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心

酒酿摊子上,亚当挥动着高举的手臂,姒启祾走到桌边,刚坐下,就有个侗族姑娘端上了酒酿。她忽闪着圆圆的大眼睛,水汪汪地透着清亮,笑盈盈地看着姒启祾,用清扬的很像川味的普通话夸赞他长得帅。姒启祾竟不由红了脸,姑娘一愣,随即发出莺鸣般的笑声,满头满身的银饰都在颤巍巍地闪光,把姒启祾弄得更不好意思了。

亚当拍拍姒启祾的肩:“你先吃,我去跳舞了。一会儿你也来。”

姒启祾含糊着应了声,三口两口地吃了酒酿,也没细品出味来,只知是甜的。谁知刚把碗勺放下,亮眼姑娘就凑了上来:“帅哥,一起跳舞吧。”

“我不会。”姒启祾赶忙摇头摆手。

姑娘已经拉着他的手往前拽了:“我教你,一学就会。你看大家都在跳。”

姒启祾是不懂如何拒绝的人,半推半就地跟着姑娘入了人群,看着她的动作,先是亦步亦趋,随后渐渐入门,慢慢地也能跟着众人的节奏一起欢舞了。转圈的间隙,姒启祾本能地抬头去望樗和椿坐着的地方,那里只有微弱的光,一团影子,也分不清是人是物。

樗和椿这里倒是能把底下看得一清二楚,见姒启祾被小姑娘拉着下了场,慢慢嗨了起来,椿坏笑着扭头看樗,却脸色一变,嫌弃道:“哎呦,我求求你了!快收起你那老母亲般的笑容吧!”

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怎么了?”椿翻了下白眼,“你好好看看!那可是一个鲜活的男人啊!年轻力壮,长得挺帅,性格挺好,关键是,有心!你能不能别总是一幅心如止水、不涉红尘的态度。你又不是一生下就来没出过古墓、没见过世面的小龙女,有必要吗?能不能好好地享受眼前?”

“我现在,”樗答得很诚恳,“就挺享受的。”

“是吗?看着他和别人眉来眼去,看着他和别人你侬我侬,都无所谓?然后呢,看着他离开,再看着他死?”椿的眼神犀利了起来,带着点逼问的意思。

“这不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吗?”樗冷静地答着,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椿咧嘴笑了:“你果然还是怀念那时候。”

樗沉吟了:“可那不是什么好时候。”

椿摇头:“我不这么认为。至少那时候的你,是最真实的自己。万事万物都不在你眼中,有情、无情,看生、看死,都是一笑。其实,我最喜欢的也是那时候的你,总能给我无限的力量。所以,我好想让那时候的你回来。”说时,椿拉住了樗的手,恳求道,“就再帮我一次,好吗?没准,亚当真的能做成。就算他的事情不靠谱,我们至少还能回去看一眼。”

樗看着椿好半天,忽然笑了:“虽然知道这可能是你的天性,但我还是挺好奇的。明明知道是什么结果,却总能一次又一次地去经历。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呀,就是只看眼前呀。”椿丢开了樗,把手一摊,手指停留处是人群中正在舞蹈的亚当,“事在人为。既然人和事都送到眼前了,为什么不试一下?”

“你真不想以后吗?”

“按你说的,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可不该发生的呢,也难免要发生。想多了也没用,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难道我还有什么怕的吗?”

樗笑而不语,椿转而问她:“怎么样,你要去旧地看看吗?那个窝还在,听说都改建成公园了。开车也不过几个小时,很快的。”

樗迟疑了一下:“再说吧。”

“怎么?这个也放下了?当年你可是在禹穴待了很久的。对,他人是在会稽山上,但这儿不一样啊,这好歹是你们相遇的地方啊。”椿每次打趣樗的时候,脸上都挂着顽皮的笑。

“你……”樗将椿上下扫过,“你和亚当认识,就是因为说的太多了吧?”

椿收了笑,抿了嘴,却犟道:“不是啊,我是见到他,知道他做的事,就动心了。我可不像你。记得那时候你明明动了心,可不去谈情说爱,非要跑听人讲道理、跟着论道理。你说你心里是自在自得的,可我就是觉着可惜。”说完,椿略带遗憾地补充了一句,“这次,这个小狼狗你要是不收了,也挺可惜的。”

“你威胁要伤害他的父母,把我们圈在这儿,你还替我们可惜?”樗嗔笑道。

“哎呀,我这就是顺势而为,你还不清楚吗?”椿撒起了娇,“反正他有你护着呢。”

“可你要做的事,不是顺势而为的。”

“我倒不这么看。”椿正经起来,“你总跟我说,忘了过去。可实际上,一直在寻找过去的是你。你总丢不下以前的日子,以前的生活,你还想回到最初的地方。而我,我是在开启未来,我想知道我们的未来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星月在空,苍穹之下的人们,都在热烈的唱着、舞着、说着,想极尽语言之能,表达着彼此。唯有樗与椿,默然相对,不著一言,却又把万千的话都说了。

这时,亚当和姒启祾也回来了。亮眼姑娘从后面追来,微喘着气问姒启祾道:“帅哥,你叫什么呐?”

姒启祾支吾了一下:“我姓姒。”

姑娘把头一歪:“姒?怎么写?”

姒启祾回头看了一眼樗,张开左手,写给姑娘看。姑娘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仔细看了半天,笑道:“好奇怪的姓撒。那你叫什么名字呐。”

姒启祾略作迟疑,还是说出了全名。姑娘又把头一歪,问他怎么写,他又只得在手掌上写给她看。姑娘看了很高兴,便问他是不是亚当的朋友,是不是以后还会常来寨子上玩耍。姒启祾不太想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姑娘干笑。

“阿舍,你要是喜欢他,我以后就常带他来好了。”椿这里笑嘻嘻地接道,“可能不能留住他,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阿舍绽开了笑靥,有点羞涩但又很得意,雀儿一般转身跑开了。椿和亚当都笑了,樗也在旁笑着。姒启祾本就不自在,看见樗的笑和椿他们是一样的,便更加烦躁了。可他不想把这点醋意表露出来,遂用同样玩笑的口气道:“我要是真跟她好上了,你敢把我留在这寨子上吗?”

椿乐了,看着樗,冲着姒启祾:“成全一桩好姻缘,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就不怕我……”

“报警吗?”椿截断了姒启祾,“从你下去吃酒酿、跳舞,到现在也一个多小时了。这一个多小时里,怎么没见你报警呢?哪怕是试着跟老乡们借下手机,给父母发个信息、打个电话报平安呢?”

姒启祾顿时哑然了,只听椿继续道:“姒启祾,你现在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最好自己先捋捋清楚。人呐,心里知道该干什么却不能付诸行动,会很痛苦。可要是连心里究竟想的什么都不清楚,那就是白活了。”

一路无话地回到溶洞,看着椿和亚当手挽着手进了房间,姒启祾才想到,这回椿竟没有把他和樗安排在一个房间。这本是合情合理的,但姒启祾突然就觉得别扭了。糊里糊涂地洗漱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樗和椿的话。她们两个都让他想清楚本心,可他这颗乱糟糟的心,转来转去,还是落在了樗的身上。

心一动,脑一热,姒启祾翻身下地,开门站到了樗的房间外。正想敲门,却瞥见崖洞边有个拔背削肩的坐影,便知是樗。他轻悄悄地走过去,见樗微颔着首,轻闭着目,右腿曲着搭在崖边,左小腿已垂在崖外,右手搭着膝,左手按着地。西斜的月把光笼在她身上,靛蓝的衣服在清风里动着袂角,叫姒启祾想起了天台山上金漆夹纻的佛像,神圣又自在。

姒启祾不由连呼吸都放缓了,倚靠在山壁上静看着樗,想叫她,又怕惊动了她。太奇怪了!他完全看不透她,不了解她的过去,想不到她的未来,纵然是近在咫尺,也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靠近她,想要留在她的身边,哪怕就是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张庭轩曾说,没本事的男人才喜欢选择小白兔样的女人,而有本事的男人则喜欢征服他看不透、得不到的女人。照这么说,喜欢上樗的姒启祾算不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他有什么本事呢?世人都追求的钱与权,他是没有一点的。街道里的工作,按部就班、零零碎碎,偶尔助人为乐一下,就算是给自己的奖励了。唯有当消防员的那两年算是有点儿本事,救过人、立过功,但和其他兄弟们比又差远了。如果让姒启祾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本事是可以让他坦坦荡荡立足天地间,大概就是在墨脱为了救那孩子时的奋然一跃——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那是他不可改的本心。

姒启祾听得见心跳的声音: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本心?危难之时的奋不顾身?或者说,面对生死一念,他本能做出的那个选择?樗说,八年前在天台山,她是因为看见他要割断绳索保住队长才心念一动救了他。在墨脱的山上,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姒启祾是谁,她是为了救老虎才顺道救的他。可她再次心念一动,正是因为姒启祾救了那个孩子。这也是樗的本心吧。原来,他们的心念一动是一样!

可是,他们为什么又会落入这个境地?而在这个境地中,他的心念一动是什么?望着樗,回忆着几天来发生的事,想到椿最后的那几句质问,姒启祾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回避这一次次踊跃而出又被掩盖的心念:他想留在樗的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他都想和她一起面对。

月下的樗纹丝不动,姒启祾壮着胆子向她身边走了两步,脚站到了崖口的边缘,可感觉人已在山崖外。山下水涌,山间风动,激得姒启祾一颤。他赶紧往回挪,不知怎的脚底一歪,人就要往外倒,口中也喊出了声。就在姒启祾以为自己会摔下去的时候,被樗拉住了胳膊。他忙把抵在崖口上的脚一蹬,随着樗的力量回到了崖上,而樗似乎也是借着他的力,单撑着右腿,如仙鹤起舞般立了起来。

“算上这一次,真是第四次救你了。”樗笑道。

姒启祾则是傻笑,没有说话。

“怎么,是因为椿的话睡不着了吗?”樗问。

姒启祾本想点头,却反问道:“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刚刚就在睡觉啊,结果被你扰了好梦。”

姒启祾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在打坐。”

“都是一样的。”樗转回身去,看着披银的苍山,“难得这样的山水,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山风清气。”

姒启祾想到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有过她喜欢的人,忍不住问:“这儿和墨脱比,哪个好?和天台山呢?如果让你选,现在最喜欢哪儿?”

“都是人间至美的风景,为什么要比较?”樗轻着声,仰抬头望着月。

“我想好了。”姒启祾沉了口气,走到樗的身后,郑重道:“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樗扭头看他,似乎并不意外:“想清楚了?哪怕我们杀人放火,你也跟着?”

“那我会坚持本心。”姒启祾挪动了一下,正视着樗,眼神坚定。

樗的眼眸动了一下,便也转正了身子,紧盯着姒启祾。二人在月光下的身形,被崖洞口圈成了一幅剪影画。姒启祾发现樗面上的神色也与往日不同,尽管没有了那常见的浅淡从容的笑,但分明透着可亲可爱。墨脱时的野性褪去了,海岛上的孤冷也消失了,似乎连一贯挺拔的腰身都软了些。她就这么站着,像一只依人的小鸟,顿叫姒启祾胸中无法明言的爱意升腾而起,被搅成寸缕柔肠。但他又不能自已地想起过往,想起樗在天台山上伸出的手臂,想起她在墨脱时与老虎的对峙身影,好像高崖上千年古木的巨大树冠,张着翅膀,笼罩着他。

从始至终,姒启祾都承认是樗的神秘令他着迷。可姒启祾不愿细想甚至不敢正视的,是樗不断显露的强大。因为那是姒启祾不可确认某种东西,隐隐地,令他迷茫和惶恐。此时此刻,姒启祾多么希望樗能在这瞬间的柔弱中多停留一会儿,让他觉得,从此以后的日子,他可以保护她,可以作为她的依靠。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姒启祾知道自己又在犯蠢了。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杂念?为什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面对着樗,面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留下来不是为了逞英雄,他既不能寄希望于樗的选择,也不应该奢望成为樗的依靠,他要做的,就是初从最本真的心念,做不违心的事情。至于樗,姒启祾相信,只要她也持着她的那颗本心,他们就一定可以同行。

随着无限心思的涌动,种种情愫都堆在了姒启祾的眼里。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想要去轻抚樗的脸颊。可是,樗却握住了他的指掌,拉着他的手,若即若离地划过她的面庞,挪至鼻唇边,微微地嗅了一嗅,像是在闻一朵刚刚绽放的清幽的花,随即嫣然笑看姒启祾一眼,放开了他的手:“回去睡吧。”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姒启祾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回想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想说的那些坦坦荡荡面对、一起坚持本心的话并未真的说出口。但他一点也不失落,因为他知道樗一定明白了他。这种感觉太美好了!上一次有相似的感受还是和兄弟们在火场里救人的时候,可那也只是经过无数次训练而形成的习惯性的默契,而刚刚的无言相通,是多么得自然而然,像鱼儿游过溪水,像蝴蝶飞在风中,其间的美好与神秘,更是不可思议的。

姒启祾把手掌放在鼻子前使劲儿闻了闻,有一丝丝草药的青气味。这是樗常年侍弄草药留下的味道,幽幽的、淡淡的,但此时竟像是激活了姒启祾的什么基因似的,将从此刻在他的细胞里。他有点不安又有些窃喜,揣测自己伸手去摸樗的脸颊是不是莽撞了,可樗握住他的手轻闻的时候,那感觉比自己真的摸到阿樗的脸还甜蜜,更幸福。这是恋爱的感觉吗?他们两个还不算是正式恋爱吧?按照影视剧里情节,这最多就是个暧昧。

可但姒启祾不在乎。至少他真的确定了自己的本心,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这一晚,他又可以不借助安眠药、安神药,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姒启祾都敢坦然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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