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公务

孟聚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了。从破烂的窗户望出去,鲜红的太阳正在落山。

他穿好衣服,走出外间,发现秦玄还是坐在原来的椅子上,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听到孟聚出来也没有反应。

“难道这家伙就这样坐了三四个时辰?”

孟聚暗暗咂舌。他想起睡梦里听得的哭泣声,心中隐隐恐惧。但现在对方悲恸欲绝,他也不好意思问:“刚才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你在哭啊?”

孟聚试探着问:“秦少爷,你可饿了?我去弄点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

秦玄毫无反应。

孟聚叹口气,转身出门。他跑去陵署的食堂吃了稀饭,又给秦玄装了一碗稀饭和一点小菜,回家开门后,看到秦玄还是在原先地方一动不动。

孟聚很想劝他:秦少爷,你就是这样坐到老死,你家人也不会活过来的。但看看少年脸若枯木,苦大仇深,孟聚很怕说了对方会跳起来打自己——秦玄现在肯定把大魏朝廷和东陵卫恨到骨髓深处了,他现在急怒之下,脑子不大灵醒,万一他把自己当成大魏朝廷和东陵卫的代表来个同归于尽就不妙了。

孟聚把稀饭和小菜搁到了桌子上:“秦少,吃点东西了。饿坏了身子不好。”

如同意料中的,对方没有任何应答。

孟聚叹息一声,转身又进了里间,继续睡觉去了。

第二天起来,孟聚把黑色的军官袍穿好,走出外间:秦玄依然坐在那,面前的稀饭和小菜一点也没动过。

孟聚微怒,要伤心也得有个度。一天一夜水米不进,万一这厮当真饿死在自家家里,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急着上衙,孟聚简单地跟秦玄说:“秦玄,你满门遭祸,只有你一人幸存,更应保重自己。若你糟蹋了自己身子,你的家人也不可能活过来,将来谁来报仇?你祖宗的香火,谁来侍奉?”

听到“报仇”二字,“雕塑”动了一下,秦玄抬起了头,望着孟聚,眼睛里满是血丝。

“你先吃东西,睡上一觉。中午回来,我再跟你商量报仇的事。”

知道唯有“报仇”二字能打动眼前少年,孟聚丢下一个大诱饵,匆匆出门。

正是上衙的时候,在陵署道上,孟聚不时碰到认识的军官,对方纷纷向他打招呼:“孟聚,今晚一块吃饭去?”

“老孟,昨天没见你到衙,不会是偷溜了吧?讨人嫌说要收拾你呢!”

“老孟,走,咱哥俩好好叨叨,好久不见你,怪想你的。”

一路走过来,孟聚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缘突然变得这么好了——刘真那厮当真是流毒无穷——从馆舍到官署这么短短一段距离,他笑得脸上肌肉都麻木了。

到了官署,一天没见的同事也纷纷跟孟聚打招呼,大家都还没开始工作,都在那边闲聊呢,而省里的头号富豪秦氏家族突然被省陵署灭门就是这两天的轰动新闻了。

军官们都在揣测秦家被灭门的原因。大家普遍认为,准是秦家太富了,引得省陵署起了贪心,把他们灭门就是为了夺他们家产——在场的都是陵卫的刑案官,说起这种话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而且这种事他们以前不是没干过,所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陵卫军官动不了秦家那种豪门,破几个平民家弄点银子还是没问题的,不然光凭大魏朝廷一月三两银子的薪水,他们哪住得起豪宅养得起小妾。

到后来,讨论的话题渐渐走偏,变成“靖安府还有哪户人家榨得出银子?”军官们板着手指一个个计算,张家有良田五百亩甚富但他与边军的郭副将是亲家,李家开有酒楼但他有个侄子在洛京御史台做事,王家很富也没什么亲戚当官但蓝老大经常去他家喝茶,这里面的含义不用说大伙都该明白。

这时候,孟聚是没多少发言权的,只能恭听前辈们发言。往常,同僚们可不会讲得这么透彻,这些东西都是都是发财的秘诀,不会轻易示人。但今天,大家对自己格外热情,连这些都拿出来分享,还有人向孟聚推荐,说某徐姓商人颇有钱财,靠山也不甚强硬,正是下手好对象,孟聚若有兴趣,他们愿意帮忙。

孟聚心里明白原因,却只是笑笑摇头。

众人倒也不以为忤,孟聚眼下只是一个从九品侯督察,但他得叶迦南赏识,飞黄腾达那是迟早的,人家前途大好,看不上这点小钱也是正常。

辰时,差役们进来拿着一叠新案件的卷宗过来,分发到各人案上。今天,靖安府那边报了一个杀人案和三个伤人案过来。

按照程序,地方上发生的案件,东陵卫要进行初核,以确定东陵卫是否有必要插手,而初核的任务就是由刑案科承担。如果刑案科认为事涉重大,那该案就要移交陵卫办理,地方官府不得再插手了。

至于是否事涉重大,那也是有标准的。按照道理来说,东陵卫应该管辖的是谋逆、间谍、民变等危及社稷和军情的大案,但事实上,刑案科挑选的标准却是看案件是否有油水——简单来说,如果疑犯能榨得出油水,那一般伤人案东陵卫也接了;若对方没钱,哪怕他是扯旗造反东陵卫也懒得管。

而相反的,有些案子比较棘手,或者是责任重大,或者是当事人背景雄厚,不好得罪--不奇怪,陵卫不是神仙,也有不敢招惹的人,这些案子,那是万万不能接的。

人同此心,这类案子往往也是靖安府衙门很希望能甩过来的。

初审和移交是朝廷制度,隐瞒不报等同图谋不轨,靖安府衙门不敢不报,他们的应对办法就是在案卷里搞鬼,将简单的案子说得云里来雾里去,被告原告证人嫌疑人家属邻居朋友亲戚混成一团,再加上故意的语法错误、啰嗦不清和枝节拖沓,一个案卷比易经都难读。

发展到如今,初核已成为靖安陵署和知府衙门之间的智力互动游戏,这门游戏的规则就是“你想给的我不要,你想留的我硬抢”。靖安府的师爷们精通“虚者示之以实,实者示之以虚”的兵法策略,与东陵卫捉迷藏般绕着圈。这门攻防学问之微妙精深,非积年老吏难以掌握。

孟聚不熟情况,自然是没资格参加这项事关重大的工作,好在今天大伙对他很热情,纷纷向他传授起关键要领来。

“小孟,看笔迹,这是府衙莫师爷的手笔。莫师爷最喜欢的花招就是用大量废话来掩盖真正有用的东西,比如说这是一桩盗抢伤人案,莫师爷就先从疑犯他妈没出嫁时女红做得很好说起——别急,若你看得腻味匆匆翻过,就准会漏掉在第二页末尾的这行蝇头小字了:‘疑人谓其乡党黄氏赵氏腾氏有涉’——我就猜到了,老家伙准会这样!”

“请教前辈,这是怎么回事呢?这里面有什么深意?”

“小孟,这案子关键不在疑犯身上,关键是他的同党。疑犯招供,说同犯里有赵家的人——准是赵家的小三,他跟着浪荡子们鬼混,抢人钱财也不稀奇——现在靖安府想把这个案子截下来自己办,好敲赵员外一笔。没说的,我这就出函,这个案子我们陵署接了!”

“且慢!”另一名资深军官出声阻止,他目光炯炯:“莫师爷上一次想截办金铺被盗案被我们识破,这次他不该再用同样的办法。这里面莫非有什么蹊跷?受害人身份可曾写明?”

“我看看——不曾详写,只说受害人郭某,靖安本地人士。宋侯督察,受害人又不是疑犯,不写明身份应该也无碍的吧?”

“只怕其中有什么蹊跷,我们再看一遍。”

坚持要复核的是一名叫做宋若锦的资深刑案军官,官衔虽然只是侯督察,但凭着犀利的目光和敏锐的直觉,他成为了刑案科的头号刑案权威,威信一向很高。既然他发话了,众人也无异议,军官们轮流将那案卷读了一遍,都在皱眉沉思着。

孟聚也读了一遍案卷,他说:“发案地址是靖安西城夫子路三巷——这条路我有印象,好象是边军的一个将军住那里,他好象也姓郭……上次经过时,刘真跟我说过的。”

“边军将领……姓郭……”宋若锦一拍大腿,断言道:“不用问了,我猜出来了:受害人是边军郭副将的大少爷!”

既然猜出了受害人身份,那案情也差不多明朗了。郭副将的少爷被一群浪荡儿在家门附近毒打了一顿,胳膊被打断,衣裳被扯破,荷包也丢掉了——以郭家大公子的身份,再不长眼的盗贼都不可能打劫到他头上,这肯定是被人寻仇了。而敢派人殴打郭家少爷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跟郭副将差不多或者更牛的人物,很有可能就是军队里的对头了。

这种军中派系争斗,最是让人头疼——难怪靖安府不肯透露受害人姓名,又定性为盗抢伤人案,摆明就想诱骗东陵卫接过案子,他们好趁机甩掉这个烫手番薯。

“好险,好险!”刑案官们满头冷汗:“这个案子若是出函接下了,我们麻烦就大了,郭副将是军中悍将,敢惹他的人,又岂是好惹的?靖安府当真阴险,居然设下这种恶毒圈套坑害我们,当真卑鄙!快快退卷,这个案子万万不可接。”

宋若锦侯督察说:“若不是孟侯督察目光如电看出破绽,我们真要麻烦了。孟侯督察当真是天生的刑侦好手啊!”

孟聚大汗,连忙谦逊:“哪里哪里,我只是随便乱说的。”

接下来,孟聚把手头的案卷归档整理,用端正的蝇头小楷给案卷注好标题,把书证、物证都要分类标注好——这些工作虽然不起眼,但做起来还是很耗时间的。好在孟聚手头的案子只有三个,只是简单的伤人案,案情并不复杂,凶手都已认罪画押的,做结案报告和呈请倒也不费力。

整理完案子,把案卷搁在桌上显目的地方,孟聚就专心地喝茶了。喝了三通茶,孟聚看见高晋的房间还是没开门,干脆打算开溜了:“诸位,我出去跑个取证外勤,有个证人要去做份笔录。”

“去吧去吧!”老油条们了然于心,头都没抬:“下午就不用回来了,安心把笔录弄好点。讨人嫌回来我们会帮你说的。”

孟聚讪笑着出了门,望望头顶的蓝天,发现偷溜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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