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一年最火的茶楼是前门大街的兴盛茶楼,最火的红人则是说书的单瞎子,这人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每日里只带着一个小徒弟到茶楼说书,说完了收了银子便走,不曾与听书人有半句废话,来无影去无踪,连兴盛茶楼的掌柜的都不知他大号叫什么,家在哪里住在何处,只知道他书说得极好,又肯押一日的工钱做押金,加上老板会经营,硬生生将快要倒闭的茶楼经营得风声水起,可一开始茶楼惨淡经营时便罢了,现下凭着单瞎子说书生意竟如此的好,老板不由得整日唉声叹气,生怕自己的活财神哪一日不高兴便不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比照单瞎子来说书时的滚滚财源,他手里押着的那一日“车马费+赏钱”真是不值什么。
这一日他又连声的叹气,小伙计凑到他跟前问,“东家,咱们茶楼整日贵客楹门,您叹什么气啊?”
“你这呆子,难道不知这些人都是冲着单瞎子来的吗?若是他有一日不高兴不肯来了,咱们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叹我当初连他的姓名都未曾问到,更不用说他家住哪里了。”
“您不是有契书吗?”
“那契书只写在一张纸条上,除了他的手印再无旁地,上面也只写了他每日来兴盛茶楼说书,风雨不辍……”
那伙计是后来的,真不知这里面的内情,听到这里也不由得上了心,“东家,不如今个儿单瞎子说书的时候我跟那个小徒弟套一套瓷,问清楚他的姓名和家住哪里,到时候东家您不就多了几分依凭了吗?”
两个人正在议论此事,忽听不远处有人咳了一声,一抬头瞧见门外站着几个人,咳嗽的那人虽说是一身的绫罗绸缎却带着几分的呆相。侧着身缩着肩略弯腰站着,眼睛未曾离开他身后的少年,少年人个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长得白得似是从没见过太阳一样,身上瘦得差不多皮包骨。眼睛深深地往里面抠,嘴唇却奇异地红,眉毛头发油黑崭亮,出奇的瘦弱,又出奇的好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瞧着他时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我刚才听你们说单瞎子?可是极会说书的那个?”少年人说话不疾不徐露着几分庸懒,还带着上位者不经意间的傲气,掌柜的见多识广,知道这位虽说穿着似是民间有钱人家的少爷,可看他随身的几位从人,里面至少有两三个面白无须,走路透着怪,还有两个脚上穿的都是官靴。腰里鼓鼓囊囊定是带着家伙,能在京里有这么大的派头的,定不是凡人。
“正是。小店正是单瞎子说书之处。”
“二楼可有能听书的雅座?”刚才咳嗽的那人道。
老板迟疑了一下,“有倒是有,只是被简亲王府的……二贝勒给包下了……”京里的汉人搞不清楚一概的叫这帮王府的公子做贝勒。实情是这个时候不止他还没有封爵,简亲王也因征葛尔丹的时候不追敌被夺了爵,所谓的二贝勒也不是老二,应当是老三阿札兰,因简亲王的第二子七岁就夭折了,是以外人都以为他是老二。
“他算是哪门子的贝勒……既是他的地盘,我今个儿便用了,他若是来了跟你急,你只管让他来找我。”
这位到底多大来头?听见简亲王府竟也丝毫不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调侃,老板想到这里又联想京里的传闻,忽地猜到了什么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位爷即这么说,那您楼上请。”
又是刚才那人在前面引路,一行人上了楼,那雅间本是替贵人预备的,自是打扫得极干净,便是如此亦有一个从人拿了一摞的白帕子出来,细细地擦拭一遍,擦完之后那帕子尽皆扔了,又有人拿出了全套的茶具等等,老板想派人送些瓜子等小食,都被人给拦下了,“我们家爷自幼身子骨不好,不吃外食。”拦住他的人一口的京片子,大姆指上的扳指又绿又完整,若是单身出来必也是“爷”字辈的人物,现下去称里面的半大孩子为爷,里面的人身份想必说出来要吓人一跳。
这一群人刚刚安静地坐下,那个瘦弱少年拿了茶杯喝茶,老板便见已然有三日未曾露面的阿札兰带着人来了,老板迎了过去,“贝勒爷……您老今个儿要喝什么茶……”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单瞎子可来了?爷这两日有事出不得门,你让他把落下的再重说一遍。”
“爷……您这真是为难小的,那单瞎子从不听人号令,小的……”
“他不听旁人号令,难不成连我的号令都不听了?他若是不肯,你加银子便是了,爷不缺钱。”阿札兰一边说一边往上走,走到一半却见自己包下来的雅间有人,不由得怒了,“是哪个兔崽子不要命了敢占爷的雅间!”
他身后的从人已然冲了上去,谁到刚到了楼梯口,看见那个穿着官靴戴了板指的侍卫立时便停了下来,阿札兰分开人群往前走,却见到了掀开的帘子里的人,立时愣住了,“你……”
“别愣着了,滚进来!”里面的人笑道。
阿札兰怪叫了一声,快走了几步进了那间雅间,“你怎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被你……骂,不许你出门呢。”
“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我额娘干嘛骂我,只是……刚除了服,总要安心读两天书,今个儿趁着二老高兴,说是出来玩一个下晌,他们都应了,我便了出来了。”胤祚性子好,与宗亲子弟向来交情极好,阿札兰与他年龄相仿,两人自是非常要好。
“你要出去何必来这样龙蛇混杂之所,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回头又闹病,又是一场风波。”
“我是出来听书的,又不是出来吃东西的,吃食都是从……带出来的,你别废话,好好地陪我玩一个下晌便是了。”
“那自是极好的。”
两人说了一会子的话,茶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旁人不认得胤祚的手下人,可阿札兰的人都认得清,见他和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在一处喝茶,那少年人还是坐主位,都晓得这人不好惹,往里面瞄都不敢瞄便各入各位了,至于在一楼的寻常客人,更是不敢往楼上瞧。
待人来得差不离了,只听门外铃铛响,一个穿着青布衣衫戴着大墨镜的瞎子左手搭着一个青衣童子的肩膀走了进来,像是明眼人一般往两楼中间的说书台上走,到了地方之后,轻轻一扣响木,说起书来……“今个儿咱们讲一段新书,书的名字叫——桃花扇……”
这个故事说是讲前朝的事,明眼人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是讲当年清兵入关,南明小朝廷里东林党人的风月故事,阿札兰便要出去找他的麻烦,胤祚按住了他的手,“听他讲,这故事不错。”
“京城本是天子脚下,在天子脚下讲前朝旧事,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听听无妨。”胤祚道。
阿札兰见他神情依旧淡定,心道京里的风言风语当真没传到德妃娘娘耳里?六爷竟是如此的不把那事当成一回事?看来真只是传言罢了……他不耐烦听书,又是个藏不住心事地直肠子,便忍不住问起了胤祚,“你可知京里正在传你的事?”
胤祚正听书听得入迷,听他这么说皱了皱眉头,“我有什么事?”
“便是……”
正在此事,茶楼外一阵的骚动,忽见一个穿着明黄褂子戴着四品顶戴的侍卫带着一队人冲了进来,“来人!把那个妖言惑众的给我抓了!”
显是有人听见这人说书颇为不喜,又碍着阿札兰和里面的贵客不说话,没敢闹事,却悄悄叫来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胤祚站了起来,出了雅间怒道,“爷正在听书,谁敢搅爷的兴致!”
那个穿着黄马褂的也怒了,转身却看见了胤祚……“奴……奴才给六爷请安!”说罢单膝跪地,脸上却还带着怒意。
胤祚一瞧这人也是熟人,正是四福晋的二哥富昌,富昌与他也是熟人,却不曾想他瞧见自己竟是一脸的不高兴,“原来是富昌,起来吧,早知道你出来做事,却不曾想是去了五城兵马司了……”
富昌一跪地行礼,茶楼里乌鸦鸦跪了一大片,虽说二楼的众人多少有了些谱,亲眼瞧见这位传闻中皇上最宠爱的六阿哥还是颇为意外,胤祚一看这阵式颇有些扫兴,“我不过是出来听会子书,那用得着一个个跟看见有人耍猴儿似的?都各回各的地方听书,富昌,你把这人放了吧,他说的书不错,我要听。”
富昌本来心里就生气六阿哥坏他幼妹的名声,见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不由有些着恼,“六爷,奴才也是出来办差的,现下是巡城御史说此人妖言惑众,奴才又怎能让他污了您的耳朵?您且恕罪,我将他带走便是了。”
胤祚一听他这么说,便愣了一下,他还没遇上过什么事他说不成,有人非要说成的呢……
阿札兰拽了胤祚一下,茶楼里耳目众多,真闹起来不好看,“富昌,六爷出来听回书不易,你先把人放了,让他把书讲完,你再抓他也不迟。”
富昌梗着脖子道,“奴才有上命在身不敢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