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沈丹熹虽然心中不忿,但现在就算跑出去,向周边乡民揭露山魈的真面目,叫他们不要信仰山魈,也早已来不及了。

更何况,惊十村的村民能配合山魈,将修士作为祭品送入山神庙,可见他们也并非全然不知情。这些乡民为了自身能得山魈庇佑,也并不在乎他人的生死。

沈丹熹想了想,绕过劫雷聚集的主殿,她取出竹简抚摸上面的名姓,指尖捻了一个寻人的法诀,竹简上的名姓浮出微光,交织的笔画漂浮上半空,朝着持有这个名字的主人游去。

沈丹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道身影出现,白拂音看了一眼她离开的方向,又转头看回主殿。

她关注的不是正在渡劫的山魈,而是躺在神殿一根石柱下的殷无觅,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雷击伤,衣衫破烂,手臂上的皮肤都焦黑了,一动不动的,不知道还活着没。

白拂音几l次想要靠近,都被山魈的劫雷逼退,她犹豫片刻,还是尾随在沈丹熹身后跟了上去。

那些送入山神庙中的仙童,说是侍奉山魈娘娘,其实是被作为一件件接纳山魈罪业的容器,被铁链锁在神殿后方的地底牢笼里。

沈丹熹在庙祝的厢房里找到地牢入口,那庙祝想来也是妖魔所化,此时在雷劫之威下,已不知逃到了何处。

她击破石门,进入地牢,一进去便看到一张巨大的阵盘,阵盘上铭刻着复杂的法阵,阵盘边缘竖立有十根立柱,其中有九根立柱上都各自绑缚有两个孩童,小的只有四岁多,大的也不过十来岁。

这些孩子奄奄一息地倚靠在立柱上,身上被罪业黑气缠绕,皮肤溃烂,生满脓疮,最严重者甚至已经被不属于自己的罪业压折了脊椎,变得不似人形。

阵盘上只有一根还是空置着的。

这一根立柱,本来在今年的祭神之礼后,也该迎来属于它的囚徒。

沈丹熹正想上前,余光扫见一道影子从一根立柱后窜出,猛地朝她袭来,她反应极快地往旁躲闪,铭文已掐在指尖,但有一条白练从外射来,与她擦肩而过,比她更快地击打过去,将那影子逼退开。

妖影落地现出原形,是一只六尾狐妖。

沈丹熹感觉到白练上熟悉的剑气,回眸寻去,铭文与她的白练相撞,“白拂音,住手!”

白拂音应声从门外翩然跃入,白练收束回臂间,目光越过她,戒备地看向被打落在地的狐妖,到底没有再继续攻击。

狐妖张扬开火红的尾巴,将阵盘上的孩子护在身后,身子低俯,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吼。

沈丹熹猜想它便是柳珩之嘴里的狐妖,当即取出竹简,说道:“我是来救这些孩子的。”

狐妖转动眼珠,打量她们二人,斥责道:“就凭你们,能有什么用?我把竹简给你们人修,是想让你们回去找些更有用的人来!”

“来不及了,你也看到了,山魈正在渡劫,等我们回去请来救兵,说不定它早就历劫飞升了。”沈丹熹道,“这些孩

子作为承受她罪业的容器,不论她历劫成功与否,都会被抹消干净。”

狐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在其他妖魔都逃离神庙的时候,还冒险留在这里,想要扯开锁链救出几l个孩子。

狐妖对她这个金丹期的修士显然不太信任,但如今形势所迫,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它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Θ”

沈丹熹道:“你先让开,让我看一看这个阵盘。”

狐妖犹疑片刻,收拢回尾巴,露出身后阵盘。沈丹熹先看了白拂音一眼,她这个时候,可没时间跟她打架。

白拂音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地牢门口,背对她道:“放心,我分得清好坏,我跟那山魈又不是一伙的,不会给你捣乱。”

她想杀的人又不在这里。

沈丹熹走到阵盘前,围绕走了一圈,打量阵盘上的刻纹。这一个阵是过渡罪业的法阵,阵线复杂交错,其内的铭文亦十分古老,可沈丹熹看着那些古老的铭文,却并不觉得陌生,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铭文。

她在术法之上,有着远超于其他人的敏锐直觉。

沈丹熹围绕阵盘转了好几l圈,将每一枚铭文,每一根阵线都收入眼中,在心里具象出一个相同的阵,然后尝试开始拆解。

她的心神全部沉入阵中,渐渐听不见外面轰鸣的雷声,在极度的安静过后,她耳边忽而响起细微的哭声,这哭声从低弱幽微,到逐渐尖锐。

她睁眼看了一眼阵盘上的仙童,这些孩子一动不动地被缚在立柱上,安安静静的,明明已经麻木绝望。

她所听见的哭声,是因心神皆入阵中,而听见的他们内心的悲泣。

每一个孩子在被送入山魈娘娘庙前,都怀揣着懵懂的希望,他们来时年岁都小,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只知道成为山魈娘娘的童子,是一件能令父母骄傲,能令村里的叔伯高兴的大好事,他们便也欢欣鼓舞。

直到进了这里,他们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条路不是父母口中的登仙路,而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在长年累月暗无天日的囚禁下,他们干净的魂魄被罪业侵染,生出痛苦、怨恨、不甘,强烈的怨恨从阵中冲入沈丹熹心里,牵动了她魂上的怨气。

沈丹熹魂上的封印被更大地撕裂开,怨气流泻而出,猛地将她拉拽入梦魇里。

她重新跌回那一片昏黑而死寂的天地里,这一次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作为被埋在厚厚灰烬之下的亲历者。

一些散碎的记忆在她脑海里觉醒。

原来这不是梦魇,这才是她真实的记忆。

“沈丹熹!醒醒!”熟悉的声音刺入耳膜,再一次将她的意识从这一片昏黑的天地里拽出。

沈丹熹倏地睁开眼睛,近距离看到白拂音那一张放大的面孔。

她的手还捧在她的脸上,眉心紧紧蹙着,睁大的双眸里满溢着担忧和后怕,怒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命了?!你如果老是像这样动不动就闭塞五感六识,就好好在你

家里呆着,怎么封闭自我都可以,别出来!”

上一次,她忽然这般封闭五感六识,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她身边,她差点以为她已经死了。

白拂音难以想象,仅仅是这么两三天,她就出现了两次这样的情况,这一次还是在这样危急的情景下,若是她身边没人怎么办?若是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怎么办?

白拂音气得口不择言,“真想干脆把你也杀了算了。”

沈丹熹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白拂音已经飞快地放开了她,转身往地牢门口走。

此时,她才注意到地牢门口的打斗声响,六尾狐妖身形胀大了数倍,用身躯堵在牢门口,从它尾巴的间隙里,能看到外面数不清的妖魔。

白拂音道:“可能是你触动了这个阵盘,被山魈察觉了,这东西对她太重要,即便是在雷劫中,她也召唤了妖魔前来,你能解便解,不能解我们就只能舍弃这些孩子。”

沈丹熹转眸重新看向阵盘,语气坚定地回道:“能。”

之前的沈丹熹,或许有些困难,但现在身为昆仑神女的沈丹熹,却能解。

白拂音身上剑气外溢,越过六尾狐,“好,那我便为你守住这道门。”

白拂音重新加入战局,与狐妖协同作战,快要冲入进来的妖魔又堪堪被挡了回去。沈丹熹收敛心神,盯着阵盘看了片刻,纵身跃入其中,开始更改阵盘刻线。

她不打算解这一个阵了,她要修改它,逆转它,将山魈过渡到这些仙童们身上的罪业,再加上她在仙童身上造下的孽,如数奉还。

……

“那只臭狐狸,竟然敢背叛吾!”

重重雷光之下,山魈怒不可遏,她会将对自己至关重要的阵盘交予狐妖看守,可见对它的信任。

这只狐妖是她来到惊鹊岭后,收服的第一只妖,山魈对它算得上极为看重,若非有她的悉心栽培,一只山野里弱小的狐妖,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年间修炼出六尾。

偏偏就是这只她悉心栽培的狐妖,竟然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她!

劫雷已经到了第七重,天幕中游走的电弧宛如巨龙,山神庙的正殿已经被雷柱夷为平地,但山魈所在的神龛却还是完好的,人间信仰赋予她的功德金光就像为她披上了一件坚不可摧的金甲。

难怪呢,那些地仙会为了一两柱香火,驱赶于她。山魈以前还不理解,但现在她理解了。

她初初被点化得道时,尚且天真懵懂,一心只想遵循点化她的神君之教诲,尽己所能,扶危救困。在来到惊鹊岭前,山魈去过很多地方,救助过很多生灵,有些时候被她救助过的人,会因感恩而为她供上一两柱香。

山魈第一次收到香火时,无比欢喜。因为在她看来,只有仙人才能受人供奉,如今她也收到了凡人的香火,是否意味着,她离那位点化她的神君又近了一步?

可山魈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点香火,让她受到了当地地仙的严厉驱逐。

山魈被那地仙神力

打得半死,仍不服气地高声道:“你身为此地地仙,却不庇佑乡民,凭什么享受乡民的香火?”

那地仙昂首垂目,神态倨傲,于神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这个在土里翻滚的妖魅,说道:“凡人之命,自有天定,吾守一方之安,非着眼于个人,你随意干涉凡人命数,岂不知因你之举又会牵连多少人?”

山魈听不懂祂的意思,她只看到这个本该庇佑乡民的地仙,受着大家的香火供奉,在乡民被山匪屠杀时,明明有能力相帮,却冷眼旁观。

是她显露神通救了那些乡民,她有什么错?

地仙道:“你身有仙缘,吾不杀你,但吾之地界,不能容你,你且自去,好自为之。”

山魈被驱赶出这一地界,她又去了好多地方,但是到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遭到驱赶,她在这个人间颠沛流离,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错了,如果当真是她错了,那当初那位神君为何又要点化她?

这个疑问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直至今日。

头顶积蓄的雷柱再次劈下,第八重劫雷开始。

山魈仰头望向上空,迎接着劫雷的洗礼,没关系,只要熬过最后的两重劫雷,她就能渡劫飞升,就能再次见到神君,当面向他问出心中的疑问。

这么多年,山魈至今不曾忘记他的模样,在山崩地裂之中,他白衣无尘,手挽一支鲜绿的嫩枝,从天而降,飘然若九天之云。

彼时,山魈正用着她那一点刚刚修炼出来的蹩脚修为,将坠入地裂中的生灵走兽拉出来,催促它们快逃。她刚成精,修为很弱,救不了几l只野兽,便耗尽了妖力,往地面裂开的深渊中坠去。

在最后时刻,是那位神君用温柔的神力托住她,将她送上地面。

他将所有跌入地裂里的生灵都救了出来,俯身将手里的绿枝送入地裂,绿枝入土之后迅速地成长起来,根系穿透入地底,将崩裂的地面一点点拉拽合拢。

终于,山不再摇了,地也不再晃了,倾塌的山河都在神君的襄助下复原,使此方地界上的生灵再也不用受到地动之苦,奔逃的万物生灵终于有了生存的希望。

神君站在那一株新长成的巨木枝干上,垂眸往她看来,欣慰道:“自顾不暇之际,你还想着救助他人,此等良善之心,当受嘉奖。”

山魈扬首,只觉一点略微冰凉的触感落到眉心,她身躯上的疲累和疼痛尽数消失,血骨之中的妖浊被涤清,身内多了一缕灵根。

神君收回点在她眉心的指尖,颔首微笑,“好好修行,你我有缘,或许还能再见。”

可她的修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进展缓慢,遥遥无期,让她等不及了。

今日这一场雷劫,来得迅猛而突然,山魈其实并未做好准备,不过事已至此,她无论如何,定是要扛过雷劫去见一见他的。

山魈垂头,忽而看见自己洁白的指间缠绕上一丝一缕的罪业黑气,开始蚕食抵消身周的功德金光。

“怎么会,不——”山魈慌了神,可她阻止不了

罪业的回归,她的躯体开始变得污浊,气息不再干净无垢。

随着她所造下的罪业复归其身,头顶的劫雷威势突然翻增数倍,雷电透出紫红色,翻涌咆哮,带着欲要令她灰飞烟灭的恐怖怒意。天意已经不容她飞升,而是想要诛灭她。

山魈周身的功德金光被蚕食得越来越薄弱,她发出惊恐的尖叫:“杀了他们,快去杀了他们!”

惊鹊岭的妖魔身不由己地为她所召,涌往神殿后方那一座地牢,发起疯狂的进攻。地面被踏裂,坍塌,地底的阵盘显露于天光之下。

六尾妖狐双瞳血红,用力甩了甩脑袋,它亦快要抵抗不住山魈的命令了。在被迫调转过头,朝着白拂音攻去之时,它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将狐尾环住阵盘,自爆内丹。

赤红的狐火从它的身躯上燃烧起来,结成一面火墙,将四面八方涌来的妖魔挡了一挡。

白拂音在狐妖自焚的狐火之下喘了一口气,她身上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本的底色了,体内的灵力也几l乎耗尽。

她回头看了一眼阵盘中心的人,忽然觉得眼下的情景有些荒谬,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为了守住她这么拼命,为什么呢,沈丹熹,为什么我对你……

白拂音倏地回过头,重新看向狐火,一道剑气将狐火劈开一个缺口,缺口之外走进一个人来。

“殷无觅。”白拂音迎上前,戒备地打量他,他身上的雷击伤痕很是吓人,伤得不轻,却原来还没死。

殷无觅的视线越过她,看向后方的阵盘,说道:“停下来。”

沈丹熹抬眸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整个阵盘的刻线都掌握在她的手中,罪业黑气从周围被缚在柱上的孩子身上,重新流淌入阵中,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白拂音挡在殷无觅身前,审视着他的眼神,确认他的眸光是清醒的,可显然,他依然选择站在山魈那一边。

“殷无觅,你还真是被山魈迷惑得不轻。”白拂音轻蔑道,她并不在意他为何会对那个山魈那般迷恋,从看见她的神像开始,就像是失去了自我。

正好,就在这里杀了他好了。

白拂音抬手,白练如虹,朝着殷无觅脸面袭去,殷无觅抬剑抵挡,白练与剑刃相撞,击出金石之音。

两人的身影转瞬没入狐火之中。

沈丹熹坐在阵盘上,维持着法阵的逆转,她虽然成功改了阵,但以她现下金丹期的修为,单单只是维持住这一座阵法,便已需要耗费全力,根本顾不上外面的争斗。

罪业从孩子们身上流逝,他们内心的悲泣渐渐弱了下来,有些已经恢复了神智。

沈丹熹重新收敛心神,沉入法阵中,催动法阵,加快罪业回归的速度。随着回归的黑气,她隐约能瞧见山魈那一端的情景。

现在的山魈娘娘再也不是神龛上那一尊洁白无垢的神像了,她浑身罪业缠身,功德金光不在,天怒之雷一下击裂了神龛,她从神龛上跌落下去,堕入尘土。

紫色的天雷又一下击打在她身上,电弧瞬间撕裂她的皮肉。头顶雷鸣声轰然,有一道雷柱落下,直接击入她眉心灵台。

沈丹熹心想,她应该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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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这时,她的眉心浮出一层薄光,护住了她。

山魈的瞳孔已然涣散,神情变得恍惚,已到了强弩之末。沈丹熹见她嘴唇动了动,不知在与何人对话。

她不甘地说道:“是你说可以助我,可以……可以保我稳妥……飞升……快些见到他……”

“罪业深重,清洗不白……”山魈一边咳血,一边痴痴地笑起来,“是你教授了我这个法子,岂不更加罪业深重,你凭什么还能坐在神君之位……”

“神君,神君……”山魈蜷缩在薄光之中,雷电的威力几l乎将她包裹,喃喃道,“我想见他,他说过我们能再见的,我想见他……”

“缘,我与他当真有缘么……”山魈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对方和她说了什么,她嘴角淌血,眼角亦流下泪来,眸中却闪动出欣喜的光,指尖颤抖着落在小腹上,“我和他……我们原来有这样的缘……”

她闭上眼睛,应道,“好,我愿意奉上我的身躯。”

话音落后,山魈的魂开始从身躯里脱出,周身的罪业黑气亦随之缠到她的魂魄上,从身躯上剥离得干干净净,天罚的雷光顷刻间将她的魂魄淹没了。

在雷电刺眼的光芒中,沈丹熹看到地上的山魈身躯突然动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清亮,茫然,被上方翻滚的雷柱吓住了。

“这是哪里?”她惊恐地问道,随后顿了一顿,难以置信道,“系统?有没有搞错,我都快死了,你还叫我去攻略别人?”

系统。

攻略。

沈丹熹又一次听到了这两个令她铭心刻骨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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