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山村寨直奔机场,莱特的私人飞机早已准备好,天色放亮时起飞西行。莱特因说累了,回到他的卧舱休息。椿说还有一间卧舱,问樗要不要睡一下。樗摇了头,选了角落上的沙发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椿也不同姒启祾客气,拽着亚当的衣领子径自去了。徐问心横卧沙发,已然打起了鼾。只有四个紧跟着莱特的罔两,在他的舱外坐得笔直。
姒启祾轻步走到樗的对面,小心坐下,樗立即睁开了眼睛:“怎么?不困吗?”
“来的路上一直在打盹。”姒启祾环视着道,“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私人飞机,多少有点兴奋。”
“兴奋?”樗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很气愤呢。”
姒启祾明白她的意思,因道:“椿和我说了,莱特这出戏,你们都不知道。”
“确实。知道不知道的,都一样。”樗喝了口水,托着晶莹的玻璃杯,望着舷窗外越来越清明的天色出神。
姒启祾也向外看了,问道:“这是在向西飞?”
樗嗯了一声。姒启祾扫了眼那头站着的两个罔两,压低声音道:“这又是要去哪儿?莱特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
姒启祾欲言又止,樗回过神来,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之前你跟我说,莱特和亚当搞基因研究,想让人长生不老,说有人会为这个杀人。我就以为,椿找你是想让你当保镖、间谍什么的。上次亚当给你抽血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今天……”姒启祾顿了顿,“我查了,侗族人的萨玛是始祖母的意思,是他们的保护神。榜留村的人为什么要叫你萨玛?你是那儿的人吗?”
樗一笑:“看来,还是应该没收你的手机。”
姒启祾垂头问道:“十九年前东谷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了当年的嫌疑人画像,我觉得是椿。可要是椿的话,她今年多……你们两个……”剩余的词句像没煮透的年糕,粘在了姒启祾的牙齿上,吐不出又咽不下。
“你猜的没错。莱特真正要的,是我们的基因。”樗轻描淡写着,“用他的话说,我们两个是因为基因变异,什么生长激素分泌、细胞氧化之类的也就改变了,所以就比旁人活得更长些,还不显老。”
得到这个答案,姒启祾的喉结动了一下,眼眸也不由跟着晃了一晃,但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你们,到底多少岁了?”
樗难得笑得这么灿然:“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姒启祾不解道:“你也在乎这个吗?你怕我……”
“我是真的怕吓到你。”樗看起来很正经,“行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后面的行程可能不太轻松。”又补了一句,“放心吧,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说罢,樗继续合目养神。舷窗外的晨光斜映在她的脸上,姒启祾发现自己这才有机会安安静静地看她,也终于发现为什么这次相见觉得她变好看了:大半年的洞穴生活,把樗的皮肤养得白了些,也细嫩了些,越显出乌黑的眉发和鲜红的唇,越看越耐看。
她到底能有多大呢?姒启祾不太敢想。海岛上的那个无名者说,他被关了二十多年,看来是真的了。那樗现在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还是五十多岁?又或者远远超过常人所想的极限?可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长生不老的故事不都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吗?姒启祾才不相信樗会是什么神仙妖怪,或者是异能者一类。《西游记》和漫威动画虽然都很好看,但只能在奇幻与科幻的想象中。姒启祾记起曾在网上看到一部科幻电影的推荐,说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他找来看了,结果是一群人坐在屋子里尬聊,和他认为的科幻一点都不搭边,坚持了半个小时还是放弃了。现在仔细回想,电影里那个活了一万多年的男主角就是个普通人,长生不老,博学多识,但仍是个普通人。
看着眼前沉静如画的樗,姒启祾想起天台山她留下的那一镜梦幻,想起墨脱丛林里她与老虎对峙的剪影,想起她勒住惊马的英姿;想起她与椿的那场格斗,想起她折断无名者的颈骨……不由闭上了眼睛,将一帧一帧的画面重新看过,他觉得自己有点相信了。至少,樗所展现出的这一切超于常人的心力,总要经过很多年的训练才能做到。还有椿,如果她和樗是一样的人,之前的很多疑惑就都解开了。那么,东谷杀人的到底是谁呢?现在看,似乎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姒启祾努力将眼睛眯起一条缝,想再问问樗,却实在是睁不开了。
飞机落地时,姒启祾睁开了眼,惊见舷窗外是峰牙重叠的青黑的山,顶上覆着莹白的雪。他揉了眼睛再看,不由失声问道:“这是……西藏吗?”
“青海。”樗道。
姒启祾忙开了卫星定位,发现果然是在青海的果洛玛沁机场。
一行人出了机场,外面早有几个罔两候着,旁边整整齐齐停着三辆豪华越野房车。莱特带着他那几个碧眼的心腹径自上了第一辆,椿抬手指着三四个人,向樗道:“他们上你们的车,徐问心跟着我。行吗?”樗道声随你,于是各自上了车,马不停蹄地向着西面的雪山进发。
几个罔两一上车就去了驾驶室坐着,只有一个在车里四处检查,正是当初送姒启祾回天台的那个司机。
姒启祾心里好奇又不敢贸然动问,便也四处查看着,趁机悄悄地观察对方。谁知那人发现了,一回身把姒启祾堵在了过道上,正色道:“别看了。我就是海蛇。”
姒启祾一时尴尬,但想着既然对方开口了,遂瞥了眼窗前痴看风景的樗,悄声问道:“我看过十九年前的嫌疑人画像,是根据你的口述画的。那幅画……”
“你觉得像谁?”海蛇插问道。
姒启祾又看看樗,没有回答。
海蛇笑道:“不奇怪。椿找到我的时候,我也以为当年的那个人就是她。但是,跟了她几年后我才确认,”海蛇看向了樗,“当年东谷里的,是这位。”
姒启祾疑惑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是椿的话,我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
姒启祾有些恍然,思忖着道:“我记得你的笔录上说,你当时是为了保护你兄弟。”
“江湖上传言,我出狱后到处找那个女人是为了报仇。其实,我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放我一马。这些年,我确认的就是,椿杀人的时候,是不可能心念一动的。”
“而樗,”姒启祾接道,“只要心念一动,就不随便杀人了。”
海蛇叹道:“所以,我们两个都挺幸运的。赶上了她的心念一动。”
“可她的心念一动,是因为我们选择了保护别人。”姒启祾意味深长地与海蛇对视一眼,便又问,“你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吗?”
海蛇点着头:“阿尼玛卿雪山。他们要去找一样东西。说是,”海蛇的语气也不确定了,“说是能证明她们两个身份的东西。”
早春三月的高原雪山几乎是没有生机的,一切都被大雪覆盖,所有的生命都在沉睡,峰峦上皑皑的颜色在青蓝的天上勾勒出大大小小的锯齿。正空的日头金晃晃的,照得满山都闪着晶莹的光,让人想要注目瞻仰又不敢久久凝视。
车辆很快就离开了现代的道路,进入了雪山腹地。狂风吹得更烈了,冰川地面高高低低,纵横蔓延着宽宽窄窄的冰缝。使得车子行驶得很慢很慢,在大山捏就的褶皱中辗转而行,一刻不停地摇晃着,时不时将人震离了座位。
姒启祾庆幸刚刚在飞机的早午餐没有吃太多,不然一定会呕吐出来,可还是盼着车辆能稍微停一下,让他缓缓神。正想着,车辆果然停了。姒启祾深吸了口气,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听车内对讲机里传来椿的声音:“先歇一歇。换上保暖的衣服。接下来车子的暖气不会开太大,得保持低功耗。”两秒后,又传来椿略带讽刺的声音,“目的地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姒启祾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樗:“到底要去哪儿?这是改极地探险了吗?”
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一片煞白,目不转睛。
“怎么?你还怕探险吗?”海蛇递过来保暖衣,笑道,“没看过盗墓小说?能藏在这个地方的,都是绝世珍宝。”
姒启祾也笑道:“盗墓是犯法的。那些小说里奇异古怪的事,也能当真?”
说完,姒启祾和海蛇的脸都僵住了,二人不由看了樗。樗却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话,仍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姒启祾探过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除了一片白色和零星的黑色的山体岩洞,并无什么了不得的风景。
“你,不会也在这儿隐居过吧?”姒启祾试探着问,“这个地方你能生活吗?”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椿兴奋的声音:“樗!快看快看!车头两点钟方向,山脊线下面的那个岩洞!看见没!回个话!”
樗拿起对讲机:“我看见了。”
姒启祾和海蛇忙凑到窗前去看,寻了半天,虽看见了几个岩洞,却不知到底该看什么。樗把手指落在窗玻璃上,二人顺着她的指尖直线,看到了一个仿若杯口大的岩洞。再仔细看,终于发现岩洞下一点黑白交错的影子在变化,虽然很微小,但确实是移动着的——那是一只匍匐的雪豹。
大家都屏气凝神,盯着遥远处的这一点,看着它缓缓地挪动、等待,然后猛的一个扑跃,便昂扬起头,高翘着尾巴,叼着一只雪鸡向着岩洞去了。
“真漂亮!”姒启祾禁不住叹道,随即笑问樗道,“你当初不会也在这儿捉雪鸡的吧?”
“这儿可不是一直都冰天雪地的。”
车门上几声敲击,海蛇开了门,椿裹得严严实实地冲了进来,一下趴在桌子上,把脸贴上了窗,兴奋道:“看见没?帅不帅!上一次看见这情景,是多少年前了?你还记得吗?”
樗把椿从桌上推开,椿身子一转,坐在了樗的身边,勾着她的脖子:“怎么样?有没有近乡情怯?我怎么有点儿紧张了呢?”
樗又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拿下,问道:“你找得到吗?”
椿点点头:“必须找得到!”
“刚刚不是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吗。”
“那是逗莱特呢。省得他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到。”椿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是谁?言山岛、榜留村我都能找回来,更何况这儿!今天你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最晚明天这时候吧,就能回家了。”说罢,椿快速开门闪了出去,但放进车里的寒风还是像细鬃刷般扫过众人的脸颊。
没多会儿,车辆又开始晃动。海蛇去到前面和两个罔两说话,姒启祾和樗对坐着,微侧着头看窗外。
“我刚才是想开个玩笑的,没想到你们真的在这儿待过。”姒启祾望着绵绵不觉得山与雪,问道,“你们怎么过的呢?又不像现在装备齐全地去探险。这个地方,生存都很难吧?天天捕猎吗?像雪豹那样?”
“怎么?你觉得我们做不到吗?”
“你当然做得到。我只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呢?这种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绝境。”姒启祾有点慨叹。
“这你可说错了。有生命的地方,怎么能说是寸草不生呢?”樗道,“雪豹能在这里生存,是因为有岩羊、黄羊。有雪鸡,就证明山岩里、冰雪下有昆虫,有植物。这里并不是一直都这样。原先也有雪融冰消的季节,水草丰美,万物欣欣。”樗说的时候,思绪飘到了窗外,似是去到一个很久远的时空。
这话也勾起了姒启祾的无尽思绪,脑海里浮现出曾经见过的盛夏时节宛若天堂的高原美景,想了许久,才道:“乡土难离。你们这样,就像那些在外打工谋生的人。不管走多远,不管是不是在新的地方定了居,逢年过节都要回家。哪怕移民国外的,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总要回来一趟。老死的时候,总想着叶落归根。”
樗猛然转头,与姒启祾四目相视,等着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可姒启祾却故作轻松地笑了:“不对。如果你有不老基因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考虑什么叶落归根的问题了?”
樗也释然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落在哪里,就是哪里吧。”
随后是长久的安静,太阳落到的山峰之后。远处的山雪仍是洒金的,但车辆已经驶入了阴影,好像正在和光明做长久而迟缓的告别。对讲机里,椿说驻扎地到了,让众人早点吃饭早点睡,明天一早再赶路。
一车几个人吃了饭,海蛇因问樗和姒启祾要睡哪里,车头和车尾都有双人床。
樗道:“你们四个睡吧。我在这儿就好。”
海蛇知道她是要打坐,也不推让,遂命那两人去车头上睡,又问姒启祾:“你现在睡吗?还是等会儿?”
姒启祾便让他先去睡,仍旧坐在桌边看着窗外。日光已经散了,暗夜开始笼罩。白日里落在雪色上的金光都投上了夜幕,密密地缀着,像是一张夜明珠织就的网,铺展着浩瀚的幽深和神秘。
樗问姒启祾想做什么。姒启祾说想看星星,问樗要不要一起。樗看看窗外,点了点头。二人裹紧了衣服,迅速开门下了车。
车窗里透出的光亮只照得眼前几步远,四下犹如黑洞一般。星穹笼盖,密密无垠,风的呼啸带走了一切声音,万物俱寂。
姒启祾想往外走,被樗一把拽住:“别乱跑。”
姒启祾只得听她的,可站了不到一分钟,便浑身发寒,蹲了下去,半仰着脖子望。漫天的星星此起彼伏地眨着眼,又像是在夜的深潭里沉沉浮浮。看得久了点,姒启祾感觉自己看出了星辰的移动,都向着西北的山后坠去。顺着星星的坠落,姒启祾把头一歪,却见樗抱臂站着,闭着两眼,似在聆听。
“你在听什么……”姒启祾刚要起身,却两腿发麻,脑袋发晕,被樗扶住了。
“冷了吧?差不多就回去休息吧。”樗道
姒启祾嗯了一声,又问:“你刚刚在听什么?”
“风声。”樗睁开了眼,“风里很静。连狼和豹子都懒得出来了。”
二人正要回车上去,姒启祾突然问道:“当初,如果我是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老虎,或者雪豹什么的。就是我可能会被它们咬死、吃了,但是没人知道,不会被发现。如果是这样的境况,你还会救我吗?”
“不知道。我未在那时那刻,就不会知道那时那刻的想法。”
“那就按你日常的想法呢。不要掺杂个人感情。”姒启祾追问着。
“若按常情,我肯定不会救人。”樗毫不犹豫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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