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敦义坊李宅北堂。
“郎君,没事我就去睡啦!”
征得李好问的同意,卓来离开李好问所住的北堂,回前院东附(东厢)他自己的卧房去了。
身为主家,李好问完全没有指使仆婢的自觉,全凭卓来自行其是。但这名小厮早已习惯了以前和李好问原主的相处模式,总是早请示、晚汇报,一定要确认李好问没有其他要求了,才会离开。
李好问目送卓来离开,望向身边,柔声开口:“阿娘!”
他身边榻上,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乌发如鸦,肌肤白皙,望着不过三十许人。她身穿素色襦裙,肩上裹着一道纱织披帛,坐姿娴雅,一对秀目凝望着李好问,目光中充满慈爱。
这位就是原身的亲娘,崔真崔女士,出身清河崔家旁支,但一举一动都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这位妇人身后,北堂轩窗大敞,李宅东面小园内的景象一览无遗。这座院落大约三十步见方,正对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院中植着一松一柏,另有若干花果灌木。夏秋之交,园中草木十分繁茂。
晚间这小园里悬挂着两三只灯笼,另有月华明丽,照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持一柄小小的团扇,身影活泼,正在追扑园中飞舞的流萤。
“十五娘还真是贪玩啊!”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李好问凝望着自顾自在园中玩耍的妹妹,心中渐渐宁定。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崔真询问的目光。李好问知道原主的母亲不太喜欢说话,习惯于眼神交流。李好问连忙点点头,斟酌言语,把今天白天坊内发生的事一一说出。
“阿娘,隔壁郑家出事了,郑司丞在家中不幸遇害身亡。”
崔真乍闻紧邻的噩耗,惊愕地睁大了那一对美目。
“是张家大嫂发现的。她刚好到郑家帮厨,结果发现郑司丞已死在家中,慌忙跑出来报官。那时儿子正好在郑家门口,目睹了全过程。
“长安县的不良帅来得很快,但是没有在现场找到凶嫌。反倒是报官的张家大嫂嫌疑最大,毕竟她是第一发现郑司丞遇害的人,且又是独自一人进的郑宅,没有旁证。但据儿子看,不像是她……”
白天里,那位张家大嫂不仅被不良人反复盘问,之后还被带去了长安县衙。
李好问因为一时“谨慎”,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免除了这样的麻烦,只是在郑家门口被大致问了一下口供。可是此刻他并不因此感到欣慰。
崔真依旧以袖掩口,但眼波盈盈,凝望着李好问,似在劝解安慰,又似在询问真相。
窗外,十五娘终于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马上将手中的团扇丢开,把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拢得紧紧的,却将小脸凑近了,沿着掌缘的缝隙望向她手心中那一小团光明,不像是会听到母子二人对话的样子。
李好问看了一眼窗外,这才低声缓缓对母亲开口道:“儿子没有进入郑家,没有亲眼见到郑司丞遇害的现场。但是听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起,他们都觉得这桩凶案很邪乎。”
“也就是说……不良人们觉得,杀害郑司丞的,也许不是人。”
顷刻间,崔真的眼神抖了抖,流露出明显的惧意。
“阿娘您别怕,这可能只是不良人们没有破案的头绪,随便找的借口。”李好问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找补。
“但是邻居们都说,郑司丞作为诡务司的司丞,原本就难以善终……诡务司的历任长官,从来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望着坐榻上微微点头的崔真女士,李好问咦了一声:“阿娘,原来您也听过这个传言啊!”
“诡务司”的全名是“处理诡奇事务司”。李好问对唐代的历史与官制算是有所了解,却从未听说过“诡务司”这么个官方机构,也从未读到过任何类似的史料。
但是,在这个时空里“诡务司”确实存在,而且,从街坊们交头接耳时畏惧的表情来看,百姓们显然把那个“诡务司”当成了“鬼务司”,“鬼务司”的司丞自然也就是高危职务。
“对了,阿娘,今日郑家出事,不良帅下令封锁坊门,缉捕凶徒。儿子今日便没去成族老那里,打算明日再去。”
崔真这时已逐渐平复,缓缓抬起视线,望着李好问,目光如水,轻轻点了点头。
“阿娘,您放心。明天坊门一开,儿子就去族老那里。咱们这顿宅子,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保住,为您和妹妹保住……”
话音未落,李好问忽觉不对,一扭头,向轩窗外看去。
十五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双手,任凭那只萤火虫快速飞舞逃离。她站在花木森森的小院里,仰头望着院墙。
李好问顺着妹妹的眼光也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上看去,瞳孔瞬间一缩。
他马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北堂,冲进小园,挡在十五娘与那道院墙之间。
在他面前,丈许高的院墙墙头,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伸着一对藕节般圆乎乎胖嘟嘟的手臂,攀在墙头,向李好问与十五娘探出他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
李好问错愕万分。他根本想象不出,这顶多一岁大的小婴儿,究竟是怎样攀上对面墙头的。
然而这婴孩却并没有“小朋友不让爬高高”的自觉,他向李好问伸出一只粉嫩的胖手臂,张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耶——”
这难道是要跟我击掌?
——李好问赶紧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回唐代频道,猛然醒悟:唐人唤父亲为“耶”,也就是“爷”。
这孩子在管自己叫爹?!
李好问瞬间涨红了脸,迅速在原身回忆里搜寻——他穿来时原身已满十八岁,唐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育有个一岁大的娃娃是很正常的事。
十五娘这时也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小姑娘扬起脸看着兄长,略显早熟的小脸上流露出嫌弃的表情,似乎在埋怨李好问:什么时候在外头搞出人命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刚刚搜刮完记忆的李好问忙叫一声屈:“我没有啊!”
他不认得这个墙头上的胖娃娃,更加不晓得对方为什么管自己叫爹。
然而他的辩白似乎没有任何说服力。墙头上的胖娃娃咯咯一笑,挥动着两只藕节般的小胳膊,又叫了一声“阿耶”,就要向这边院里爬过来。
李好问身边的十五娘突然一个箭步来到院墙跟前——她手中是一枚长长的竹竿,竹竿顶头还裹着一块桐油胶。李好问见过十五娘用这竹竿,知道是她用来粘知了的玩具。
面对墙头上白白胖胖的小可爱,十五娘没有半点怜惜,手中竹竿戳戳戳戳,迅捷无比地点向婴孩的胖脸颊,李好问连喝止都没来得及。
但李好问没能把喝止的话语说出口,下一刻他看见险些被戳中的婴孩手一松,从墙头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
“老天!竟是妖怪……”
李好问失声惊呼。
浮在空中婴孩只有上半身,腰部以下是一团虚幻的雾气。这团白雾呈现漏斗状,越往下收缩就越有实质感,像是逐步凝聚成了一道实体的细线,能被人牵住。
恍惚之间,李好问只觉见到阿拉丁神灯里刚擦出一枚返老还童的灯神,下半身还没来得及变成实体;又或者这是一个做成半身婴孩形状的气球,只不过这气球的造型也太逼真了点吧?还会叫人?
它趴在墙头的时候还是个小可爱,一旦升入空中,就成了个小妖怪,吓得李好问浑身一个激灵。
“阿耶——”
飘入空中的婴孩张开双臂,咯咯娇笑着,向李好问飘来。
李好问背心汗毛直竖,万分惊恐,但是他没有逃开——妹妹十五娘还在身边,妈妈还在身后。家人都还没撤离,他怎么能先跑?
“好问,”崔真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北堂中传出,“再吓人它也只是个孩子,让十五娘礼貌些……”
说来也怪,原本李好问极度骇异,觉得一定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竟看见这种怪物。可他一旦听见崔真温柔的嗓音,恐惧渐去,精神也集中了些。
十五娘面对墙头上飘来的婴孩,却丝毫不惧,手中长长的竹竿不断向空中戳去。她的手法很特别,先试图勾住婴孩腰部以下的那条细线,再顺势戳向婴孩的身体。
“波”、“波波”,婴孩小小的身体被戳中了两三下。李好问忙依母亲之言让十五娘见好就收。
“哇——”
那婴孩哭得震天动地,转身就向郑家院墙飘去。
“郎君莫怕!”
忽听墙头传来一个老成的男子声音。李好问循声望去,见墙头上郑家那边又探出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袍的身影。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矍铄,下颏蓄着一小把山羊胡子。他不知是不是站在郑家院里搭起的梯子上,身体很稳,伸出手向那在空中飘浮着的半身婴孩召唤:“阿宝,来,来阿耶这里!”
听到这声召唤,委屈痛哭的小婴孩张开双臂,抱向那浅绿色衣袍的男人。它紧紧抱住那人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耶……阿耶……”
绿衣男子一边轻哄,一边伸手抓住了婴孩下方那根宛若实质的细线。
这小小的婴童便像是伏在大人肩上渐渐睡去似的,哭声渐低,继而寂静无声,任由那绿袍男子抱着,从院墙另一边下去。
院中终归一片沉寂。
李好问惊魂甫定,此刻才觉出他贴身穿的里衣被汗水打湿了,粘在皮肤上,冷冷的。
而十五娘像没事人一样放下手中粘知了的竹竿,捡起她那枚小小的团扇,若无其事,继续追逐夜色中的点点萤火。
又过一会儿,隔壁哭声渐息。墙头上,那名绿袍男人重新探出身体,面带歉意,冲李好问拱手道:“刚刚那是敝司的法器,一时不察,竟让它跑出来惊扰到了邻居。郎君千万勿怪!”
李好问敏锐地捕捉到重要信息:敝司——这绿袍男人就是诡务司的。
还有……法器?那个上半身是小可爱全身就是小妖怪的婴孩,竟然是一枚法器?
李好问忙向墙头上的绿袍男子拱手:“阁下可是郑司丞的同僚?”
那中年男子听见李好问提到郑兴朋,脸上出现戚容,良久方道:“正是。”声音里略有鼻音。
“原本这件‘半身鬼婴’该由郑司丞封印。但今日他遭遇不幸,我等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处理,却头绪众多,难免顾此失彼。法器脱出惊扰到郎君,是我等的不是,在此向郎君致歉。”
说着,绿袍男子双手一拱,向李好问深深一揖:“如今郑家宅院里的各件法器已都完成封印,会连夜送往‘诡务司’,之后绝不会再搅扰邻人,郎君尽可以放心。”
深夜,郑宅内。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捧起一枚法螺。
“李好问,十八岁,宗室子弟,曾重病濒死,却离奇康复、不药自愈……”
语声传入那枚法螺,顺着螺壳的回路一路盘旋运动,终于抵达了法螺的另一头,并在那里化为一个个淡金色的文字,掉落在素白纸笺上,自动行行整齐排列。
“……他见到‘半身鬼婴’时固然惊恐,却并未因恐惧失去理智。”
“而我竟没看出,他是用什么方法驱逐阿宝的,让阿宝哭成那样……”
淡金的文字继续掉落,整齐排列。
“这个年轻人,看来有些特别。”
话音一落,法螺的主人耐心等螺壳中的文字尽数落于纸笺之上,再随意伸手一拂。那些淡金色的文字就像飞入白昼的萤虫,光芒尽失。那幅纸笺上,已再看不见任何书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