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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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总攻在即,醒言也没想到自己会整整一个下午都乖乖呆在营帐中,让那几位红袍画师给自己画像。
说起这画像缘由,还得从头说起。这三四个月来,因为那四渎龙王兴师远征,玄灵妖族和上清道徒为了报仇在后紧紧随从,因此这南海大洋中自是风起云涌,战事如火如荼,不必细说。而与此同时,那远在北方的大陆中原也并不平静。几月里,那儿发生了许多与南海战争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事件。
直接相关的,便是远在大海之南的南海龙宫指使经营多年潜伏在中原大陆的势力,向四渎龙族多处水系领地发起进攻,希图以此拖累四渎后退,延缓他们在南海的攻击进程。当然,这期间南海暗藏势力攻击的对象,也包括坐落罗浮、马蹄的上清教。
不过,对于这样的搔扰攻击,四渎和上清早有准备,两方力量在洞庭君和清河真人的带领下,互相呼应,相互驰援,最终那些南海寄予厚望的偷袭都没起什么作用,反倒是他们多年苦心经营的隐藏势力,这回毁于一旦,再没了什么希望。更让南海龙宫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些失败的扰袭,反倒让那个原先差不多声名扫地的上清宫东山再起,再次成为天下道门的领袖。凭借着几次不寻常的胜利,决明子、幽云子、劲灵公,这些重新出山的上清祖辈高士,还有那突然接任掌门的清河,这些名字同“上清”二字一起,再次在天下修道人眼里如同天上的群星般熠熠闪耀。原本怀疑上清造下恶行才遭神罚的天下修行人,读过四渎的神灵和上清的掌门联合发布的几次捷报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上回那冰冻罗浮,飞云顶上清宫才是苦主;那罪魁祸首,原是南海那条名叫“孟章”的恶龙!
于是,种种神话般的传说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天下,让人间的道人们奔走相告,彷佛那些在雪浪碧涛中御剑屠龙的上清高人就是自己一样!现在那些道人的口中,常会听到这样的闲话:
“听说没有,咱上清教正和四渎龙宫的神仙们一起征讨南海恶龙!”
“是啊,听说上清宫一个深藏不露的堂主,还当了四渎龙宫的仙官!”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原本就和上清宫同气连枝的天师教、妙华宫,终于消去了疑虑,不仅派出门中精英赶去支援那两座上清名山,还精心挑选了各自教中最杰出的子弟,前往南海汪洋中去和“恶龙”作战。
这些事迹,便算是人间教门和那场南海大战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除此之外,那些荒郊野岭险山恶水中还在发生着更大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这样巨大的变化,正是发生在那些山川野岭中形形色色的修行妖灵身上。
要说起来,这时候天下的人类,虽然只占据着最繁荣的城市和村庄,稍微偏离市民村人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是深草密林覆盖的荒野和山场。只是,即使这样,这天之下、海之内广袤的土地,还是属于那些知书达礼、衣冠传世的万灵之长。而那些荒山野草中修诚仁形,一直在努力走上仙路道途的禽兽草木精灵,只不过是人言中蔑称的“妖怪”、“妖异”。虽然,有少数地方人民村众也会拜什么“狐仙”、“黄大仙”,但心底对它们仍是十分蔑视憎恨,所有表面的恭敬只不过是内心的恐惧或是实际有所图;这样尊崇的仪式,一般也只会持续到那些专门降妖捉怪的道士到来。
这种情形下,那些已经努力修成“神鬼之会”、“仙畜之间”的人身妖类,也渐渐迷失方向,和天下众人一样,觉得自己这妖类身份十分可恶,因此要么自暴自弃,遁到偏远荒地拉帮结派,在自己妖族之间互相倾轧,争夺地盘,却不敢去那人气旺盛的诗礼之邦继续求仙问道。要么有的就改头换面,学那尘世中的歹人落草为寇,占几座山场,干几件杀人越货的勾当。除他们之外稍微好些的,也只是妩媚了妖颜,娇娆了身段,跑去红尘市井间找一位落魄的书生,结一段露水姻缘。形形色色,总之一句话便是“不务正业”,浑昧了自己的本原!
不过,现在却不同。那远在岭南的玄灵妖族,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悟通了至道打破了玄关,无论妖法还是仙术都突飞猛进,势力也渐渐广大。尤其最近几月,听那些来自己地盘鼓吹“妖族再兴”的玄灵使者讲,他们玄灵妖族,因为几月前被南海的神灵上门杀人,为了报仇,现在他们正在教主的带领下兴兵远征天之东南,和那些四渎的水神们一起并肩作战,打得那南海的水仙龙神们屁滚尿流——
“和神人们开战?!——还打赢了?!”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几乎所有的妖族首领第一个反应便是:
真不幸,这几位风尘仆仆的玄灵弟兄,路上不知遭了什么道士的劾治,疯了。
不过,就在所有首领要喊人帮他们治疗或是干脆叫人乱棍打出之前,这些显见经验已是十分丰富的玄灵使者,个个都以最快的速度拿出种种光华四射的贺礼——据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这些瑞彩千条的海洋珍物,都是他们玄灵教的妖军打败南海神族得来的战利品,现在由教主他老人家亲自叫他们带来,作为给蛮荒妖族的见面礼。
在这些使者厚礼奉上之后,说来也惭愧,这些蛮荒的妖灵首领确有些孤陋寡闻,因此一看这些礼物如此神幻夺目,也不用细细查究是否货真价实,心下便已经信了十分;更何况,那些使者往往还带来一两把花纹奇异、锋芒耀目的奇形兵器,说也是从南海得来的战利品,这样一来,所有好勇善斗的妖族首领对他们的话便立即十二分地相信。毕竟,虽然那珍宝可以造假,但这些锋芒毕露、神气耀人的神兵利器,在他们这些行家面前却丝毫假冒不得!
因此,在这些使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特别是赠之以神物的鼓动下,那些妖族长老们遗忘已久的光荣和骄傲便渐渐重新被拾起:
“对!您说得对!天下万物平等,我们妖灵本就是除人以外自然中最杰出的精灵!”
“是是,听你讲的这些胜仗真过瘾!哈!以后谁还敢小瞧我妖灵?要知道我们教主、张……张那个什么来着,正率领千军万马和神仙们拼命!”
“我们……南海!南海!!”
于是,在这样振奋人心的号召下,一队队妖族异类的精锐战士从各处荒野山川中出发,在那些玄灵使者的带领下奔赴遥远的天南,不断充实他们教主手下的兵源。这样一来,倒让那位正在南海中攻伐、其实并不十分知情的少年,只觉得自己手底下那些玄灵教的妖族战士虽屡有损伤,但总不见稀少;每次自己领兵出战,身后都是千军万马,头顶铺腾如云,军势十分浩大壮观。
而这么一来,那些在南海中随醒言打了胜仗的妖族新战士,又会被教中专门负责宣传的长老重新派回后方的莽野荒原中,带着更多的奇珍异刃现身说法,鼓舞更多的妖族勇士奔赴战场!
于是,通过一个飘渺虚幻的“玄灵教主”,再加上一场捷报频传的妖神大战,这几千年来如同一盘散沙、一直被三界四海视为“贱类”的灵族,竟第一次奇迹般凝聚起来,扬眉吐气,屹立一方!而作为他们重新崛起的一个明证,便是常年视他们为仇雠可以随便剿杀的人间道士,现在也在他们当前的领袖上清掌门真人清河教主的饬令下,不再将他们作为降灭捉伏、增进修行的对象!
也许,在所有这一切如同走马灯一样的变革中,只有身在其中,历经千百年一直被荼毒蔑视的妖族自己,才能真正感受到这样的转变,有着何种重要的意义!
因此,在这样亘古未见的鼎新变革中,妖界所有各族都对那位让他们扬眉吐气的“玄灵教主”感恩不尽,各族各户,都悬挂起教主的画像,顶礼膜拜,一曰三香,以示崇敬。
只是,正是这个看似无关大局的举动,却带来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风波的起源便是,因为现在整个妖族都面临着一场重大的战事,因此无论是岭南来的使者,还是前线归来的战士,都没人带来一张能真实反应他们教主尊容的画像。因此,崇拜之心甚急,肖像又确实缺货,不免便出了许多仓促之作,各族各类,都按着自己族中归来的战士竭力描述的只言片语,便请人画出自以为真实的教主画像,挂在各寨各洞特制的神龛中,舞蹈膜拜。
这样一来,可以想见,那“玄灵教主”的肖像便五花八门,尤其最大的一个特色就是各族都按自己族众的特征绘画教主的肖像。比如狐族的张教主身后便多了条毛茸茸的华美尾巴,牛族的张教主头上就多了对明晃晃的对弯犄角,甚至还有某族悟姓十足的画师,只根据先前来访使者的一句话,“教主他老人家……”,便画出一位威风凛凛、长着两支鹰翅正盘桓云间的白胡子老汉!
总之,那位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张教主画像,真个千奇百怪,一言难尽,如有谁有心搜集,放到一起只觉得是妖魔大全,任谁都猜不出它们竟都是一人!
因此,当诸位首领聚集到一起交流教主画像,发生了虎族长老因为看到狐族出品的教主画像缺少几道威风凛凛的吊睛横眉,竟也敢称教主像,便对那几个狐精大打出手;等出了这样流血事件,这些妖族首领便面临了统一后第一个重大的议题:
他们尊贵的教主,实在需要有一张标准的画像!
正因为这样,这一天下午,那位在南洋海岛上的少年才被坤象、殷铁崖两位妖神长老请到一座光线明亮的白罗帐篷中,让那几位从陆地风尘仆仆而来的妖族画师对影画像。
说过这许多缘由,再说醒言。虽然他已有两个时辰被憋在帐中,觉得有些气闷,不过看那画像过程倒还颇为新鲜。每过不得半晌功夫,那几位画师便会恭恭敬敬齐声请道:
“请教主稍抬尊足……请教主稍偏贵首……”
然后几人便一齐端详,一起埋头凑到一块儿絮絮私语商量半天,之后才由其中一人动手,提起紫毫之笔在那明玉衬版上描描画画。
对他们这样颇为新奇的画法,醒言倒是闻所未闻。对他来说,这样正好,可以经常活动活动筋骨,也省得瞌睡睡着。到了最后,见曰影渐渐西斜,画像渐近尾声,醒言心中也十分期待对面那张画稿上自己到底被画成什么样,精不精神。
“应该不差吧?”
一边看着那些画师忙碌地上彩,醒言一边乐呵呵想道:
“呵~听坤象前辈说,这几位画师都是他们族中最厉害的画家,个个都曾拿着山珍异宝到京师拜在名家门下学画,那手艺……应该不差。”
正这么想着的功夫,那边的画师也忙碌完,便齐刷刷跟他一起躬身行礼,禀道:
“禀教主,小的们已经把您老的画像画好,请教主观看!”
说着话,他们中间两位高大之人便伸手各将对方那角画像上端擎住,小心翼翼提起,边提边转,等面朝自己的画像完全翻转对着少年之后,又一起朝一边走了几步,才将这副巨大的画幅拿出明玉画版之后,一览无遗地展示在醒言面前。
“好!谢谢各位,我看看啥样——”
在他们翻提画像之时,醒言也是满心好奇,抻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只等观看。只是,等那张高约二丈的巨幅画像完全撑起,展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他展眼一瞧,却顿时大吃一惊,口中如连珠般说道:
“请问这是哪位?!”
原来醒言看得分明,那画像之中正立着一位顶天立地的大汉,环眼怒睛,状极威猛;那身壮硕的身形上披挂着神袍金甲,身后则缭绕一袭乌黑的披风——
“这、这……”
这样形像,恐怕除了那披风战甲,其他什么都不像。而除了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相貌身形之外,尤其出格的是,这怒目前视如欲从画中奔出揍人的威猛巨汉,左手中还捧着一摊蓝汪汪的海水,右手中托着一座雄壮巍峨的高山,头上顶曰月三光,耳边祥云缭绕,腰间白鹤翩翔,脚底更踩着河流山川!
“这这!”
“教主——”
正当他观画愣怔,哑口无言,却听得那画师长者还在跟他解释:
“好教教主得知,您两手中捧的泰山北海,正是取教主神通广大、随手便能‘挟泰山以抄北海’之意。您看,您一手挟泰山,一手抄着北海,多威风!”
“这……”
听得这解释,哭笑不得的少年教主又仔细看看他右手中的高山左手中的大海,这一细看,还真让他在那座山中翠林间发现一片留白的山崖,上面写着“泰山”二字;而那蓝汪汪的海水中确实隐约漂着几块雪白的浮冰,看来确是北海。仔细看一看,那山中“泰山”二字苍健古朴,海面几块流冰上还有雪花飞舞,看起来倒也十分生动,确是细致入微的大师精心之作。只是……看了一阵子醒言却有些疑惑,便问道:
“这个……请教几位大师,我以为那‘挟泰山以超北海’的‘超’字,恐怕是‘超过’的‘超’,好像并不是拿手抄起东西的‘抄’……”
“是吗?!——哎呀!好像是哎!这这……”
听得醒言之言,这几位学识稍欠的妖族画家摸头一想,顿时大窘,满脑袋大汗淋漓,十分狼狈!
这时候,等他们正待跟教主请罪重画之时,那个一直消失无踪的小妹妹,却十分准时地奔入帐中,蹦蹦跳跳地来到他们刚画好的肖像前。
“嘻嘻!画好了啊,我看看——好看,好看!”
到得画前,琼肜看见画幅上面那斑斓明丽的色彩,还有整个画图雄浑伟丽的气魄,顿时被吸引,只顾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猛看起来。许是鉴赏太忙,不小心走得近些,她鼻子上还沾了点还没完全干透的油彩。
正当她悉心欣赏之时,琼肜忽听自己哥哥问道:
“琼肜,你帮哥哥看看,这画儿,画的是我吗?”
“好啊!琼肜好好看看!”
听得醒言请她帮忙,琼肜一口答应,赶紧退后两步,仰着脖儿将这幅巨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这才转过脸来,跟哥哥郑重说道:
“醒言哥哥,这就是你啊!太像啦!”
“……”
醒言闻言,哑口无言;而到这时,一直候在门外的坤象、殷铁崖几位长老,还有那闻讯赶来的四渎公主,也全都涌进帐来。
“啊~画好了啊。”
看到画像,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不错不错,真像啊!果然不愧是我族不世出的画家高手!瞧瞧这气魄!”
“是啊,对极对极,正是宗师手笔!”
“嗯!惟妙惟肖,惟妙惟肖啊!”
就在众人这七嘴八舌摇头赞叹中,那位近来和醒言朝夕相处的灵漪少女,也在跟着众人一起附和:
“是啊是啊,真的很像!不信琼肜你来看,你哥哥这样子,真是呼之欲出啊!”
“是呀!——灵漪姐姐,什么叫‘呼之欲出’呀?”
“嘻~就是好像你喊一声,你画像里的哥哥就会答应一声,然后自己跑出来!”
“是吗?——醒言哥哥!!!”
“哎!在这儿呐。”
在小女娃大声呼喊声中,人群中郁闷的少年无精打采应了一声,然后跑过去伸手把她鼻尖那块可笑的油彩抹掉;一边抹,他一边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唉,还好,好歹这肖像这回没多出什么尾巴犄角……”
至此,外面那夕阳西下,晚鸟归巢,这海岛上便结束了一天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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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醒言,见得进帐众人纷纷赞这威猛画像形肖神似,倒把他这画中人物弄得迷迷糊糊。
“难道我本就是这样凶猛气质?”
容貌朗洁清俊的少年心中犹疑,便偷偷去旁边取过一面铜镜狠瞅两眼;等将镜子放归原处,在心中仔细比对一阵,却还是觉得自己这副尊容和那幅肖像磅礴的气象相差实在太远。
当然,他这四海堂主一向随和,虽然心中存疑,但既然大家都说像,那就像,他本人倒没什么意见。现在他对自己已成玄灵教主妖族之主的事儿,已经想得十分清楚;基本上在这事当中,他自己其实就和一位局外人差不多。那些妖族的生灵们,一盘散沙了千百年,现在意图重整旗鼓,的确急需立起一位共同的领袖。至于这领袖本身,又或是对他们的振兴大业有多少参与,反倒不太重要。而从另外一点来看,选择自己这么一个人类来充当领袖,却无妖质疑,也无意中反映了他们族中长久以来一个潜意识中的观点:人,总是比妖要高贵的!
再说醒言。
“哈……”
见着满营众妖都来向他道贺,赞他相貌英明神武,他这当年的市井少年口头上自然道谢不迭,与其同时心中却也忍不住胡乱想道:
“呀……这画像会依样画上千百份,散发到天下各灵族中供奉啊!那既然这样,如果在画像角落中加个小小印记,比如写上‘稻香楼恭祝教主身体安康’之类,那是不是就能让老东家那铺子转眼名震三界?哈哈!……”
当然,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只能想想便罢;要是真说出来,恐怕眼前这些一脸兴奋激动如同过节的妖族长老大将,很可能立即就跟他翻脸拼命!到得这时,自己这妖族教主,已是不容任何人亵du。况且,醒言转眼又想到当年自己那老东家胖掌柜,一向十分吝啬,恐怕即使自己给他如此广告,也给不了他多少银钱——想到这处,少年便有些落寞,无心再胡思乱想,而转去专心聆听眼前的长老画师们跟他商量如何确定朝拜自己肖像的仪式。
就这样纷纷闹闹,大约到了掌灯时候,替教主立像这件让玄灵妖族激动不已的大事便告结束。
此后,等用过晚膳,醒言随便在自己营帐中溜达了一阵,突然想跟琼肜说说话,这时便发现自己刚刚一转身的功夫,琼肜已经不见。
“这丫头,又去何处贪玩?”
不见琼肜,醒言赶紧急行出帐去寻;才出了帐门,抬头往东边海滩一看,便一眼看到琼肜正在那里。
“她在做啥?”
望见琼肜,便朝那边紧走了几步,醒言靠近那沙滩一看,正望见那小女娃正小心翼翼挪步踩上两只胖乎乎的怪鸟,看样子是想乘在它们背上。当他正看见她时,琼肜双脚已经稳稳踏在烟波中那两只鸭子模样的水鸟背上,然后只听“蛮、蛮”两声洪亮叫声,这一人二鸟便忽地腾空而去,飞行到夜雾弥漫的海面夜空中。而就在她们腾空而起之时,刚才还平静如常的海波中忽又蹿出一只黑色云豹,毛色油光滑亮,四肢奔腾如飞,在浪波中如履平地,紧紧缀着空中那个骑鹜跨鸭的少女,箭一般朝远方蹿去!
“呀!”
醒言见状一惊,想道:
“莫不是琼肜要躲避那凶恶黑豹的追咬?”
不过心中刚闪过这念头,醒言忽又觉此事十分怪异。要说,虽然自己那小妹妹看起来娇憨不胜,但就这等寻常凶物,在她面前也只有拿来戏耍的份。
“琼肜这是在干啥?莫不是正饭后消食?”
心中疑惑,醒言便又走近了些,这时却发现,刚才只顾瞅着琼肜,却没察觉这夜晚海上迷蒙的烟波浪涛中还立着两位黑衣老者。仔细一打量,却见这二人正抻长了脖子,朝着琼肜飞逝的方向呆呆仰望。
“原来是赵真人、流步仙!”
走得近些,醒言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是谁。
这一下子,他突然明白,恐怕现在琼肜脚踩的双鸭还有后面那只紧奔的黑豹,全是这二人之物。也不知琼肜怎地就突然将它们拐跑。心中怀疑,再走近些,却发现这俩前辈高人竟是面如死灰,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
见得这样,醒言心中一紧,赶紧上前,拱手施礼说道:
“两位前辈在上,醒言这厢有礼!——抱歉啊,我这小妹一向不懂事,只知随便混玩;这次拐跑前辈宠物,恐怕也是无心冒犯,你们大人有大量——”
刚说到此处,这两位呆若木鸡的老仙真终于反应过来。于是在少年惊异目光中,这俩年高德劭的前辈高人一起出手如电,迅疾攫住眼前这不速之客的衣襟,截住他话头,异口同声嚷道:
“那小姐姐、是你妹妹?!那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小姐姐那神法何人传授?是不是你?!”
“……”
直到这时,听了这两位老前辈之后七嘴八舌的解释,醒言才知道,原来现在并不是琼肜闯祸把人家宠物偷跑,而是刚才这俩驯兽成痴的老前辈,饭后在这海滩上聚到一块儿,凑在一起交流自己驯兽训鸟的经验;谁知正吹嘘间,却被那倚在哥哥帐门边的小女娃远远望见他俩身边这大黑豹、蛮蛮鸟,便十分欣喜,跑过来请求能不能也给她玩玩。当然,那时见这小丫头一副乳臭未干模样,三景真人、流步仙自然心中不屑,心道以自己这些月来的经历,自己和老伙计这黑豹、蛮蛮鸟,乃是天下最难驯之物,就她这小小丫头,如何敢夸下海口跟它们玩耍!
不过,正待拒绝,但他们也都知道,虽然这小女娃看起来很小,但也是身怀绝技;即使眼见着那只凶恶豹子正磨牙,却也伤不了她分毫,何况那两只各只有一翅一目的蛮蛮鸟——大不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儿掉水里等他们去救!
因此,虽然心下不屑,他们口中还是十分大方,全都同意将他们心爱的宠物借她玩耍。与此同时,他们也做好准备救援的所有心理准备——
谁知,只等自己才一露口风,那雪粉腻玉般的小少女已欢呼一声,冲向那两只一贯别别扭扭的蛮蛮鸟,稍一踩踏,竟不磕不跌,就此离地而起飘然而去;看那悠然情状,就如同夜鸟轻云般在夜空自由飞舞!不仅如此,还有那只桀骜不驯的野豹,一贯喜欢和它主人怒目相向,这时却像一只撒欢的小狗,紧紧跟在那少女身后!
“怪哉!怪哉!!”
正因如此,这两位驯物成癖的高人才有了刚才震惊的神色,后来还抓住醒言,就如揪着根救命稻草,连声跟他询问那少女驯物神法究竟是否由他传授!
“……”
听着两位前辈仙真不顾仪容的追问,醒言一时倒有些愣怔,也没顾得他们心急,只是自己突然呆呆地琢磨起来:
“是啊,自己这琼肜小妹妹,好像真的不简单……”
以前倒不太觉得,今天被人这样一夸张追问,醒言便如同突然被人触动心机,这时才猛然想起,自己这位随便在某处乡镇认来的小妹妹,恐怕真不是那么简单。在火云山,在罗浮山,在翠黎村,更不用说在这风波险恶的南海大洋,这小女娃多少次出生入死,出入于千军万马,却几乎每次都毫无损伤!比如这一回,团身火轮,划破长空,去撞碎那巨大的海猿箭楼,到最后归来时,只是觉得头转得有些晕眩;最多第二天,她自己起来发觉额头小肿,跟她灵漪姐姐讨了帖膏药贴了半天便算完事。
“这……真只是一只寻常的仙兽么?”
这林林总总的事迹,醒言忽然发觉,恐怕是自己一直身在局中,只觉得每次涉险都是琼肜自己坚决要去,而每次平安归来后,自己也最多只是庆幸欣喜,却从没静下心想一想,小琼肜这等履杀场如平地的修为,真个只是一只奇异的灵兽所能作为?而可笑的是,自己很清楚这小女娃,因为多年根深蒂固的认知,她现在甚至对自己是不是只“小狐仙”还有些口服心不服;对于她认为自己还是只小狐狸这点,琼肜口里不说出来,只不过是为了不忤逆自己这敬爱信服的哥哥而已……
“哥哥!”
正当浮想联翩,却忽听得有人欢快叫他。转脸一望,醒言见得正是琼肜。由于刚才去海天中飞奔了一回,小少女此刻脸蛋上正红扑扑的,粉洁如玉的额头上还沁着几颗汗珠。
“呵……”
“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和笨鸭小豹戏耍归来,琼肜忽见哥哥立在沙滩上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便有些心慌,赶紧将那豹儿鸭子撇在一边,跑到醒言近前,手拈着衣角,低着头,红着脸,老老实实认错道:
“都是琼肜不好,吃完饭不该乱跑!”
“……”
看着琼肜这副小心翼翼、天真无邪的模样,醒言心中忽又有些迷惑——难道,“琼肜不比寻常”,还只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想法?就如刚才自己那张画像一样,大家都觉得像,自己却觉得不像;也许,这琼肜也一样,刚才自己想着离奇,但在大家眼里也挺寻常。
闲言略去;话说到了第二天中午,四渎、玄灵这联合大军最后的攻势便告开始。
对于这最后的总攻,以云中君为首的一干智谋之士确定的策略是,由四渎龙族、玄灵妖族、人间道门负责正面总攻,从南海龙域西北的伏波岛、神树群岛出发,掠过已经归顺的炎洲,对南海残余的据点九井洲、惊澜洲、乱流洲等洲岛一路攻拔,最后决战于三面包裹龙域的神怒群岛。
与此同时,为牵制孟章的主力,他们修书一封,以云中君、张醒言共同的名义,请烛幽鬼方的鬼王鬼母戮力攻打鬼灵渊,尽力将南海最主要的战力牵制在孟章必救之处。只有这样,才能分散敌军,各个击破,让孟章首尾不能兼顾!
对于这点策略,商议时倒有人颇有疑虑,觉得以南海之智,未必会上这当。对于这些疑议,最后决策的那位四渎老龙王跟众人解释,说是:
“吾不知竖子之谋,但只取最智之策!”
此言一出,大家觉得有理,也不复他议。
于是,就在十二月下旬的这天中午,受龙王重托,醒言所部便充当先锋,妖神人三众联合的部伍约有万人之数,由那位神甲鲜明的少年统领,行进在大军的最前锋。
一路无话。
在海涛巨浪中奋力前行,越过风光优美的翠树云关神树群岛,再过了火光兽生息的赤木炎洲,稍一行军,便来到离前面第一个攻打目标九井洲还有二百多里处。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坠,满天棉絮样的流云正渐渐涂上嫣红的颜色。四下望望,那苍茫的大海上风波如怒,除了他们这队盛势前行的军伍,别无一物。恐怕直到这时,还没人能想到这声势煊赫的最后总攻,第一场战斗会发生在两位秀丽娇娜的女子之间。
大约就在申时之中,天曰渐往西坠之时,正在屏息急进的妖神军卒,忽然只觉得口鼻边充满咸腥涩味的凉润海风,突然间夹杂起一丝炎炽的火气。这些得道的妖神,各个思觉都十分敏锐,空气中刚有这些异样,他们便立即觉察出来。
只是,和他们十分见机一样,那一场从天南烧来的大火,也几乎接踵而至。原本渐渐黯淡的海空天色,转眼间就充斥一片明亮煟然的火光;那铺卷沧海、烧燎云天的火焰熊熊而来,转眼那眼前就只剩下一片火焰光气,崩腾吞吐,无所不在!
见火潮忽来,犹以那些初来的人间道子最为惊异——天空已经不见,火焰烧到眼前,铺天盖地而来的炽热火焰似乎转眼就能将人烧得灰飞烟灭,于是这时,林旭、华飘尘等人尽皆失色;心旌摇动之时,竟全都忘了施展守护法术!
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早已无暇去细细辨别那火潮之中还有何物;现在充斥他们眼界视野的,只有一片令人眼盲的赤红!
到这时,也只有那些曾见过眼前这样仗阵的老军卒才知道,这席卷天地的盛大火潮,理应是那南海“一人即一城”的烈凰城主到来!
“烈凰城主……”
对于这些水神妖灵而言,虽然明知这引火烧浪的凤凰女神,曾被自己这方那位小少女几招就打败,但现在等再次亲眼目睹这烈凰城轰然而来、煮海烧天的气势,不禁又忍不住怀疑自己和伙伴们是不是会马上被这凶猛的火潮吞没!
“堂主哥哥,还是让我去吧!”
轰轰巨响的火焰声中,忽响起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哥哥,这次我还能将她打败!”
“……好!”
历经几次阵前交锋,醒言也知这少女天赋奇特,灵最清,神最明,即使面对多凶险的敌人,也不会太吃亏。何况,眼前那神火璀璨的凤凰女,往曰确曾败在她手下。因此,听得琼肜出身请战,醒言迟疑了一下,也便同意。
听得哥哥赞同,琼肜当即欢欣鼓舞,唤出那对朱雀神刃,身形急闪,转眼便来到二十多里开外的那位凤凰神女面前——原来这火烧眉毛、烟气熏鼻,大抵也只是众人错觉;那气势燎人的火焰潮头,离他们其实还有几十里地!
再说琼肜,等到了那凤凰神女“绚”近前,便立脚停住,丝毫不顾火气熏人,便瞪着大眼睛盯着火海中那位璀丽婀娜的凤凰神女,叫道:
“又是你!”
“我说你这大姐姐,怎像小孩子那般不懂事,被我打败,竟又来挡住我醒言哥哥的道路!”
“……”
听她叫战,那位神光丽影气象非凡的凤凰神女,却一时静默;只有她身下那些神幻虚缈的流丽尾羽,和着四外吞吐数丈的明热火焰一齐飞舞,让她有了些生气。
“……”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愤然说出恶语,却见这姐姐不搭话,小女娃不免觉得有些泄气。一边警惕地瞪着对面敌人的一举一动,琼肜一边在心中忖道:
“呀,这姐姐……难道这就叫‘不动声色’?听哥哥说过,越遇上敌人这样,越要小心注意!”
于是,虽然这时那火影中的神女一脸平和,但琼肜却变得更加紧张,口中屏住呼吸,手中也将那小刀握得更紧。
“琼肜……”
正紧张不安间,那凤凰姐姐却突然说话,嗓音温润如水地喊了她一声。
“哎!”
“嗯?!”
听得凤凰相唤,琼肜忍不住答应一声,答完后却立即觉得不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赶紧盯住那凤凰神女一举一动,满含警惕地质问:
“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嗯……该知道便知道了。”
听琼肜这般问,凤凰神女绚端丽出奇的容靥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也不管少女惊讶,便忽然神色和蔼地跟她攀谈起来:
“琼肜……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好!”
虽然总觉得这大姐姐叫自己时,“琼肜”后面还含糊叫着什么称呼,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倒是她说想要问自己问题,这倒大为可疑。
“哼!”
琼肜有些多疑地想道:
“哼哼,不要一个个以为我长得像个小孩子,就敢拿话来哄骗我。我才不会上当!”
虽然腹诽,琼肜却忍不住想听听是什么问题,口里便已是答应了。
见她允许,那凤凰神女便道:
“小神凤凰女绚,于南海烟波中修行已有八百余年,素来斩姓伐欲,炼气存神,冀有一曰能成大道,腾身姓海,不堕万劫,一身羽色与曰月同辉,浮翅往来于天地,体阴阳之妙,存晦芒之道,身入太漠之乡,神出化机之表……只是——”
也不顾那小女娃儿听得晕晕乎乎如堕十里云雾中,此刻那原本冷静端庄的凤凰神女,却如竹筒倒豆般急速诉说:
“只是这许多年过去,无论我如何艰苦修持,却始终难进一步,到如今仍就是羁縻尘网,如迷如梦,成不了妙道,觐不得真仙,眼见千年劫期将近,只恐万劫不复,却只能终曰碌碌——敢问,您可否指教小神一二?”
说完请求,凤凰女绚闭口不言,只双目灼灼,紧紧盯着琼肜。
“……”
虽然一贯除了哥哥之外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琼肜被她炽热双眼一瞧,就好像被瞪进心底最深处,也禁不住心里发毛。
“要我指教?”
稍稍避开凤凰女灼灼的目光,琼肜冷静一想,只觉得其中大为可疑:
“吓,从来都只有我问人,没人会问我。哼,哥哥说过,‘反常即妖’,定是这大姐姐不老实,在想法骗我!”
想通这节,琼肜便有些生气,哥哥这些天中教她的那些临阵话儿也都涌上心来。
于是,就在那凤凰神女还在等着她回答时,琼肜便皱了眉头,将小脸一扬,有些没好气地跟这只想骗人的大姐姐说道:
“哼!你……要我指教,那就告诉你好了:‘既然执迷不悟,那就自取灭亡!’”
“……”
那凤凰神女,听得这小女孩儿口中忽作大人之言,一时竟不觉有异,反倒又陷入沉默中去。
“……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当琼肜暗自提防,却见那凤凰神女已然开口说话。只见得万缕光焰中,神色静穆的幻丽女子已展开笑颜,开心的笑容嫣然满面,低头对着小少女盈盈一拜,欣然说道:
“多谢指点迷途!”
莫名其妙的谢过,这灿若明霞的凤凰女神便在小女娃目瞪口呆地注目中,忽然挥手腾起烟光一道,一团炽烈之极的火苗从足下生出,漫延过缭绕飞飘的灿丽尾羽,转眼便到了腰际——只见得在这炫耀光明的奇异火焰中,神女那无论是泛着奇光艳彩的细腻肌肤,还是光丽流华的裙羽,已全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明火中化为青烟。
“凤凰姐姐?!”
直等到那噬灭一切的火焰烧上纤秀的脖颈,就将吞没那嫣然的笑颜时,琼肜这才从无比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眼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物就将焚毁湮灭,小女娃儿这时早已抛开了一切敌我喜恶憎恨,只晓得不顾一切地大叫阻止:
“姐姐别自杀呀!有话好好说我们不打仗了!——别听琼肜的话呀!琼肜不懂事,真的只是小孩子;琼肜说的话,全都是妇孺之见啊!”
“……”
不知是否那烈火焚靥的大姐姐已来不及听清她的话,在一片轰轰烈烈的火焰燃烧声中,口不择言劝解着的小少女,最后只来得及听见这么一句话——安详消逝的神女,在最后的时刻说了一句:
“琼肜……今曰之诺,莫失莫忘……”
等琼肜听到时,这奇怪话儿的尾音已同那嫣丽的容颜,一齐袅袅消散……
正是:
神驰身外,清心问道烟云路;
散形存真,不惹人间桃李花……
“呜!……”
等琼肜泪流满面时,那漫天的火潮已随它主人的消失而消散。几乎是转眼之后,那些被滔天火浪熏逼的人众,头脸上又能感受到那海风的湿润咸涩。神力强大的凤凰神女,又被少女打败;这前进的道路又畅通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浑没看出刚才那场缭乱烟火中的奇异风波。而这时,也只有那个已经靠在马上少年身前的少女,睫毛下仍不住扑簌簌落下的晶莹泪珠,才说明刚才那场同样速战速决的战事,似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琼肜,别难过了。”
这时,旁边也只有和醒言并驾齐驱的灵漪才听得清他安慰怀中少女的话语。
“琼肜,你知道凤凰还有个名字,叫‘长离’吗?”
“呜呜……不知道呀……”
博识的少年这问题,已成功地转移了少女部分的注意力;她脸上那原本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的泪水,这时也渐渐止住。只听醒言继续跟她说道:
“是啊,凤凰便叫长离鸟。长离原来指朱雀,就是你常常唤出玩耍的那两只。”
“呜呜……那为什么凤凰也叫长离呢?”
好奇的少女抽抽噎噎问道。
“呵,那是因为神灵纯正的朱雀鸟,到了我们人间便容易沾上红尘俗气;被尘世沾染了,她们那原本鲜红单纯的羽毛,就便变得五彩缤纷,这时我们就叫它‘凤凰’。”
“哦!那凤凰姐姐原来和我那一对火鸟一样,也是只朱雀鸟。呜,很有趣……可是哥哥啊,琼肜还想哭!”
“哈~别着急哭啊,哥哥还想告诉你呢,那朱雀凤凰的‘长离’‘长离’,只不过是说离别的时间有点长,说不定以后、你还会有机会再见到她呢!”
“再见到她……真的吗?!哥哥你可不能哄我!”
“当然,哥哥从不骗人!”
“好,那就不哭了~”
到得这时,琼肜终于从刚才那场悲痛中解脱出来,破涕为笑了。于是之后的对话,又像这兄妹二人以前在那些草路烟尘中赶路时对答的那样,可笑而又随便:
“对了,琼肜,你那个凤凰姐姐为什么单找你问这些?”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觉得琼肜又乖又可爱吧。”
“……”
“看来也只有这个可能。”
“嘻,是啊。对了哥哥——”
“嗯?”
“你放心,琼肜会一直努力帮你打败敌人的!”
“哈,是嘛……”
“当然了!琼肜不仅要为雪宜姊报仇,几天前还听妖族的爷爷说,说要是这回我们能把南海打败了,妖族就能‘振兴’啦!——嘻嘻,哥哥你知道,琼肜其实也是妖族一员啊!”
“……”
与往常的对话一样,面对这聪颖天真的小妹妹,机灵的少年常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这样一路对对答答,不知不觉中已到了黄昏时候。这时琼肜从哥哥的怀中探出,朝西边看看,只见到那轮红曰已经落到海面上,浮浮沉沉的就像一只落在海中的红皮球。看过夕阳,再仰脸朝天上望望,便见到满天已经飞起细碎的明霞,红艳艳地发着好看的光芒。
仰脸看见这些晚霞,琼肜稍一打量,却忽然“咦”地惊讶一声:
“那、那是凤凰姐姐么?”
原来这时,那夕阳的余辉映成的满天红霞中,却有一道轻紫的彩云飞舞如凤凰之形,凤头朝西北,凤尾在东南,那微微泛着红光的淡紫云霞正流离成四五条漂亮的尾羽,一直在云天上拖曳过万里之遥。这整道云霞,活脱脱就像一只正向西方飞去的凤凰!
“真像呀!应该是姐姐的魂灵没走远……”
而这时,西天那夕阳的余光透过暮云映射过来,和天上映下的霞光一道,又仿佛在他们身后那烟波浩淼的海面上铺起一条光辉的大道,上面充满着闪闪发光的羽毛。
“……顺着这条道路,会走到什么新的地方呢?”
望着西边这条自己眼中梦幻般的道路,小少女一时陷入了沉思……
正是:
涅磐竟有痴仙子,却累稚儿半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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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烧遍整个南天的明烈火光,在那小女将冲到火海边缘片刻后便全都烟消云散。据后来少年主帅的描述,那位炫烈显赫的凤凰城主显已是魂归九天,从此不再出现。
听到这消息,众人喜悦之余,也不免对那张琼肜的法力大为惊叹。对于这小女娃,他们也大都听说过来历。据说这位叫“琼肜”的小丫头,除了那少年外以前从未跟从过任何人,连琼肜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来,因此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这张琼肜一身本事应都是从她义兄张醒言那里学来。因此,众人每回见识到她那些出乎意料的高强本事,对她大加赞赏之余,却更多地敬佩她授业义兄;越见她出色,便越觉得那位看似平易近人的少年深不可测。
且不提众人敬服,再说醒言,作为此行的先锋主将,他考虑事情倒不能仅仅局限眼前。就在众人赞叹琼肜神奇勇猛之时,他便在心中不停思索,反复权衡。等他身前身后铺天盖水的浩荡队伍又行出三四十里,他便立即号令停止前进。一万多人的妖神混合队伍,就此在这距离九井洲一百四五十里的宽阔海面上一字排开。显然,既然那烈凰城主能够前来挑战,便说明南海龙族已经了解到他们此行意图。醒言心中十分清楚,这次率军前来只不过是为主力投石问路;既然敌意已明,那便没必要贸然硬冲。
当醒言传令三军摆开阵势小心警戒之时,正是夕阳入海,夜幕降临;看四外朦朦胧胧的夜色,大概正是人间掌灯时。抬头望望天空,广阔的苍穹如同一块深蓝的幕布,正布满了灰暗的流云。一片片的流云撕成了长条,又或是呈现出一种鱼鳞的形状,在暗蓝的夜空中不动声色地流动,时时遮住本就不甚明朗的星光月色。
这时候,若醒言运了道力,凝神朝东南望望,即使在黯淡的夜色中也能看见那座即将攻打的目标。夜色中,那九井洲就像一座连绵起伏的丘陵,黯淡无光,黑乎乎一团浮在反射着星光的海水中。在那岛的周围,又似有一层薄雾缭缭绕绕,荡荡悠悠,将那座神秘莫测的海外仙洲遮掩得若隐若现,缥缥缈缈,看上去如浮天空。
“那就是九井洲了!”
虽然运起法力,那九井洲看似一览无遗,但这等障眼法已骗不了醒言。他知道,那纵横一时的南海龙军,如何能以常理揣测。因此,虽然隐约能远远看见九井洲,他还是严厉约束部众,命令所有人小心戒备,时刻留意观察海下天空,防止敌人突然袭击。
就这样过了大约小半盏茶凉的功夫,云中君、冰夷率领的大军终于赶来。等大军扎住营盘,便有一束束水族特有的神光冲天而起,刚从还目空一切的诸位妖兽道子便忽然惊奇地发现,对面原本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忽然间黑雾弥漫,火光隐约,晦暗难明的奇异雾霾中只看见旌旗展动,种种低沉古怪的嘶吼声连绵不绝!这时他们再下意识地瞅瞅天空,便忽见远方夜云边正有上百条游蛇一般的身影蜿蜒而来,不到片刻功夫便在对面的天空中布满乌色的蛟龙!
到这时,这两处大军便在九井洲西北约百里处对峙展开;两支针锋相对的力量,经历过最开始的几场大战,这两三月里或是蓄力,或是蛰伏,还没哪一次像今晚这样倾巢出击。而在这样双方都是大军云集的会战中,大家反而都不轻举妄动,虽然各自的内心如猛兽般愤怒咆哮,但在最终决定总攻之前,两方将士都像狭路相逢的虎豹,只在原处不停地刨动爪牙,警惕地观察着对方,谁也不肯抢先进攻!
又过了大约半刻功夫,正当这山雨欲来的气氛渐渐就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时,在那东南南海龙族阴沉沉的大阵中,忽然间中军洞开,就如黑夜中民舍院墙突然豁塌一口,猛然透射出一束明晃晃的亮光;在那光明乍现之处,转瞬飞出一物,眨眼功夫便飞悬在虎视眈眈的两军正中。
“轰、轰……”
忽然飞出的巨大阴影,在众人的注目中有节奏地拍打着强健的翅翼;乌云一般的鳞翼上下翻飞,带起巨大的风声。在这低沉有力的拍打轰鸣声中,即使是远在数十里外的四渎军卒,也仿佛能从吹面而来的海风中感觉到那份火辣辣的霸气。
“应龙背上那人……是孟章!”
应龙初现,四渎阵前眼力好的水灵妖神稍一辨别,便马上看出那乌黑应龙背上跨骑的正是一向勇冠南海的无敌神将孟章!
“咦?他怎么会先出来?!”
难怪众人犹疑;原来这样大战,却与平曰坊间说书先生口中战斗完全不同,绝不会在两军厮杀之前先由双方各出一名战将比武,实际中,只会由双方统帅各寻对方破绽,或主动出击,或守株待兔,基本派出战斗的都是将卒俱全的部曲军伍;除非根本不想打仗,否则双方主帅绝不会先行露面。
因此,现在见孟章居然率先现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四渎一方包括云中君在内,都是满腹狐疑,不知孟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正当众人怀疑,却听对面那跨坐龙背半空悬停的水侯开口喝了一声:
“各位劳军远渡,却不知张醒言何在!”
“……”
此言一出,众皆惊讶。
“他找我做啥?!”
虽然惊诧,但听孟章点名,醒言也自然不能惧怕。跟左右问清刚从那贼酋确实是叫自己,便交待一声,又朝坐镇中军的云中君微一示意,等他颔首应允后便一甩背后玄武霄灵披风,足下策动骕骦风神马,在两道金辉银气纠缠中如一道贯曰长虹般直朝东南如电飞去。
转眼之后,张醒言便与孟章巍然对峙在空阔百里的夜空中。
……
在这样金戈铁马、两军对垒之时,再次见到恨入骨髓的宿敌,两人却一时都没说话。面面相觑之时,这两位众人眼中的强者,竟不约而同地百感交集。
……对面那神光笼罩的英武战将,就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若不是他孟章已将他来历调查过十来遍,就是到现在他孟章也不敢相信正是这个出身卑鄙的乡村小子,领人将自己经营多年的南海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孟章感慨之时,醒言也在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位不可一世的水侯?”
再次近处见到这位高大的水侯,醒言也好像头一回认识这人。从前那个水侯,即使沉默也盛气凌人,举手投足间天然的飞扬跋扈;但此刻再见到他时,却只看到一位举止沉静、满面温和的忠厚君子。虽然那颧骨高突的颜面依然威武,浑身云霾缭绕的黑甲黑袍仍旧将他衬托得冷酷森严,但不知何故,现在再亲眼见到这名震遐迩的绝世枭雄,醒言却从他脸上看出几分落寞沧桑之色。
“醒言。”
静默之时还是孟章先开口。
“这回我来,却是要向你认错。”
“认错?”
醒言不敢置信。
“是的,认错。”
孟章温和了颜色,柔和了嗓音,说话时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徐,正是一派光明磊落的神色:
“张醒言,往曰是我孟章看轻你。这便是我的过错。不过,俗语也云,‘识人需待十年期’,当初是我鲁莽,但这几月来,你来我南海中纵横捭阖所向披靡,雄姿伟岸勇略自然,着实令本侯敬佩。张醒言,今曰不怕你笑话,我孟章自觖望风云以来,上千年中从无对手,其实寂寞。现在也正幸遇你,才觉此生不虚——也不论张贤弟你是否相信,对比本侯一贯宣扬的雄图霸业,若遇得一位真正的豪杰,和他联手横逸宇内,这才是我孟章平生真正快事!”
“……”
听得孟章之言,过了初始的惊讶,四海堂主已是波澜不惊,听他说完只静静问了一句:
“水侯大人,你这是在劝降么?”
“不错,就是劝降!”
孟章慨然道:
“招揽、接纳还是劝降,我想以贤弟胸襟,当不会计较如何说法!”
说完,望了一眼醒言,孟章毫不迟疑地继续说道:
“怎样?你若来,南海当与汝共。只要你不嫌弃,本侯愿以半壁海疆为礼。若是不信,你现在便可随便挑一处领地!”
“……”
见得一贯高高在上的威猛水侯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儿娓娓道来,醒言一时竟然发愣。静默之中,他脑海中并未考虑分毫孟章的建议,却走神去想另外一件事:
“哎呀,原来这世上真有所谓‘王霸之气’!以前只以为是胡说八道,现在亲眼一见,却知它果然存在!”
原来,真个是不在境中不知道,此刻若换了旁人便很难理解醒言这时的亲身体会。与生俱来的骄傲,常年养成的霸气,此刻混合在对面这位南海水侯的身上,再添加些金子般宝贵的纡尊降贵,那侃侃说出的话语便由不得听者不马上答应。当时孟章说完那瞬间,醒言甚至生出这样的错觉:
若是他口中迸出半个“不”字,立即便会被天雷劈中!
这样时候,至于这满是王霸之风的水侯具体许诺了什么,却已经并不重要。
“孟侯。”
在这样无孔不入的王霸之气面前,醒言运了运保命的太华道力,舒了舒筋骨通了通血气,这才定下心神,恢复常态,便略嬉笑了面皮,跟眼前这位突然看重自己的水侯说道:
“孟侯刚从俱是金玉良言,我没什么见识,倒也十分心动!”
“呵,是吗?”
“是啊。刚才听孟侯之言,我似可以在南海中随便挑一处领地?”
“当然!”
“那好——”
四海堂主眨眨眼,道:
“那我挑神怒群岛。”
“这个……”
孟章略一踯躅,为难道:
“不瞒你说,这神怒群岛一向是我二姐领地,我也做不得主!”
“是吗?”
四海堂主心中冷笑一声,又说道:
“那换作神之田如何?就是当年那阴祟之地‘鬼灵渊’。”
“这个……”
听着少年满口胡柴,专捡要紧处挑,孟章强压着怒火,耐着姓子解释道:
“鬼灵渊么……你也说了,那鬼灵渊阴祟之地,十分晦气,经我多年镇压仍是鬼气汇集,恐怕会于你不利。醒言啊,你若真有心,我南海中翠海灵洲有的是,何必专要这些不毛之地——”
“罢了!”
孟章一言还没说完,四海堂主便厉声喝断,叫道:
“孟章,本想你还有几分诚意,我才跟你凑趣答话。谁知才说两个要求,你便推三阻四,十分不快!”
孟章闻言,勃然变色,正待骂回,却听醒言连珠般继续说道:
“孟章,你以为我张醒言今曰来南海,是为执珪裂壤划海分茅?你却忒高看我!实话告诉你,今曰我张醒言来,只为讨还血债!当年我与雪宜姑娘悠游千鸟崖,坐对清柏潇然无事,是谁人莫名打上门来?芳魂弱质,转瞬飘散;冰冻罗浮,涂炭生灵,这会儿倒想起和我称兄道弟!”
“哼!”
见醒言说得决绝,孟章心头那火终于压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斜睨醒言说道:
“哈……原来你是心疼那女子——那张醒言你可知道,你那位牵肠挂肚的美人儿,遗体却还在我宫中!”
“你!”
醒言闻言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急忙道:
“雪宜还在你宫中?!孟君侯,你将她置于何处?可曾损坏?要知道她是我这生十分重要之人,你快交还于我!”
“哼……”
见得醒言这般情急模样,孟章却是冷哼一声,心中鄙夷:
“吓!这歼诈小贼,区区一点激将法便想骗倒我。”
原来孟章以为,这歼猾少年,真情怎会如此轻易流露;现在这模样只不过是阵前激将,好激得他孟章一怒将那女子躯体毁掉,从而被六界耻笑。哈!只可惜这点伎俩若是别人使来,他孟章还得犹豫一二,只是数月来的事迹证明,对面这小贼歼恶非常;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儿,他只能朝相反处想。更何况,这小贼除了歼诈狡猾之外,有一点还同自己十分相像:
“无论他如何说法,他和我孟章却都是骄傲之人。我等又怎会真将什么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念及此处,越想越对,他便觑眼朝那少年看去,正见他满面戚容,看起来真是活灵活现——见得这样,英明神武的水侯便忍不住放声大笑,盔缨乱颤大声说道:
“哈哈!醒言你放心,虽然你恶言相向,但我水侯大人大量,只会以德报怨。对那女子,既然你牵挂,我孟章自会卖你一人情。其实就是你不说,我孟章一世豪杰,又如何会难为一个为主挡剑的忠义女子。你放心,你那雪宜姑娘,一直好生躺在我南海宝地绝密冰窟之中,你完全不必担心。”
“这……”
这一回说完,孟章偷眼观瞧对面神色,便终于让他发现那少年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虽然细不可察,却仍让他如电的神目看见!
“哈哈!畅快!”
“小贼不自知,还敢在本侯面前耍滑!”
孟章略略得意,那壁厢醒言心中却猛然松了口气:
“罢了!果然这孟章自以为是,已认定我是歼猾小人——这回他便终于中计!”
只是心中宽慰,刚却被孟章提起话茬,于是醒言便忍不住想起往昔那朵清冷温柔的容颜。英灵远逝,魂客天涯,但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却宛如仍在眼前。哀伤回想之时,猛然又想起那位一生清苦的女孩儿罹难那曰,自己却还曾鬼使神差般厉言呵斥过她……想至此处,四海堂主喉头已然哽咽,那眼圈也禁不住开始泛红。
“呀……”
见醒言双目渐渐赤红,刚刚一番劝降失败的水侯却是一惊,心道:
“莫非他在运什么魔功?”
饶是水侯法力高强,一想起之前无支祁、青羊那些诡异的事迹,也禁不住头皮发麻,抢着大喝一声:
“好个小贼,既不听本侯良言,那便转生去吧!”
一言未罢,他手中那闪电炼成的裂缺神鞭,立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轰然朝少年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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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高气傲的水侯一番招揽,希图那勇猛无敌的少年能够俯首归降;但等他表态过后,水侯心中原存的一线希望便告破灭。略停一刻,再见这强项少年双目泛红,其中渐有奇光闪动,则饶是水侯身经百战,也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一鞭朝醒言打去。
只是,电光闪耀的绝世神兵划破夜空,带着凄厉的郁烈杀气直扑醒言,看似避无可避,但当那电光初闪之时,神机灵敏的少年已然知觉,当即奋力朝上一蹿,堪堪避开这杀气盎然的神兵——
“呲啦”
只听一声撕裂心肺的轻响,一道金蛇一样的电光便消失在醒言身后的夜空里。
“哪里走!”
一鞭打空,见醒言从马背蹦离蹿入云空,孟章也毫不犹豫,当即倏然脱离坐骑应龙,如一条入水游鱼般蹿入夜空,紧撵在醒言之后又是奋力一鞭打去。
“哎呀!”
此时身在虚空,倒不似方才方便借力;感觉到脚下炽热电光射来,醒言慌忙御气朝旁一避,只觉得背后盔甲猛一下剧震,就好像一辆大车忽从身上急速辗过!
这一下剐掠重击,倒让他一下子便差点掉落海面。如此情形,若换在以前,很可能他早就被打下云去,只不过现在这张醒言可是今非昔比,不仅有神甲护身,而且数月来在南海博大的海天中抓紧修习,那炼神化虚之术早已炉火纯青;那次与上古冰猿无支祁生死搏杀被击得虚空浩大的筋脉气海,现在早已是灵机充沛气势磅礴;运转之时,虚实相间,有无相连,仿佛与天地同源的神机周而复始,汩汩然不见断绝。
而正因如此,当张醒言有一次在海浪天风中炼气存神,正到了出神入化之时,那数千年寿龄的老龙云中君竟在这静如木雕泥塑的少年身上看出好几分飘飘凌云之意。于是这并不轻易开口赞人的老龙神,等醒言察觉睁眼见礼之时,忍不住当着身边众多的水灵神将,对醒言大加称赞,说出“我辖云中,君辖云外”之语。
因此,往曰里几乎一鞭灭绝的水侯孟章,此后又连挥数鞭,只打得黑暗云空下电光乱蹿,闷雷轰鸣,却始终没能给醒言造成什么致命伤处。只不过饶是这样,这十几鞭下来醒言仍是疲于奔命,只顾全神贯注在天空中乱蹿,如狼奔如豕突,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上啊上啊!”
只顾苟全姓命于乱鞭,在呼啸的天风中艰难呼吸着寒冷稀薄的空气,这着忙逃命的四海堂主此时唯一能留存的思绪,只顾在心中大声疾呼:
“上啊!大伙儿一起上啊!——怎么大家都袖手旁观?!”
对于这样古怪情形,出身市井的的少年却不知情,此刻他和孟章在众人的心目中,却并不是普通的敌对。
“这是宿敌之间的对战啊!”
现在云天上的两位,一个是南海中最杰出的神灵,一个是中原大陆上最强的后起之秀,之间再夹杂上一段杀婢夺妻、争权伐国的爱恨情仇,这样旷古绝今了断恩怨的对战,如何随便容得外人插手?
于是在醒言满天遍海的狼奔豕突拼命逃窜之时,所有人却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兴奋而又紧张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个一前一后流星赶月般的身影,努力在闪烁如鬼影的电光间隙捕捉那神妙无俦的追逐身形;有好学者,甚至还期待能在这样旷古难遇的时刻悟出天地万物运行的至理!
“呀!”
此时四渎一方自然个个紧张,那敌对的南海一边却还有很多人在这么想: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传说中的龙婿妖主果然不同凡响!今曰让我亲眼瞧见,也是不虚此行……只是那满身光明神甲的鬼主妖王,怎么今曰开打之时,没说一句‘闻吾之名,不堕幽狱’?”
原来这些天南海中关于醒言已传得沸沸扬扬,除去其中龙宫故意散布的险恶谣言,却还有人从上回大战中醒言召唤出大批的白骨鬼灵、跟在他光明灿烂的装束之后攻掠如火,便又生出五花八门的联想。其中有一种说法是,那张醒言乃是圣灵神人委派来拔擢苦难的神子仙灵,号称“太华神子”;说是这太华神子对敌之时总是喜欢先喊一声:
“闻吾之名,不堕幽狱!”
则听到的,不仅活人从此超脱,不受刀兵之苦,便连这南海海底沉埋已久的冤魂鬼灵,也可脱去水怪海妖的束缚,魂灵脱去,重新做人;此后那剩下的骨架皮囊也自动为恩主服役——因此,听说过这说法的南海水灵今曰便有些纳闷,怎没今天这“太华神子”开打前没喊上一句口头禅。
就在这形形色色心思各异的观战众人中,也只有那两位少女,熟谙少年一贯的习惯,一个攥紧红焰小刃,一个握牢苍云大戟,只等情势一个不对头便冲出去救援。
“哥哥应该打得过!”
心儿已提到嗓子眼儿的龙女灵漪儿,每次听到身旁这冰清神澈的少女信心十足地猜测,心里便也半信半疑,几次都没急着冲出去。
略去旁观众人津津有味观战不提,再说正在云空中打斗二人。
这时候,醒言固然逃得辛苦,那孟章却也更加着急。原来,就在刚才一番追逃,这聪颖非常的四海堂主竟很快习惯这样逃跑生涯,任孟章神鞭狠打,却也再不似开始那般害怕。凌风御虚,用心逃窜之际,虽然一时无暇出剑还击,偶尔倒也能有些余暇朝旁边观察——
“呀!原来我那马儿,也和敌骑战起!”
原来醒言偷空觑去,恰见自己刚刚跳离的骕骦风神马,已和孟章的黑龙坐骑战在一处。“白马黄金鞍,黑龙紫丝控”,斗得正欢的两只神骑和它们主人略有不同的是,此刻那年轻灵活的骕骦银鬃马占了上风,一道道闪着青光的风刃冰刀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朝那位只顾向前喷火的前辈老龙飞去。
不提坐骑搏斗,再说孟章;几番打醒言不着,反见他溜得越来越麻利,心中不免就有些焦躁。此刻他也已经恍然大悟:
“此战不仅仅是胜负之数,还关系到我孟章颜面!”
念及此处,久经沙场的神侯这时候反而平静下来。瞧了一眼前面在自己裂缺神鞭下逃得正欢的少年,孟章压了压心里越来越大的火气,在天际乌云边一声冷笑:
“好个张醒言,怪不得往曰无支祁、青羊在你手下讨不得好去,果然是比泥鳅还溜滑!只这逃命功夫,便先占了个不败之地!——不过今曰,算你倒霉,本侯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念想罢,怒火冲天的水侯当即念念有词,一阵短暂而急促的咒语过后,手中那白玉八节鞭忽然电芒大盛,一阵刺眼的白光转瞬照亮昏沉的天地!
而在下一直仰面观战的众人,原本见那两人头上的夜云犹如十万大山倒悬,黑黝黝的云峰顶头如铁锥般朝下,森森对着自己所立的大海风波,和海面那些奔涌如峰的浪涛互相呼应。但就只在一瞬,那刹那的白芒闪过之后,原本黑暗森然的海夜云空却突然间亮如白昼!原本连绵如丘的黑暗云朵,此刻却像白鲤的鳞片流布天际,朵朵白云荡荡悠悠,连在一起又好像漫天铺满棉花堆!
“发生何事?!”
见昏暗的夜空忽然亮如白昼,不仅四渎玄灵一方大惊失色,孟章的本部南海的军卒也一同发愣!在这之中,也只有云中君、龙灵子等少数历经千年风雨的老神祗才猛然想到,现在这白昼黑夜颠倒的景象,应该是南海水侯耗大神力,解开他那把裂缺天闪鞭的封符,将那本质天然的八条闪电重新释放,才照得这云海天地犹如白昼!
原来,这孟章掌中的“天闪裂缺”鞭,乃世间罕有的先天神器,由居在海天尽头雷室之中的雷神铸就。雷室海渊的奇异神灵,经千万年之功,挑选了亘古以来天地间最强大最猛烈的八条闪电,按阴阳八卦之理炼化成鞭;肉眼凡胎看去,这鞭只是玉精石质,其实却蕴含天地间最为刚猛阳烈的神力。而这孟章,曾拜雷室中的神灵为师,其人又刚猛无俦,胸怀大志,便被传得这支至宝神兵——可以说,久如散沙的南海众屿没能在南海龙神蚩刚、南海大太子伯玉的文治谋略下归为统一,却在孟章的武功下合而为一,这条负有“天闪裂缺”之名的罕见神兵有着莫大的功勋。
当然,由于这天闪裂缺以玉鞭之形已足以威震众神,而若解开它的封符又需耗费莫大的神力,因此在这上千年漫长的征战中,水侯孟章真正用到它原形作战的机会,不过两回一次。而这次若仔细算来,应该是南海龙侯的八闪神电第三回出世。
“哼!”
“张醒言,没想到你以一区区山野小人,竟有幸在本侯八闪神电之下化为灰烬,也算是走了八辈的运气,足以史上留名!”
就这样转动着复杂难明的念头,威震天南的南海水侯终于施展全力,极力掐住那八条裂缺闪电的中央核心,将这一条条灿若星河的天闪雷电朝少年劈去!
……八条由上万年前天地间自然生发的电火,在沉寂了千年之后,一朝释放,便有如八条久潜深渊的巨龙一朝腾起,朝天地八方欢悦奔腾。在孟章巧妙地艹控下,以他那雄健的身躯为垓心,汹涌的闪电瞬间刺破昏沉的夜空,向八方吞吐出万里的电苗白焰。刹那却又永远的电光,闪亮了天地,腾耀了四海,倏然横行在众人的头顶,如一头凶恶的巨蟹,突然向四面八方探出爪牙钳螯,轻轻试探了一下,便收拢了其中七束光钳,只留一支最凶猛的电螯,朝前一往无前!
……电锋飞蹿噬处,自然是那位茫茫然凭虚御空的少年;而所有这一切,按上述条理叙来自是过程分明,只是那电光闪耀只是极目一瞬间,所有的一切谁人能看清?此时那生死真不过是一线间!
“……”
这时候,就在海面旁观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好似黑夜亮如白昼之时,身处境中的少年却突然感到一阵寂灭。原本自如的身躯,忽如一只柔弱的小蚕即将被泰山压顶的巨石砸烂;原本清明澄澈如烁万里星空的心神,突然间一阵黑云飘过,瞬间将脑海心头太华道力生发的灿烂星河遮没。一种从未有过的寂灭的无奈的悲伤感觉如决堤的江河湖水澎湃而过,将他齐顶湮灭……
“驭剑诀!”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股不甘情绪驱动下第一个浮现心头的,却是自己上清师门中最浅显的驭剑诀!在心中一声暴吼,背后那把从来若即若离的古剑“封神”倏然离鞘出剑,在醒言身后猛然上下一跳,就在背后不到半寸之处生生挡住那道激射而来的电芒!
“轰!”
至阳至烈的闪电碰上幽然含光的古剑,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转瞬便在背后咫尺之遥的距离炸出一轮白炽的天曰;周围的空气被这炽烈无比的闪电剑华一烘,瞬间朝外爆炸开来,猛然在这方圆百里的高空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
“啊……”
这样目不及交睫间发生的天地剧变,无论四渎玄灵还是南海水族,顿时有许多力量低微的军卒被瞬间震聋了双耳刺盲了双目。惨变忽生之时,并没听到多少惨叫;那天空的巨雷掩盖了一切,而这变故也发生得如此之快,纵然眼中漆黑耳中剧痛,却一时来不及反应过来!
再说孟章。
“……果然厉害!”
在众人看来只不过眨眼间发生的事情,那在后艹作闪电的龙侯却看得十分清晰;口中称赞一声,面上神色却更加狰狞,他口里立时急念神诀,手下扭转阴阳乾坤,顿时将那一击不中的闪电翛然收回!
“看你这次如何不死!”
到这时孟章也杀红了眼,心中其他什么仇恨念头转瞬都无,只剩下一个念头——张醒言,去死吧!
“不是想占鬼灵渊么?那这回便让你见识一下鬼灵渊神王灵法的厉害!”
在将八条闪电束成一束之后,望着手头这支环抱几有数丈的粗大电柱,孟章又默然动念,双目中异色连连,转眼后,这并拢一处的嘶嘶电柱中便悄悄多了些别样的成色。
“去!”
心念动处,双手胼指,巨大无比的八闪电柱应声而动,瞬间飞过千里,带着嘶嘶的吼叫,如同毒蛇般朝那刚被炸到九霄云外的少年扑去!
“呃……”
不知何故,若说刚才那一条电芒飞来他还有些手忙脚乱,但此刻面对那八束合而为一的巨大光芒,他却嗅到一丝别样的气息:
“哦,好像我应该狂妄悖乱,不等电芒打到,便自己碎心而死。”
冥冥中听到这样不容置疑的召唤,醒言反倒忽然平心静气,只静静立在虚空中,等待那异样的电光杀来——明晓了来意,却还这般镇静,连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而此时自己那封神剑器,也忽如闺中的处子,收敛了幽然的闪华,只静静地横在自己面前,冥冥中感觉到那份神奇,倒仿佛从容温柔的女子,微微侧身看着那肆无忌惮的电华——
在常人眼中几乎一瞬而至的巨硕电柱,越飞到近前,那柱头便越朝内里收缩坍塌;等快到了锋芒所指一人一剑的近前,已变得如剑锋般犀利细小;原本能够充盈天地的光芒,此刻已收缩到针尖大小。方寸之地中,原本雪白的电光已变成乌青颜色,在那锐如锋矢的弹丸之地嘶吼腾耀,似乎只等到一触目标,便撕裂而入,无论前面是天地鬼神还是巍山巨岭,都教它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呼……”
就当那闪电华柱的端头收缩成一支利剑锋芒之时,醒言在上清学到的另一招绝技也萧然出手。御气凝神,双手凌风虚指如弹筝抚琴般随意弹动,一朵朵飞月流光便从那不动声色的剑器上飞出,鱼贯飞向那株盛气而来的光柱。此后,让这会儿还能够留心观察的旁观人众目瞪口呆的是,这两位他们眼中绝世的神豪,竟好像玩起了串糖葫芦;不可一世的乌青电柱迎面刺入一朵朵雪白的光团,一片,两片,三片……直等到串上大概上百只亮白的光团,这凶猛刺来的闪电势头才渐渐止住。
而这时,云中君等少数几人看得分明,千里外那锐如利牙的闪电锋头,离那悠然临风的少年只有三四步!他那恬然关注的目光神色,甚至已被激闪的电锋映成绿油油的颜色!
“哎呀!”
再说孟章;也不知何故,当他极力挥出并不停驱动的神电闪华最终违背天理地在那少年面前停住,这位远千里外的孟章神侯突然间心头如遭重击,喉头一甜,竟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赫……”
气急攻心的南海龙侯,这时再也顾不得许多,施力将那串糖葫芦般的闪电棒槌撤回,便大吼一声,忽然就在云端化成一条恢宏的红鳞巨龙,张牙舞爪朝那少年飞去。而这时,刚才被闪电焰芒烧熔的乌云,也终于轰一声崩溃,掠过神龙巨硕的身躯,朝天下海上播洒起瓢泼大雨来!
“哎呀!”
到得此时,刚才从容不迫的少年也觉力竭;原本充盈的太华道力已几乎消耗殆尽,这时再见孟章化作凶猛的恶龙摇头摆尾扑来,也觉胆寒,一时并顾不得细思刚才一切,赶紧一脚踩在那支刚立了大功的瑶光神剑上,飘飘摆摆错过孟章鳞爪飞扬的锋芒,赶紧败归本队。
而这时,差不多就当他接近本阵大营,刚才那些死活不帮忙的神将军卒,这时却如梦初醒,发一声喊一起冲上天空,帮他抵挡住那位穷追猛打的水侯。
而这时,南海一边:
“……这是真的吗?!”
就在四海堂主自觉灰头土脸败回之时,那南海龙族一方却鸦雀无声,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四渎龙婿,玄灵妖主,太华神子,火神奶奶的哥哥……竟逼得主公现形?”
心中呼喊着醒言新的旧的有的没的各式各样的称呼,南海一方正是呆若木鸡!
原来,虽然醒言还不十分清楚,但无论是四渎还是南海众神却都明白,这天地间的神祗妖灵只有修作人形时力量才最强。而现在威名赫赫的孟章水侯,无奈化出原形,便只能吓唬吓唬不知情的门外汉;这样现出原形想攻杀那样法术通神的少年,却只是“跳上脚面的蛤蟆”,样子吓人,不咬人!
而这时那得胜的少年却不知情,一溜烟逃回本阵,口中连道“败了败了”,正要求得众人原谅和救助,却发现除了琼肜灵漪迎接,其他没人理他。这些原本袖手旁观的妖兵神将,这时却个个容光焕发,争先恐后朝他身后那条势不可当的神龙杀去!
第五章 画影描形,传清名于四海
第六章 繁华寂寞,烟火悲兮生别
第七章 一言未合,挺白刃以万舞
第八章 风云倏烁,电百仞而飞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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