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大恩未报

侯君集回长安了。

因屠高昌都城而引西域诸国愤怒,李世民不得不下旨流放琼南,时隔两年,李素在晋阳平乱后用自己的功绩换来侯君集的开释,李世民****的圣旨追出长安,两个月后,侯君集领十余散骑随从回到了长安城。

侯君集回城的消息迅速在群臣中散播开来,许多与其交好的朝臣们纷纷备上厚礼,亲赴侯家拜访,可谁都没想到侯君集进城后并未回家,而是径自去了太极宫,长伏于宫门前请罪并谢恩。

李世民并未召见这位声名远播的大将军,只是派了宦官出宫递了话,嘱咐侯君集回家好生歇息休养,并自省其过,不可再犯,侯君集面朝甘露殿方向连连磕头,虎目含泪表示一定自省己过,不敢再辜负圣恩。

贞观朝的名将很多,李靖是无可争议的排名第一,可谓大唐战神般的存在,只是当初灭了*突厥后,李靖的战功和军中威望到达了巅峰,已有震主之象,李世民颇为忌惮,而李靖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将领,很识趣地表示征突厥一战错杀平民无数,并且也有纵容麾下将士抢掠****之事,于是不邀其功,反而自请其罪,从此闭门谢客,不再参与任何军政之事,这才令李世民放了心,不但给自己争到了生机,还赢得了李世民的敬重,从此将他高高供起,类似于一种国家供奉的存在。

而侯君集,他所经历的事情大致与李靖差不多。同样是灭国之战,同样也是纵容部将屠城抢掠,而灭高昌国震慑西域诸国,从此将丝绸之路以西牢牢掌握在大唐手中,其战略意义丝毫不比李靖当年灭*突厥,李世民给他的待遇却与李靖天差地别。

只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李靖挟灭国之威,将当时北方最强大的敌人灭了国,这个举动已为大唐立威扬名,所以一些屠城抢掠之类的事情,邻国无人敢指责,而侯君集灭掉的高昌国本只是个国,其余的西域诸国害怕侯君集下一个灭国是自己,为了各自国家能够免于兵灾,自然要拿侯君集屠城抢掠作文章,所以侯君集并非败于国法军纪,而是败于政治舆论压力。

离开太极宫,侯君集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望着远处的太极宫门,部将随从牵着马静静站在他身后。

侯君集接过缰绳,脚步忽然一顿,语气低沉地道:“可知李素家住哪里?”

“末将知道。”

侯君集踩镫上马:“走,去李素家。”

部将一呆,讷讷道:“可是……大将军,您不先回家么?老夫人和少郎君他们……”

侯君集重重一挥手,沉声道:“大恩未报,先享天伦,不义也。走!”

精骑卷黄尘,侯君集领着部将随从出了长安城,径自朝太平村疾驰而去。

风吹着侯君集略显凌乱的发鬓,根根须发迎风招展,拂过面颊有种针扎般的疼痛。

侯君集眯着眼,抿紧了唇。

这次被召回长安,他的心情并非如刚才在太极宫表现的那般悔恨或感恩,反而非常复杂。

有怨气,有愤怒,有困惑,还有几许憋屈难受。

国法军纪真真实实摆在面前,侯君集无法辩解,错了就是错了,李世民的处置并无任何不妥。可是,谁叫他前面还有一个李靖的特例摆在那里呢?同样是亡国灭族,同样是战略大胜,同样的盖世奇功,李靖犯了之后给李世民服了软,虽没了实权,却也被高高供起,臣民敬重,没人提屠杀突厥牧民,也没人在乎他麾下的部将抢了突厥多少财物。

然而到了侯君集身上,同样有功也有过,可他刚回到长安城就被锁拿下狱,接着被李世民下旨流放,同样的功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待遇,侯君集怎能无恨?

人最怕比较,若无前例,侯君集纵被砍头亦无话可,但前面李靖的待遇活生生摆在面前,再看看自己的下场,心里当然不平衡了,有句古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差不多便是这个道理。

此刻侯君集的心情,大抵便是怨恚与恨意交加,然而对方是自己效忠多年的皇帝,于是又掺杂了一些委屈难受,一团复杂的心情埋藏在心底深处,慢慢的发酵。

部将的轻唤令侯君集回了神。

“大将军,前方便是太平村李家了……”

侯君集一勒缰绳,十余骑停下,众人下马,在离李家大门尚距数十丈便下马步行。

李素闻讯急忙跑出家门,见侯君集一身风尘,满脸沧桑,站在门口定定注视着自己,李素急忙行礼。

“侄拜见……”

没等李素躬身,侯君集忽然抢前一步托住了他的胳膊,李素疑惑起身,却见侯君集猛地一躬身,先给他行了一礼。

后面的部将见侯君集弯下腰,众人也纷纷单膝跪地,行礼隆重。

“侯某承贤侄之情,回长安的路上便听了,是你以自己的功劳为抵,换得侯某被****开释,召回长安,免我多年流放之苦……”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侯叔叔万不可折煞晚辈,您被****与晚辈并无多大关系,陛下因时因势而赦亦在情理之中……”

侯君集淡淡一笑:“恩与怨,侯某一向分明,是你的恩,就那就是你的恩,旁人沾不得半,此恩无异再造,容侯某日后报之。”

李素闻言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他请进门。

…………

李家待客并没有像大唐权贵高门那样大摆酒宴,李家的生活习惯很规律,酒宴通常都是到饭时才设,客人若不是饭时候来,一般也就是堂上高座,然后一杯清茶待之。

得知侯君集及部将风尘仆仆刚回长安,李家破例开了餐,席间无酒,只有香喷喷的饭菜,侯君集也不客气,抄起筷子便一阵风卷残云,狼吞虎咽,饭量令李素暗暗吃惊,然后……开始思索这家伙到底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上门不但没拎任何礼品,反而白蹭了不少饭菜,李素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不像是他的恩人,而是仇人,今日上门寻仇就是为了吃穷他……

李家丫鬟如穿花蝴蝶似的进出堂前和后厨十几次,为这群饿鬼添饭添菜之后,终于把他们的无底洞填满了。

侯君集打了个饱嗝儿,满足地摸了摸肚子,丫鬟适时奉上一杯清茶,侯君集浅啜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把茶搁下再也不动它,显然李家的茶水不太对他的胃口。

吃饱喝足,宾主这才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

李素与侯君集聊了一些流放途中所闻所见的闲话后,二人渐渐到了正题。

“这一路老夫风餐露宿,沿途打听到长安城的一些消息……”侯君集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近日东宫不稳,陛下有易储之念?”

李素笑道:“空穴不来风,消息终归是五花八门的,陛下确实动过易储的念头,但被长孙伯伯和房相等人劝住了,如今长安朝堂市井众纷纭,都是些离奇的传闻,侯叔叔不可轻信啊。”

侯君集了头,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与太子殿下……多年前便已积下深怨了吧?”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正色否认:“没有,侄与太子殿下相亲相爱,情比金坚,还约好了明日一起去东郊义结金兰,今生不离不弃……”

侯君集的脸顿时有黑,恨恨瞪了他一眼,感觉今日无法愉快聊天了。

李素陪笑道:“侯叔叔风尘仆仆刚回长安,且安心在家休养些日子,陛下当初流放侯叔叔亦是迫于情势,你与他的君臣情分并无半减色,过段时日陛下对侯叔叔必然另有重用,您这两年的霉运也算走到头了……”

侯君集哼了哼:“老夫的前程,用得着你这个黄口儿来替我操心?多事!”

李素:“…………”

他也觉得没法愉快跟这家伙聊天了。

闲聊许久,该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而不该聊的,李素也一字没,侯君集似乎对长安城这一年多发生的八卦新闻并不太感兴趣,除了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易储传闻,他才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

然而关于易储,李素却一个字都不敢多提,因为他很清楚历史上侯君集是因为什么垮台甚至连命都丢了的,或许如今历史因为李素的这个异数的存在而不知不觉改变了,但李素无法肯定这种改变对侯君集来是好是坏,他只希望侯君集最好不要沾任何跟东宫有关的事,闲聊都不行,尤其是在眼下太子即将倒台的关键时期。

侯君集今日来李家是为了谢恩,目的达到了,侯君集终究思家心切,而李素这个滑头左拉右扯,天南海北,就是不干货,聊久了侯君集的耐心也终于被耗尽,于是起身告辞。

李素松了一口气,以一种送瘟神的迫切神情亲自将侯君集送出大门外。

侯君集踩镫上马,手里倒拎着马鞭,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后蹄刨着地,侯君集骑在马上,淡淡朝他一瞥,忽然弯下腰,轻声道:“你果真对太子殿下无恨?”

李素想了想,不答反问:“侯叔叔对陛下有恨吗?”

侯君集一愣,接着大笑,狠狠一扬鞭,一行人飞驰离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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