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进通摆弄着这个金灿灿、香喷喷的东西,目光里满是疑问?
杨小娘送给他的这东西实在精巧,镂空的上下半球以子母口相扣,里面有两个同心圆环,环内有一个小香盂。同心圆环和小金盂之间有对称的活轴相连,无论怎么转动,金盂里的香灰也不会倒置撒落。
“这是香囊,酬劳你那天仗义维护,杨氏从不欠别人人情?”帷帽白纱后面,丑丫头的话冷冰冰的。
进通强忍着把这东西收归己有的**,把金香囊重新塞回杨氏手中,他结结巴巴的说道:“该是王家的东西,我自己会去拿,别人的东西,放在眼前我也。。。不要。”
长久以来,这是进通说的第一句话。
杨小娘一愣,惊讶的说道:“你不是哑巴,为何不说话。”
进通磕磕绊绊的说道:“挨揍就是因为口中说话,多说多挨揍,少说少挨揍,不说。。。不挨揍,说了你也不懂。”
杨小娘不屑的撇撇嘴,说道:“会说话你也是个残疾废物,白给的宝贝都不要,这是痰迷了心窍,呆傻之疾。”
这杨小娘傲慢又刻薄,根本不是需要保护的仁善丑丫头,和幺妹根本不是一路人,进通很是失望,再懒得多说一句,转头就要走。
杨小娘叫住他:“小哑巴,回来。”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进通继续向前走,杨小娘尖声喊道:“想活命,这几天就不要在市里乱跑,你们兄弟大难临头了!”
进通只当没听见,大步走回沙陀庭。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雨水也越来越多。这些日子,养父王恪用大部分时间都在风谷山驿,进通和存璋不够15岁,倒不必站班当值,但有时候会见重要客人,兄弟俩要在堂上伺候。
沙陀庭正堂两侧有厢房,那是值宿卫士下值休息的所在。下雨的日子无处可去,存璋就会跑到厢房,和史俨、康君立这些少年侍从厮混。
沙陀庭隔壁是一个邸店,沙陀军把这个邸店全部包下来,用来存放沙陀军南征徐泗平叛的战利品。
天子命沙陀人平叛,可是没有军饷的,全靠这些战利品养军。沙陀军英勇奋战,为诸军之冠,杀了庞勋、许佶等贼首,这可不是为了长安卖命,而是为了这些财帛。
如今,宿州、泗州的金银财宝都在风谷山驿邸店了,王家要把这些财物变成沙陀军最需要的物资,加强沙陀三部的实力。以王恪用为首的沙陀军首领,和太原城的豪商大贾折冲樽俎,就是为了争取最大的利益。
这些物资,是将来沙陀三部立足雁北的根本,自然要小心保护,邸店四周驻扎着整整一队沙陀军战士。
随着时间的推移,驿站邸店里的货物越来越少了,变成了柜坊里的飞钱。
或者说变成了宰相韦保衡、路岩,大宦官杨复光、杨复恭兄弟的田庄,变成了郭淑妃头上绝世的金步摇,变成了天子内库的金银锦缎。
平时王进通和王存璋兄弟歇宿在邸店营帐,只有传召,才会到沙陀庭伺候。
进通日日生活在军营里,他越来越习惯沙陀军的狼头战旗,习惯夜晚粗犷的军中口令:是甚麽人?虞侯总管某巡!作甚行?定铺!以至于听不到这声音,他就睡不着觉。
对这些变化,他有些害怕,又有一点窃喜。他强迫自己放下手中的大弓,抚摸犁头,寻找最后一丝太行山那个杂户之家的气息。
下雨的日子,来访的客人反倒更多了,养父王恪用接待宾客的时候,进通兄弟就要在正堂伺候。耳中听到的、眼中看到的,大多是钱、生意、行情。
进通听不懂,却隐约感觉到,也许天下有比弓矢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钱!
可钱是什么?驿市里那些胡汉商贾天天拔剑争夺的,也是钱。但是我们王家邸店里那些金银珠玉、绫罗绸缎,才真正算钱吧。
能够让贵妃欢笑、宰相动容、天子垂顾,才是钱的力量。
我们王家?什么?我们王家!不是孙家?!
进通忽然意识到,他想念生身父母,他会为孙家上山伐木、下水捕鱼,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但是,他只会为王家厮打,不论是为王家的钱,为王家的尊严,还是为王家梦寐以求的大同军节度使。
他甚至还没有见到桑干河、神武川,没有见到沙陀人魂牵梦绕的云州新城,他就已经是王家的一员了。
王家给了他什么?他的脸上有刀伤,大腿内侧有马鞍磨伤,后背有鞭伤,身上的淤青不知道有多少。可他就是渴望为王家战斗,像这个庭院中所有黑衣军汉一样,渴望为猛士奔走,为沙陀军效死。
相比于那些商贾,进通更喜欢父亲大人和黄须大汉史敬思的谈话,因为他们之间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的故乡神武川、云中新城。
昏暗的火烛下,史敬思的面目显得有些忧郁,他不满的说道:“我们打死打生,他康承训倒成了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
有了宰相勋官,又实授河东雄镇,还入主太原城。我们得了什么?一个空头左金吾卫大将军头衔。。。看来圣人终究是信我们不过。”
王恪用平静的说道:“敬思,你得这样想,更妙的是,赫连部吐谷浑只得了个阴山府都督,仍然困在穷山沟里,我们依然能够压制他们,这就足够了。
赫连铎是个笨伯,他以为凭这点战功就能从山里走出来,得授蔚州、云州或者朔州刺史,在桑干河或者滹沱河牧马。”
敬思摇摇头,说道:“可是我们也没有得到大同军,无法彻底掌控云、朔、蔚3州,管涔山、恒山和太行山里的蛮子们依然虎视眈眈,惦记我们水草丰美的农田和牧场啊。”
王恪用笑了,说道:“敬思你太急了,大同军防御使只有一个,谁都惦记这个位子,事情没那么容易的,朝里面讨厌我们的人可不少,此事父亲大人早就有安排。”
敬思来了精神,好奇的问道:“三郎你跟我说说?”
王恪用沉吟片刻,说道:“当年我祖父执宜公,领着沙陀三部讨成德军王承宗,第一战小胜,官家立授执宜公蔚州刺史。第二次,我沙陀军彻底讨平整个成德军,结果执宜公留朝宿卫,授金吾卫将军。
赖当时的河东节度使柳公绰奏请,设立代北行营,执宜公才重回雁北,任代北行营招讨使,陉山府都督。
再想想我父国昌公,大中年间,他率领我们沙陀勇士讨河西吐蕃和党项,每战奋勇当先,立授蔚州刺史,兼任云中守捉使。
这次我们沙陀三部自备粮饷为天子效力,讨灭庞勋数十万叛贼,这可是泼天大功。结果和执宜公一样,还是留朝宿卫,授金吾卫大将军。。。
敬思,你还不明白么?我们立下小功,就会立刻有块肉,让我们看到希望,激我们再立大功。
可是一旦我们立下大功,官家立刻就会猜忌我们,于是什么肉都没了,只能置于天子眼皮底下,老老实实听命。
我们沙陀人,指望战功成为一镇节度使,那是痴心妄想。当然,赫连部吐谷浑想凭战功得到一州刺史,从此双旌双节,坐拥蔚州水草丰美的草场,和铜矿盐场,那也是痴心妄想。”
敬思吃惊的问道:“既然大功不赏,那我们为什么替他们卖命?”
王恪用大笑道:“当然是为了钱,为了徐泗之间的无尽钱财。”
敬思更加不解,问道:“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要的是神武川、桑干河,要的是大同军的营田和草场!那些穷山沟里的赫连部吐谷浑人、党项羌、不服王化的昭武九姓,无时不刻不想夺走我们的土地,钱在雁北有什么用?”
王恪用笑的更加欢畅:“我们不需要的东西,未必大明宫的圣人不需要,未必朝堂那些宰相勋贵不需要。我算看清楚了,靠血汗,我们永远也得不到大同军,那就看看钱财吧,也许我们能买一个大同军节度使。”
史敬思诧异的抬起头,看着灯火阴影中的王恪用,大张着口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近侍康君立来报:“三郎君,风谷山驿令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