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自周东迁,诸侯内乱,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逐鹿中原,统一于秦,楚汉之争又归于汉。
汉末群雄并起,司马氏二十年兼并天下。
南北对峙两百余年,隋下江南,重聚九州。
唐末英雄辈出,北元乘虚而入。
然我大明平定四方。
看似是历史轮回,有迹可循。
实则一切缘由四个字可解释。”
朱济熺咽了口唾沫,心中惶恐,真是触了逆鳞,今日要是圆不过去。
以老爷子的性格,指不定把自己发配到哪里去呢,晋王之位,想都别想。
漠北建国,更是扯蛋。
“哪四个字?”
朱元璋冷目直视,呵道。
“土地兼并。”
“哈哈,好,一针见血,一针见血啊!”
朱元璋大笑起来。
诸皇子皇孙,几位翰林学士都暗暗松了口气。
唯朱允炆眼中生恨。
“都起来,济熺,你继续给咱说说。”
朱元璋龙颜大悦。
“每逢乱世,群雄逐鹿,天下战事四起之际,百姓流离失所,人丁锐减,土地荒芜。
因此王朝新建,总是民少地多,良田无数。
每个农户家拥有小许数量的土地,无论耕田织布,还是挑水浇园子,都能够自给自足。
人人都可安居乐业,看似一片繁荣。
但日积月累,人丁增多,原有的土地已然不够,农户们拓荒、借粮就成了必须。
富户借给农户粮食,越借越多,农户只能拿田产抵债,失去土地的农户只能给富户当佃农亦或者为奴为婢。
再加每遇灾荒,农户会卖田活命。
久而久之,流民愈多,百姓多为奴,良田尽归富户之手。
另外各个王朝以人丁税为常态,即以人头收税。
但随着土地兼并,富户田地多,人口少,往往在官府内部有关系。
即使朝廷增加地税,各地虚报瞒报也不在话下,故富户税越交越少,朝廷也越来越穷。
朝廷不得已会继续增加人丁税,如此循环往复,农户苦不堪言,生活所迫,只能冒着杀头的风险去造反。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不博上一博。”
朱济熺一口气吐出所思所想,抬首看向朱元璋。
“说得好,济熺,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
朱元璋问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都是孙儿平日读书时所悟。”
“不错,济熺你说的很好,咱平时说过,不能死读书,读死书,济熺做的就很好。”
朱元璋夸赞道。
反观一旁侍立的朱允炆面色阴沉,看向朱济熺的眼神能喷出火来。
黄子澄几日前将《三国志通俗演义》呈于朱允炆面前,说此书为妖书,大逆不道,蛊惑人心。
朱允炆看后大感老师黄子澄说的在理,于是授意几位御史参奏。
今日朱元璋询问此事时,朱允炆说的条条是道,主张此书应列为禁书,若有不臣之心人所得,必后患无穷。
朱元璋听后未表态,神情凝重的带着朱允炆直奔大学堂而来。
这才有刚才一幕。
朱元璋听了朱济熺石破天惊之语,心情大好。
招手让太监搬来太师椅,躺在上边。
富户是谁?
朱济熺虽没有明说,可朱元璋心里清楚的很。
富户是朝廷勋贵,皇亲国戚,士族大家。
朱元璋环视一圈,问:“那咱的大明朝也会有人造反,也会有一天被人想取而代之?”
此言,分量极重,皇子皇孙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接。
朱允熥双腿还在打颤,不敢抬头。
刘三吾想说,却被朱元璋挥手打断。
今天,要考考儿孙们。
“允炆,你说。”
“孙儿认为只要君主仁厚,体恤百姓,灾荒之年减税、赈灾,不横征暴敛,大兴土木。
人丁增长时开垦荒地,免去新开荒地的赋税三至五年,可保大明万世无虞。”
黄子澄听了默默点头,孺子可教。
朱元璋不动神色,道:“允熥。”
此时的朱允熥早已没了昨日的稳重,慌道:“孙儿认为二哥说的在理。”
“高炽,你给咱说说。”
朱高炽拱手道:“君主仁厚是其一,朝廷制度为其二。朝廷应有行之有效的监察体制,内可监督各级不法官员,外可巡视地方,虚报瞒报者,以国法处之。
灾荒之年,朝廷除赈灾外,可替农户赎身,迁至他处,开垦荒地,增加国家赋税。
还应增加富庶地区的税收,减轻贫瘠地方的税务。”
在场的方孝孺心道,闻燕王悍勇,其世子却儒雅仁厚。
“济熺。”
“清丈土地,摊丁入亩。”
八字,直指问题之所在,行至,困难迎刃而解。
刘三吾圆滑的眼神中闪过一道精光。
朱元璋伸手一指,给众人说道:“济熺可谓咱朱家千里驹。”
朱家千里驹!
朱元璋此等评价于一人,还是首次。
朱济熺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朱老爷子的威压,气场可真够强的。
自己两世为人,仍心惊肉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允炆将朱高炽,朱济熺讲述的记在心中,也为日后埋下隐患。
朱元璋是苦出身,清丈土地,摊丁入亩的法子,朱元璋早就思量过。
摊丁入亩,以田地多少来收税,不是说说这么简单。
不仅田的大小难以统计,而且分成良田、差田量化起来很麻烦,所遇阻力难以想象。
一个不好,就会激起变乱,毕竟,基层是以宗族进行管理。
动了这批人的利益,那就是捅破天。
高龄八十一的刘三吾也深知此理。
但这话从一个年方二十的皇孙嘴里说出来,不可谓不惊。
封建社会一直留有皇权和相权,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的矛盾。
朱元璋留胡惟庸在宰相任上恣意妄为,骄横跋扈,直至心怀异心,图谋造反。
最后,朱元璋通过一场持续九年的屠杀名正言顺的终结了在中国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宰相制度。
而自古皇权不下县。
论其根本,不是中央不愿管理县级以下,是成本太高。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曾皇权下县,治理基层。
秦制定了十分细密、严苛的法律,希望峻法能使百姓畏惧,不生事端。
实际效果恰恰相反,律法愈严,管理起来愈加麻烦。
基层多为文盲,不畏法律,只讲人情、宗族。
问题累积,地方强化惩戒,成本反而更高。
一来二去,循环往复,制度结构坍塌。
天下苦秦久矣,由此而来。
秦二世而亡,皇权下县,为一大主因。
此后汉唐各朝吸取秦亡的教训,县级以下,官府只管理赋税、军队等大事。
琐碎的事务管理权交给宗族、世家。
苦出身的朱元璋对基层是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
他制定基层实行轮换制。
原来催缴税务等是由地方的宗族长、乡绅来完成,这样容易使某个家族坐大,尾大不掉,威胁皇权。
现在大家轮流来,明年到我家。
人人有机会掌握这个权力。
朱元璋不愧是千古一帝,此法,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的矛盾。
制衡,是王者最惯用的权术。
“孙儿认为此书还是应禁。”
朱允炆出言,将话题引回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