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第 77 章

转眼就到了十五。

往常上元节是宫中民间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国丧禁鼓乐,处处都是荒寂的。天刚擦黑, 街上就不见几个行人, 周边店铺也闭门早。

陆筠本轮了今晚上值,属下们都知道他近来辛苦,怕他撑不住, 一个二个来劝他早些回府。陆筠没应声, 佩戴好锦服腰刀,推开门走进风雪里。

厨上送来了酒酿圆子, 摆在乾清宫案上, 新晋位的虞贵人侍奉在御前, 用雕花银匙舀了一粒圆子凑到皇帝唇边。

皇帝目视那圆子, 往年宫里热闹, 上元节必是大排筵席, 各宫想尽法子要在宴上博他一顾,太后慈和,纵是拖着病体也愿凑个趣, 免扫了他的兴致。子女们各显其能, 或是吟诗, 或是做对, 只盼能得他一句嘉奖。

所有人捧着他, 围着他,哄他高兴。

如今回身看过去, 身边宫嫔多是新人, 旧的那些早就被他厌弃掉了, 皇后倒还顺服,只是无趣的很, 能管好后宫不出乱子,已算得用。至于旁的,贪图一时新鲜倒也罢了,连丽嫔那样能得他欢心的也没几个。

子女们大了,几个公主眼瞧就要嫁人,再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围在他身边跟他撒娇,皇子们各怀心思,多半怪他还不肯早早立储、给他们希望又怕叫他们绝望吧。

以往遇到烦难的事,还能跟陆筠说一说,如今,连这个外甥也远着他了。

母后辞世,他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这团圆的丸子,孤零零如何吃得下?

“下去。”他推开面前的银匙,害得美人被泼了一袖子汤渍。

虞贵人不知何处恼了他,慌忙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皇上恕罪。

他摆摆手,站起身来,“朕去皇后宫中坐坐。”

今天是十五,又是佳节,合该是要去中宫过夜的。虞贵人恭送他出了大殿,等他去得远了,才抚了抚心口站起身来,垂眼瞧了瞧被弄脏的裙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子夜换值,陆筠换了便服从宫中出来。

这会子老太君已歇下了,内园也应已落钥,他便是怕明筝苦等,早早叫人回来传话,说今晚不回家。可不知怎么,他在宫里头走了一圈,心里越发觉着冷寂,他很想见见她。

不过抱着一试的心思,来到门上,早有个婆子等候在那儿,“侯爷回了?奶奶吩咐了,说给侯爷留着门,您这会子进去,多半奶奶还没睡呢。”

陆筠加紧步子朝里走,经过庭院,那刚住了片刻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他肩头挂着轻雪,一路来到明筝的院子。

赵嬷嬷提灯等在门前,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前来一般。

“请侯爷安。”

陆筠点点头,朝窗内张望,“她还没睡么?进过晚膳不曾?”

赵嬷嬷笑道:“侯爷进去不就知道了?”撩开帘子,将他请入。

陆筠松了鹤氅,举步跨入稍间,今儿支起圆桌,明筝正坐在桌前等候着。

见他来,她徐徐站起身,瑗华打了温水捧上前,“请侯爷净手。”

陆筠挑眉道:“怎么等到这时候?不是叫你先歇着?”

他洗了手,又接过温水拧过的帕子抹了把脸,回身坐在明筝对面,瞧着一桌酒菜。今儿本是个团圆日子,累她苦等了半宿,这些天忙着太后的丧事,也没顾上家里头。

“给侯爷倒杯茶。”明筝吩咐。

瑗华忙上前,将陆筠面前的杯盏斟满了。

丧期不好饮酒,以茶代酒就当过个团圆节了。

她举杯敬他,“侯爷……”

陆筠抬手挥退瑗华等,将椅子挪近,坐到她身边,“这段时日冷落你了,我敬你。”他端起杯盏跟她碰了碰杯沿,浅抿一口香茗,握住她掩在袖底的手。

“胃口可好些了?不要只顾着忙活别人的事,也要爱惜自个儿的身体。我拜托二婶请个大夫给你,人来瞧过了吗?是脾胃不和,还是忧思郁结引致的?我知道你的伤心不比我少。”

明筝抿了抿唇,没答这话,“宫里怎么样?那位……有没有为难您?我听人说,您麾下几个得力的都外调出去了,连郭大人也……”

陆筠轻锁眉头,叹了一声,“你知道了?不错,郭逊他们都下放到地方上去了,如今我已卸任西北军统帅之职,往后只做个闲散京官,留多些时间陪你,你高兴不高兴?”

明筝笑不出来,他的兵权没了,岂不就只能任人鱼肉?可若不交出兵权,皇帝不容,难道还能反了么……

他必是有后着的吧?总不会当真任由自己两手空空,无法自保仰人鼻息?

见她露出担忧神色,陆筠抬手抚了抚她眉心,“我有旁的法子,你别担心。外头的事我已打点好了,行军这么多年,手上也积攒了一些自己的棋。”

他侧身附在她耳畔说了两句,明筝听得心惊肉跳的,指尖扣在衣襟上,抓紧了那片锦缎衣料。

他轻拍她背脊,安抚道:“所以,别怕,还没走到那一步,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好好护你周全。”

她摇头,她要的不是她自己周全,她也要他平安。

陆筠索性将她抱过来,放在膝头轻揽住她,“别怕,别怕。”

明筝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侧脸上,她哽咽了片刻,方想起自己原要跟他讲什么。

“侯爷。”

他指头抚在她背,轻缓的拍了拍,“你说。”

“我……”觉得有些羞赧,闭起眼,凑近他耳朵,用轻得不能更轻的声音道,“我有了……”

陆筠听见了,他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扣在她背上的手收紧,他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经了头一回,此刻心里踏实多了,她缩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稍稍提了提音调,“我是说,我肚子里……有了侯爷的骨肉了……”

陆筠很想站起来,在屋中走两圈,想到她还在怀中,他强行按耐住了,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沉默半晌,才用故作镇静的语调道:“什么时候的事?胃口不好,是因为这个?”

明筝点点头,将头贴在他肩上,指尖点在他心口打着旋,“一开始我自己有点感觉,不过我没怀过,不太确信,没敢大张旗鼓的找大夫来瞧,怕是空欢喜,还徒惹大伙儿跟着揪心。后来嬷嬷瞧出来了,就趁着出门去医馆把了脉,大夫说,一个多月怕瞧得不准,叫过了两个月再把脉试试。”

“这些日子您本就忙,我在家里也帮不上,想尽尽心出出力替您做点什么,若是说开了,给大伙儿知道,除了要辛苦操持家里家外的事,还要费心来照顾我……所以暂没提。”知道他做的都是危险的事,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她怎么忍心,让他在这关键时候分心。

陆筠抿了抿唇,垂眼按下眸底闪烁的波光,“你太冒险了,这种事岂可瞒着不说?”

他忽而想到一事,“那日在外祖母跟前,你说了这件事?”

她点点头,“是。娘娘盼着这个孩子,盼了很久,我想告诉她,让她安心。”

他抱着她,沉默许久,方缓缓叹了一声,“谢谢。”

谢她在这悲痛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谢她孕育了他的骨肉再多给他一份亲情。也谢她在太后人生最后的时刻让她更放心安详的走。

两人沉默相拥,许久都没再说话。心中百感交集,食不下咽,对饮了两盏茶,就命人把圆桌撤了下去。

明筝在净房洗浴完,出来就见陆筠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信纸,手旁还堆了好几页明显已经读完的信。

她抿唇上前,这时候想把信抢回来也来不及了。陆筠朝她扬扬手里的纸张,“担心我,写信给我,为什么不叫我知道?”

明筝垂眸不语,转身坐在另一侧床沿。

他将信放回床边的屉子,凑过来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筝筝。”

他许久没这样唤过她了。

他的手掌,试探的触到她柔软的腹上。

“两个多月?”

“足三个月了。”她低声说,“您刚回来那阵……”

他凝视着掌心下的一片平坦,“你太瘦了,吃得也少。”他说完,忽地想到一件事,“前几日进宫,日日雪里跪着,不打紧吗?”

明筝摇头,“大夫瞧过,无碍的,我穿得很厚,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不说话了,轻缓地摩挲着她的肚子,神色无比柔和。

明筝推了推他,“夜深了,侯爷该歇息了,已叫人在暖阁备好了床铺……”丧期是不能同床的。

陆筠点点头,“不急。”

他坐起身,抬手抽去她挽发的钗,“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了再去。”

她没拒绝,乖巧地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听到窸窣的响动,他把帘帐放下来了,而后坐在她身畔,牵着她的手瞧她入眠。

明筝心道他这般自己怎么可能睡得着。

可不知不觉,倦意袭上来,她昏昏睡了过去。

陆筠两眼清明,歪靠在枕上打量着帐子里熟睡的妻。有时候午夜梦回,瞥见身畔的她,还觉着有些不真实。他竟真把她盼来了,不仅如此,连那个他不敢奢望的孩子,此刻也已在她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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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上院难得人齐,各房都到了,明筝有喜的消息没刻意传播,赵嬷嬷只没禁了今早大夫来诊脉的消息,片刻院子里就都传开了。

陆家已经十来年不曾有过这样的喜事。

老太君自是开怀极了,忙命开箱,要给未出世的重孙打平安如意锁,做贴身的小肚兜、小褂子。

明筝和陆筠来时,屋里就已聚满了人,一见她,二夫人等都簇拥上来,“你这孩子,做什么不早说?”

“前几日还跟着进宫折腾,这不是胡闹吗?今早大夫瞧了怎么说?几个月了?”

明筝有点窘,回身瞥了眼陆筠。他朝她笑笑,坐入椅中,代她答道:“清早大夫来瞧,说阿筝无碍。”

老太君板着脸道:“你也是,当人丈夫的,连妻子有了也不知?这些日子天寒地冻的,阿筝怀着身子来回奔波,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两口子都是没轻重的!”

斥得夫妻俩都不敢吭声,转头又吩咐二夫人,“老二家的,那些个铺子啊帐啊,你就多费心。再有,拨两个能干的、有经验的婆子去筠哥儿媳妇院儿里,帮着料理养胎温补的事儿。”抬头横了眼明筝和陆筠,哼道,“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就知道胡闹,不能由着他们。”

明筝知道老太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明面上句句是责怪,其实担心得不得了,她朝陆筠看去,后者也正在瞧她,夫妻俩对视一眼,均抿唇轻轻地笑了。

二夫人笑道:“是不是该给亲家递个消息?”原先京里盛传明筝不能生,多少人等着瞧两家笑话呢,亲家太太定然压力也很大,若是知道有了,必然像他们一般高兴。

陆老太君蹙了蹙眉,“悄声些吧。”她瞥了眼陆筠,太后刚去,陆家就大张旗鼓报喜,这样不好。

她心里怪罪天家,那是另一回事,明面上的心意要尽到,何况也得顾及陆筠的立场和心情。

明筝也是这样想的,她先开始没提,就是怕大伙儿太紧张她,一味什么都以她为先。陆筠正处在艰难的时候,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比较要紧。

“过几日我回娘家,私下里跟我娘说说。”明筝道,“二婶四婶不要为我奔波,我身边人手够,又有您几位时时提点着,不打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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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去后,二夫人留在了锦安堂,屋里服侍的都撵了出去,只留裴嬷嬷一个,在外间照看着炉火。

“娘,这下您可安心了?筠哥儿有福,这么快就有后了。您说,要不要知会大伯一声?他若是知道,准是高兴极了。”

陆老太君数着佛珠的手一顿,眯眼冷笑道:“他高兴什么?他那样铁石心肠的人,连亲娘亲儿都不要,会为着个还没落地的孙儿孙女动容?你不必知会他,往后这个人提也不要提,我还想多活几年,等着瞧筠哥儿的孩儿长大,别喊他回来,没得气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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