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三月,去冬的严寒又卷土重来了。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没一会,还泛着些许绿意的草丛树梢,被一片白茫茫覆盖。院子里载种的桃树,在寒风中摇曳,一两根枝头从雕花的窗子前扫过。
细细瞧去,早前开出的粉嫩花团,已零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枯黄枝木,覆着厚厚的冰凌在风雪里挣扎咽呜。
室内,地龙燃得旺盛,丝丝热气蔓开,将整个房间烘得暖和和的。
“母亲安好!”明薇上前行礼,“长姐她……”可还好?
坐在上首的洛氏抬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茶。
“我听闻,你婆母有意为侯爷纳人?”
“是有提过,不过……”已被侯爷驳回去了。
“这样吧,迎你长姐进门,就做个平妻吧。这漠城贵族里,娶一妻再纳一平妻也是有的,不出格。”
明薇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话竟是出自她母亲之口。随后,又觉得其实也并不意外。
自小洛氏就是偏心的,长姐明璃是掌心宝。而她,一出生就被扔在老宅不闻不问,哪怕她乖巧听话,从不忤逆,洛氏也不从曾对她有过好脸色。
虽然早已不抱希望,仍是忍不住难过。
明薇张了张嘴,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长姐有困难,我可以帮她,但……”
“怎么?你不愿意?!”
洛氏面色一沉,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清脆的白瓷茶盏磕在梨花木案面上,发出沉闷刺耳的声音。
缩在窗边打盹的雀儿,被惊得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明薇垂下眼睫,纤长卷翘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在白皙如玉的小脸上落下一道浅浅的暗影。
“女儿做不了主,这事还得侯爷……”
“砰!”洛氏一巴掌拍在桌上,脸上怒气冲冲。
“你别以为攀上高枝,做了侯夫人就翅膀硬了。”
冷笑一声:“侯爷当初看中的可是你长姐,喜欢的也是你长姐,若不是……哪轮得上你?也就璃儿心善,念着姐妹情谊,才没有要你把正室位置还回来。”
明薇脸色煞白,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凛冽寒风从门窗缝里钻进来,像是夹带了无数根尖针利刺,轻松穿过层层布料,直扎进骨头里。
明薇冷得全身发颤,袖袍里的手攥得死紧,布料上柔和的线条,似乎变得狰狞尖锐,刺得她指腹生痛。
努力压抑着喉间的酸涩:“那母亲去找侯爷吧,若他同意,我——”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他会同意吗?
心猛地一下揪紧。
洛氏心头淤堵,面上很不好看。
萧暨白早已今非昔比,再不是当年那个空有爵位的安平侯。而今的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更是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手段凌厉不近人情,一张冷脸,让人望而生畏。
就是给十个胆子,洛氏也不敢在萧暨白面前去放肆。她原以为,这个素来乖巧听话的女儿,会像以前一样,糯米团似的只稍一敲打就能拿捏。
看来做了侯夫人,倒是长进了不少。
洛氏心中暗恼,面上却是一片温和之色。
“母亲也是为你好,你与侯爷也成婚三载了,肚子还没有一点动静。”
目光扫向明薇平坦的小腹。
明薇脸上血色退尽,白得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轻轻一戳就要碎裂了。
“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与其以后让别的什么女人进门,欺负你,不如你们姐妹齐心,抓牢侯爷。”
“母亲知道你向来最是听话懂事了,你长姐命苦遇人不淑。你也晓得,你长姐自小就好面子,要强,哪受得住这遭?你身为妹妹,理应要帮衬着长姐。”
明薇唇角紧抿,单薄的背脊倔犟地挺直,第一次鼓起勇气,说不。
“我不答应!”
“啪!”
洛氏再压抑不住脾气,狠狠一巴掌扇在明薇脸上。
明薇本就身子骨弱,被打得歪到一边跌在地上,娇嫩细腻的小脸蛋上,顿时浮起五个红色的手指印。
看着触目惊心!
“你这个不孝女!胆敢忤逆长者?反了天了!”
明薇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痛。半响后,才缓缓站起来,低垂着眼。心中仅存的一丝孺慕之情也被尽数打掉了。
“侯爷还在等着我,请恕女儿不便久留。”话罢,不待洛氏反应,径直离去。
洛氏暴怒,却也不敢再动手,她清楚,明薇是抬出萧暨白来吓唬她,但若万一萧暨白真计较起来呢?
明家承受不起他的怒火。
只得硬生生吞下一口恶气。
“这个死丫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将她接回来。”
“夫人勿气,侯爷那般龙章凤姿的人物,是不会喜欢一个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乡下丫头的。他的心还在大姑娘身上。”
明薇抿了抿唇,脚下未停,只在出门时,余光扫过右侧屏风角沿漏出的小半片碧绿色裙角。
她原以为这等荒唐事,只是洛氏的主意。原来,明璃也有参与。
候在院子里的月桃,在见到明薇脸上的红肿后,惊愕地瞪大了眼,倒吸一口气。
“娘子,您的脸……”
“无碍,我们回侯府。”
**
马车辘辘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子。
蓝底白花的车帘被风卷起又落下,波涛间那花像是活过来了。几片雪花顽皮地飘进来,落在白色花瓣上消失不见了。
月桃从小抽屉里拿出一罐药膏,小心地为明薇敷着药,嘴上愤愤不平。
“夫人也忒狠心了。大姑娘被夫家休弃,与娘子何干?娘子好心回去看大姑娘,她们却这般算计娘子。”
还将主意打到了侯爷身上,真是不要脸。
“依奴婢看,她们就是看侯爷现今是大官了,眼馋了。当年她们嫌弃侯爷没有官职,弄出那么一出,害得娘子名声尽毁。说起来,娘子当年也是有一个顶好的未婚夫的……”
明薇脸色微沉,喝止:“月桃!这些话,以后不准再说了。”
“是奴婢的错,以后奴婢说话定会当心。”
明薇阖上眼,身子微微后靠。
其实当年之事,她并不怨恨,相反,她是欢喜的。我很庆幸,明璃给了她机会。
自她十五岁那年见到萧暨白,就喜欢上了他。她与他,云泥之别,他是天上高不可攀的云;她是地底微不足道的泥。
她以为这辈子,她都只能将这份感情深藏在心底。
上天怜她,她竟能嫁与他为妻。
胸腔胀得满满的,她突然很想见到他,很想很想。
“看时辰,侯爷快要散朝了吧?我们去接他。”
月桃应声,起身掀开车帘,吩咐车夫改道。随即,马车旋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条街道驶去。
明薇心脏砰砰直跳,无数纷繁的思绪在脑海里乱窜。为免胡思乱想,便从暗格里拿出未绣好的金色鱼袋,就着门窗缝里透进来的光,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娘子,歇息会吧。大夫说了,您身子还未大好,不能太劳累。”
明薇疲惫地揉了下眼睛,头也不抬,轻盈的绣花针继续在锦缎布上蜿蜒。
“无妨。”
月桃轻叹一口气,知道劝不住,点了一支蜡烛,举到明薇手边,昏暗的光线亮堂了几分。
在马车停下来时,明薇绣好了最后一个福字,直起僵硬的腰身,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拿起小剪子,将丝线剪断。
“娘子绣的这百福鱼袋,侯爷定会喜欢。”
明薇唇角上扬,甜甜笑了,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丽若朝霞。
微嗔了月桃一眼:“你这丫头就会打趣我。”
她自小在老宅长大,读的书不多,仅是勉强识字。为绣这百福袋,硬是去读了许多的古籍,才找了这百个不同福字的写法。又花了半年,一遍一遍地练习,将这些福字书写流利。
才一针一线开始绣。最开始时绣的是银鱼袋,绣到一半时,萧暨白升官了,便又改换成了金色。
好在,这鱼袋终于是绣好了。
“娘子,寻常马车不能靠近官衙,我们得走路过去。”
明薇点头,将百福鱼袋拢进袖袋里,下了马车。
雪还在下,路面已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行了一条街,终于到了官衙,红漆大门紧紧闭合着,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净,又有雪花落下,沉到铺满青砖的路面上。
像是洒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细沙。
明薇一手撑着木制的油纸伞,一手紧箍着织锦皮毛斗篷。站在风雪里,痴痴地等着。
天色逐渐暗沉,四周空旷无人,唯有朔朔寒风在不知疲倦地吹刮着。
“娘子,天色渐晚了,侯爷应是已回去了,我们回府吧。”
明薇待要答应,红漆大门侧边的一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明薇精神一振,这才发现,她的双脚早已冻得麻木没了知觉。
一个衣着锦绣的年轻公子从小门处出来,一眼就见到了站在墙角边的明薇。
皑皑白雪中,女子乌发雪肤,姿容秾丽。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样清澈纯净,又魅惑诱人。
年轻公子只觉眼前陡然一亮,目光在明薇身上扫了一圈,见她容色逼人,衣着却并不华贵,应是出身一般。心里不由升腾起了邪念。
“这位美貌的小娘子,可是在等郎君?”
月桃上前一步,遮住了年轻公子的视线。
“休得放肆!我家娘子,乃是安定侯夫人。”
年轻公子先是一愣,随后哈哈笑起来,轻佻的目光在明薇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
“小娘子莫要乱说。这漠城谁不知,安定侯夫人乃是漠城第一才女。昨日我还在天鹤楼,见到她与安定候在一起。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后面那年轻公子还说了什么,明薇已听不清了。她感觉到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窜上背脊,脑袋一片空白,像是被雷电击中的雀鸟。
漠城第一才女,是明璃。
他们,昨日……在一起?!
因着萧暨白近来胃口不佳,明薇今晨卯时就起来了。冰天雪地里,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去掏新鲜的活鱼,一点一点将鱼刺褪去,做成鲜鱼丸子。
待送去他院子,才知晓他昨日散朝后,接到一封信就匆匆出门了,一夜未归。
原来——
明薇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好在月桃搀扶着她,才没有摔倒。
年轻公子以为明薇是害怕了,笑得更为张狂了。
“小娘子不用害怕,只要你跟了我,本公子定保你安然无忧。”说着,伸手摸向明薇的脸。
明薇大骇,与月桃互抱着惊慌地后退,脚根抵在墙根,背脊贴上冰冷的石壁。
已是退无可退。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夫人,侯爷让属下来接您回府。”
胡建一脸严肃,毕恭毕敬地站在台阶下,他身后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车辕上刻着安定侯府的章纹。
胡建是跟在萧暨白身边的侍卫,这马车也是萧暨白惯常用的。
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年轻公子,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惶恐得像是要被押上刑场的囚犯,双腿打颤,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对着马车不住地磕头。
“侯爷,小……小的……”
一股难闻的气味从那年轻公子身上飘出来,他脚下流出一滩水渍。
胡建嫌弃地皱眉。那年轻公子更是如惊弓之鸟,双眼一翻,身子一歪,从高高的台阶上滚来。“砰”地一下,一头磕在了石雕上,晕过去了。
胡建像扫垃圾一样将那年轻公子一脚踢开。
明薇紧抿着唇,手指紧绞着袖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纹丝不动的马车车帘。好似下一刻,就会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拨开车帘,露出那张熟悉,俊美无俦的脸。
“夫人,侯爷不在车上。”胡建很贴心地提示。
绞着袖口的手指松开,明薇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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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侯府,雪已经停了,暗沉的天幕上黑云翻滚,似乎整个漠城都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阴影里。
明薇刚踏进院子门,就见到站立在梧桐树下的萧暨白。
他身姿挺拔,一身紫色官服更显他威严冷肃不近人情。但他却有一副极好的皮肤,白得像羊脂暖玉。五官精致,轮廓分明,剑眉之下眼若桃花。
像是上天细心雕琢的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作。
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风卷起他的衣角,腰间系着的鱼符碰触到玉佩,发出轻微的叮叮声。他就那么站着,淡淡投来一瞥,矜贵清冷,宛若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去官衙做什么?”是质问,声音清冷透着淡淡的不悦。
明薇手指紧紧攥着袖口里的百福鱼袋。在明府被洛氏掌掴时,她没有哭。被那轻佻公子逼到角落里,她也没有哭。
这一刻,一股莫大的委屈排山倒海涌上来。鼻尖酸涩,泪水在眼眶蔓开。
明薇吸着鼻子,侧过头去,努力压抑着喷涌而出的泪意。
“你看到我了?为何……”没有出现?任她在风雪里傻傻呆了几个时辰。还差点被那——
他可知,那时她甚至想过咬舌自尽以保全清白。
“让你好好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