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望乡台几十里之外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的山坡,即使是在这幽冥之城,也显得格外阴森,因为这里是很多不愿意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的驻扎地。
一蓝一紫两道身影就和浩荡而来的金色龙气在此相遇。
而他们脚下,是数以万计的孤魂野鬼。
那些原本以为找到了一处栖息地的孤魂野鬼们感知到了头顶上的气息,抬头一看,顿时发出了绝望惊恐的尖叫声——
虽然不知道头顶那三股气息来自哪里,但只要他们开打,他们的结局就是注定的!
好不容易逃过了生死界限,逃过了重重鬼差,生前心愿尚未了结,却要在这样的打斗之下成为炮灰,就此灰飞烟灭!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甘心?!
平日里寂静荒凉的旷野中顿时万鬼同哭,千魂怒啸,与远处混乱一片的其他鬼域遥相呼应。
尖利的鬼哭声传入卫襄耳中,一惊之下,生生后退了半步,身体飞快地向后掠去,迅速飞离了那片荒地,而圣德皇帝所化的金色龙气,却正好停留在了那片荒野的上空。
“走开!”
卫襄望着脚下缭绕的鬼气,对圣德皇帝大声喝道。
圣德皇帝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显现出来,露出了与生前一模一样的面容。
遥遥望着前方站在半空中的女子,他了然于心地笑了笑:
“怎么,怜悯脚下这些孤魂野鬼吗?那好,你们立即在朕面前自尽,朕就放了他们!”
当看到圣德皇帝半步也不退让的时候,卫襄就对圣德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毫不意外。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那些恐惧害怕的鬼魂,沉默一刻,抹了一把眼角,抬起头对圣德皇帝露出了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姨夫,他们生前,曾经是你的子民。”
其实卫襄此时要是大喊一声“我愿意为他们去死”,或者“你这个残暴的皇帝”什么的,都还好,都在圣德皇帝的预料之中。
但偏偏就是这一声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姨夫”,真是顷刻间让人思绪万千,悲恨交加啊。
圣德皇帝再开口的时候,便是满目沧桑:
“襄襄啊,你扪心自问,朕,待你如何?你从小就肆意妄为,连朕的儿子都敢打,但朕可曾苛责过你?你打了那么多的重臣之子,朕可曾怪罪过你?甚至,你后来非要纠缠尉迟嘉,朕也不忍心拂了你的意……结果,你便是这样报答朕的?你居然胆大包天到亲手杀了朕——卫襄,你的良心,真的就不会不安吗?”
曾经的帝王,此时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听起来无限悲凉。
跟在卫襄身后而来的朱云和狐狸精,还有幽冥城主听这人间帝王说得这般心酸,都跟着沉默了。
是啊,一手宠大的外甥女,最后亲手杀了他,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接受不了啊。
难怪这皇帝的魂魄死活不愿意投胎,非要在这地府等着卫襄,要一个说法儿。
但是反观卫襄,半分愧疚的神情都没有,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圣德皇帝:
“没错,姨夫你曾经对我很好是事实,可我也想问问姨夫,为何你想要长生,却偏偏选中我去蓬莱为你求长生药?我还想知道,如果我不能从蓬莱求得长生药,姨夫你,又准备怎么对我?”
长生药?这皇帝居然还想过求长生药?
先不说别人,幽冥城主就先抬起头,对圣德皇帝投去了质疑的目光——
根据他在幽冥之城多年的经验,但凡是想要长生不老的皇帝,没几个不干糊涂事儿的,因为长生不老这件事,本就虚无缥缈,一旦开始追逐,不劳民伤财伤天害理,很难。
那边圣德皇帝面对卫襄的质问,愣了一下,很快恼怒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去蓬莱求长生药,是你自己愿意的,是你自己愿意以此为交换,让朕为你和尉迟嘉赐婚的,关我什么事?”
“所以,姨夫你的意思是,就算我求不来长生药,您也不会将我如何,是吗?”
“朕……朕自然不会将你如何,是你自己害怕被朕责备,所以,你才动手弑君,是不是?那可真是你想多了,朕自来对你宠爱,即使你不能求得长生药回来,朕依然还是会赐婚你和尉迟嘉,依旧会待你如亲生女儿……”
圣德皇帝痛心疾首地说道,一副慈爱无奈的样子。
看他这样惺惺作态,卫襄也没有辩驳,而是将之前用黄泉水铸就的那面镜子再次招了过来,悬在了圣德皇帝面前:
“既然这样,那您就对着这面镜子将您所说的话再说一遍——这面镜子乃是黄泉之水铸就,能照鬼魂心中最深处的念头,如果您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照完这面镜子,我就自尽向您谢罪,如果不是,您的龙气就会彻底消散,您,敢吗?”
敢吗?
女子沉沉的声音响在圣德皇帝耳边,也响彻在每一个孤魂野鬼的耳边。
敢吗?
这世上,有几人敢应下此言?因为这世上,到底有几人能保证自己,心口如一?
不管别人敢不敢,圣德皇帝自然是不敢的。
他神色阴沉地沉默良久,最后一挥衣袖,试图将眼前这面镜子击碎:
“卫襄,你别以为现在还是在人间,朕会继续纵容你对朕不敬,废话无需再多说,今日,朕定然要你血债血偿,从此以后,也如朕的皇后那般,困在这阴曹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圣德皇帝这脸翻得极快,但所有观望的人、妖和鬼魂全都在这一刻明白了,他这是典型的心虚!
既然如此,那么他和卫襄之间的一场恶战就在所难免了,原本还漂浮在荒野间看热闹的孤魂野鬼们顿时惊醒,慌忙四散逃跑,幽冥城主也结束了这场愉快的看热闹,指挥着鬼差们开始围追堵截:
“快快,抓起来,你们这都当的什么差,跑了这么多人你们都看不住,一群猪!”
唯有卫襄和尉迟嘉还是那样静静地站在半空中,动也没有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圣德皇帝的手掌击在了黄泉水镜上,然后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啊!”
圣德皇帝的魂影一触碰到黄泉水镜,就像是寒冰遇上了沸腾的铁汁,发出“嘶撕”的可怖声响,一缕缕的青烟冒了出来。
转瞬间,他的手臂连同衣袖,像是遇到了阳光的冰雪,消融不见。
“卫襄,卫襄!”
圣德皇帝发出惨叫声和怒吼声,整个影子化作一道金光,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向着卫襄袭来。
“小仙子!”
狐狸精和朱云同时发出惊叫。
“小姐姐,快躲,快躲啊!”
胖胖也在卫襄肩膀上惊恐地揪紧了卫襄的衣领,自从跟了卫襄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那可是人皇的龙气啊,连幽冥之城都无法管束的真龙之气!
但是卫襄根本没有闪避,甚至神色都没有变化一下,直接朝着圣德皇帝冲过来的方向伸出手掌心,掌心里,一个雕花镂空的小鼎凭空出现,在这幽暗的地府中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狐狸精的惊叫声就在看到这个小鼎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这是连上古镜灵都能直接干掉的混元鼎啊,在这混元鼎面前,什么真龙之气,不值一提!
但是圣德皇帝并不知道混元鼎的厉害,他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就这么直直地冲了过来,然后,直接消失在了卫襄的身前。
“咦,人去哪里了?”
幽冥城主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觉得自己看了这么多年的鬼,现在是真的见了鬼。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那个多嘴的小鬼儿倒是看出了几分奥妙,指了指卫襄手里的小鼎:
“城主,你认得那个小鼎吗?”
“鼎?那玩意儿是鼎?那不就是一个酒杯子吗?”
幽冥城主回答得相当没见识。
这……看来城主大人还是在这幽冥之城待得太久了啊,从来都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多嘴的小鬼心中默默感叹道。
不过很快,幽冥城主就意识到,卫襄手里的那玩意儿,绝对不是一个酒杯子,因为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女人朝着“酒杯子”里轻声说道:
“现在,告诉我姨母在哪里,不然,你就灰飞烟灭吧。”
“你想让我灰飞烟灭?不可能,这个世上只有黄泉之水能够让我灰飞烟灭,没有人能操控得了黄泉之水!”圣德皇帝抬头看见卫襄那张脸的时候,犹如地上的蝼蚁望见了能决定自己生死的巨人,他的声音颤抖中带着难以置信。
“姨夫,看来你是死去太久了——我都能将黄泉之水铸成灵镜了,我还操控不了黄泉之水吗?”卫襄低头看着混元鼎中变得渺小无比的身影,神情冰冷:“告诉我,姨母在哪里,我就送你去转世投胎,不然,这个鼎就会让你灰飞烟灭。”
“你想要找到你的姨母?哈哈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她与你联手杀了我,我是不会让你们再相见的——我已经将她扔进了十八层炼狱,让她永生永世忍受弑君杀夫的报应……”
圣德皇帝声嘶力竭地喊着,也不知道是在恐吓卫襄,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但是卫襄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说下去了,她素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如果你真的将姨母投进了十八层炼狱,那么,你就等着我将你也投进去,永生永世不得超脱吧。”卫襄冷冷地说完,再无迟疑地将一张搜魂符扔进了混元鼎中。
“不可能,我是真龙天子,我有龙气护身,你不可能掌控我的命运……”
圣德皇帝在鼎内躲避着那张飘落下来的符纸,色厉内荏地呼喊这,但最终也没能改变自己被搜魂符盖在脑袋上的命运。
“这是我的一方世界,它由我操控。”
在最后的意识中,圣德皇帝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卫襄的身影渐渐落在荒野中,孤魂野鬼已经四散逃开,她很快就安静地看清楚了圣德皇帝识海中的一切。
“姨母,姨母……”卫襄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这一次,她终于有了方向,飞快地向着幽冥之城渺无人烟的一处混沌领域中飞了过去。
一片混沌中,风姿高贵的中年女子正在努力挣脱身周无形的锁链,就见一个蓝色的身影朝着她扑了过来,一声熟悉中饱含孺慕的声音传入她的灵魂深处:
“姨母!”
卫襄张开双臂,朝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亲人扑了过去,但是,她的身影却和那道熟悉的女子身影错身而过——
她的身体,从中年女子的身影中,直直地穿了过去!
“姨母……”
卫襄猛然停步,回过头来望着停留在原地,也同样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女子,眼底的悲哀合着眼泪,瞬间倾泻而出,汇聚成河——
姨母,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中年女子的魂影被卫襄的血肉之躯冲得涣散一时,很快又重新聚拢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近乎透明的影子,再看看眼前痛哭流涕的卫襄,笑了笑,伸手想为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孩子拂去眼泪:
“襄襄,不要哭。其实这些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我和他都已经死了,那些前尘,也都尽去了,你何苦再来寻我?”
可惜魂魄的手也是无形的,她的手在卫襄的颊边再次涣散成烟,并没能如愿。
唯独卫襄望着眼前这只涣散成烟,又重新汇聚起来的手,终于崩溃跪地大哭:
“姨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的任性害了你……”
那些从太后薨逝开始,就一直存在她心里的愧疚和思念,也完全决堤,化作嚎啕的大哭,飘散在这片混沌之中。
中年女子没有再伸手去扶她,只是垂下头,怜爱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痛哭的女子,手掌心在离她的发丝一寸远的地方轻轻拂过,以此来抚慰自己最心爱的孩子:
“襄襄,即使没有你做的事情,我和他,最终也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的。暮年夫妻,恩爱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猜忌和防备,互相伤害,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这是我们身为帝后的宿命,这怎么能怪你?”
“不,我不信宿命,我不信,我不要再听到这两个字……”
卫襄抽泣难言,哭着喊道。
宿命,这两个字她听过太多次,她再也不要听从宿命的安排!
卫襄霍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张慈爱的面容:
“姨母,跟我走,我会送您还阳,我会让您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