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殷无觅故意这般喊她,在看到她毫无所动的神情时,有些失望。

一个人被另一个魂魄夺舍百年?[,占据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她的亲人和朋友。偏偏却没一个人发现异常,就连她的父亲都毫无所觉,对夺舍之人疼爱有加。

殷无觅只消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便能理解她的怨恨了,她的确该怨恨,殷无觅甚至觉得她怨恨得还不够,换做是他,他定会搅得整个昆仑不得安宁,要所有人都为他的怨恨陪葬。

昆仑神女不愧是昆仑神女,即便受了百年的夺舍之恨,回来之后竟还能保持理智,一步一步取回她失去的一切,说实话,连他都有些钦佩她了。

她与薇薇的确不同。

可他如今所获得的一切,都是薇薇予他的,昆仑神女想要取回她失去的一切,他们便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殷无觅将所获得的镇山令铭文,全数灌注于身下巨龙,驱使它撕咬另一条龙。

金目的巨龙发出凄厉龙吟,被撕咬下的鳞甲,血肉,飞溅在半空,被赤目之龙吞下,转化为它的力量。那赤目龙的身形便随之庞大一圈,力量也翻增一倍。

金目之龙完全处于劣势,被从半空踏下,砸落深谷,溅起漫天黄沙。

沈丹熹身影一闪,消失在黄沙中,朝着匍匐在地的龙躯飞去。

她摊开五指,收集来的镇山令铭文从她掌中浮出,化为流光,尽数没入金目之龙体内。

力量涌入地脉,匍匐在地的巨龙长吟一声,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从地上翻身而起,重新朝着另一条龙冲去。

沈丹熹顺着腾飞的巨龙后背,疾步冲上龙头,在两龙靠近之时,纵身跃起。

她飞扬的裙摆宛如一朵在黄沙中绽放的花,颜色艳丽,身姿柔韧,惊艳绝伦,映入殷无觅眼中,叫他一时失神。

殷无觅还不习惯与她成为对手,当这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他飞身而来时,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是对她拔剑,而是想要张开手臂接住她。

就像每一次她从树上跳下时,他都会伸手将她接个满怀。

可这一次,沈丹熹扬手递与他的不是从树上折下的一枝棠花,而是一条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长鞭。

她不是薇薇!

殷无觅再一次提醒自己,回过神来,横剑格挡,但那银鞭却在接触到剑刃之时,鞭身环环相扣的铭文忽然断开,鞭子携带凛冽罡风穿过剑刃,断裂处瞬间扣上,直卷上他的脖颈。

殷无觅被银鞭卷住,鞭上铭文立即渗透入血肉,咬上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登时大震,被一股强大之力往身外拽离,他甚至能从未完全断开的视野里,看到自己被拽脱出身躯的魂魄。

银鞭正死死缠绕在魂魄的脖子上,绷直成一线,将他的魂魄用力往外拉扯。

殷无觅眼前天旋地转,四肢的反应变得迟钝,已出现身魂分离的症状,他用尽全力一脚跺下,脚下巨龙扭转身躯,尖利的五爪朝着沈丹熹

抓去。

沈丹熹被扑面的威势压得气血翻涌,一时无法扯出他体内魂魄,只得松手避让。她身下的龙扭转身躯,将她卷入腹下,用背脊扛住了另一条龙的尖爪。

两龙交锋,力量对撞,龙吟声响彻云霄,从镇山令中荡出,传遍整个昆仑。

镇山令内两方相持不下的神力几乎将整座秘境搅得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草木成灰,阆风山地脉分裂而成的两条长龙,在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的掌控下,愈战愈烈。

两条地脉皆各有损伤,不断有残破的龙鳞,伴随血肉,从天上泼洒下来。

镇山令在龙吟声中一阵阵嗡响,化为阆风山的哀鸣。

阆风祭台忽而一震,一时间地动山摇,一道地裂从阆风山的祭台下飞快延伸出去,深入山体当中,澎湃的灵气从地裂里呼啸泄出,仿佛是神山的哀叹,震得祭台下的神官东倒西歪,站立不住。

阆风山中群鸟皆惊,扑簌簌地飞出,山中传来轰隆隆的山石崩塌声。

镇山令中发生的一切,终于开始在现实中上演了。

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踉踉跄跄地上前,急道:“主君,不能再任由他们继续这样争斗下去了!阆风山会被这两股分裂的力量撕裂的。”

“主君,合玄圃和樊桐两山之力,一定可以镇压住阆风失控的力量,至于那两方神主印……”樊桐山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请主君决断,镇压封印住一方神主印。”

阆风就是因为神女和殷无觅这两方无法兼容的神主印而分裂,以至于神山之力失控,地脉一分为二,互不臣服,虽不能直接抹去其中之一,但可以合两山之力镇压住那一半的力量,定能平息这次危机。

沈瑱静默地站在祭台上,因神躯衰老而略微下垂的眼睑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秘境当中的两人,并未回头,只道:“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神山之力的山主,一个连山中生灵都未完全认可的阆风山主,你们会心甘情愿臣服于她之下么?”

更何况,未来还要执掌这偌大的昆仑神域。

沈瑱的这一句反问,叫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都无言以对。凭心而论,阆风山之所以为三山之首,盖因阆风山中山脉神力乃是三山之中最强,有赤水和黑水两水发源于阆风。

他们愿意臣服的,自然是一个能完全掌控神山之力,实力和修为都远在他们之上的山主,而非被强推上位者。

先时,殷无觅过了山主试炼,得了阆风山镇山令认主,虽有人依然对他不满,却也认可他的实力,不曾公然反对过。

直至传出他乃是靠着神女仙元修炼得道,成就仙身,之后又有阆风山哀鸣,众人开始质疑他的能力,请求重开山主试炼。

沈瑱身为昆仑之主,又岂会不了解,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即便今日他选任了他们其中一人,阆风山中未曾归顺的另一半力量,终究会成为隐患。

更会在台下的神官心里埋下一颗小觑她的种子,在下位者不服从上者,总有一天会爆发出

更大的灾祸。

沈瑱转过身,朝台下神官道:“请诸君入阆风山中,护住山中生灵,勿要造成太大伤亡。”

山阶上的神官将领领命而去,化作道道流光遁入阆风山中。

阆风山镇山令秘境中,两条山脉所化的巨龙仍在彼此撕咬,沈丹熹却从阵阵龙吟声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是她一路走来,一直都能听见的,生灵的哀嚎。

她的心神一震,注意力不由地从当前的交锋中抽离,这才发现,这一座群峰相叠,绿木成涛的神山,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

黄沙从两条地脉的交战地不断往外侵袭,咆哮的力量摧山折木,将一切都湮灭成灰。

残存的飞禽走兽四处奔逃,可到处都在山崩地裂,早已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能让它们躲藏。

这些飞禽走兽,没有灵兽的力量,无法自保,也半点不引人注意,就像尘埃一样,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它们。

沈丹熹搓揉了一下指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抚摸那一只梅花鹿时的手感,它的皮毛短短的,不算很柔软,眼睫乌黑而长,双目纯净,朝她看来时,满眼都是信任和依恋。

那些围聚来她身边的飞禽走兽,皆是如此,对昆仑的神女有种天然的信任和亲和,它们无比坚定地相信她,相信她能救它们,能保护它们。

和当初的她多像,她也曾无比坚定地相信过,会有人来救她。

龙吟声在耳边淡去,沈丹熹越发清晰地听到各处的鸟唳兽鸣。生灵的哀嚎凝聚在一起,组成了阆风山的哀鸣。

沈丹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一段往事。

那时候,薛宥还在,是这座阆风山的山主。她每一次来祭台上捣蛋,总会被他抓个现行,沈丹熹气恼地骂他是不是跟屁虫,随时都跟在她后面,才会她一干坏事,就能被他发现。

她分明已经向阆风山中的所有灵兽都下了禁言令,他不应该知晓才对。

薛宥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小殿下,你自己听听,这阆风山中一只蝴蝶飞过去,都在向我告殿下的状,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沈丹熹抬手抓住那只蝴蝶,捧到耳边听,却什么也没听见,以为是他在戏耍自己,不高兴地哼道:“它就是只普通的蝴蝶,又不是灵兽,怎么会说话?”

薛宥笑着问道:“你天天往阆风山中跑,可知道阆风山中有灵兽几许?像它这样普通的生灵又有几许?”

沈丹熹掰着手指数她见过的灵兽,灵兽数不过来,像这只蝴蝶一样普通的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薛宥伸手从她耳畔拂过,“小殿下再仔细听听,你现在,左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灵兽的声音,右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像这只小蝴蝶一样的所有普通生灵的声音。”

沈丹熹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捂住自己嗡嗡作响的右耳,这些普通生灵的声音竟完全盖过了灵兽。

“灵兽虽然掌控着阆风山更大的力量,但阆风山的根基,在它们身上。”薛宥伸出指尖点了一下那只蝴蝶,蝴蝶霎时抖开翅膀,翩然地从她手心飞离,欢快在两人身边围绕,“小殿下,你也要多听听它们的声音,只要你用心去听,就能听见的。”

现在,沈丹熹又一次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它们的声音就是阆风山的声音,它们在寻求庇佑,亦是阆风山在寻求庇佑。

沈丹熹再次扬目看了一眼四面奔逃的生灵,咬了咬唇,决定赌一把。她抬手覆上身下长龙的鳞甲,抽离出渡入它体内的镇山令铭文。

铭文从龙身飞离,飞射向四面八方,融入土地。

铭文中的力量回归大地,山林的震颤停歇,大地也不再崩裂,湮灭一切的黄沙停留在原地,给了生灵一口喘息的机会。

被抽走铭文,沈丹熹这一条地脉所化之龙顿时式微,被另一条龙狠狠踩入脚下。它的龙身彻底溃散,力量被另一条龙吞噬,已没有了反抗的余力。

殷无觅站在自己这一条愈发威武的龙躯身上,低头朝她看来,眉眼间都是难以遏制的狂喜,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道:“薇薇,是我赢了。”

这一座秘境不过只是阆风山在镇山令中的投影,是一处虚境罢了。

为了救虚境中幻化的生灵,而放弃到手的力量,妇人之仁,昆仑的神女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是用不着动用薛宥留下的那半截弓弦了。

沈丹熹抬眸,对他回以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讥讽道:“你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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