉了拉,将那胎记遮盖住,嚅嗫道:“你果然不是瞎子。”
韩若樗问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说出来,我一并告诉你。”
少年流浪者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道:“没有了,没有了。”
韩若樗微笑道:“吃烤兔吧,再不吃,就要被你烤成黑炭了。”
少年流浪者将手中的烤兔拿了过来,伸手想将烤兔撕开,烤兔滚烫炙热,少年流浪者被烫得哇哇直跳,望着他那般心急窘态,惹得众人一阵开怀大笑。少年流浪者拔出腰间断剑,慢慢地将兔腿割下,十分恭敬地递于韩若樗。韩若樗接过兔腿,转而递于谈无期,没由来地道:“我想起来了。”
少年流浪者被惊吓得连连后退,不知所措地望着韩若樗。
谈无期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韩若樗道:“我第一次见到夔时,他正在用六百岁割烤肉吃。”
谈无期瞪大着双眼,不相信地望着韩若樗,道:“我不相信夔竟然会用六百岁去割烤肉。”她侧首问顾小野:“你会不会用千秋雪去割烤肉?”
顾小野想也没想地就连连摇头。
当谈无期望向那少年流浪者时,谁知那少年流浪者接话道:“刀用来割肉很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刀若有名,必为宝器。少年流浪者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又慌忙问道:“六百岁是刀名?”
韩若樗笑而不语,谈无期微微点头。
少年流浪者煞有介事地道:“贤者惜名,富者惜财,就如飞鸟惜其羽毛,迟暮惜其光阴。那个叫夔的竟然用天下名刀来割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十足的混蛋。”
韩若樗竟然拍手称赞道:“骂得好,夔若不是混蛋,谁又是混蛋呢?”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谈无期用一种别样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忽地话语一转,道:“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混蛋。”
顾小野和少年流浪者没有察觉谈无期望向韩若樗的眼神,忽听韩若樗骂自己是混蛋,不觉既是好笑,又是迷糊。
韩若樗问少年流浪者,道:“你有没有与饿狗争食过骨头?”
少年流浪者瞪大着眼睛,惊讶地反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韩若樗转首对谈无期道:“你一定不会相信,当年我会为了一块烤肉与夔打了一架吧?”
谈无期抿嘴忍笑,道:“我相信。”顾小野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而少年流浪者却直言道:“我也相信。”
韩若樗问道:“为什么?”
少年流浪者道:“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混蛋,混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谈无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小野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韩若樗狠狠地瞪了少年流浪者一眼,道:“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少年流浪者慌忙摆手道:“打人不打脸,我的牙齿还得用来吃肉,你真要下狠手,就踢我两下屁股吧。”
谈无期被少年流浪者逗乐了,笑得花枝乱颤。良久,谈无期才忍住笑,问道:“夔把六百岁输给你了?”
韩若樗得意洋洋地道:“还有半块烤肉。”
少年流浪者咬了一口兔肉,含糊不清地道:“夔还真是个有趣之人。”
韩若樗没由来地想起元末城那酒肆掌柜的话来,忽地问道:“你欲将而往?”
少年流浪者道:“本想去剑池山庄看热闹,被剑池弟子阻拦,看来只想绕道去离火城了。”
韩若樗摇头道:“离火城将大乱,建议你还是别去那是非之地。”
少年流浪者刚想问为什么,又将话强咽了下去,狼吞虎咽地咬着手中的烤山兔。他知道眼前这位黑衫系眼,衣衫破烂的流浪盲者是位神通天机的非凡者,
韩若樗淡淡地道:“若无处可去,此地就不错——”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元末城也不错。”他抬首望向夜空,夜空有流星璀璨夺目。
元末城,熙攘之后复平静,四城宗门之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姜谌双臂皆断,重伤。
尊卢羲枪折,亦重伤。
栢皇乾剑断,亦重伤。
宇文破境刀弃,亦重伤。
四城之人不敢在元末城再作逗留,各怀心思,惨淡离去。慕超凡在出城时收到刀卫密报。
入夜时分,夔也离开元末城投南而去。
天机楼秘辛记载:庚子年三月初四,元末城守城人陆岱宗离城护尊卢羲返天泽神枪。
神坎城,冰雪初融。栢皇宝儿静立窗前,默默地望向南方天空,是想起了离火城?还是想起了母亲?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静静地等待一个如愿的消息而已。
葛问远远地静立着,脸上满是怜惜与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