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伶在傲薇真人刚才的一番话中,听出了这话中带出来的另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切。
很沉很重,恍惚一瞬,却足以让桑伶抓住了傲薇真人做下一切原因的尾巴。
她被天道宗下过了洗情丹,而且,她现在已经全部想了起来。
她恨天道宗,亦或者是,恨那个下了她洗情丹的人。
这人很可能会是玄诚子。
呵,天道宗可真可谓是心怀鬼胎,人心各异。
当年旧事重重,到了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桑伶的心里对着谢寒舟再无半点情爱,在知晓了对方在禁忌之地后,取肉身聚灵魂受惩戒被下洗情丹,忘却了一切记忆才会在一开始面对她这个失忆傀儡时,下了死手,再成死局。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所以,她的目光在一阵微光浮动下,彻底消失。
傲薇真人恨玄诚子,恨天道宗,那自己当年被她指向邙山雾林,再入禁忌之地赴了死局,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傲薇真人的话并没有停止,她又说了关于谢寒舟的事情,一些桑伶并不知道的事情。
“四年前,又是禁忌之地的暴动,寒舟更是跳进了禁忌之地中,神识丢失,昏迷不醒。自那时醒来后,便一直离群索居真正成了高楼明月,冷看世人了。”
桑伶想到曾经禁忌之地,她因为当时法阵限制,并未看清什么。原来,自那时,谢寒舟便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聚魂灯。”声音凝滞像是冰霜,谢寒舟静默向桑伶看来,视线不松:
“洗情丹药效消失,我便开始炼制聚魂灯。我曾怀疑你的身份,却是聚魂失败,直至又一次禁忌之地的暴动,我才终于确定。”
往事浮出,桑伶有些惊诧内里真相,原来当年谢寒舟一直怀疑自己傀儡的身份,却又因为聚魂灯,一直不确定,后来没想到造化弄人,自己竟还是被送进了献祭法阵,又一次成了人柱祭品。
傲薇真人的声音也是惊讶万分。
“所以,四年前,你在禁忌之地暴动时,竟然进入了禁忌之地内部,原来是因为林伶?那一次,你被救回后,便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年,神识混乱不醒,又是一番苦罪啊。”
事已至此,桑伶已是彻底明晰了谢寒舟曾经做过的补偿和努力,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胸腔一清,涌出的却不是感动,而是释然,真正的释然。
原来系统提示的好感度并不是假的,原来自己曾经做过的攻略都是有效果的,原来自己也不是万人嫌,一个小丑般的角色。
从旧伤脱困而出,桑伶却不愿再停留此处。
他捏着手中一截木柴,粗粝的树皮将手心压得生疼,可手里的劲丝毫未松,似是要抓住什么才能缓住那一腔的苦涩。
“夜色深,早些休息。”
仿佛平常的告别之语。
桑伶也没多停留,转身离开。
傲薇真人立在原地,定定看着那离开的背影,眼神明灭几瞬,转身对着谢寒舟摇头道:
“最是痴情苦,看来我那徒儿还是不原谅你。寒舟,你可得做些什么好好努力啊。”
谢寒舟一时没说话。
傲薇真人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往下道:
“陆朝颜在天道宗待不下去,这次玄诚子又把她派出来了。若不是这次云落城的事情闹得太大,她有了功绩贡献,你们之间的婚约,玄诚子是不会再等了。当年,你与陆朝颜太过亲近,自然会让人在意,若是有什么法子补救一二,也能拉回我那徒儿。”
没有回音,只有篝火中柴火燃烧断裂的声音。
傲薇真人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像是长辈与亲近的小辈间无聊闲谈几句。可都是句句绕着天道宗,绕着陆朝颜,绕着她想要实施的目的。
谢寒舟听了一会,便也听出了她的意思,将视线从那桑伶离开的方向拔回,侧目看她,眼神深处寒芒一片,却是点头应声了。
傲薇真人笑了一下,嘴角勾起,带出些心里的愉悦来。
……
鬼市。
鬼婆在鬼阁里忙碌一阵,便将刚才那闯入者摸过的案卷全部找了出来,很快信息整合便也猜到了来人身份。
“竟然是她?看来,她已经对我们起疑了。”
鬼市主静默站在窗边,遥看着窗外那一成不变的景致,似是入了神,片刻后才缓慢开了口:
“她该是查到了当年的傀儡和后来的缠心咒是我们所为。”
鬼婆见他丝毫不急,嘴角一勾,带出些锋利之色来。将另几卷藏起来的案卷拿出,仔细摸过上面的气息,见并无沾染,这才放心:
“她没查到云落城城主的交易,还有红炎的,该是不会想到后来这些算计也是出自我们之手。唉,就依着那女子的脾气,要是她查到了这些,查清楚我们的算计阴谋,岂不是要把鬼市拆成了废墟?”
窗边一片寂静,并无半点人声回应。
想到刚才这个没出息家伙的所作所为,鬼婆的表情更冷,只是声音始终粗粝难听,倒是暂时分不出她不悦的情绪。
“主人,也是老婆子多嘴,反正鬼市是你的,你若是拆了烧了送了,都不关老婆子的事情。只是有一点,老婆子还是要啰嗦一句提醒你,当年你让那些妖族灭了谢家满门,如今谢寒舟还追在那女子身后,若是两人知晓了你做的一切转头来一起对付鬼市,你的伪装和算计可都是没了,鬼市主,这般,你可要如何应对?”
“放肆!”
鬼气翻涌从袖中打出,狠狠拍在了鬼婆身上,鬼婆匆忙抵挡,还是向后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她捂住胸口,刚才的反噬旧伤复发,哇地一口吐出不少血来。她抬手抹去,面上却是不以为意。只要在鬼市,这些伤都不过是一夜功夫即能恢复,不算什么。
反而,她还在笑。
因为,鬼市主最担心的事情,她猜到了!
哈哈哈,鬼市主竟然在害怕自己的伪装会在那女子面前揭开。
想到此,鬼婆的声音更大了,桩桩件件都要往鬼市主的心窝上面扎:
“今日那妖祖查清了当年种种,又是谢寒舟主动来救她,救命之恩下,两人定要释清当年种种误会。这两人一交心,你就再难趁虚而入,事业感情,样样都是捞不着。”
鬼婆走近了两步,像是真心规劝般继续道:
“天枢,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当年老市主不也是这般和你说的,三百年了,已经三百年了,期间心血无数,这是你一手制定执行的计划,绝不容失败。这天下必须是你的,溯洄之镜也必须是你的,妖族的传承和这鲲仑大陆都会是你的,一个女子而已,今后取了镜子,关在后院养着便够了,何必束手束脚呢?”
鬼市主慢慢转过了身来,玄色衣袍宽大厚重,上面绣着无数小鬼,面目狰狞,正撕扯着血肉往血盆大口中塞去,贪婪无度。衣领交叠,牢牢覆在脖颈处,衣袍中裹着的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十七八岁,嘴角微翘,俊俏苍白,却如清风朗月,干净清澈让人一眼便能看到底。
谁能想到,在地下交易中纵横几百年的鬼市主竟然会生得如此。这么一双干净美丽,不染纤尘的眼睛,竟属于一个令人胆寒的鬼市主所有。
若是桑伶在此,便会一眼就认出此人。
他是苏落,也是鬼市主,天枢。
如今,那之前盖住脸的瓷白面具取下,被捏在了指尖。天枢一双眼睛淡淡落在鬼婆身上,弯唇一笑,笑容清澈爽朗,眼神之中却带着睥睨一切的讽刺锐芒:
“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味地想要让我再次出手,是记恨刚才阿伶打伤你的事情?”
鬼婆放下那一直堵在嘴巴的手,口中剩的一点血被她随意吐在了地上,缓过了那口气,才出声道:
“我是为了鬼市,为了你。若是主人真的认为婆子做错了,我就不多嘴了。只可惜,你精心准备的金屋子也不知何时能重开,再迎它的主人?”
“这天下,还有爱情我都要,也都会得到。”天枢随手丢掉手中的面具,窸窣声中,已是抬步出了屋子。
鬼婆皱了皱眉,正要出言阻拦时,就听到那屋外传来了天枢的声音。
“陆朝颜既然出了天道宗,便将妖祖的存在告诉她。如今,妖族在中州一面倒的获利,可不利我们去取溯洄之镜啊。”
“主人说的是,属下定不辱命!”
鬼婆恭敬行礼,面上的笑却更冷,也更得意。
鬼阁外鬼市主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消失。
有手下过来向鬼婆禀报,道:
“陆朝颜已是到了泽州,妖祖刚与谢寒舟分开。”
“都是好消息。”
鬼婆行礼的动作就是一顿,却没有坚持,起了身吩咐道:
“既然都来了泽州,我们也已在那女子面前暴露了,接下来就按照主人的吩咐做。”
“是,可主人真的会放弃那个女子?”
属下有些摸不着头脑,鬼市主之前在楼里受下的刑罚很重,今日匆忙起身开了鬼楼,为的不过是那个妖祖,用情至深,他们皆是瞩目。鬼婆也一直担心主人沉溺情爱,误了取溯洄之镜的大事,才在之前背着主人做下云落城之事,为的不过就是将那女子推到陆朝颜面前。
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能从死局中脱身,还能反手捡了那么多的便宜,邙山雾林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强盛很多。
若真是长此以往下去,那女子得到了妖族的承认,溯洄之镜只会更加难取,溯洄之镜上绑定的妖族传承也根本不会被顶替过来,这也是鬼婆一直担忧催促的原因。
鬼市开始动作连连,鬼府中,主院安静,没有半分动静。
其实鬼婆的意思,天枢早是心知肚明。
他将杯中那一半的酒水一口饮下,身后伤药摆放无数却没有被人打开过的迹象。身上伤口被大幅度的动作牵扯一痛,他却只灼灼看着水面那头伫立的水榭。
那间原本该是桑伶的屋子。
乌瞳映着水面上折射过来的那点微弱水光,波光浮动。
在鬼市人的心里,那些旧市主人的心里,自己的人设却是沉迷女色,计划才会几次失败啊。
“这一次,你们真的会成功吗?她可不是一个心软的人,若是发现了你们,不过是一条死路。谢寒舟,呵,再难和她一心,不过是个赌徒罢了。”
可他,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