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他坐在装有木轮的轿子里,遥望易水寒江,一片空蒙,衣袂微微飘扬,水花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有一双多情的眼。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无情。
他显然在易水江边等人。
他等谁?
他等的人已经出现。
疲惫、倦乏的从八仙台海府那条迄迢长道上,缓缓的走来。
他仍年青、俊秀,但脸上的风霜,已使他令人感到岁月的遗憾、深情的余恨。
他不疾不徐,信步走来,神情仍是傲慢而洒然的,但身姿却流露出一种疲乏与无依。
无情向他点头,“你要我交给赫连春水和息大娘的信,我已经叫铁剑和铜剑交去了。”
戚少商微弱地道:“谢。”他只说一个字。英雄相知,本来就不必多说废话的。
无情道:“我没有问过内容是什么。”
戚少商道:“你没有问。”
无情道:“我也没有拆开来看。”
戚少商道:“你当然不会这样做。”
无情道:“可是我却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
戚少商沉默。
他沉默起来就像一个老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秋云无雨常阴。”无情道,“多情却总似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
你不想再拖累息大娘,所以在信里咐嘱大娘和赫连公子早日结成连理,而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才接道:“或许求死,或许为僧,或许飘然远去。”
戚少商的目光又到了远方,那水意迷蒙、逆风透寒的所在:“为了我,已经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我深爱的,有我敬重的,也有深爱着我、敬重着我的人,他们都死了,而我仍然活着……”
他似乎在笑:“你说,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
无情叹息。
“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他说,“正如我劝不了二师弟重返京师一样。”
戚少商道:“你不必劝。”
无情道:“希望有一个人能劝得了你。”
戚少商道:“谁?”
无情用手遥遥一指。
只见江畔,有一位蓑衣老翁,正在垂钓。
水流急湍,惊起千堆雪,水花四溅,那人却在浪下岩上,面对万涛冲激,却像独钓寒江雪般的宁谧。
戚少商向他望去的时候,那老翁也正好半转过身来,向他招手。
戚少商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他跨过岩石,走过河沟,走近老者。
老者有一双深遂的眼,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老者问:“你可有杀了他?”
戚少商摇首。
老者眼中已露出嘉许之色:“能杀人之剑,只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属神兵。你在武学上的境界,跟你人格上的修为一样,又高了一层。”他顿了顿,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施活人之剑。”
戚少商突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他感觉到震动,但更大的感受是崇拜。
老者说:“铁手对追捕的生涯,已感到厌倦,固为这些月来发生的事,使他的心乱了,他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捕?谁才是贼?到底为什么要抓人?为什么要被人抓?”他遥望水天一线之处,抚须道,“他遇上这些问题,除非在心里已找到了答案,否则,谁也不能把答案强加诸于他心里。”
戚少商道:“我明白。”
老者突然直视他:“可是你呢?”
戚少商微微一怔:“我?”
老者把鱼竿、鱼篓,全丢入江里,“江湖风险多,正道危途,难分西东,终要人去持剑卫道,你呢?”
戚少商道:“我……”
老者矍然道:“你已大悲大哀,大起大落,也大彻大悟,你要了此残生,还是要以此残生有所作为,这就由得你自己选择了。”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暂时少了铁手,但需要你一剑擎天的独手。”
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
江水卷涌,拍击岩石,发出巨响,淹没了他的语音。
风清寒。
江水急。
无情在远处,衣袂翻飞,虽然听不清楚一老一少的两人在说些什么,正说到哪里,但见他们仍在说着话,说着事情……
在无情的眼里,江水那端的一片空蒙之外,也有一片艳红的色彩,在他心胸里的长空掣着双刀,展绽英姿。当然,她身旁还有一个穿着厚厚毛裘的男子。
无情忽然想到不久前戚少商告诉他的四句诗: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觉得他很了解戚少商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意思。也许在那儿,情感的翻涌,要比这江水的怒涛还要激烈。而他也感受到了,一如这逆风吹浪,直把他衣袂吹得直贴肌肤一般。
完稿于一九八六年一月甘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