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针 超脱

南巡队伍走得不快,中间还有停留,这些外务高眉娘、林小云一概不理,全身心投入到这幅刺绣中来。

如此从保定府,一直绣到快出北直隶了,绣品的主体终于完工。

林叔夜与高眉娘、林小云轮流看着这幅作品,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有信心,林叔夜道:“就只差最后将词题上去了。”

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两张字纸来。

高眉娘展开一看,忍不住赞叹:“好字!好字!”却不见落款,忙问:“哪里来的?”

林叔夜笑道:“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幅绣是亏了小云的创思,于姑姑是妙手偶得,算来乃天成之绣。这般佳作,我觉得总应完美无缺才好,所以我写了七八幅字体,没有一幅满意的,最后想到:我自己书法未臻上乘,何不找人帮忙?”

高眉娘听到“完美无缺”四字,暗自沉吟。

林小云说:“这几天都在赶路,你去哪里找人去?”

林叔夜笑了:“南巡队伍中,就有大书法家啊。”

高眉娘眼神一亮:“这莫非是严介溪的字?”

“姑姑好眼光。”

严介溪就是严嵩,其书法海内独步,深受当代名家之推崇,只是后世因受“奸臣”恶名所累才被人嫌弃,此时他奸名未显,所以高眉娘听说得了他的字那自是喜出望外!

“你怎么得的?”

“花了点钱。”林叔夜笑道:“不过也多亏这首词好,不然尚书大人未必肯出手。”

高眉娘展书再看,越看越是兴奋,严嵩虽是拿了润笔动的手,但他读了这首词后大受触发,所以这幅字绝非敷衍之作,一笔一划都是笔势雄健,力浑势奇,书法与词意相互印证,竟是相得益彰!高眉娘看着字,品着词,一时竟沉浸了进去,许久许久,忽然颓然放下。

“怎么了?”林叔夜注意到了高眉娘的神色变化。

“这手字这般好,让我绣来……未能令这幅绣‘完美无缺’啊!”高眉娘摸了摸这张《临江仙》,说:“我一生之中,所绣虽多,以这一幅最接近‘完美无缺’,但由我来绣这幅字的话……十分只得九分九,就算能胜过娟儿,但这幅绣品本身却未能完满啊!”一时之间意甚难平,抬头看了林叔夜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林叔夜一时呆住了,他呆住,是因为他竟然就懂了高眉娘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心思未免太痴。

高眉娘见他眼神,也就知道他懂了,苦笑道:“我太痴了。”

林叔夜心道:“我心里头的话,她却说出来了。”一时间一股气流直冲心肺之间,脱口就说:“痴便痴吧!若是不痴,你就不是高眉娘了。”

高眉娘眼眶中的秋水都颤了颤:“你……你同意?”

林叔夜笑道:“我是觉得应该!觉得本该如此!当初沈女红不计千金重酬,亲手毁了《西洲话旧图》,不也是出于这份痴么?”

“可这是御前大比啊!”

“御前大比重要,还是‘完美无缺’的绣品问世重要?”

高眉娘听了这话心弦都颤动了,御前斗绣斗到此处,终于逼出这幅生平最得意之作,这已属难得,而在此最要紧的关头自己心中的艺癖痴性犯了,却还有一个人你不用开口他就懂你,不但懂你还支持你,人生于世,竟得知己如此,可又比逼出一幅完美之绣更难得了,一时之间胸腹之间气息涌动,竟然难以平抑!

两人四目再对,各自欣喜,把旁边的林小云看得莫名其妙,叫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沈女红结了针。

祝柳娘等大弟子齐声恭贺:“恭喜师父!贺喜师父!”

沈女红抚摸了一下这幅刚刚完成的绣品,一时间也甚得意。一生所绣虽多,如这一幅《念奴娇》者寥寥可数,最难得的,是此绣逼于御前大比之下、完工于舟车劳顿之中,竟然也能几无一针之失,近乎完美!

她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有信心,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幅《念奴娇》出来,秀秀也得向我称臣了!”

几个大弟子无不点头,她们追随沈女红多年,也是难得一见这般好绣!

祝柳娘道:“高师技艺再高,这一次也必要服膺恩师了。”

沈女红一时间志得意满,含笑点头:“若不是秀秀复出,这一次御前斗秀我都可以不来的。到了最后,她终究欠了一点运气。”她与高眉娘斗绣斗了十几年,一直难分胜负,如果能以此作结,也算完满。

正自欢喜,有小弟子来报:“凰浦绣庄高师傅求见。”

众弟子皆愕然,均想这大半夜的,高眉娘来做什么?

沈女红却笑道:“好,快请!”

二弟子问:“《念奴娇》要收起来不?”

“收起来做什么?”沈女红笑道:“叫她看见,当场服我那是最好!”这话说出口后忽然自责,她一生谦逊平和,将骨子里的十分骄傲都收藏在十二分的修养之中,这时是觉得能胜毕生之敌喜不自胜,所以竟有些失态了,于是转道:“还是先收起来吧,既是御前对决,总要公平才是——对她要公平,对我也要公平,那最后才无遗憾。”

祝柳娘便去收起《念奴娇》,沈女红出来迎见,两人四手相握,沈女红正兴奋呢,所以手都是热的,握着高眉娘时便觉得对方双手微凉,笑问:“怎么这会来见我?”

高眉娘微笑答道:“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沈女红就笑了:“这么多年,可少见你拉下脸来求我呢。什么事快说。”

“你收拾收拾,随我来。”

沈女红也不疑有他,交代了两句,便带着祝柳娘随高眉娘去了。

他们是临时驻扎,今晚是在一个县郊,林叔夜借了一处民房给高眉娘做绣的,这时进了房,沈女红便见面前绷了了一幅绣,看样子似乎也已完工的样子。

她心中不解,且不看绣,问高眉娘:“怎么着?绣出了绝顶好绣,觉得能赢我,向我显摆来着?”这是她刚才动过的心思,在最亲的朋友面前不小心就泄露了。

高眉娘拉着她走近:“说了请你帮忙,就是请你帮忙!”

沈女红来到绣前,再一看,不禁脱口赞道:“好绣!”然而心里也还未慌,脸上笑容仍然挂着。

“先别乱夸奖,你且细看看。”

沈女红情知眼前必是高眉娘要拿来与自己御前对决的绣品了,得了她这句话,这才细看起来,但见此卷约莫九尺,也还不算巨制,画面是一条大江迎面而来,奔流而去,江水来处是远景,去处也是远景,来去之间在画面中有个转折,这个转折便是近景,来水去水的比例并非一比一,所以转折处并非绣幅的最中间,而大概是一比六分二,这个比例后来西方人称为“黄金比例”,只从整体布局上,映入眼帘便给人以整体的完美感。

只看此全图布局,沈女红便心中暗自庆幸:“秀秀的功力果然天下罕有,若不是遇上我,谁能与她匹敌!”

礼部出的题目既是“江水”,这条大河自然就是长江,沈女红再细看时,但见江水浩荡而来又滚滚而去,波澜之中浪花层现,更远处隐有青山与夕阳,月色已显而夕阳未落,染得西面半江红。

沈女红暗中又称赞了一句,却还是觉得未能胜己,不慌不忙再看:画面最近处有一舟二人,这是绣上唯二的两个人物,江中舟上的显然是个渔人,岸边是个樵夫,船头还能看见炭炉煮酒,甲板有倾倒的残杯,显然是两人刚才相逢对饮,此时已将告别,渔樵年纪都已经不小了,渔人正看着樵夫,樵夫望着远江,沈女红于绣道浸淫极深,观绣至此,恍惚间便入了神,一时代入到樵夫身上去,以樵夫之眼再望远江,竟产生了清风拂面的幻觉,也不知从哪里的细节中,感到绣上世界乃是春天……

沈女红微微吃了一惊,拉回心神,暗道:“好厉害!秀秀处理景象人物,竟已达到如此境界!”就听高眉娘对自己说:“我刚才绣完,自己看时,只觉自己是那位渔人。”

沈女红脱口道:“我是那位樵夫……”

说完之后,悟出了绣中真意,一时间大为感动,握住了高眉娘的手说:“你可将我们两人的给绣进去了。”绣中鱼樵与她二人身份有别、男女有异,但那种面对江山荡气、天地苍茫时的淡泊感,以及老朋友相逢后又告别的喜悦惆怅却超越了身份性别的桎梏,让沈女红觉得那渔樵就是高眉娘与自己。

她是最顶级的艺术者,因此也能理解同为顶级艺术者的高眉娘,知她是将自己投射了进去,因此针线下的鱼樵便都有了生命一般。

“你因不知不觉中把咱俩都绣了进去,”沈女红说:“所以请我来看,是吗?”

她的大弟子祝柳娘看到这里,听到这话,暗中也甚感动,心想:“我这一生之中,不知能有幸得此劲敌挚友否?”

不料高眉娘却说:“是,也不是。看绣什么时候都可以,主要还是请你来帮忙。”

沈女红问:“要帮什么呢?”

“你看这幅绣如何?”

“长江旷远,鱼樵淡泊,妙哉,真上上之作!”沈女红微笑着评论,至于针功的佳妙那是不用说了,评完之后,她不禁回想自己的《念奴娇》来,暗道:“绣是极品好绣,江山天地浑然一体,夕照染将处理得也佳,鱼樵两个人物的表现也丰满,但格局却嫌小了,比我那《念奴娇》中景中有史,就少了三分蕴藉。”

想到这里,嘴角微弯——她仍觉自己的绣更胜一筹。

就在这时,高眉娘拉出绷着下沿的夹子,与林小云各执一端,将绣一抖。

哗的一声。

灯火之下,浪花上隐有人物显现!

沈女红至此脸色微变。

高眉娘待她看清楚后,使个眼色,与林小云再次将绣一抖,这次沈女红看得更清楚了,浪花之中果然有人物显现!而且不是单纯的人物,从其形态看还构成了故事——她是绣道大宗师,对各种绣像题材烂熟于胸,这几日因要绣“千古风流人物”而将各种历史英雄在脑海中过了不知多少遍,因此这时虽只瞥了两眼,却就猜到是哪些故事、哪些人物!

这时高眉娘,只控制着绣地微微抖动,便让沈女红感觉自己仿佛看到长江江水在翻涌,在浪花之中,绣师以潮绣手法,用极简的画面,勾勒出了一场场的历史典故:那是管仲射钩、那是荆轲刺秦、那是霸王别姬、那是卫霍驱胡、那是白帝托孤……

江山景物用的是明线,历史英雄用的是隐线,所以角度不对就只看得见长江而看不见英雄,随着绣地的微微抖动,仿佛那浪花之中,英雄显现之后又旋即湮灭,滚滚的长江之水,淘尽了上千年的帝王将相……

不知什么时候绣幅不再动了,英雄人物已经不在,就剩下白发鱼樵站在江渚上,煮一壶浊酒,对饮于秋月春风中……

江河的旷远,历史的悲凉,再看青山夕阳,只觉天下事不过如此!

祝柳娘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见沈女红泪流满面,不由大吃一惊,却就见沈女红牵着高眉娘的手,泣道:“秀秀,终究是你赢了!”

这句认输,在沈氏门人听来无异于天崩地裂,她也是宗师级绣师,这时早看出这幅绣所用的针法原理,不由得心想:“这隐绣之法,我们也会,我们也能用!而且用在《念奴娇》中也可以的!”然而随即就黯淡了下来,心想:“但我们没能想到,而他们想到了,我们已经输了。”想到这里,不禁也是黯然。

高眉娘也拉着沈女红的手:“若这个创设是我想出来的,那我自然是赢了你的,唉——”她也微有惆怅。

“不是你,那是谁?”

顺着高眉娘的目光,便看到了满脸得色的林小云,沈女红不由得一愕:“是他?我……我竟会输给了一个男人?”

林小云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这个想法虽是他想出来的,其中在人物典故的表现上也用到了许多潮绣的理念,但这幅绣的主体还是高眉娘动的手,否则无法达到这个高度。

高眉娘不理这小子,拉住沈女红说:“这次来,真是请你来帮忙的。”

“嗯?”沈女红观摩着绣幅,叹道:“这幅绣已尽善尽美,还要我做什么?”

“善矣,美矣,‘尽’字却还未得啊!”高眉娘提醒道:“此次斗绣的题目,是以‘诗词入绣’。”

“哦,对!”沈女红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但却到哪里寻一首好诗词来配它?”

“何须去找?本就是先有诗词的,才有此绣。”

“嗯?”沈女红低头沉思,她此次要做这个题目,自是对与长江有关系的诗词都琢磨过的,将所知诗词与刺绣一一印证,不禁赧然:“是我才学不够,竟不知此绣是从那首诗词中衍生出的。”

林叔夜取出那两张字纸奉上,沈女红接过一瞧,便赞:“好字!”再一读,不由得怅然若失!

她未得词时,只觉世上无词可配此绣,这时读了词,脑海中却又不断涌现此绣之影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再一看绣,不由得脱口道:“好一个浪花淘尽英雄,好一个浪花淘尽英雄!”

再读下去——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

沈女红看罢最后一句,目光回到绣上,怅然道:“都在笑谈中……”

她回顾高眉娘:“真是绝妙好词!我竟从未读过。”

高眉娘道:“近人佚名之作。”

“佚名,佚名!”沈女红看看绣,看看词,再看看字,忽的恍然:“你叫我来,莫非是想让我绣字?”

高眉娘欣然道:“正是!这般绝妙好绣,这般绝妙好词,这般绝妙好字,三者当合一,那才是尽善尽美!若在最后一项上失色半分,未免有憾!”

沈女红沉吟道:“若是别的时候,我自是欣然领命,但现在我们正在对决,你我是对家,你请我帮忙,于理不合。”

高眉娘笑道:“既是请了你,自是打定主意了——你尽管绣吧,这御前对决,我退出便是。总不能为了一场外事,拖累一件绝妙好绣的完满。”

祝柳娘大吃一惊!

对方出奇制胜,这场最后对决的胜利已在掌心,以高眉娘的绣功将这幅字绣上去,也不见得会比沈女红出手差几分,至少绝对不会影响到胜负,她竟然为了这幅绣品的完美,就要放弃御前对决的最终胜利,这这这……

祝柳娘只觉得事情得有些荒唐了。

沈女红忽然转头看看林叔夜,林叔夜微笑着,高眉娘代他说:“我们庄主也是同意了的,不然我不会去找你。”

沈女红看看她,再看看他,心中已然明了,这些年她有徒弟、有朋友、有事业、有寄托,过得并不寂寞,只是终究是单身,一时间眼眶红了红,对高眉娘道:“这十三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的运气比你好,谁曾想……终究是你的运气比我好!”

情绪到了这里,更复何言?手一摆:“针线!”

高眉娘已将针线递上。

沈女红又道:“反面。”

林小云:“反面?”

沈女红颔首。

林小云这才动手,祝柳娘也想通了,便上来帮忙,将绣翻了过来绷好,沈女红将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觉这卷字极好极好,忍不住问:“这是谁的字?”

林叔夜:“礼部尚书严嵩、严介溪。”

“原来是他!”沈女红看字半晌,将字体融于心中,而后落针于绣,以双面绣之法,将词题在了背面!

她心中有字之后,再不看纸一眼,这字既是严嵩的,又是她沈女红的,并非机械复刻,而是完美地融入了刺绣的特点,一气呵成!

在场所有人都是懂绣的,沈女红的这番绣字只看得他们心旷神怡,最后一针结束时,林叔夜望向高眉娘道:“你是对的!”

“嗯,我是对的!”

当高眉娘提出要请沈女红来绣字、为此甚至不惜放弃御前对决时,除了林叔夜所有人都觉得荒唐,但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却都觉得,高眉娘是对的——似乎这一首词,就在等待着这一幅绣,这一幅绣,又在等待着这一手字,这一手字,又等待着这一根针——若非如此,便是拆散了这天地间本该在一起的存在一般。

沈女红收了针后,竟道:“绣好了。这最后的御前对决你既不想参与,那这幅绣便送给我吧。”

林小云一听,心想你脸皮原来比我还厚,亏你开得了这个口!

这般好绣百年难得!你一张嘴就要了去?

高眉娘看了林叔夜一眼,林叔夜微微一笑,高眉娘便点头答应了。林小云张大了嘴巴,就连祝柳娘也大为意外。

沈女红也不多言,收好绣品便走,仿佛怕高眉娘反悔一样。

林小云眼睛毒辣,说道:“有诈!有诈!她一定有诈!”

林叔夜笑道:“还能有什么诈?”

“这……说的也是。”林小云虚脱了一般,说:“这样天下无双的绣品,用御前总胜换来的绣品,你们都能送出去……还能有什么诈呢!”

走出房门,暗夜,中途,祝柳娘口中叹息:“这般天下无双绣品,高师说送就送,这般胸襟端的令人敬佩!”

“她连御前对决都能放得下,何况一幅绣品。”沈女红道:“其实在她求字之前,我虽然口中服输,但心里还是微有不甘的,因为这隐线绣我也能,让她先想到了只是她运气好。但在她向我求字之后,甚至为艺术的完满而不惜放弃御前总胜,那时……唉!我才真的服了输!她超脱了。比我早一步超脱了。”

祝柳娘终究是沈女红的大弟子,师徒连心,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听了步,惊道:“师父,你求了绣来,莫不是要……”

“嗯,是的。”沈女红道:“秀秀成全了这幅绣,那我就得成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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