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枯木鹿鸣

“一般一般,世上第三!你不在七色海收过路费,怎么跑元末城替人酿酒来了。”

第三佾闻声,大惊失色,手中的酒杯差点没被吓得脱手跌落,猛然回身,只见夔双手捧刀,大踏步而来,紧随其身后的是身着火烷净衫,眼系黑衫的韩若樗,谈无期与疆青白并肩飘然而至。

唐砚叹息摇头,道:“不愧是元末城,终是难逃韩先生与夔先生的耳目。唐某自认为行踪隐秘,却不过自投罗网而已。”唐砚款款起身,朝窗外走过来的众人拱手道:“韩先生与夔先生可是兴师问罪而来?”

夔朝唐砚微微颔首,道:“六公子莫急,待夔折了这世上第三,再与六公子细谈兴师问罪之详情。”

唐砚神色自若缓缓落座,道:“夔先生切莫因手重而坏了掌柜营生之所。”

夔转眼望向第三佾,厉声问道:“世上第三,可认得夔手中之刀?”

第三佾有些怯弱地道:“似是北城著雍之刀。”

夔手臂陡然一振,长刀铮然出鞘,插于第三佾跟前,道:“北城著雍,温酒杀人!你为何要仗势欺人逼迫著雍先生破例呢?你今日若无让夔信服的理由,必然折了你。”

荆掌柜再次暗暗偷笑,夔先生今日还未喝酒,怎么就开始醉酒骂人了呢?

第三佾道:“北城著雍岂是那易于胁迫之人,他要温酒,他要杀人,你真以为我能阻止得了他吗?只是——”

夔猛然扬起手中的刀鞘劈头盖脸地朝第三佾打去,第三佾慌忙后退躲避,却忘了身后就是土墙,于是双手抱头,大声惊呼道:“打人不要打脸,打人不要打脸。”

夔手中高扬的刀鞘没有打下去,而是将刀鞘递于第三佾,道:“著雍先生已然温好酒,却无杀人之刀,你就用著雍先生的刀,替他把那人杀了吧。”

夔又道:“夔斗胆差使他,六公子应会同意吧?”

唐砚道:“自己惹的麻烦自己了,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唐某怎会不同意呢?诸位不如进店饮茶,静候世上第三的佳音。”

第三佾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极不情愿地接过夔手中的刀鞘,苦丧着脸,道:“六公子,你乃当世大能巨擘,怎能与混蛋夔沆瀣一气呢?”

唐砚似乎没有听见第三佾在说什么,扬手相请夔等人入店就坐。

第三佾笨拙地拔出跟前的刀还入鞘,不知是双手捧着好,还是单手提着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店外檐下,望着店内众人苦笑不已。

待夔与韩若樗坐定,唐砚问道:“唐某好奇,不知那北城著雍要杀之人是谁?”

夔道:“刀榜之首赫胥无夷。”

第三佾惊讶问道:“要杀之人不是宇文肱吗?怎么又成了赫胥无夷了呢?”

夔猛地一拍自己的前额,装着一付迷惑不解的模样,自言自语地道:“是北城著雍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哦——我想起来了,你不过那刀榜第二人,自然杀不了榜首的赫胥无夷了,是我让你勉为其难了。”

第三佾道:“你厉害,你为什么不替北城著雍去杀了赫胥无夷?”

夔道:“我不过刀榜第四人,怎么可能杀得了榜首呢?若是你让我去杀刀榜第二人,倒是可以试一试的。”

第三佾道:“那你还是杀了我好了。”

唐砚接言道:“唐某觉得夔先生提议极佳,你去会会那刀榜之首,兴许还有取胜活命之机,总好过让夔先生现在就杀了你。”

唐砚微笑着问道:“韩先生是否觉得唐某言之有理呢?”

韩若樗道:“六公子言语真可谓是滴水不漏,可韩某又怎么觉得六公子言行不一呢?”

唐砚道:“唐某若说有不得已的苦衷,韩先生会相信吗?”

韩若樗道:“如此说来,是韩某让六公子为难了?”

唐砚道:“唐某确实十分为难。”

韩若樗道:“所以他才会去北城为难著雍先生——”

唐砚打断韩若樗的话,道:“韩先生,一切皆通透,岂非无趣之极?”

韩若樗道:“无趣,确实无趣。与万千无辜性命相比,无趣乎?无奈乎?”

唐砚脸色猛然一沉,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何人无辜?何人无趣?何人无奈?与韩先生相比,唐某只可仰望矣!”

韩若樗道:“六公子为解疑惑而成无趣之人,韩某为谋私利而成无奈之人。你我面前似乎并无无辜之人。”

唐砚道:“不知韩先生能为唐某解惑否?”

韩若樗道:“六公子心中本无疑惑,何言解惑?”

唐砚道:“韩先生执意行歧路,唐某不过顺势推波助澜而已。”

韩若樗凛然道:“推波助澜,甚好!若六公子之波澜为顺势,韩某感激不尽,若为逆势,韩某定斩之。”

唐砚微眯着双眼,凝视着韩若樗,似笑非笑地问道:“韩先生之能为能斩得了唐某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适才夔与第三佾真可谓针锋相对,现在韩若樗与唐砚更是一触即发。

第三佾见状,连忙道:“罢了,罢了。韩先生,六公子,切莫因我而起争执冲突,不就是杀榜首赫胥无夷吗?我这就去杀了他便是。”

“不杀!”

“晚了!”

唐砚与韩若樗几乎同时冷冷呵斥道。

韩若樗忽地起身,朝唐砚拱手道:“三日后辰时,北城,放刀榜,决高下。韩某煮酒相候!”

唐砚道:“唐某定准时前往一睹韩先生之绝世风采,君王霸姿!”

出得店来,夔手臂一挥,被第三佾拿在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夔紧握长刀,狠狠地瞪了第三佾一眼,冷冷地道:“三日时间足够你寻得称手利刀了吧?夔定然将你斩落黄泉。”

第三佾咧嘴苦笑,道:“混——混蛋夔,你还真要杀我不成?”

韩若樗道:“夔自然说到做到,八佾公子既然选择入世,就得有入世之觉悟,请好自为之!”

第三佾顿足道:“这——这——韩先生,唉!”

重光酒肆后院的一间酒室内,酒坛列列,酒香阵阵,经荆掌柜一番收拾倒也十分干净整洁。唐砚席地而坐,闭目沉思。第三佾肩背琴袋,脸上忧色重重。就这样,唐砚连续静坐了两日,第三佾亦缄默陪伴了两日。

至第三日,唐砚忽地睁开眼来,目光迷离飘忽,似山谷氤氲,似浮云渺渺,迷离中带着神秘,飘忽中暗藏诡谲。唐砚道:“取琴!”

第三佾微微一怔,道:“六公子,真要用琴?”

唐砚道:“请放心,唐某自有分寸。”

第三佾只好将琴从琴袋中取出,双手捧送于唐砚,然后轻步退出屋来,在关上门的瞬间,第三佾的表情十分复杂,似有欣喜,隐有悲伤,半分好奇,半分担忧。

唐砚接过琴,轻轻地放在膝上,然后双臂舒展,手指轻按于琴弦上,轻言道:“圣道稀音,枯木鹿鸣,拜托了!”

手指动,琴声响。

琴声泠泠,仿佛清幽溪水流过青石出山谷,水潺潺,山幽幽,传入耳来,不由神识一片清明空灵。

琴声叮叮,恰如烈阳破迷雾,迷雾蒙蒙不遮眼,烈阳灼灼暖寒影,神眼熠熠洞天机,圣音切切示真情。

琴声菶菶,梧桐丰茂,群鹿齐鸣,一派祥和生机中更有凶猛恶兽在暗处伺机而动。

琴声铮铮,似金石猛击相撞,如玉器跌落碎裂,杀戮声切,哀号嘶绝......

重光酒肆中鲜有客至,只有第三佾坐在檐前正用一把钝刃柴刀专心致志地削着一块木头,从外形不难看出第三佾好像是要削制一柄木刀。

荆掌柜端着一壶清茶走出店来,替第三佾斟上一杯茶,道:“唐六公子不休不歇,莫要累坏了身子。”

第三佾问道:“掌柜觉得六公子琴技如何?”

荆掌柜道:“不识音律,不敢妄言!”荆掌柜看了一眼第三佾手中的粗糙木刀,问道:“公子莫非要以此木刀赴北城刀榜盛会?”

第三佾问道:“不可吗?”

荆掌柜道:“不谙刀道,不敢妄言。”

第三佾道:“掌柜除了会酿酒贩酒之外,还会哪般?”

荆掌柜略微想了想,朝第三佾举杯,道:“在下除了酿酒贩酒,还会煮茶,虽然茶艺粗劣,仍可勉强入喉。”

第三佾道:“掌柜之茶艺确实不如酿酒般纯熟。”

荆掌柜道:“让公子见笑了。”

第三佾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请掌柜为我解惑?”

荆掌柜笑了笑,道:“若问元末城中之事,倒还是知晓一二,不敢言解惑,公子不妨直言,知则无不言,不知则不妄言。”

第三佾道:“若是乌林厄运降临元末城,掌柜当如何解救?”

荆掌柜道:“元末城前有陆将军相守,后有玉京别院和四城守门人,必能保元末城平安,应无需我等平常百姓思策解救。”

第三佾道:“传闻乌林厄运非是天道灾难,而是人为投毒所致。”

荆掌柜感慨道:“世上竟有如此厉害之毒!世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第三佾道:“鸩羽之毒!请问掌柜当如何解?”

荆掌柜道:“不懂岐黄之术,不敢妄言。倒是——”

第三佾没有追问,而是替荆掌柜斟上茶,含笑相视。

荆掌柜道:“既是人为所致,找到那人不就绝了毒之根源了吗?”

第三佾道:“掌柜言之有理,当如何找寻?”

荆掌柜道:“凡事皆有因,行事必有迹,公子大能,自然能轻松寻见。”

第三佾道:“真若寻见,当如何处置?”

荆掌柜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释然放弃,四城之幸矣。若一意孤行,只好——”

第三佾扬起手中木刀斜斜地劈斩下去,道:“只好杀之!”

荆掌柜道:“虽是无情,确实无奈。”

第三佾忽地叹息,问道:“倘若那人是掌柜之至亲,请问掌柜当如何决断?”

荆掌柜陡地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第三佾,问道:“那人是公子至亲?”

第三佾摇了摇头。

荆掌柜皱眉暗想,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喃喃道:“难怪六公子为难了。”

第三佾凝视着手中的木刀,道:“掌柜明日能否歇业一天,一同去北城观刀榜盛会。”

荆掌柜问道:“公子为何邀我同往呢?”

第三佾道:“万一我死于那刀榜之首的刀下,还请掌柜替我收尸掩埋。”

荆掌柜放下手中的茶杯,朝第三佾拱手道:“公子切莫乱言了。”

第三佾抬眼远眺,喃喃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谁知道呢?”

黄昏的最后一道阳光照在第三佾的脸上,神情坦然,目光坚毅。

铮地一声乱响,琴声嘎然止歇。

城南瓮城,南城强圉忽地从躺椅中坐起身来,表情复杂,目光迷离,喃喃自语道:“鱼与雁,两浮沉,鱼沉雁渺总关心。琴与曲,两调和,琴断曲寡叹蹉跎。”

“唐砚,近千年了,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弹奏枯木鹿鸣了,琴断曲寡叹蹉跎,琴断曲寡叹蹉跎啊......”

“坏了!要出大事了。”第三佾陡地跳起身来,朝酒肆后院冲了过去。

若论大事,何事能大过鸩羽之毒?何事能大过刀榜盛会?

第三佾惊慌推门,只见唐砚七窍流血,目光弥散,脸色憔悴,嘴唇青乌,身子前倾,双手紧紧地按在琴上,琴上尽是斑斑鲜血,一根断弦垂落,弦上有血珠滑下。

荆掌柜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住了,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佾快步向前,在唐砚面前跪下身来,紧紧地抓着唐砚的手,声音哽咽地道:“六公子,你这又何必呢?”

唐砚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着第三佾,苦笑道:“天道烨烨,天机昭昭,唐某竟然无法窥见魔君的天运命数,如烈阳灼目,如沉雾迷眼,能觉其存在,不能察其所为。”

原来唐砚是想借圣道稀音,枯木鹿鸣窥视韩若樗的天运命数,不仅没能窥见任何天机,更是将自己差点逼至绝路。

第三佾朝身后的荆掌柜道:“烦请掌柜准备热水。”

荆掌柜跌撞而去。

第三佾将琴从唐砚的手掌缓缓移出,一边用纯白绸巾擦拭琴上的血迹,一边缓缓地道:“佾之师尊曾如六公子这般强行窥视过魔君的天运命数,致一身修为尽失,几近殒命。魔君已悟透七命造化,可逆天道夺造化而行,六公子若强行而为,会死的。”

第三佾将琴装入袋中,道:“圣道稀音,枯木鹿鸣。自今日始,佾绝不会再让六公子用琴了。”

唐砚亦苦笑道:“你是怕唐某逆天算命而死,而无法向纬玄仙人交差?还是强行窥视魔君天运命数本就是你所为呢?”

第三佾道:“佾对自己能为有几何十分清楚,还未狂妄到逆天算命之地步。”

唐砚道:“倒是唐某狂妄而无自知之明了。”

第三佾道:“明日就是北城之约,六公子你太不小心了。”

唐砚道:“你是怕唐某会死在北城吗?北城之约不是还有你吗?”

第三佾苦笑一声,道:“不瞒六公子,佾已拜托掌柜替我料理身后之事了。”

荆掌柜端着热水走了进来,道:“公子福泽绵长,定不会有事的。”

唐砚对荆掌柜道:“若明日唐某不幸殒命于韩先生之手,还望掌柜垂怜,替唐某收尸。”

荆掌柜道:“可否容我说句胆怯之言?”

唐砚道:“掌柜请讲。”

荆掌柜道:“若只论输赢,二位明日可往。若有性命之虞,二位今晚离开元末城就是。”

第三佾将热巾递于唐砚,附和道:“我觉得掌柜言之有理。”

唐砚道:“掌柜好心,唐某在此多谢了。死并不可怕,不战而逃才最可耻!”

第三佾道:“你若死了,七色海势必倾覆,千年家业还不得散伙啊?”

唐砚道:“死都死了,倾不倾覆,散不散伙,又与唐某何干?”

第三佾无奈地摇头叹息道:“如此大能巨擘怎么天真得如个孩子一般?甚是让人忧心啊!”

唐砚擦净脸上血迹,脸色愈发得苍白如纸,多了一丝病态与憔悴。他将绸巾递给第三佾,朝掌柜拱手问道:“七色海唐砚,还未请教掌柜名讳。”

荆掌柜连忙拱手回礼道:“荆。”

唐砚道:“荆,好姓!”

荆掌柜道:“让六公子见笑了,非是荆姓,无姓名荆。”

第三佾道:“虖勺之山,其上多梓枏,其下多荆杞。掌柜好名字!莫非是极南群山九寨十八庄之后人?”

荆掌柜道:“在下本是孤儿,由酒肆夫妇好心收养,是否是极南群山九寨十八庄之后人,不甚知晓。”

第三佾道:“那重光酒肆之名——”

荆掌柜道:“养父时就已有重光酒肆,至于为何叫重光酒肆,在下亦未知。”

唐砚突然问道:“唐某突然想喝酒,不知掌柜可还有藏酒?”

荆掌柜讶异地望着唐砚,直视良久,突然如狐狸般狡猾地笑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酒坛前,探手入坛摸索了半晌,从坛中取出一个暗黄色的竹筒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擦了又擦,道:“仅只一筒藏酒了。”

唐砚在望见荆掌柜手中的竹筒,苍白憔悴的脸庞忽地泛起一丝莫名的欣喜,称赞道:“甚好!”

第三佾一边清洗绸巾,一边自言自语地道:“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

荆掌柜将手中的竹筒往怀里紧了紧,道:“六公子莫非是想要——”

唐砚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唐某明日就要死了,只是想喝口壮胆酒而已,算不得夺人所好。”

荆掌柜就象酒鬼遇见了知己一般,笑着附和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壮胆酒好,壮胆酒好!”

第三佾再次叹息道:“甚是让人忧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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