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死的人是太乐署的人,上头也立刻有了行动,派了两个女官过来验尸。
宋辊听着上头太史大人念叨,这两个女官一个是御史,一个是太医署医正,可是厉害,还是两个姑娘,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绝非平庸之辈。
宋辊吓得立马将整个金吾卫上下训了一次话,又将衙门内东西整整齐齐又理了一遍。
新年的第二天却是下雨了,两位女官来的时候,恰逢大雨倾盆,两位姑娘的官服都被雨水衬得颜色深了几分。
她们来的事情,宋辊都对下面的人保了密,谭莒把人都给清了场,整个衙门除了大门口那两个金吾卫,就只剩下验尸房那两个姑娘。
柳如筠皱了眉,按理说朱雀大街发生命案应当左右金吾卫将军共同处理,但到如今,也没有看见左金吾卫将军,这职责也实在划分太过了些。
李月仙将尸体的白布又重新铺了上去,她望向柳如筠:“御史大人,这尸体确实是一刀毙命,这里仵作验尸没有错误,这么简单的案件,为什么要派我们两个前来?”
“你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你要知道,一个案件千丝万缕,总会找到蛛丝马迹的,而能找到案件之外的秘密,那么案子便是不简单的。方相氏的位子可是很多人想要坐的,而太乐署油水也是最多的,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突然有了命案,那么,无论真相,上头就可以借机……”柳如筠眼睛冷冷淡淡地从尸体上拂过,并不带任何感情,只是眼底有一丝暗嘲罢了。
李月仙点了点头,她只是个太医罢了,也没有那么多心眼子,经过柳如筠点拨,突然觉得这件案子非常棘手,无论如何,太乐署这一劫,在所难免。
不停下落的雨,在泥土上渐渐透出一股腥气,宛如久已腐败的血。
冰凉的水滴不时从屋顶的缝隙中落了下来,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血蛭,紧贴在脊背之上,穿过衣服,轻轻擦刮着每一寸的皮肤,甚至穿过血肉,一层一层的伏入骨髓,慢慢凝结成痂。
窗口边一抹白影静静伫立着,宛若一座人俑,待等里头二人谈论完毕时,方轻轻踱步离开,到拐弯处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那人正是李箸。
若是有些眼力见的便能瞧见他腰间玉佩乃凤雏,绝非民间之物。
今朝先皇乃李清明,当朝四十五载,为政清正廉明,去年驾崩,幼子李纨继位,因尚幼,故摄政王李昭甫名曰辅佐,实际已经剥夺了幼皇的实质性地位。
而李箸的父亲乃当今贤王李固,乃摄政王之弟。
李箸虽是皇子王孙,却是少年英才,其不若堂兄李钊赐(摄政王之子)一般成为纨绔子弟。
其从小便喜好扑在案卷之上,那本志怪小说《冤案》不知翻看了多少遍,先皇开玩笑道:“箸儿若是喜欢,朕准你入大理寺翻阅案宗。”
却不想这一翻便是二十载。
其如今已成为大理寺少卿之一。
从小的直觉,从来不曾出错,就如新年的追傩大典一般,听父亲道今日有两个女官出宫,思来想去,也就这件案子值得宫中女官出动了。
他偷听了半晌,觉得这两个姑娘有趣得紧。
宋辊派人去太乐署的捕头回来了。
说是那人房间里啥都没有,一无所获,全都灰溜溜回来了。另一波则是查到方相氏原名覃继忠,原洛阳东都人士,后辗转来到长安,拜太常寺之下太乐署乐正为师,后成太乐署乐正,其他的却是什么都还没开始查。
还在查凶手身份的捕头还没回信,宋辊烦躁得直跳脚,特别是大理寺少卿来了之后,就更加暴躁了。
昨日就听着谭莒告诉自己大理寺少卿来了,又进了案卷文房,已经几天了还没出来。
宋辊其实听过李箸的为人,于是也不敢怠慢,前去拜见,却被拒之门外,也不敢再去碰壁,只得低头又给谭莒嘱咐了几句,脸色其实不算好,谭捕头看着宋辊一脸便秘的样子,也不敢怠慢违抗,随即弯腰鞠躬,倒退出房门,朝文案房走去。
“啊……这左右使的文档案卷一样的乱……”李箸啧了一下嘴,手按摩了许久太阳穴,但是奇迹般,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多了。只听得身后帘动,便知有人来了,也不回头:“你们的推官认为如何?”
推门的正是谭莒,他进了来,听到李箸问他,汗毛都立起来了,小胡子一抖一抖的,配上一张严肃的脸,看着很是喜感,他开口音调低得很:“嗯……还未查清……”
“我想,你们家右将军已经有了对策了吧?”李箸终于转了头,虽然那张脸很温雅,有着淡淡笑意,但是谭莒感受不到温柔的意思,他只觉得背后嗖嗖冒着凉气,他的眼睛很冷。
谭莒瞪大了一双绿豆眼,已经睁得挺大了,在李箸看来还是很小,颇有种睁不开眼睛的感觉,他瞧见自己依旧望着他,不敢吭声了。
李箸叹了口气,也不再看他,他手中的案卷都蒙了一层灰:“本官知道新年发生命案,有些官员省亲回不来很正常,但本官竟然想不到你们的办事效率竟然如此低下。”
“且让本官猜猜,最近啊,宋街使脾气肯定不太好,连御史都惊动了不说,连本官都来了,自然是不能与之前一般,随便找个替罪羊或者一通胡编糊弄过去,但是一向散漫惯了,下头的人自然是动作慢得很的。又或者,有人关照你们,这件案子该怎么做……”
谭莒听着这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少卿慢悠悠地猜测着事实,一边出着冷汗,宋辊的对策确实是先随便交上去便是。
主要是因为这件案子本就是烫手山芋,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案子若是惊动到皇上,好嘛我的乖乖,少不得会派人来监督,限期内破案,破不了罢官或者提头来见……
这案子惊动百姓,好嘛,少不得天天府衙门前百姓痛哭流涕,说这群金吾卫都他娘是废物,还有朝这里扔东西的,几天下来,菜叶子可以养肥后院的那几只死鸭子了……
做官难呐……宋辊坐在地上,一脸沮丧,已经好几天了一点线索都没有,这真是让人急死。
李箸瞧着谭莒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想再说了,他拿着已经蒙尘很久的户籍记录抖了抖,随后摔在了谭莒面前:
“本官去瞧过两具尸体,杀人那一具尸体脸上剓面,身无照身帖,明显是死士,两位宫中的女娃娃不知道,你们混江湖混久了的也不知道不成?
至于覃继忠,若数年之前进城,则必有照身帖,为官之后应有鱼符,若是进城出城,出示定有记载。附身鱼符者,以明贵贱,应召命,无论去哪里,这个便是身份证明,你们难道一点也没有想到?”
谭莒拿起了那卷书帛,上头从右数起第六行便是:“乙巳,唐御宗永泰元年正月,洛阳东都人士,覃继忠,东城春明门进长安,后居住常乐坊。”
“如此简单的事情,你们竟然拖了三天。”李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谭莒感受得到他的怒意,立马滚坡下驴,“下官办事不力,少卿恕罪。”
其实他们这些当捕头的都是一群大老粗,认字的师爷推官都回家和婆娘你侬我侬了,这春节要不是有命案,他们还不愿意回来呢,再者,这文案房,是真的几乎无人踏入,除了推官以及师爷放一些案卷,其他人都是不曾踏入的,更别说这些记录进出城的案卷了,怕是有还是没有都不曾知道。
“覃继忠为什么会引得有人用死士杀他?他惹了什么人?最近与什么人有什么恩怨?他既然是个外头来的人,那么,他是如何接触到太常寺乐正的?总是要人引荐的吧,他又是如何短短数年当上乐正的……”
谭莒越听越觉得冷汗直冒,只得把头埋得越来越低。
李箸突然住了嘴,他站了起来,负手而去,谭莒闻到了李箸身上散发的檀香味,也看见了他拂手而去似乎是很生气的背影。
他瞧着那位少卿走了,终于出了口气,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这哪是少卿,这是催命判官啊……”
其实李箸并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果真这些小官还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就慌了手脚。
宋辊想起那位云淡风轻一直笑意浅浅的大理寺少卿,突然心头火又开始燃起,一直烧到头。
“这天杀的!真是疯了!疯了!好不容易过个年,怎的他娘的整出那么多幺蛾子!”宋辊气急了,那双新鞋子却是遭了殃,被他一阵好跺,其实还是有着孩子气的。
他是真的没有头绪,天知道前几年,他那颗聪明的脑袋被哪个杀千刀的给拧下来的。
“街使,街使!”隔着老远就听见谭莒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宋辊手扶额,有些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手下,太丢人,随即朝门外大吼一声:“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有事情进来说话,外面叫叫嚷嚷作甚!”
“那位说让我们去查一下覃继忠最近和谁有怨或者不对付的人,但这个其实不重要,因为养死士,没有几个人有能力,首先要查当初是谁向乐正引荐的覃继忠。”谭莒一向不灵光的嘴此刻倒似连珠炮一般,宋辊听得直发楞,什么时候谭莒的嘴这么顺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