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青花瓷下 六十六

六十六.

大山内常有猎户临时搭建的茅屋, 猎物多时有人住, 没猎物可捕时就此废弃。

这间想来已是被废弃多年, 破败不堪的屋内除了一堆稻草几只罐子,什么也没有。

好在狐狸不讲究,也没法讲究。

进门前他让我弄了些稻草覆盖在门外他的血迹上, 用火点燃烧了足足一个小时。又物尽其用地将这些稻草编了八枚人形模样的东西, 让我把它们分散在屋外的四个方向。最后他将其中一些稻草和血烧成的灰染上他的血,往天上一洒。

眨眼那些灰烬化成无数只雀鸟,叽叽喳喳朝四面八方飞了开去。

做完这些他才安心躺下。

此时月上中天,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他看着屋顶上一大一小两个正对着月亮的破洞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好个妖月天。

狐狸身上也有两个破洞。

一个在胸口, 一个从他脖子贯穿至咽喉。

胸口那个是被我扎的,致命的则是他脖子上那个。

他脖子上的伤很重。

伤在脖子中心, 那是一块妖怪的罩门。所以他似笑非笑道, 那天晚上他原本险些完蛋,被自己杀了自己,亦或者被一个傻女人濒死挣扎的疯狂拖成个垫背的。

蚩尤刺有多强,拥有它的人自是最为清楚。

寻常的妖怪碰到便灰飞烟灭, 那是极强的降妖圣物。daqu.org 西瓜小说网

狐狸被这个世界另一个自己用它给刺中了罩门, 又拜我所赐,被我用自己的血贯进他心口毁了他身上的防御结界,这让他一度对法术的免疫力几乎等同于凡人。

“看什么, 师父教你的本事反用在师父身上,老得意了是不是。”见我看得目不转睛,狐狸斜睨着我似笑非笑。

“师父个鬼。只是没想到你会连人血都挡不住……”

“人血是人血,但是你头猪啊。”

说完,原是想逗我笑,但见我半晌低头不语,他便对我勾了勾手指。

神使鬼差,我听话地朝他凑近了过去。

以为他是要我再替他做些什么事,谁知他手往我头发上轻轻一扯,毫无防备间我的脸就被他扯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吻住了我,就像先前我急促又强势地吻住他那样,将我吻得呼吸完全失去了控制。

“你欠我的,”很久之后,他点点我额头推开我,朝着满脸潮红的我捉狭地笑笑:“你还占我便宜。”

我却笑不出来。

他伤得那么重,连嘴唇都是冰冷的,却仍是不顾一切回到我身边。

他忘了在这世界面对另一个他时的危险了么?

亦或忘了自己总挂在嘴上那套妖怪的生存法则。

自私的,薄凉的,一切基于自己安危利益出发的妖怪的法则。

然而这个逆天的世界他就这么不管不顾闯进来了,可见他已经把那些法则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无声看着他,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嘴角轻轻扬起时唇边带出的波纹。

然后目光定定落在他伤口上,我问他:“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这问题早在我认出他的那天就已在我心里埋根发芽,并为此心神不定。

之所以先前没敢立刻问他,只因为害怕答案会和素和甄一样,他是跟时间做了某种交易。

谁都能惹,时间是惹不起的,没有谁能和时间耗费时间。

好在狐狸的回答让我轻轻吁了口气:“我么,找了冥。”

又是冥。

不过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狐狸跟那个掌管生死的大神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非敌非友,又似乎于公于私上能够谈谈交易的那种关系。

所以尽管冥也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但感觉上,总该比仿若宇宙黑洞般未知的时间好一些,或许也因了他曾不知缘由帮过我的关系。只是狐狸的话可信度究竟能有几分?上下掂量一阵,我总觉得还是不太放心。

于是便再问:“他为什么肯帮你?”

“他不能不帮。”

“为什么?”

“否则便会天下大乱。”

他说话总一副半真半假的淡定,但越是这样越叫我有些紧张:“……什么意思?”

“自素和甄将你带到这里来后,未来世界受到蝴蝶效应的波及,已经一片混乱。”

“怎么个混乱法……”

“往笼统了说,有些不该有的有了,有些不该消失的消失了。”

“那么往具体里说呢?”

他沉默。过了片刻兀自将我的发梢慢慢卷在他手指上,握了握:“你的店没有了,而很快,关于你,以及关于对你的所有记忆,或许也将随着你的世界消失,一并从我脑子里消失。简言之,你的未来将要没有了,宝珠。”

话音落,我俩之间只剩下一片静默。

诚然,他说的这些我早已心知肚明。

从弄明白了素和甄带我来这儿的用意后,我就明白,一旦他成功必定会催生这个结果。有了素和甄的梵天珠,就必然不会再有21世纪开着狸宝专卖的林宝珠。

轮回一旦错过,必定是翻天覆地的巨变。

只是当这一即成的事实从狐狸嘴中说出,且带着未来已铸成的某些变化,听起来无疑更叫人感到绝望。

大约因此脸色变得异样,狐狸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对我笑笑:“这么严肃做什么,小白。”

末尾两个字让我心轻轻一颤,一度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或许因为这听起来就如同你在对我说,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了,无法螳臂挡车,你逃不掉。”

“历史的车轮,碾过一条人命就仿佛碾过一粒微尘。”

解释得那么形象,他看来并不打算安慰我。

于是我点点头:“并且没人会记得这粒尘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没吭声,只握着我的手看了看,然后将他手里那支长牙般的东西轻轻一转,径直往我手心上扎了下来。

那东西在靠近我掌心一瞬,突地化作一团红光,往皮肤里钻了进去。

没有疼痛没有任何知觉。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正要说些什么,他朝我掌心轻吹了口气,说道:“没错。凡事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手心因此微微有些痒,我沉默半晌,然后问他:“那你以后会想我吗。”

“什么?”他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难得的那么不敏锐。

“如果你说的那些都成真了,以后你会想我吗。”

“不会。”

“为什么。”我的心再次一颤。

他看着我,目光平静:“那是消除键,小白。没人会记得这粒尘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即便妖怪也不例外。”

“所以,其实比世界末日更糟……”

“对。也所以,”平静目光忽地一敛,转瞬从狐狸眼中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闪烁:“你必须在那一切发生前拿到锁麒麟,让那头死心眼的麒麟王对你俯首称臣。否则,我来这儿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不会帮我的。”想起今天铘对我所说那些话,我苦笑:“即便有那件东西在,他肯定也不会帮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浅浅的微笑在狐狸碧绿的眸子里轻轻跳跃,好似身旁油灯里无声无息跳动着的火苗:“无论锁麒麟还是那个封印着锁麒麟的地方,都是他的软肋。别说我这么些年从来没教过你,打蛇打七寸,你想拔他的逆鳞,就得先扎到他最怕疼的地方。”

锁麒麟被封印在京城林家一套特意为梵天珠所建的宅院里。

林家祖上是蒙古人,本姓吉日木图,历代为元朝皇帝看守传国玉玺-制诰之宝。

至正二十八年时,元顺帝北逃蒙古,他们家一族为护送制诰之宝前往察哈尔,在半路遇到一支十分诡异的伏兵。伏兵不是人,身躯高大,面相怪异,刀枪不入□□不侵,一时间全族百多口人几乎全被它们屠杀干净。

危急时,碰巧梵天珠带着麒麟经过此地,出手相助将那支诡兵击退。

由此,保住了吉日木图一族血脉得以延续,又指点他们在将玉玺送达目的地后迅速借故撤离,以避免日后又一场无法避免的灭族劫难。

吉日木图的意思是崇义,族人也个个感恩重义。在依照梵天珠的指点避开第二场声势浩大的祸事后,为感激梵天珠的再生之恩,他们不仅没有在得知梵天珠秘密后将身负异能的她视作异类,且还让后代跟着梵天珠的姓氏改姓了林,并写下族训发下血誓,此后世世代代为梵天珠所效命。

由此,每当梵天珠轮回伊始,他们都会自觉替她保管锁麒麟,并照料年幼的梵天珠。

到明永乐年,林家已在京城扎根并飞黄腾达,而一场劫难此时降临到尚且十八岁的梵天珠身上。

为了一只妖孽,她不惜屡犯天条,并还触怒了常年相伴的麒麟王。

麒麟王一怒之下抛下她远走高飞。岂料,这却正是中了梵天珠的激将法。

她逼迫铘离开,只因为已料到即将有大祸临头。

一场声势浩荡的大战不可避免,而她不能拖累即将修炼至大乘的麒麟王,因此宁可逼他离开,也不愿他两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因此借故将他撵走,然后托林家人依照她的布局建了天灯琉璃顶,一则将锁麒麟妥善封印起来,二则,想等一切风波过去后,再用此顶的琉璃宝光配合锁麒麟,将他从遥远不知处重新唤回身边。

当然,那之后直到死,她再也没有用到过锁麒麟。

说到这儿,狐狸的话音顿了顿,脸上神色淡然,仿佛说书人在讲着一段于己无关的故事。

然后看着我锁紧的双眉,他微微一笑:“明白了么,小白,那琉璃顶下所埋藏的一切,并不仅仅只是一道锁麒麟那么简单。你揭开它就是揭开那段很多人都不愿碰触的过往。而你要想令麒麟王俯首称臣,你就得成为那个亲手打开琉璃灯,砸开那段过往的梵天珠。”

话音落,我半晌没有吭声,因为心里藏着些念头。

这些念头盘旋纠结了好一阵后,我忍不住还是在狐狸若有所思的目光下问出了口:

“但是,如果我办到了,如果他真的为我打开了回去的路,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怎么不妥?”

“如果如意没有死于素和甄之手,如果我跟素和甄的宿命没有因此而被打破,那么未来依旧不会有我……”

我的话令狐狸目光微闪,轻轻吸了口气:“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我紧盯着他眼睛,心脏略略有些抽紧。

“但是我无法再和当初一样对你的死坐视不理。”他嫣然一笑,在我紧绷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有一件事是我必须放任这世界的另一个我去做的。”

“什么事……”

“素和甄的金身。”他答,“毁了素和甄的金身,断了他的轮回。用这个方式,同样可以让你从此摆脱他的纠缠。”

我暗暗一惊:“你是要杀了他?”

“是灭。”

不紧不慢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狐狸那张脸一度恍惚看起来有点陌生。

对了,就如同几百年前的那个他、这个世界里的他。

那个在瓷窑里、在如意的尸体边、淡定自若对着素和甄循循善诱的他。

陌生又可怕的他。

不由自主眉头再次皱紧时,我发觉他说话声渐渐低沉下去,而刚才那一瞬眼里的璀璨和狡黠,仿若烟花燃尽前最后一瞬的灿烂。以至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化成一些不知意义的呢喃,见状我不由立时丢开心中困扰,匆匆问他:

“为什么不用那种方式治伤?”

“什么方式。”他问。不知是否明知故问。

“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你把我从素和山庄带出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我看他用嘴里吐出的一种光团样的东西给自己疗伤,效果很好。所以,你现在为什么不去用它?”

“那是样好东西,”他点点头,沉默了阵,“但我已经把它弄丢了。”

吞在肚里的东西也能丢失么……

我疑惑,但他此刻的状况让我无法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

只兀自呆看着他。

几分钟前还目光炯炯侃侃而谈,一脸的阴险狡诈。

几分钟后死气沉沉,连呼吸都几乎细不可闻。

看久了,不知是否因此令他眉心微微一蹙,因他一贯不太喜欢被人看得过于专注:“过来,小白,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刚揭开我面具时的那副样子。你现在变成块石头了么,又冷又硬。”

“任谁听了你刚才那些话都没法又热又软的。”我下意识怼他。

他嫣然一笑,说话声却越发的喑哑:“快过来,你这小白,这地方待久了你心肠开始变硬了,捅刀子还送嘴刀子。”

“不然我能怎么办。”我想对他笑。但一笑眼角的泪就滚了下来:“你都快要不记得我了,还对着我一副奸臣的嘴脸。”

“格式化还能还原,就算你真的消失,上天入地我都能把你重新挖出来。”

“滚蛋。都说不记得了还挖,挖木乃伊么?”

“小白。”

“做什么。”

“亲亲我。”

“呸。”

“我都为你不惜甘当奸臣了。”

“你本性就奸。”

“呸。亲我。”

我低头把嘴唇凑了过去。

但半途终止,因为他失去了意识,而我突然失去了对自己行为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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