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夜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支持,身体沉重地靠在了榻上,只觉得无尽的疲惫。是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终究是落幕了。帝都内乱之后,所有人各奔前程,迎接各自的命运,生死殊途,再无瓜葛。
无论是墨宸还是隽,他们终将继续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她不一样。大火中,她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永远无法返回阳世。
“看来你很惦记他们,”北越雪主看着她的表情,道,“如果你肯收我为徒,等治好了你的伤,无论你想要去找白墨宸还是慕容隽,我都会送你到他们身边。”
他看着她的表情,谨慎地开口,不偏向任何一个男人——眼前这个女人年龄和自己相仿,却经历过如此多的风浪,如今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居然无法揣测。
殷夜来摇着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罗刹一样可怖丑陋的脸,低声叹息:“不…就这样吧!我不要再回去任何人身边了。无论是安堇然还是殷夜来,都已经死在了帝都那场大火里。”
——是的,一切就应该终结在那一日,又何必多生是非?
如今的她已然成为焦炭枯木一样的废人,容貌尽毁,躯体成炭,饮食起居都无法自主。而以白墨宸或慕容隽的性格,一旦得知她还活着,定会不惜代价的来找他,并且将这个负担一辈子背负下去。
够了。这一生相互羁绊已深,如今好容易做了个了断,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那好。如果你不愿意去找他们,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北越雪主看着她,“我会安顿你,照顾你,尊敬你,尽我的一切能力陪伴你走到生命尽头——只要你答应教给我剑术,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任何人。”
“不,我不要任何人。”她淡淡地说,“我愿意就此孤独死去。”
听到这个回答,仿佛耐心终于用尽,北越雪主忽地一拍桌子,忽地站了起来,厉声:“不可以!——你如果就这样死了,剑圣之剑怎么办?它必须传承下去!”
剑圣之剑?殷夜来看着这个名动天下的杀手之王,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当然也明白自己处于垂危的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剑圣门下虽然有《九问》《六诀》等秘笈传世,但真正的精华却不在于纸上,而是靠着师徒一对一的口耳相传,甚至心领神会来传承的。
作为空桑女剑圣,她继承了兰缬师父的剑技,和清欢继承的灵飞剑圣剑技迥然不同。如今她已然垂死,却还没有收过弟子,一旦死去,剑圣门下的一脉剑技便可能就此失传——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冒险将剑圣之剑交到这样一双染满血的手上!
“…”北越雪主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情绪几乎逼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发了疯。沉默许久,他忽然抬起头,道:“或者,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改变主意。”
“什么?”看到他眼神深处的灼热,她不由得一惊。
他瞬地站了起来,眼里又露出那种可怕的光芒来。然而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他忽然一点足,整个人如同闪电一样穿窗而出,跃下了街道。
窗户开着,风雪呼啸卷入,房间里瞬间冷了下去,犹如冰窖。她靠在榻上,看着寒风吹动狐裘上一簇簇雪白的毛,眼神里有些忧虑。
半晌,只听“啪”的一声,窗户忽然又动了一动,一道人影落到了房间里。
去而复返的北越雪主脸色冷淡,一边看着她,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重重摔到地上。那个人落在地上,发出了惊惧的呻吟,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显然是被封住了穴道,缩成了一团。
殷夜来认出,被他抓来的居然是方才逃出去的那个丫鬟,不由得失声:“你——!”
“你看,她该更努力些逃命的,”北越雪主冷笑,“方才我们讲了那么久的话,她居然才逃出两条街,然后就因为风雪太大,怕冷而躲在一个屋檐下——呵,要知道凭着我的追踪术,就算她提前三天出逃,我也能易如反掌地把她抓回来。”
那个丫鬟在地上颤抖着,用充满了泪水的双眼恐惧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殷夜来,嗫嚅着不敢说一句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殷夜来怒道,“干嘛要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的确和她不相干,只可惜她运气比较差而已。”北越雪主淡淡,“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凡是我想要杀的人,可从来没能逃出我手掌心过——”
话音未落,他忽然间俯下身,手腕一翻,一把银色的短刀瞬地出现在他手指间,从丫鬟颈中一掠而过!伴随着一声惊呼,一道细细的血柱瞬地喷涌而出,飞溅上了她的狐裘,斑斑点点殷红刺目。
“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殷夜来瞬间坐起。
“你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北越雪主一刀割断了丫鬟的咽喉,直起身来,嘴角浮出了一个冷酷的笑,伸脚将地上那个不停惊呼挣扎的少女踢到了她面前。
刚才那一刀他割得不深,只堪堪刺破了静脉。血虽然不停流着,样子可怕,但一时半会却不至于致命。
“我不能立刻证明自己洗心革面、放下杀戮之心的决心真假,但是却可以让你看到杀戮的可怕和持续。”北越雪主的眼神冷酷,语气也冷酷,“这些人就在你眼前死去!你一句话就可以制止——空桑女剑圣,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殷夜来咬着牙,“想恐吓我?!”
“不,我只是和你做交易,而筹码就是这些无辜者的血。”北越雪主并不讳言,一字一句,“我要求的东西并不多,只是让你收我入门,教我剑术而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对得起剑圣一门千古之名的好徒弟——如果你不能相信,那么,我会让无数的血在你面前流淌,直到你相信为止!”
“…”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死死地看着他,又看着地上在血泊中挣扎着的少女,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救…救救我!”血在不停地喷涌,那个小丫鬟脸色苍白,几乎吓得昏迷,不停地喃喃呻吟,“救救我…”
殷夜来愤怒得发抖,深深地呼吸:“你怎么能这样!”
“是的,请原谅我。在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人生里,我只学会了这样唯一一种说服人的手段。”北越雪主淡淡道,看着鲜血在眼前流淌,漠然不动容,“不过,希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用到它了。只要入了剑圣门下,我以后就会做个好人。”
“无可救药的杀人狂!”殷夜来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无可救药?你怎么知道无可救药?你试过么?!”北越雪主却蓦然回头,一边说厉声说着,一边迫近来,凶狠地看着她。终于,他压制住了那股怒意,重新直起身子,将那个流血的无辜者踢到了她脚下。
“我保证她能活到今晚子夜。那之前,只要你一开口就能救她的命。”北越雪主冷笑着,又加了一句,“记着,这不过是第一个而已。从今天开始,我就每天杀一个人——无论妇孺,老幼,一天一个,抓回来在你面前杀,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殷夜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盯着他,眼神凌厉得几乎要杀人。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说笑——他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人。
“看在这些不停流出的鲜血的份上,请您好好做决定。”那个杀人者凝视着她,用一种冷酷到极点、却又恭谦到极点的语气低声问,“空桑女剑圣,我尊敬的师父——您,是想看到血淋淋的当下,还是更愿意担忧可能出意外的未来呢?”
在那样冷酷而低沉的声音里,鲜血从那个少女的咽喉里不停流淌,如同一条血色的小蛇蜿蜒爬向殷夜来的脚下。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是的,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握剑了,甚至连想要保护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墨宸…墨宸,此刻的我,又该怎么办啊…
二、毕生之敌
然而殷夜来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所期待的那个人却正在离她不足三百里的地方,呼朋唤友,陷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完全不知道此刻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正陷入了怎样的无助之中。
北越郡九里亭的冬天是寂静冷清的,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天也难得见到一个村民出来走动。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酷寒里,所有人都呆在家里,静静等待着严冬的过去,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村里唯一的酒肆也关门歇业,但里面却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客官…客官今晚还住这里么?”酒肆老板吴老头胆怯地搓着手过来,问了一句,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酒肆里唯一的客人大概四十来岁,有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隐隐锐利,不怒自威。他很瘦,裹着一袭厚厚的皮裘,虽然一直靠着炕坐着,脸色却还是冻得青白,显然是一个从暖湿地区来的人,并不适应北陆的冬季。
“我说过整个冬季,你这家酒肆我包了。”客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是冷冷的,“钱我已经付过了,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