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山飞人
我拎起水桶,把里面的水一滴都不少地全泼到那小子身上。
水是我特地叫人从碧水寒潭打来的。碎冰块浮在上面相互碰撞着,叮叮当当地像是当年我和欧阳锋挂还在桃花岛上的时候,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我斜着眼,看水从那小子的头发上滴滴落下,然后结成簇簇细细的冰丝。冰丝下面两点寒光闪过。那小子目光冲我射过来,里面仿佛夹带着无数见血封喉的毒针。
地牢里一下子更冷了。
我故意穿得很少,披在外面的狐裘下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单衣。
寒冷能让人头脑清醒。
我从前一直都很怕冷,并且以为自己会永远怕冷——就像当初以为自己会永远和欧阳锋在一起那样。
自以为是过了头,总归是没有好果子吃。
朝身后打个响指,姚鉴便走上前来,不温不火地问:“我们光明右使问你,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如何潜进光明顶的密道?有何图谋?”
那小子的眼皮动了动,随之又垂下去。嘴角却朝一边牵动,仿佛在说:“你们就这点手段么?还有什么没使出来?”脸上满是不屑和鄙夷。
我哼了哼。在不用说话也能让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这点上,我和他倒是势均力敌。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拿鞭子的人抬起手,跟着又是“啪”的一声,可是因为他身上鞭痕已经红的黑的连成一片,我已分不出来哪条是新印上去的了。
他咬着牙,额角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渗出来。我真心地想告诫他,年轻人,除非你是为了你自己,否则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值得你这样的忠诚。不过我没有说,一来是不想寒了身边的下属们的心,二来……是因为我跟本不能说话。
我已经哑了整整两年。这还是被欧阳钧用药毒哑的。他不但把我毒哑了,还曾经想要杀我。可就因为他是欧阳锋的哥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开始的时候也曾花了不少心思想自己治好,但是到了后来心也就淡了。我最想对他说话的人已经不可能再回来陪伴我,治好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反正现在我想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借别人的嘴。就像现在这样,我点点头,姚鉴再问:“我们光明右使问你,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如何潜进光明顶的密道?有何图谋?”
他沉默依旧。跟着的当然又是一鞭子。这几个声音已经单调地重复了五天四夜。要不是到了后来他时常晕过去,我再泼桶水调剂调剂地牢里的气氛,恐怕我自己都要闷得晕过去。
我在冷暗的光下打量着那小子。他看上去很年轻,身材高大,被精钢索链扣住的四肢上有肌肉鼓起;脸上的线条很流畅,鼻梁挺直,看上去相当的英俊。他要是个普通的明教弟子,直接拖到圣火厅去烧死不就完了?偏偏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季康说他一个外人竟然能偷偷潜到明教的圣地密道里,身份一定不简单。
所以他可以这样鄙视折腾我们。
换作两年前,我决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去慢慢地问话。现在连我自己都有些惊奇。人真的是会变的。
——欧阳锋,你有没有变呢?变成了什么样呢?
最后跳出来一个问题令我浑身一冷。
——为什么,你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你……是不是还活着?
我不能自制地陷到一阵混乱的思绪中去。
两年前,我们终于摆脱了所有人,甩下了所有事情,沿着长江一路向上游准备回大理我家去。结果在君山上,找到了传说中崔琴留在那里的东西。
崔琴真不愧是欧阳雨的知交。他留下的信上写明:如有人能杀掉四个人为欧阳雨报仇,他将奉上所有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武学典籍——《九阴真经》。
那四个人里,有一个是我爹爹。还有一个,是我现在的顶头上司,明教第二十八代教主季康。
而欧阳雨,不巧正是欧阳锋的父亲。
我没有勇气在欧阳锋身边再呆下去,哪怕我根本对爹爹做过事一无所知。
毕竟,是爹爹害他家破人亡。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岳阳,抄近路回了一趟大理。爹爹大概是已经知道了欧阳家的后人在计划复仇,把整座宅子都卖掉,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他,想问问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大理国的太医院,他从前学医的地方,常去采药的几座山……全都没有他的踪影。
我并不认识他从前的朋友,想到最后,一咬牙来了光明顶,问季康知不知道我爹的下落。他说他们四个自从杀掉欧阳雨以后就没有再联络过。对于杀欧阳雨这件事,他倒是很坦白。当年他为了某件事和欧阳雨结仇,他一个人又没办法杀掉欧阳雨,才会和我爹、江友松和赵舜他们一起动手的,并不是为了《九阴真经》。
我想他没有骗我。我查过,在欧阳雨死掉的那年他已经是明教的最高护教法王,理所当然的下一任教主——光是明教的“乾坤大挪移”已经够他研究一辈子了。
我又问他,我爹爹明明醉心医术,对武功并不痴迷,为什么会想去夺那本《九阴真经》?他只说不知道。
这让我萌生了一丝希望。爹爹他……是不是也有什么隐情?
比如……欧阳雨有错在先……那就不能怪他。
偏偏他就是不肯露面!
这件事我和季康只“谈”了一次。因为我每句话都得写出来,所以“对话”也很简单。之后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光明顶,我答应了。因为我对奇门五行之道还算有点研究,他便让我参与明教的布防,最后把整个五行旗都划给我管了。名正言顺地,我成了明教的光明右使。
其实现在想想……他大概是觉得,因为爹爹的缘故,我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他那边。让我来负责他身边的防务,应该是安全的。
但是,我何尝不是在打别的主意……
我离开之后,本以为欧阳锋会追上来。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听说欧阳钧放弃了丐帮副帮主的位子,带着夫人隐居了;欧阳锋也就此消失,没再出现过。
我没有勇气再呆在他身边,但我仍希望……当他想找我的时候,他知道我就在这里。
为什么不快点来了结一切呢?再这样一个人呆下去,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发疯。
突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像一把尖刀一样□□我的脑海中:“黄右使——山下急报——”
那报信的看样子是一路急奔上来的,嘴巴张得老大,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我眼皮一跳。
偏头看看,姚鉴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收拾心神,朝他们比划:我去去就回来。姚鉴点点头,我便扯住信使的衣领拖着他到地牢外面,用唇语问:出什么事了?
那信使两眼翻白,喉咙里格格响。呃,我大概是太用力了……
放开手,他用力喘了几口气,才半死不活地说:“有人……突袭……厚土旗……哨岗……”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号角声。
我点点头,直奔圣火厅。
这光明顶上的建筑都是直接在山上采石头造的,样式和中原的建筑很不一样——很高,几个主建筑都有个直冲天上的尖顶,里面的空间却不大。窗户也是又高又窄的,射进来的光交错着,照得里面的人脸上都阴晴不定。咳咳,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外面的险情的缘故……
总之该到的人全到了。
这里所有人的顶头老大,明教教主季康就站在一个高而窄的窗下。外面的雪色把他的白袍子映有些刺眼,袍角被风吹动,绣在上面的火焰跳动着。
他那样孤拔的姿势,总是令我不小心会想起另外一个人……
轻轻掐了下自己的手,定定神走过去。这才看到,挂在他身后的布防图上,已经有三个哨岗上的旗子被拔掉了。他看了我一眼,沉声说:“药师——”说着举起手,亮出一块土黄色的牌子来。
明教上下的令牌一向是人在牌在……难道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固定在那块厚土旗令牌上。季康缓缓地说:“敌人已经攻下了三个哨岗,厚土旗掌旗使贺羽殉教。”说着把那令牌放到我手里:“黄右使,现在只好请你暂兼厚土旗掌旗使。”
我点头,向他合手行了明教的礼。教中人对我最大的诟病就是不守教法,现在这么多人在这里,不能不给他点面子。
而且……山下的防御都被破成这样了他还信任我,真是难得。
季康的修长的手指慢慢从布防图上跳过去,接着说:“据哨岗报上来的,敌人大约有四五百人,穿着打扮像附近的普通牧民,但是阵法严密,进退有度。他们趁我们换岗时进攻,厚土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连唇语带手语一起比划:能一下子拿下我们三个哨岗,不像是一般的江湖帮会……
心里想的却是:我布下的阵法这么轻易地就给人破了,恐怕……我们这里有内奸。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身上突然一阵恶寒。他大爷的,原来是对面那几个人都在盯着我看。尤其是五散人,翘着嘴角不知道嘀咕什么,明摆着是在看热闹!
也对。要不是我突然冒出来,现在站在我这里的应该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
季康却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说:“不错,对方似乎对本教的布防很熟悉——事不宜迟,黄右使听令,立刻换阵抵御。”
我松一口气。接了令牌,立刻挥手把五行旗的人都召到跟前来。他们跟我久了,我只需在布防图上插小旗指点一番,他们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一道道指令无声地传出去。我看看布防图上,第三道岗在山下六里外。就算敌人攻势再猛,一时半会也攻不上来……怪不得那几个家伙还有闲暇瞪我……
我下完最后一道令,瞪回去。
奉令的还没出门,山下又有消息上来——敌人已经攻破了第四道岗。
我头皮一麻。这第四道岗,在我布的阵里,是个死门。就是说,一旦有人来犯,不是敌人死光光,就是……
这下圣火厅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有团黑影从人群中飕地冒出来,一下子挡去了门□□进来的大半光:“教主,属下愿听黄右使号令,率风雷二门下山助五行旗。”
我吓一跳,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个庞然巨物就是光明左使萧仲景……
真不能怪我没一下子认出他来。那家伙一年到头都在各分坛之间奔走,我在光明顶上也只见过他两次而已。
真想不到,他居然肯出手帮我……
季康看看我。我也管不上丢不丢面子了,人命要紧。我于是朝他抱拳,用唇语说:多谢。
季康于是点头,也拔了根令旗给他:“萧左使,万事小心。”
萧仲景行了礼,过来拍拍我肩膀,说:“大家都是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等山下那帮兔崽子走了,咱们再喝酒!传令——”
风雷两门下的人不久便在圣火厅前的广场上黑压压聚集了一片。我也就不客气了,把他们都分配到剩下的四道岗上去,暂时听五行旗号令。萧仲景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下去,圣火厅里少了他,感觉立刻空了一半。
圣火厅里安静下来之后,山谷中回荡着的喊杀声便清晰起来。我的眼睛仍没有离开布防图。第四岗之后就是上山的岔道,地势极险。如果刚才换阵的命令来得及传到那里,应该能挡得住……
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些人想干嘛?
季康已经把问题问了出来:“各位以为,敌人所为何来?”
没有人说话。
这些人扮成牧人悄悄靠近,二话不说就往山上抢攻,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仿佛已经打定主意了要踏平光明顶……
我猛然抬头,向季康比划:我要去地牢看看。
季康脸色一沉:“黄右使以为敌人是为——”
我点头,比划:我看看就回来。
一路飞奔过去,还不到门口就发觉不对劲。地牢里的味道本来就不好,可是现在我还在里面闻出一异样的味道来。
里面死一般的安静。
看守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脖子上都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眼扫过去,情况就清楚了。
原本用来锁着那小子的精钢锁链现在悬空挂着;姚鉴也不见了。
我脑子迅速转了转。有这么几种可能:姚鉴杀了看守把那小子放跑了;那小子自己挣脱索链杀死看守并挟持姚鉴跑了;有外人来杀死看守并和姚鉴一起把那小子弄走了;有外人来杀死看守弄走那小子顺便把姚鉴也挟持去做人质了。想想他听到山下有人来袭的时候,那个无所谓的表情……我认定了是第三种可能。
好吧,我承认我疏忽了。我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围魏救赵……之计了。
我俯身在路边的雪地上划了个大大的箭头。姚鉴想要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下山去,非得走后山的小道不可。
可是现在大雪封山,他还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走,没那么容易。
我也懒得走地上弯弯曲曲的夹道,直接掠上屋顶往后山奔去。下面的房舍中一片寂静。站在最后面的围墙上往下一看,果然发现雪坡上有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跟着脚印追了半里地,就远远看到雪地里的两个……不,三个人影。其中一个不用说,就是姚鉴。另外一个全身罩在一件白色的披风下面,头上还带着一个白色的皮帽子,看不清面目。积雪反射着阳光,我眼睛一花,还以为……
凝神一看,姚鉴正七手八脚地用毛毯把那小子裹起来,绑到白披风身上。
嘿嘿,各位,我来了,别忙乎了。
可惜没办法大吼一声“站住”。我随手抄起一把雪,揉成一团扔过去。姚鉴的反应倒挺快,转身往雪球上就是一拳。雪球被他打得四散。他看到我,说了句什么。白披风点点头,也不回头,背着那小子径直往前走。
真想过去跟他说一声:这位兄台,你这样是跑不掉的。还是乖乖跟我回去的好,顺便说说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跟明教过不去。
姚鉴却不和他一起走。抬手摆了个起手式:“黄右使,得罪了。”
我摇头,比划:让开。
再看看白披风,他居然不走了,两脚在地上扒着积雪,不知道在找什么。
姚鉴不等我走近,便挥拳攻了过来。我闪身避开,比划:山上很快就会有人下来。
他就是不理我,右脚往雪里一踢,立刻有满天的雪冲我飞过来。我衣袖一扬卷住了再送回去,扔得他满脸都是。
拜托,打雪仗好像是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吧……
我急着要把那小子抓回来,一下子拳脚都往姚鉴身上招呼。只要能拖得一时半刻,山上的援手到了就好办了。偏偏姚鉴打得异常的拼命,出的都是“玉石俱焚”之类同归于尽的招数。我的小命虽不值钱,可也不想扔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里,结果就给他逼得一路后退。
我向后跃了半丈想喘口气,一眼就看到白披风从雪地里挖了两条六七尺长的木板出来。那两条木板各有一头弯起,中间似乎钉了一条皮带。正想看个仔细,姚鉴又一脚踢了过来。
想想还是不能浪费时间了。
我虚晃一掌,侧身冲过去。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白披风已经把脚套进了木板上的皮带里。我傻眼了,难道这位老兄想这样走下山?还是他故意如此好让我抓他?
后面一阵风,姚鉴又攻了上来。我接了几招,突然听到一声清啸,和什么东西从雪上滑过的声音。姚鉴回头看了一眼,我趁机也看过去——
原本白披风站着的地方,只留下两条凹陷的印迹。顺着印记看去,白披风站在那两块木板上,撑着两个短杖沿着雪坡向下滑行。
山风把他的披风吹得翻飞起来,犹如一只白色巨鸟的翅膀。
他微曲着双腿,身子向前倾斜,矫捷非常。手里的短杖在雪地里轻轻一点,便一下子滑下去几丈远——
那速度快得像苍鹰滑过天际,转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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