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之山脚下,沙风猎猎。
开战以来,西荒已经赤地千里,到处都是难民,连原本富庶的艾米亚盆地也是一片疮痍。为了躲避战火,很多难民纷纷来到空寂之山脚下的空寂大营寻求庇护,却发现这里的驻军早已不知去处,于是就干脆住了下来。
慕容隽在篝火旁坐着,脚上被绳子绑着,一言不发。火上烤着肉,滋滋流油。那是他所骑的马,在空寂之山脚下被这群难民拦截屠杀。
“喂,瞎子,吃一块不?”有人大声问。
因为饥饿,他沉默地伸出手来。然而入手的东西不是马肉,灼热无比。只听嗤的一声,一股白烟从掌心冒起,皮肉顿时烧焦——对方递过来的不是马肉,而是一根在火里烤的通红的铁条!
“哈哈哈哈!”旁边那个把烧红的铁条递给他的流民笑起来,满怀恶意和兴奋,两眼放光地嚷嚷,“这个死瞎子,细皮嫩肉的,估计烤了滋味也不错!”
旁边的流民哄然大笑。然而他沉默着忍受,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旁边那些笑声渐渐停了,流民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着他们两个人。“啊?”那个递过去铁条的流民发出了一声惊呼,表情忽然僵硬,似是活见鬼一样的看着对面的慕容隽——通红的铁条在他的手里骤然冷却,变成奇怪的银灰色。
慕容隽坐在那里,眼神空洞,连手指都没有动过。
“天啊…。鬼!”旁边的难民如潮水一样退开,惊惧无比。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被他们打劫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居然有着这种魔鬼一样的能力!
“…。”慕容隽沉默地摊开手,掌心的伤痕在瞬间修复,平整的看不见丝毫痕迹。他只感觉到体内那种汹涌的恶意又在蔓延,无数声音呼啸着,撞击他的身体,想要迫不及待地跑出来——那十万恶灵还在他的身体内,遇到机会便要不受控制的冒出来,显示其存在。
当的一声,铁条落地。慕容隽摸索着靠近火堆,从火边拿起马肉,咬了一口,粗粝的肉感令他几乎无法下咽。他努力咀嚼,还是吃了下去。忽然间,跑到一边的难民里再度发出了惊呼,无数人一起抬头。
“看啊!那是什么?流星?”
“是烟火!你看到过有像花儿一样开出来的流星?”
“可谁会在那么高的地方放烟火?见鬼!该不会又是冰夷那些会飞的鬼东西吧?”
流星?烟火?他看不见,却听到了声音,忍不住全身一颤,倏地站了起来,“堇然…堇然!”他忽然疯了一样踉跄着奔跑,双脚踏过烈火,朝着空寂之山古墓的方向飞奔。
是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吧?如果迦楼罗已经灰飞烟灭,那么,破军又如何了?那个借着堇然躯体登上了迦楼罗的空桑女剑圣,如今又是怎样?
“到时候,你可去古墓找她。”
——他想起空桑女剑圣曾经那么说。
慕容隽在大漠上奔跑,根本分不清方向,直到筋疲力尽跌倒在地,却还是不肯放弃——是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那座古墓找到她!
黑暗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凑过来,呼哧呼哧地嗅了嗅,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衣领,试图将他拖起。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更多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从四方围住他,用牙齿把他拉起,叼着他的衣袖,扯着他向前。
那一刻,大漠上的流民远远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冷月下,一大群的蓝狐簇拥着那个瞎了眼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带着他朝着荒芜的空寂之山走去。
那座山上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一座传说中存着先代剑圣衣冠的古墓。蓝狐拉着他,簇拥着进入古墓,叼着他的衣袖,引领他在黑暗中前行。
慕容隽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了内室。
他走过狭长的黑暗甬道,进入了最深处的墓室。蓝狐跳上前,咬着他的袖子往前伸。他小心翼翼地在看不见的夜里伸出手,指尖忽然摸到了石床上一具温软的身体。
“堇然…堇然!”那一刻,他脱口惊呼,狂喜。
石床上沉睡着一个白衣女子,寂静如花,半张脸上伤痕可怖,另半张脸却美丽绝伦。她沉沉睡着,眉心那颗红痣已经消失不见,回复了普通人的形貌。
然而他看不到这一切,只感觉黑暗中有人在微弱的呼吸。
那个呼吸,似乎也是他无比熟悉的。
“堇然?是你吗?慕湮剑圣…慕湮剑圣没有骗我!你真的回来了!”慕容隽战栗着伸出手, 去触摸那个看不到的女子,指尖发抖——他终于触碰到了她,实实在在的。她的肌肤温润而柔软,呼吸微弱而短促,似乎身上的重伤依旧不曾复原。然而她的发间有着他在遥远梦境里闻到过的香气,飘渺而真实,如同一个梦。
“堇然!”慕容隽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震惊,一把将沉睡的女子揽入怀里,埋首在她瀑布一样的黑发里,发出了一身啜泣。
怀里的女子微微动了一动,似乎在一个深沉的梦境里挣扎。
“墨宸。。。。。墨宸!”那一刻,他听到她在怀里微弱的喃喃,“快跑…快跑,火!”
同一刻,他忽然间全身冰冷。他听着她在昏迷中喃喃,焦急而不顾一切,喊着那个名字——那个他曾经刻骨铭心仇恨过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在黑暗的古墓里,九死一生后的人忽然全身发抖,只觉得血都冷了下去。
是的,总归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算空桑女剑圣出手相助,就算经历过千山万水后还能相逢,就算天时可转、地利能合,就算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但唯有那颗离去的心,如同呼啸离弦的箭,却是再也不能回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白驹过隙的光阴中,他们曾经狭路相逢,倾尽所有。然而到了最后,却依旧只是相互擦肩,彼此路过,不曾为谁停留。
无论当初有过怎样深的缘分,如今的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流离艰难,一点一点地消磨了初心,却是再也无法回到叶城码头上初次相遇的时候,一见倾心,再无他人——
当她为了救白墨宸,推开他冲入烈火,选择和他同死的时候,自己就应该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他的堇然已经不在了。如今活着的,只是殷夜来而已!
慕容隽在黑暗里抱着这个一生挚爱的女子,再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是的,历经战火、劫后余生,他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她,然而,却也已经彻底失去了她。
这场沧流帝国入侵云荒的战争,转折点发生在五月二十日的夜里。
那一夜,云荒上的人们抬起头,都看到了盛大无比的烟火在月下绽放——那是迦楼罗金翅鸟在九天上四分五裂,化为灰烬,连同冰族人的战神——破军。
同样的一夜,瀚海驿外的流光川上发生了空前的激战。空桑统帅白墨宸率领六部军队大举反击,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倾尽全力,出动了一万铁骑冲下了帕孟高原,左右夹击,协助空桑军队展开了血战。
而不幸的是,在这一夜,作为冰族统帅的巫彭却不在前线。
他在赶往狷之原的路上,目睹了迦楼罗的毁灭。后来,他在迷墙背后寻找到了其残骸和重伤昏迷的星槎圣女。然而,无论是这个巨大的机械还是他的女儿,都已经处于毁灭的边缘。巫彭在这样的打击下失去了控制,状若疯狂。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联系西海上的帝国元老院时,水镜那边传来的却只有沉默,只有一张张木然的脸,簇拥在水镜旁看着他在这端呼喊求助,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从首座巫咸到巫姑,他所熟悉多年的人,一个个的眼神忽然变得那么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在云荒战局发生巨变的同时,西海上他们的故土也发生了巨变!
必须速回西海,否则,就会全军覆没在云荒!
那一刻,巫彭当机立断做了决定,从前线撤军——事实证明,这是非常英明的决定。因为在他下令后的第三天,空桑远征西海的大军在骏音带领下返回,从西荒登陆,截断了冰族海上的粮草供给和退路。
只是一夜之间,空桑军队推进了三百里,收复了大半被占领的西荒土地。深入腹地的冰族军队顿时被首尾拦截,困在了大漠上,如同困兽一样血战。
战局在一夕之间扭转。
捷报频传,瀚海驿大营里张灯结彩,开美酒,宰牛羊,庆祝这血战后的大胜。在这万众欢呼的时候,帝都派来的使者也已经抵达元帅的虎帐下。
“恭喜白帅攻克萨迪,收服曼尔戈部!”
“恭喜元帅连战连胜,收复苏萨哈鲁!”
当黎缜来到白墨宸帐下时,帐内牛油烛烧的雪亮,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匍匐在案上大吃大喝,似乎饿疯了般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呵呵的声音。再定睛看去,他发现那个人居然是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九百年…当有王者兴…王者兴!”天官含混不清地喃喃。
“是的,是的。”一个声音温和地回应着他,是坐在帐下和心腹幕僚一起看着地图的白墨宸,抬眼看去,“你是对的。那些庸碌的蠢材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有眼无珠。”
天官回过头,循声看着虎皮椅上的统帅,浑浊的眼里忽然流下了泪来。
“王者…王…”他放下满手的食物,不停地叩首。
“没事了。你以后会荣华富贵一辈子。”白墨宸微微一抬手,凌空似乎有一股力量托起了磕头的老人,“你敢于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说出预言,而且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惜被割舌也不肯改口——这,这是我对你的回报。”
黎缜在帐外静静地看着,抱紧了手里的锦盒,几乎想转身离开。
然而,帐中的人却已经抬起头,隔着帘幕冷然发话:“宰辅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不嫌风寒露重吗?何不进来一聚?”
他颤了一下,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女帝已经答应了白帅的所有要求,并命在下将信物送到。”黎缜打开了锦盒,双手奉上——锦盒里,陈列着一枚戒指和一枚虎符,象征着空桑的王权和军权。
那一刻,站在白帅身边的青衣幕僚眼里发出了光,看着里面的东西,不由得激动得全身发抖——是的,他的主人,终于可以成为这个云荒的主宰,登上权利的巅峰!这是他作为幕僚一生的梦想,如今终于近在眼前。
白帝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他将终生记住这个日期。
“宰辅辛苦了。”白墨宸点了点头,“帮我拿过来,穆先生。”
穆星北几步过去,接住了那个锦盒,只觉得有千钧重,托在手里竟然微微发抖。
“女帝说,她会尽快从紫宸殿里搬出,回到叶城的镇国公府里居住。”黎缜复述着女帝的旨意,时刻留意着白帝的表情,“希望白帅能如约让她和镇国公安度余生,保留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劵。此外,她别无他求。”
“我就知道悦意会同意。”白墨宸看着案上的锦盒,笑了一笑,“她一直是个识时务的女人,心也不大。这样的女人,在乱世里容易安身立命。”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手,想去拿起那枚皇天神戒,却猛然一震。
那枚银色的戒指精巧而华美,如同闪耀的星辰静静停在黑色的丝绒上——然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戒指的那一刻,皇天的双翼倏地动了,自动跃出了锦盒,发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如同弧形闪电,把他的手震开了去!
“白帅!”帐下的穆星北情不自禁地惊呼,脸色苍白,如受重击。
传说中这枚万古之前由星尊大帝亲手铸造的戒指具有灵性,和帝王之血代代相随。当最后一个帝王光华皇帝驾崩后,这戒指就熄灭了光芒,成了一件死物。但奇怪的是,六部的任何一位藩王也无法戴上这枚戒指——这九百年来,皇天神戒只是作为王权的凭证,在六部藩王之间流转,成为每一任帝君最昂贵的装饰品。
然而在这一刻,到了白帅的手上,这枚戒指居然又活了!
“怎么,不肯承认我?”白墨宸出手如电,一把握住了那枚戒指,低声冷笑——皇天戒被他用力握在手心,银色的双翼微微震动,似乎在竭力挣脱。然而,白墨宸的左手上居然也透出金色的光,笼罩住了皇天,纹丝不动。
两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交锋,帐中的巨烛猛烈摇曳,无风而动,而在内的几个人都觉得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久,两种光芒终于双双熄灭。
“何苦呢?你的缔造者、万古之前的星尊大帝,和我未必不是同一类人。”白墨宸看着手心安静下来的黄天戒,低声道:“而且,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他再度拿起了戒指,手指用力的捏住。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黎缜甚至觉得他的左手似乎都焕发出奇怪的淡淡金色光芒——这一次,只听轻微的叮的一声,皇天戒顺利地套上了他的手指。那一刻,那只戒指忽然焕发出了极大的光芒,仿佛太阳落到了他的手指间,照耀的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吾皇万岁!”穆星北立刻屈膝下跪,高声祝颂,“万岁万万岁!”
黎缜也随之跪下,震惊莫名——他的双眼还被光芒所炫,无法视物。如果说,在奉命带着锦盒来到瀚海驿之前,他内心还对这个人有所抵触的话,这一刻,他的内心却是真正受到了震撼,油然而起心悦诚服的敬慕。
是的,说不定这个男人是真正的王者,是空桑命定的霸主!
白墨宸低下头,看着手指上的皇天戒,眼里掠过一丝冷芒,旋即步出虎帐,外面的战士酒酣耳热之际看到统帅,忽的安静下来,“白帅!”
“不,不要叫我白帅。”猎猎的火光下,白墨宸竖起左手,那枚皇天神戒在他手上熠熠生辉,如同星辰。他的声音如同洪钟,传到每个人耳畔,“片刻之前,我已经从女帝手里获得了这个——皇天!”
“天啊。。。。。”那一瞬,所有战士爆发出了惊呼,“皇天!”
“是的,皇天!”白墨宸站在高台上,右手握着虎符,平举,对着六军高声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新帝君!所有追随我的人,我将带领你们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驱逐冰夷,收复国土!但愿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战士们沸腾了,欢呼如同风暴一样掠过,“国祚绵长!”
黎缜站在他背后,看着万军欢腾的场景,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女帝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她不交出神戒、虎符,又能如何?掌握了百万虎狼之师的人,永远是空桑说一不二的霸主!
“今晚,我们痛饮完了美酒、吃完了牛羊,就点兵出征,追击冰夷!把他们驱逐回迷墙的那一边!”高台上的白帅,不,应该说是新任白帝,对着麾下十万将士高呼,“凡是小看空桑人的,都要把命留在云荒!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台下群情如沸,战士们举起牛角杯狂呼,声音如同风暴一样呼啸在大漠上——
“战神白帝!空桑之王!”
黎缜从未上过战场,此刻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声音里身心震撼,不由得热血沸腾。这样强大的凝聚力,这样强大的空桑,是他居于深宫几十年里从未看到过的。以前他只是听说白帅勇武,百战百胜,但此刻,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力量。
这一切,又怎么能是那些只会玩弄权术的深宫贵族所能抗衡的?
“怎么样?我的主人,的确是九百年一见的王者吧?”背后传来了穆星北的声音,那个青衣幕僚的眼里闪耀着光,“宰辅,你很明智,选择了和我一起辅佐他。”
“我不是辅佐他,我只是为了云荒。”黎缜低声回答,“我想要辅佐一位强有力的帝君,让这个国家和子民获得最大的安宁。”
“那么,宰辅的选择就更加明智了。”穆星北笑了笑,凝视着高台上的王者,“这个世上,没有比我的主人更强有力的帝君了——那些六部藩王,他们嚣张不了多久。等这场仗打完,六部必然被削藩撤军。只怕六王,都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黎缜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出了话语里的杀机。
穆星北伸出手来,“看到了吗?一个可以媲美星尊大帝的新时代就要开始了——既然你我有幸在白帅帐下相逢,何不共同辅佐主人,成就一代霸业呢?到时候,被万古传颂的不止是他,还有你。”
黎缜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和他相握。穆星北轻笑着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冰冷而有力,指节枯瘦而长,如同孤鹤。
“如果白帅是星尊大帝,那么,谁是白薇皇后?”黎缜感慨。
穆星北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侧过头去,看着高台上万众欢呼簇拥里的统帅,眼里似乎掠过一丝阴影。
是的,他看到过彻底“黑化”后的白帅是如何可怕,完全是附体,怕是只剩下“毁灭’”的力量——就如白薇皇后是唯一可以“平衡”星尊大帝的存在一样,这一世,又有谁能遏制白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