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赢修然秘密见过孟英后,在青苍城外守候的罗宁则亲自陪同赢修然返回临瑶,此时虎豹骑都已正大光明地入城,接管临瑶军政一切事务。
沙场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早先仅是因为相貌太过俊俏而惹眼的罗宁则,如今还是英俊非凡,但是身上已经有一种铁血冷厉的气质,浑然天成。
赢修然轻声道:“西州关外那边不容乐观,以一万对两万,杀敌一万二,伤亡不过三千,你这场实打实的大捷算是一场及时雨啊,你这个‘同’将军头衔也可以摘掉那个字了。以后西州不会有人质疑你的带兵能力。这场两军奔袭的接触战,说不定还可以被后世兵家视为经典战役。”
罗宁则平静道:“但是这种无关大局的胜利……”
赢修然摇头道:“虽然人族朝廷那边会视而不见,甚至会刻意压制一切河东道战况,但是对我们北境是个好消息,西州守军也需要这样的胜利。”
罗宁则眉头皱起,“战马粮草都不缺,可是一万骑中能够马上奔袭西州关外的兵力,这场仗打下来,也就只有六千,不过可以一骑三马。但是现在问题在于,妖族不但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而且都能够做出应对,怕就怕张靖越那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孟英应该很快就要丢官,总掌河东大权的张靖越,甚至完全可以让自己的六七千私兵来接防青苍临瑶,到时候孟英就连死守青苍城都难了,朝廷和河东道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他的……”
一直耐心听罗宁则讲述的赢修然突然侧头,看着这名西州军中资历最浅的年轻将领,笑着不说话。
嘴唇干涩渗出血丝的罗宁则转过头,以为有什么不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赢修然收回视线,微笑道:“罗宁则,西州需要你这样既能打硬仗胜仗又懂庙堂规矩的将领。”
罗宁则犹豫了一下,很认真说道:“很高兴能够在这里看到王爷。”
赢修然点了点头,说道:“河东本来就不是我们北境的地盘,是死是活让赵家折腾去。可惜孟英是不会答应跟我们回西州的,否则我都想把他绑去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稍作休整,养足精神,去西州!”
罗宁则嗯了一声,沉声道:“当时战事结束,末将就已经将四百名斥候游骑都撒出去,一方面是防止那些零散逃窜的妖族骑军生出是非,另一方面是争取最大程度盯着张靖越的东线。从这两天得到的消息来看,妖族残部已经没有再战的决心,只顾着逃回大本营怎么跟妖族东线大将解释这场大溃败。就算妖族胆敢再度抽兵投入河东,给他们的战马多出两条腿,这帮蛮子也赶不上我们的脚步。”
罗宁则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妖族最东线那边还是有几个名将的,如果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带着精锐骑军赶来,会相对棘手一些。”
说到这里,一直给人温文尔雅儒将感觉的罗宁则也忍不住骂道:“朝廷的东线大军都只会吃屎吗?!”
赢修然忍俊不禁道:“行了,朝廷从来都是这副德行,锦上添花都别指望,咱们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会落井下石来做打算。”
暮色中,罗宁则一脸愤懑阴沉点了点头。
当天深夜,始终没有泄露身份的赢修然在收到影卫传递来的一份谍报后,让影九找到还未卸甲休息的罗宁则,告诉他“北山城被妖族先锋大军一日攻破”。
罗宁则脚步匆匆来到赢修然临时居住的原临瑶将军府一座偏院,赢修然坐在石凳上,等到罗宁则走近后,抬头说道:“明早出发,带上那六千骑。其余一千多受伤较重的骑卒先暂时留在临瑶,之后不管是妖族后续骑军来袭,还是朝廷下绊子,直接离开临瑶,返回西州!”
罗宁则点头道:“末将这就去下令。”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句话,“我陪你们一起去西州关外。”
罗宁则猛然转身,神情复杂至极,有震撼,有忧虑,但更多是惊喜!
赢修然挥了挥手。
影九等到罗宁则离开院子,忧心忡忡道:“王爷,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赢修然没有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直枯坐到天亮。
拂晓时分,赢修然睁开眼,不知为何脸色极其沉重的罗宁则按时来到院中,言辞间有请罪的意思,说大军启程可能要耽搁一个时辰。赢修然问他何事,罗宁则欲言又止,就是不说。赢修然皱着眉头凝视着这个在河东一役中光彩四射的年轻将领,不管是大军疾驰数百里的“贪功冒进”,还是强行军中的有条不紊,不论是到战场的突入时机和角度,还是之后的拉扯战线和“放纵”敌骑逃离战场,以及到最后扩大战果的咬尾追杀,他都证明了哪怕在名将荟萃的北境,一样有他罗宁则一席之地!
罗宁则死活不愿说出原因,那火冒三丈的赢修然就要跟着罗宁则去亲眼看一看了。
赢修然影九两骑,跟在罗宁则和两名副将在内的二十骑身后,由一骑西州斥候带头,出城向东北方位策马狂奔了半个时辰。
沿途都是硝烟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虽然这一线不在妖族两万大军的行进路线上,但是大战后妖族溃散残部有接近千余人,这些散兵游勇哪怕对上四五十虎豹骑都会望风而逃,但是青苍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庄就遭了灾,青苍六百骑这几日不断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妖骑在初期的惊慌后,不断汇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数达到两百的妖族骑军,跟青苍骑军有过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双方都损失惨重。而且在塞外大漠,别说几百骑几十骑,就是千骑万骑,只要一旦远离城池关隘,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罗宁则的四百骑精锐斥候跟妖族骑军在野外相遇后,并不主动出击,只负责刺探军情,而妖骑敢跟青苍骑兵开战,但是看到那些佩斩妖刀负轻弩的北境骑军后,就算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也是主动退让远远逃散,大体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若是西州斥候遇上小股妖骑,顺手赚些战功,罗宁则和军中副将校尉都对此没有异议,多杀几个妖怪蛮子还需要理由?
但是罗宁则今天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为一伍的五人斥候,除了先前侦探到的谍报,只有一骑返回临瑶城带了个最新消息,这个消息甚至都称不上有半点分量的军情。那名斥候说他们在城外一个村子遇上了六十骑妖怪蛮子,按照北境斥候条例,以一伍对一标,己方只需要传回消息就可以,因为数目悬殊,不会担负那“不战而退之罪”。何况这伍刚从更北返程的西州斥候,本就不该与妖族那些骑军作战,而是需要马上回到城中,将收集到的军情递交给骑军大营。罗宁则除了因为那名伍长擅自主张违抗条例而生气,心底更多是一种无奈,在最重军律的北境,那四骑斥候极有可能连先前挣得的那点战功都保不住,罗宁则更不知道如何去跟就在西州骑军中的湛王去汇报北境边军中,战阵退缩、谎报军情和杀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钉钉的死罪,但各类抗命条例,也是紧随其后的死罪。
副将李成林瞥了眼队伍后头那古怪两骑,对罗宁则轻声说道:“四名斥候肯定已经战死了,事后如何上报?”
罗宁则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痛苦神色,“据实上报。”
作为四百斥候首领的贺清明若是在河东战役之前,听到这种冷血的混账话,早就对主将罗宁则破口大骂了,但是一场仗打下来,虎豹骑军上下都对罗宁则敬佩至极。贺清明小声道:“罗将军,就不能通融通融?大不了咱们不计他们先前的那份战功,只上报一个‘路遇大队妖骑,四人战死南归途中’?”
罗宁则默不作声。
骑队疾奔入那座临河的村子,随处可见村民的尸体,本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早已鸡犬不留,唯有村外几株枝干弯曲的杨柳,正在这个本该万物生长的初春时分,吐露着那几抹绿色。
在庄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晒麦场上,他们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惨死的尸体,两名老人被妖族战刀砍死在门口,那名本该去田间播种春麦的庄稼中年汉子,死后还攥紧着锄头,他儿子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无头尸体离着他娘亲更近些,妇人被剥光了衣服,给妖族骑军糟蹋后,四肢被砍断。
那名年轻的斥候抽泣道:“伍长看不过去,说让我把军情带回临瑶城,然后就说他战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让我别管他们死活。我不肯走,伍长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说五个人都死在这里,军情咋办?!”
晒麦场上,四名西州斥候,斩妖刀赢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四具尸体了。
一人死在泥屋墙下,那条持刀的手臂被妖族骑兵剁下后,故意放在他头上。两人死在晒麦场上,那名伍长尸体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当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罗宁则和李成林贺清明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景,在他们北境以北,哪年没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死绝的战争?他们又有谁没有为一位又一位的北境袍泽收尸过?
但是,这里不是北境,是河东道啊!
能够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贺清明,红着眼睛轻声道:“不值,你们死得不值啊……”
然后贺清明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轻公子哥走向伍长的尸体,贺清明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开那不顺眼至极的年轻人,老子们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不见你,现在大战落幕了,你小子还穿了件场中战死四人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裘子,装什么好人?!老子管你是河东道哪位豪门世家的后代?!贺清明伸手的同时吼道:“滚你的蛋!只要我们北境的人没有死绝,收尸就轮不到你们外人!”
但是贺清明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动那个年轻人。
那人背对众人蹲下身,缓缓解掉捆绑在那具尸体身上的冰凉绳索,脱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尸体。
贺清明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间斩妖刀,与此同时,连李成林都开始拔刀。
一名老人轻轻走到年轻人身旁,顿时一整座晒麦场都充斥着气势磅礴的凌烈剑气。
罗宁则沉声道:“贺清明,住手!不得放肆!”
贺清明愕然,罗宁则的无故阻拦,更让这名二十年戎马生涯的汉子感到悲愤欲绝,就在他举刀前冲的那一刻,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在把裘子穿在尸体身上后。只听这人自言自语说道:“对,你们死得不值,死在这河东道,死在了异乡。”
“朝廷都保护不了的百姓,你们西州骑军为什么明知是死还是要管?明知道是违抗了北境斥候条令,还是要管?”
那人轻轻帮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长合上眼睛,惨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时候我以为江湖上的大侠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人族妖族精灵族三座江湖都走过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连江湖好汉都不会像你们这么傻。”
年轻人抬头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仅剩的活人,那个年轻西州斥候,问道:“你们叫什么?”
年轻斥候下意识脱口而出,“张孟阳,刘宗勇,胡化,我只知道伍长姓杜,伍长从不给咱们看军牌。”
贺清明说道:“杜晓,从军十二年,盛州白马游骑出身,本来早该当上标长的,这么多年来手头只要有一点点军功,都推给手下兄弟了……还有这小子,叫朱明,也从来不是孬种。”
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不但搀扶着伍长尸体站起,而且还用那根绳索将尸体与他绑在一起,掠去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马。
他说道:“罗宁则,你们带着三具尸体先回临瑶城,领六千骑赶赴西州关外,我最多半天后就能跟上你们大军,记得出城时多带一副甲胄。朱明,你需要在这里等着,我帮你们拿回弩刀和铁甲,到时候得让你把伍长和那些东西一起带回去。”
说话间,那位从头到位都没有说话的充满肃杀之意的男人也跃上战马。
罗宁则望着那个背着伍长尸体的他。
赢修然轻声道:“我给杜晓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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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骑疾驰远去。
那两骑杀气之盛,连虎豹骑副将李成林和斥候都尉贺清明都一阵头皮发麻。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李成林,在背起一具尸体上马后忍不住开口问道:“罗将军,这是?”
罗宁则怔怔出神。
他生于岭南道,游学时也走过许多地方,一年到头,有着名士清谈声,林间琴声声,青楼欢笑声,觥筹交错声。
但是只有北境,死战无言,悲恸也无声。
罗宁则抽出那把斩妖刀,指向南边,“请你们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境!”
骑队快速离开村庄,贺清明有些郁闷地轻声问道:“罗将军,那家伙到底是谁,人族顶天大的大人物?”
罗宁则摇头道:“北境以外的,谁配?!”
罗宁则哈哈笑道:“他啊,就叫赢修然!”
李成林和贺清明在内所有虎豹骑将领,神情一顿后,突然就觉得好像有风沙进了眼睛。
贺清明突然猛然间掉转马头,喊道:“罗将军,我赶紧给朱明那小崽子说一声去,他说过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单枪匹马就做掉马岱的那个人!朱明还总说这辈子是见不着他了!老子这回看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轻都尉突然怯生生说道:“罗将军,我也顶佩服王爷了!要不然让我留在村子里等半天,我保证跟得上大军,要是跟不上,我到时候自己把脑袋砍下来!”
罗宁则瞪眼道:“你脑子进水了?接下来王爷要跟我们一起杀向西州关外,你想怎么看王爷就怎么看,想看几眼就几眼!到时候你只要有本事跟在王爷屁股后头,我不拦着!”
年轻都尉一想也对,尴尬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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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半天,两骑就在黄沙大漠上一路弃马长掠而至,追赶上了六千西州骑军。
当六千骑看到为首那名年轻人后,同时抽出斩妖刀,以示敬意。
两人翻身上马,赢修然接过一名年轻都尉抛来的甲胄,披挂在身。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那三个字,连同罗宁则在内都一次次欢呼。
“大将军!”
当时盛州校武场上,是赢修然第一次在边军中露面,但那时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这一次是赢修然第一次披甲陷阵。
他转过头,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与自己并驾齐驱。
赢修然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再望去,只有黄沙万里。
他抽出那柄斩妖刀,策马狂奔,怒吼道:“死战!”
“死战!”
六千骑怀必死之心赶赴西州关外。
他们不仅要斩断妖族至西州那条浩浩荡荡补给线,还要将其彻底打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