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章武二年(公元212年),春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丞相陈冲对外发丧,称妻子万年公主因难产意外病故。
说是发丧,但实际上来吊丧的人寥寥无几。毕竟死者身为前代公主,身份极为敏感,而万年平素又基本深居院内,并不与他人往来,导致并无什么闺阁密友,至于亲族,基本也在庚寅之变中为刘燮烧为灰烬。故而只有刘备、关羽、陈群等数人前来探望过,但实际上也只是来探望陈冲而已。
陈冲不意万年在死后竟然也如此凄凉,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想,唯有对着万年苍白的容颜暗自忏悔,心痛自己竟如此的迟钝。但恍惚间,他又感觉这样很好,在最后的时间里,万年大概也只希望有他陪伴在身边。
一连停棺十日,陈冲没有等到想等的人,于是扶棺下葬。下葬的地点选在终南山下的土塬北侧。该土塬地势高峻,背靠青山,前俯渭滨,左右各有山林掩映,内蓄气势而外露锋芒,是陈夔在生前就定好的家族墓地。陈冲将家中长辈都葬在原上,同辈和晚辈都葬在原下。发妻蔡琰和长子陈时也都在这里。
陈冲就将万年也下葬于蔡琰一侧,他已经想好了,等百年之后,他也将葬身于此,和几位妻子合葬。在万年下葬前,他将写的一首诗放在妻子棺木之中,全文曰:
“谁家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耳侧音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长恨所思罔,瑶华未忍折。”
随着棺木正式下葬,陈冲看着一铲铲黑土将公主掩埋,他感觉到自己也有什么被埋在里面,是什么呢?陈冲一时想不清楚,但他知道他恐怕将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待葬礼已毕,众人都散尽后,陈冲并未离去,而是在墓前静静等待,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果然,就在当日近黄昏的时刻,在山林中隐隐传来脚步声,陈冲闻声悄悄避开,躲在一旁的密林内,而后就看见陈璋披丧而来。他在墓前伫立许久,忽而抱着墓碑嚎啕大哭,涕泪俱下。陈冲和他相处如此之久,从未见他露出如此神色,但此时想来却并不奇怪,也许自己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孩子。
陈冲在林中稍驻片刻,待陈璋情绪稍稍收敛后,他才慢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独子。
起初陈璋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并非有所察觉,但一阵寒风从山间拂过,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就看见身后的父亲了。
他本欲起身立刻离去,但陈冲很快就把他叫住了。陈冲问他:“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莫非不敢当吗?”
这句话顿时激怒了陈璋,他的脸上浮起血色,毫不避讳地直视陈冲说道:“我有何不敢当?左后不过你一刀将我杀了!我早就想过,何必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陈冲听闻此语,不禁在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哀:在孩子心中,自己是何时变成这样一副形象?但他没有接陈璋的话,而是再问道:“为何要这么做?”
陈璋冷笑道:“男欢女爱,哪有什么理由?她是人,我也是人,莫非要跟着你守一辈子活寡吗?”
陈冲只淡淡地说道:“那你应该一直守在她身边,而不是现在才来。”
这句话正击中陈璋的软肋,他根本无力反驳,故而干脆嘶声大骂道:“陈庭坚你个衣冠禽兽,你根本不在乎我,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自幼及大,你可对我有过一句好话?平日里你说忙于公务,向来都极晚归家,我难得见一面,而你从不问我好坏。后来太子拜师,你便常常关心太子,你可想过我才是你儿子?她在家孤单多年,你也不闻不问,跟姓那董的女人留宿一处,你也配叫楷模?偶尔回来说话,见面就板着面孔说我不长进。是,我没你高尚,没你有才,同辈也笑我愚钝,不如你十一。那又怎样?我就不为做人了吗?”
他说到这,显然已极为动情,原本已止住的眼泪又再次夺眶而出,不由得在地上抽噎片刻,而后又抬起头继续骂道:“不错,我是怕你,所以不敢见你,但像你这种假仁假义,趋炎附势的伪君子,根本没资格做我父亲!当年你害死全家,我本就不该从家里走,若我现在能到地下去陪阿母阿兄,不知道比现在快活多少!”
说到最后,陈璋弯腰泣不成声,再抬首时,却发现陈冲也在默默流泪,这情形不由让他骇然。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见陈冲流泪过,故而不管在心中如何腹诽父亲,却也还是视陈冲为天下独一等的强人,此番见他在面前落泪,一时间怒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些许的疑惑与忿恨。
陈冲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对他低着头,又不断地留着泪,反使自己像一个做错了的孩子。陈冲问道:“你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我明白了,那你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陈璋又被问住了,他手足无措,他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
陈冲继续问道:“你还年轻,但你已经是一个父亲了,你想要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更让陈璋恐慌,他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但他一想起这件事,整个人都茫然得如同置身于苦海之中,很快就被波涛所淹没了。但他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他挺直了腰说:“我只想让他没有烦恼……”他很快哽噎住了,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这让他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但唯独在陈冲面前他不想有这种感受。
陈冲却不得不开始他的说教:“含贞,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可世上很多人已经无路可走,甚至活不过今夜……”
可话语很快被独子打断了,他叫骂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刘家的江山,轮得到我操心?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和我说这些吧!”
然而这句话却激怒了陈冲,他离奇愤怒,以至于热血涌上头后,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左手就已然扇了陈璋一巴掌。他揪着陈璋的衣领,用空前尖利的声音喝道:“谁说和你无关!这世上的所有人,所有的土地,都和你无关,那你还为什么活着?!”
“你看你,现在是多么样子!你知道我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我要你爱世上的所有人,再让世上的所有人爱你!我要你站在人群中,应该所有人都对你真诚的欢笑,而不是你去用虚伪的面具去欺骗!我要你感受到自己不可或缺,首先就要学会去付出和谅解!”
说到这,陈冲的语气慢慢低落,他忽然也想嘲笑自己了,但他心中的痛苦更甚。陈冲把拽着衣领的手松开,又用伤感的语调说道:“你觉得我对你不闻不问,我真想把我的心挖开给你看啊,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怎可能不在乎你?但我不止是你的父亲,我对路倒尸所负的责任并不比我对你的乃至万年的更少。当然,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一个好的丈夫,这些我都承认。但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体谅一下我的苦处?”
这是陈冲头一次对陈璋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陈璋全然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想继续反驳,但他看着陈冲的神情,却忽然又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刹那间,他同情起父亲,替他设身处地想了想,就不禁为他难过了。但是他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陈璋垂下了头,一时沉默了。可很快难堪与愤怒又冲上头来,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弱势的一方。
此时黄昏已尽,山道阴森,寒风愈发猖狂,不断地在原野中煽动摄人心魄的鬼叫。但父子两人都不为所动,依旧这样站在公主的墓前,相互对峙着,仿佛谁动了就输了。
陈璋终于又理清了思绪,哂笑着道:“是啊,只要你摆出一副为国为民的虚伪面孔,就可以说都是别人的错了。你知道太学里同学私底下怎么猜测你的吗?说若是吃人可以救国,你大概能比臧子源更甚,活吞妻儿都不在话下呢!这就是你所谓忧国忧民的回报。”
陈冲闻言,身上的血都凉透了,他缓缓摇首说:“含贞,他们怎么想我管不了,但你是我儿,这话我必须和你说。”
“人于尘世就好像暗室点灯,灯越多,暗越少,反之亦然。如果你眼中尚有黑暗,那定然是你不够光明。”
但陈璋已经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了,他最后说:“你看你这些话,世上有几人会信?你还是对着死人去说吧,他们大概会感谢你的。”说罢,就转身走下山道,身影在林中消失,再也没有回头。
陈冲没有拦住陈璋,听到“死人”两个字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去看万年与蔡琰的坟墓,两名亡妻都没有给他回答,但陈冲知道回答。这时候他想,也许陈璋说得不错,至少她们是不会感谢自己的。
陈冲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山回府的,他回到董白的小筑内,当夜就生了一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