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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丶68支箭

68丶68支箭

◎刺杀◎

“如簇。”

董七郎匆匆迎上来,见江如簇满眼泪光,更是急切:“怎哭了,可是陛下给你出了难题,还是陛下苛责你了?”

江如簇摇头,半晌才勉强收敛情绪。

只说是太紧张,有些被吓到了。

见她确实满面疲倦,董七郎将她送到行帐门口,又是认错,又是连番细声嘱咐,约定明日一早来找她,这才恋恋不舍离开。

扶住卉儿手那一刻,江如簇只觉脚下一软,人便跌在了地上。

“女公子。”

卉儿又急又怕,将她扶至榻上歇了半晌,又送了热茶来给她暖身子。

许久,江如簇终于定下心神,使卉儿给她磨墨,在竹简上写下寥寥数语,递到她手里。

“卉儿,你把这片简牍送到孙公手中,一定要孙公亲自交给高大人。”

为防万一,孙永盛也跟在少年所领队伍中,一起进了上林苑。

卉儿自是知晓应到何处去找他。

她看了一眼简牍上笔墨,不由念出声:“四时不断九州城,喧喧叠鼓春声。六街灯市尽逢迎。风漾帘旌。香雾暖浮花蕊,玉山醉倒簪缨。老来心迹喜双清。笑指青冥。”

“与君同。”

卉儿将简牍上字句念完,不解望向江如簇:“女公子,这等样对仗句式奴虽未见过,但这几句讲的应是将军一生征战,最终彪炳史册千古留名之盛景吧?”

“这应是鼓励人好好活下去的才对。女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您怎要送这样话给高将军?”

“难道高将军真的已对您情深至不顾生死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真是没想到,卉儿这丫头如今读书读的越来越有出息了。

连言语主旨都能看的明白。

“送去吧。”

目送卉儿出帐,江如簇叹息着靠在榻上,只觉心口又闷又胀又疼,难以忍受。

少年天生就应是战场上无人可匹敌的将军,他的热烈豪情,本该释放在战场之上,而不应囿于儿女情长。

无论如何,她也应激发他的斗志,不使他意志继续消沈下去。

而她如今能做的,只有这个。

只不知,刚被她那样绝决对待过,少年还会不会领情。

辗转一晚未眠,直至帐外隐隐传来人声走动声,卉儿才撩帐而来。

“女公……”

“啊,女公子,你的头发!”

卉儿惊慌失措,连敬语都忘了,匆忙扑上来,挑下江如簇头顶一缕发送到她眼前。

江如簇也被惊的啊一声叫出来,赤脚便往铜镜前去。

镜中人影影绰绰,观不分明。可头顶一缕银白发丝,却格外扎眼。

“女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的突然白了头,女公子,奴现在就去请医官。”

卉儿已是又慌又乱,要哭出来的表情。

她转身欲走,却被江如簇扯住了胳膊。

“别去,不要声张。”

江如簇只觉耳边一阵阵铮鸣炸响,她也没想到,不过一夜未眠,竟生出这样的变故。

她拉着卉儿胳膊,喃喃数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待到抚平惊讶,才亲自动手,对镜绾了个灵蛇髻:“卉儿,你帮我看看,能不能将这缕头发藏住?”

卉儿哭的越发伤心,一边帮江如簇整理发式,用青丝遮住白发,一边连声:“女公子,我们回并州吧,回兹氏城。就算回到江家要日日受仲夫人忌惮,那也是别人怕我们,不是我们怕她们。女公子也不用累的生出白发。”

“女公子还未及笄,就伤了本元,如何能行?”

江如簇不语。

卉儿以为她是因担心被皇帝责难,才会一夜白头;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因旁的事。

她拍拍卉儿手:“好了,你别哭了,快去收拾规整规整,莫要被人看出异常。今日陛下带众臣祈福,图的是喜庆吉利,你若是一直哭丧着脸,叫人看去了,小心脑袋不保。”

用过早膳,才一出帐,江如簇便看到正从远处走来的董七郎。

她笑着迎上前去,叫了声兄长。

然后,便见董七郎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他目光旋而周始,落在江如簇发髻上:“如簇妹妹平日不都披发,怎得今日这般不同,不但梳了髻,样式还这样新奇,我在长安都未曾见过,这是并州流行的发髻吗?”

自然不是。

时下小女娘追求的都是便捷简易之美,崇尚自然之风。灵蛇髻乃是百年后才会流行的发式,是从当下众多发式中演变而来的一种既不失简洁,又显得灵动俏皮的发髻。江如簇梳这个发髻,不过是因这发髻能将那缕白发无声息全藏起来。

江如簇不欲回答这个问题,眸中水波盈盈望董七郎:“兄长觉得这个发髻好看吗?”

“好看。”

“显得人既灵动又年轻,如簇妹妹梳上这样发髻,看着是比以往活泼了。”

董七郎情不自禁握住江如簇手,在掌心捏了一下。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两人才说说笑笑往祈福的祭坛而去。

江如簇本想和昨晚一样,跟董家人站在一处。

谁知祈福典仪开始前,竟来了个黄门将她恭恭敬敬请到了最前头去。那里站着的都是有封地又加食邑,官居十二等的列侯。以满身贵气的少年为首;连企图犯错刚刚被宣入长安的晋阳王,都只能站在最末。

而江如簇被请到了宗室女眷一列。

她本是不想太招摇,就溜边站在了最后,未曾想,一擡头却看到了与她对立而望的晋阳王。

晋阳王目光中满是戾气,若眼神能杀人,他恐怕早已将江如簇千刀万剐数十万回了。

江如簇扶额。

本想另寻别处站,却后知后觉发现,才过去片刻,不论宗室女眷还是臣公女眷,此刻都将目光有意无意集中在她身上。

准确来说,她们也是新奇江如簇梳出来的这个,她们从未见过的新型发髻。

但如此一来,江如簇若再在人群中找旁的地方站,便显得太扎眼了。

江如簇无奈暗叹。罢了,不挪位便不挪位吧,大不了,她不与要吃人的晋阳王对视便可。

她正立,馀光刚好落在前方少年身上。

虽只过了一夜,但江如簇却明显察觉少年周身气场发生了倾覆般改变。

若说昨日之少年如高悬天边的灿阳般热烈张扬;今日之少年则犹如暗夜间皎洁映辉的月亮般,柔寒且泽润。

如海洋般一夕止住汹涌浪潮,变的平静而内敛。

他一眼扫过众臣子与家眷,似全然未注意到江如簇般,收回视线,对身侧黄门低声交代两句。

那黄门望日知时,匆匆离去。

不消片刻,不远处遍传来阵阵钟鼓声,帝后相携而来,领众臣在祭坛边完成一套肃穆且繁覆的仪式,便准备带着所有人到饮宴游乐的观台,正式开始此行最重要的狩猎仪式。

就在左右两边人群向中间汇合,众臣与家眷说说笑笑,缓步往操场走时,江如簇眼角忽闪过一道银光,下一秒,锐利冰冷的匕首已刺进了她肩头,惊的走在她前头几位女眷连声尖叫。而同一时刻,队伍最前端也是一阵女眷惊叫不已,接着便是刀兵阵阵相接。

朱黄门惊厥又惶恐声音如锐利尖刺般骤然而起,急呼护驾护驾。

晋阳王已将匕首从江如簇肩头提起,朝她颈间割来。

一切发生太快,根本不等江如簇反应,她惊慌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有少年那句,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之语,不断起伏旋转。

说是迟那是快,忽从前方急速卷来一武将打扮的兵士,剑尖一挑,震偏了晋阳王握在掌中染血的匕首,匕首斜斜飞出去,贴着江如簇发髻而过,将她簪在头上用来固定发尾的几朵珠花全数打落在地。齐腰的青丝倾斜而下,江如簇心中一震,急忙转身,便见平息了陛下身边刺杀惊事,正往她这边而来的少年脚步骤停,连带着身形颤抖不止。

下一秒,已经制住晋阳王的数位兵士围拢到江如簇身边。

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芳澜君受伤了,快传医官。

紧接着,她便被董七郎揽进了怀里。

“如簇妹妹,你怎么样?”

“医官,快叫医官。”

被挡住视线,江如簇再看不见少年。她低头望了望血流如注的肩膀,才觉疼痛难忍,周身瞬间被冷汗侵湿。

自受伤始,江如簇便放下了翻不完的竹简,专心致志盯着卉儿和魏紫将没有做好的珍珠粉完工,又指挥她们用乌豆做染发剂,忙的不可开交。时不时还要应付处处看她不顺眼的彭大美人。

他时常与董七郎坐在一处辩经论画。可一瞥见院中忙碌的江如簇,便要转了话题啧啧不断。

“芳澜君这下可出息了,如今满朝文武都在打听,不知芳澜君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晋阳王,竟令他不顾一切,也要杀你。”

江如簇擡头望冬日暖阳,恨不能将手中罐子砸到彭大美人脸上。

“你好好说话是能死吗?”

“外头人不知也就算了,你乃陛下近臣,难道还能不知晋阳王为何杀我吗?”

“你竟还当着兄长面说出这等样话,我若是兄长,早拿大棒子将你赶出去,再也不认你这损友了。”

董七郎急忙在旁帮腔,不住声骂彭大美人,真是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嘴。

覆又叹息:“之前还听阿翁讲,陛下念在手足亲情份上,本想将晋阳王软禁在长安,赏他一个平安终老的体面。谁知他竟丝毫未感念圣恩,非但不悔改,还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69支箭

◎青冥◎

彭大美人似是未听到董七郎一番感慨般,只顾和江如簇辩驳。

“你以为你只有这一点出名吗?”

“你说说你,一个小女娘整日有什么可愁的,竟像个七八十岁老媪一样,长出白头发。七郎宠你,恨不得将你捧在手里,含进嘴里;你可倒好,不想着如何精心保养,长长久久侍奉他,非得争做短命妇。你知不知道,如今外头是怎么议论你,议论七郎的?”

那些人说的是她,她怎么不知晓。

那日,江如簇被晋阳王打掉珠花,露出发间银丝,不但将少年惊住,忘了该如何走路;便是连满朝文武及家眷,都骤然议论起来。

有说她是贪图权势富贵,却被皇帝陛下和百官不喜,气的生出白发;有说她是因戕害晋阳王,生怕晋阳王报覆,由忧生怖吓的生出白发;也有说董七郎如何喜爱她都无用,董公虽替董七郎求娶了她,实则从未曾看重她,只视她为能讨董七郎欢心的一个玩物,便是连董老夫人寿宴也未曾邀她出席,她是感到屈辱,愁的生出了白发。

江如簇毫不客气对彭大美人翻白眼,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

“你胆子大,你去叫陛下隔三差五吓一吓,再让晋阳王抽空来杀一杀,看看你是不是也要生出白发了?”

“还有你这插花的,总惹我生气!”

眼看江如簇和彭大美人又要吵起来。

董七郎急忙无奈劝架。

一边上前拉住江如簇手,一边训斥彭大美人:“师兄为何总是与如簇妹妹过不去,你二人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两句话吗,为什么都跟点了炮仗似的,动不动就上火?”

彭大美人气得冷哼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甩着扇子摇得更急。

董七郎则牵着江如簇,一同坐在桌前。

“说起来也怪,如簇妹妹是因日日记挂着晋阳王报覆事,受他威胁,才生了这么一小撮白发。”

“怎的子霆备受帝后宠爱,又军功卓着,满朝文武无不看他脸色行事,竟也能生出白发来?”

少年也生出了白发?

江如簇心头一惊,手止不住一晃,险些将茶水泼出来。

被董七郎连连接住。

“如簇妹妹定也被吓到了吧?”

他唉叹一声:“莫说是你,便是帝后与满朝文武也都被吓到了。”

不等江如簇多想,耳边已传来彭大美人声音。

“还不是他心思太重,不过是在演武场上打输了,伤了肩膀而已,竟也能将他气的长出白发来。要我看就是帝后太宠着他了,将他高高捧起,凌驾于众皇子之上,才养出一副骄纵张扬性子,觉得自己世间无敌。”

“师兄是未被阿翁罚够吗,怎的还胡说。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子霆,他怎会是你说的那般性情之人?”

董七郎一边检查江如簇手有没有被烫伤,一边继续道:“我倒是听阿翁猜测,子霆白头,乃是因曾经教导过他的武师赵将军,因在廷尉狱中受辱,绝食吐血而亡之故。”

此事,江如簇也听说了。

赵将军沛丰,早年因平息诸侯之乱与权贵结仇,又因屡次上书反对陛下政令,渐渐被皇帝与朝廷边缘化。

如今年老,家中子弟开始为他置办身后随葬物品,却被家中仆从举告其中夹带了违禁品。廷尉府一廷尉在审问赵将军时,先指责他有谋反之意;被赵将军反问的哑口无言后,又口不择言攻讦他,便是活着不谋反,死了也一定是要反的。老将军不堪受辱,绝食七天后,悲愤吐血而亡。致使满朝震动。

便是连江如簇听闻此事,也默然了许久。

一代征战无数的英豪,竟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叫人唏嘘。

江如簇不满,怒怼彭大美人:“看来季师叔即便学富五车,也不懂得恶语伤人六月寒道理。季师叔若再像如今这样,一开口便怼人,谁你都瞧不上,迟早也会与那口不择言的廷尉一般,被陛下一刀斩了。”

彭大美人犹自不服,以扇指着江如簇你你你好半天,却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董七郎已止不住叹息一声。

“陛下已下旨,免了赵将军之子私铸甲胄之罪,只令其在家中静思己过,也算告慰了老将军在天之灵了。”

彭大美人也感慨点头。

可实际上,江如簇对皇帝此番行事,并不看好。

赵将军何故落得今日下场,除却朝堂上亘古不变的,文臣武将相互忌惮攻讦之外,最主要原因,还是他那该死的儿子,半点为习得其父小心谨慎尊君爱民之德;反而好大喜功,奢靡无度。竟公然行私铸甲胄之事。

将这等样人流于世间,日后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荒唐事,败坏赵将军遗风哀容。

想必赵将军当日绝食于狱中,悲愤吐血而亡,除了不堪被廷尉折辱,还有得知他的儿子竟做出此等样背国逆军,愚蠢之至事的愤懑与悲怆。

“要我看最倒霉的是方大人吧。”

“手下人如此不将国之重臣放在眼里,仗着身负廷尉审讯之责,便肆意轻言侮辱赵老将军。如今廷尉虽已被斩首,可作为上官,方大人怕是也要跟着遭殃。”

董彭二人,自是都与江如簇同样看法。

董七郎更是满目赞许望着江如簇,直说没想到她竟懂得朝政,能将皇帝心思琢磨的这样透彻。

江如簇笑而不语。

她自然不会告诉董七郎,这些结论并不是她猜心得来的。

她只是相信,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则。

方大人身为廷尉府首官,未能约束好下属官员,致使廷尉府这一负责朝廷内外所有疑难杂症案件最终审判与核实的重要部门,发生此等样失误。皇帝不论对他斥责警告,亦或是以失职之罪论,贬官罚俸都不为过。

董彭二人一如往日,在江如簇府中待到天黑,用过晚膳,才向携离开。

江如簇坐在安静室内,心中震动久久不能言。

自那日使卉儿送去简牍开始,孙永盛便再未来过她这里,加之近段时间她只专心呆在宅子里装死,对外头发生之事知之甚少。

许多都只能从董彭二人三言两语中窥知,致使她到现在才知少年白头事。

还有在演武场输掉比赛,才令肩膀受伤的狗屁言论,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少年是常年在外带兵打仗之人,也是满朝武将中第一个行师夷长技以制夷之事,覆刻匈奴人骑兵奇袭战法,打败匈奴单于的天才将军。战阵之上,便是直取匈奴单于首级都不再话下,又怎会在小小演武场中受伤。

简直鬼扯!

她想了想,交代卉儿去请孙永盛来一趟。卉儿匆匆而去,领进家门的不是孙永盛,而是身披玄色大氅,头戴大兜帽,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少年将军。

“高大人。”

江如簇被吓一跳,失声一句,便要下拜,却被少年以声止住。

“芳澜君不必多礼,我如此隐匿行迹,本就是不想叫旁人知晓,你若礼数太周全,反倒不好。”

江如簇默然。

少年说的也是,她与孙永盛交道已久,就从未与他有过十分规矩的礼节。

她擡眼,望向少年鬓边那一缕银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

不管董七郎与彭大美人怎么说,董公怎么猜测,江如簇都知晓,那些不是真相。少年只要在长安,就会日日伴在皇帝身边,又怎会不知皇帝对赵将军的评判与想法,赵将军结局或许令人唏嘘,但少年必定知晓,皇帝心中一直都是信任赵将军的。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皇帝毫不犹豫的信任,便是对他们一生功绩的最大奖赏。

这一点,赵将军懂,少年亦懂。

“你莫要落泪。”

少年望江如簇,也是满心不忍:“你所思所想,我俱已知晓了。如簇,往后我再不冲动了,也不再执着娶你之事。我都听你的。”

“我如今才明白,我不管不顾的妄念,只会将你置于越来越不堪境地。你放心,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意思我懂了。从今往后,你便好好做七郎的新妇,我再也不纠缠搅扰你,将你陷入一边忌惮要被陛下皇后赐死的恐慌中,一边负罪于不能全心全意待七郎的内疚中了。”

“晋阳王之乱虽已平,可朝廷因收缴精铁矿开采权引发各州郡不满事已越闹越大,恐怕过不了几日,我便要随军出征,平息乱事。”

“孙公这些日一直致力于收拢绘制拥兵作乱的两郡堪舆图,人不在长安。方才,我已领了几人入你府,你要将他们留在身边。若再遇事,找不到孙公,或孙公不便的,也可交于他们办。他们都是身怀武艺之人,定能保得你周全。你要听话,莫要让我担心,知晓吗?”

江如簇再也忍不住,泪流不止,半晌不能言。

只知道点头,应下少年交代的所有事。

却又听少年亦带着哽咽颤抖,道:“陛下今日以令中书拟旨,调七郎为大司农都水,于平阴上任。”

“平阴地处河南郡,郡太守东野公曾与我有旧,若你在河南郡遇棘手之事,可带我信物,前去拜府。他定会全力相帮。”

“我们一同,笑指青冥,彪炳史册。”

少年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离开。

第二日才下早朝,长安大街上忽生出一则流言,不过半日,便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70丶权臣

长远侯高子霆上书奏请皇帝, 赐死赵将军之子,过继赵将军长兄幼子以传赵将军血脉,交由长远军军教韩将军训导抚育;追究廷尉史方大人约束下属不力之责, 官降半职,罚俸一年。皇帝陛下全数采纳,追封赵将军为侯, 谥号烈;廷尉史方大人暂留其任,以观后效。

下朝后,高将军特地寻方大人叙话,不知其言。

待二人分别时,方大人痛快酣畅,抚须大笑。

“也是奇了。”

“当日赵将军绝食而亡事传上朝堂, 陛下虽心生不快, 却丝毫未表露出要责怪方大人之意。怎的此番子霆刚一奏请,陛下就准了?”

董彭二人坐在江如簇院中, 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董七郎这段时日教导, 江如簇已经能熟练泡出滋味不错的茶来,甚至还能耍两套花把戏。

她一边将侍弄好的茶水分别送到董彭二人面前,一边笑:“兄长何必自己个儿思忖,不若直接问季师叔。他是陛下面前红人, 又是最受君舅喜爱的弟子。那他定也是最懂陛下心思之人。”

概是因第一次被江如簇夸, 彭大美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半晌才回神,道:“赵将军忠君体国,是世所罕见的将才,他虽与陛下多有政见不合, 却一向光明磊落, 从未生过龃龉。陛下还是十分爱重他的。”

“否则, 一个被报到陛下面前,犯了意欲谋反重罪的钦犯,直接杀了便是,又何必被捉到廷尉府。赵将军在廷尉狱绝食而亡后,陛下还非得下旨将其中内情查得一清二楚,甚至判处那个轻辱他的廷尉斩刑?”

“这一切征兆都表明,陛下虽念在方大人多年兢业勤恳面上,未曾斥责于他,心里却依旧怪他约束下属不利,使得赵将军冤死狱中,还累的陛下背上不体恤老将的寡恩名声。”

董七郎略思忖一二,随即恍然大悟。

“照这样说,若高大人此次没有奏请陛下降罚于方大人,陛下只会将方大人这一过错算得更狠。甚至有可能直接断了方大人晋升三公之路?”

彭大美人点头。

不解的嘀咕:“平日也未见子霆与方大人有多大交情。没想到他这次却肯挺身而出。”

继而,他又摇头叹息。

“御史大夫已向陛下上书告老,老师欲推举御史中丞秦大人为下一任御史大夫。此次本可借赵将军之事,将方大人这个最有力争夺者拉下马,使秦大人顺利入主。未曾想,临了临了,竟被子霆坏了事。”

“陛下对子霆着实太过于看重,便是老师以任大司空这么多年,在陛下心中地位也难敌子霆一半。”

“否则,又何来满朝武将今日之荣耀。”

江如簇抿唇,她倒是未察觉,董公有这样心思。

可别说江如簇在行事前,并不知晓御史大夫告老事;便是知晓了,廷尉史方大人曾对她有提醒救助之恩,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好在此次向陛下上书事,只有她与少年二人知晓。

要不然,董公怕是要更加不喜她了。

“看着吧,方大人虽被陛下官降半职,但要不了几个月,他便可直升御史大夫了。”

“此次,子霆对他有提醒提携之恩,若他晋了三公,定能让他那颗惯来公正的心,时不时偏向子霆一些。到时,老师在朝中处境,怕是要更加艰难。”

“我这个中书令,也要归子霆制约了。”

江如簇在旁边听的暗暗皱眉。

“我朝不是有规定,只有太尉才能制约中书吗?”

“高大人应还不是太尉吧,还是我记错了?”

彭大美人不满望向江如簇,似是不解她为何会问出这种样脑残问题。

江如簇还未来得及发火。

董七郎以执起手边简牍,砸到彭大美人怀里。

“你少拿这种眼神看如簇妹妹,如簇妹妹是女眷,又不常行走于朝堂,不懂这些也很正常。”

“自上一任太尉告老还乡之后,三公的太尉之职便一直空悬,军马相关事宜皆由太尉长史代为掌管;子霆若在朝,执金吾中尉便是武将之首,加之他又是外戚权臣,手握兵权,便连太尉长史也得听他的。”

江如簇惊讶的大张嘴巴。

也就是说,少年如今虽只领了个执金吾中卫之职,可行的却是太尉之责。

除却直接被皇帝统领的羽林暗卫外,不论是羽林军还是虎贲,甚至连北军八营的射声卫,也由少年统领。皇帝如此行事,相当于是将他自身安全,以及两宫护卫安全,皇城护卫安全以及长安城护卫安全,全数交予少年之手。

即便如此,皇帝还放心将可领三十万大军的虎符放在少年手中。

可见皇帝对少年之信重依仗。

江如簇咋舌不已。

她虽知晓少年是外戚,是权臣,却从未想过,他竟权势滔天到如此地步。

更可怕的是,他年纪还这样轻。

想来皇帝没有直接将太尉之职按到少年头上,便是因他年纪太小,资历太浅。

若叫他的职权与董公那样在朝堂浮沈半生丶两鬓斑白的老臣相当,实在难以服众。才未曾正式授职。

难怪皇帝会那般操心少年的婚事,对她与少年之间发展表现的那般紧张,甚至到了草木皆兵地步。

想来,皇帝除了觉得她的低微出身,配不上高家满门忠烈之后以及皇后内弟;也是担心她这样狡脍的女娘与少年在一起,在少年耳边吹风,歪了少年忠勇心性。

到时,皇帝只能落得如砧板上的鱼肉般,任由少年宰割下场。

“季师叔何必如此紧张,依我看,高大人并不是恋栈权位之人。或许他根本对太尉之职不感兴趣。”

彭大美人瞪眼望江如簇,露出一副高深莫测表情。

半晌才嘁了一声,以表不满。

“你懂什么,满朝文武谁不是看陛下脸色行事,陛下想给谁怎样的官职,又岂能容纳人拒绝?”

“子霆究竟是恋栈权位,还是心向旷野,有何要紧?要紧的是,陛下想让他任太尉之职,领朝廷所有军马,节制中书,他便要承担太尉之责,要制约中书所有官员。”

江如簇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彭大美人此言虽犀利难辩,又满是酸意。可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满朝文武,谁想要做何等样官,管何等样事,皆是由皇帝说了算的。

少年哪怕再不恋栈权位,皇帝叫他行太尉事,掌太尉权,担太尉责,他也只能尽忠职守。

“如此看来,季师叔以后真的要改一改说话方式了。毕竟高大人可不像朝中其他官员那般,能看在君舅面上,不与季师叔多计较。”

“你可别提此事了!”

彭大美人斜斜一眼乜过来,满脸不爽。

他至今还没有忘记当日在殿中,少年帮江如簇对付他,使他受罚之事。

“还不都怪你,若不是你从并州往长安,一路上非得要气我,我又怎可能头脑发昏,做出那等样不理智之事。害得我不但被陛下杖责冷待,还要被老师罚抄书,抄的我现在胳膊都疼。”

见他又提当日之事,江如簇立刻跳起来,直道他那是活该。

董七郎也在一旁帮腔,不大不小声音念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将彭大美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跳脚拉起董七郎便走,还吵嚷要他不准与江如簇多待,都要被江如簇带坏了。

正如少年所言,皇帝使董七郎任平阴都水的旨意很快便下来了。

接到圣旨那一日,惠文君总算得以和江如簇相见。与她一起收拾要带往平阴的一应物事。

可以看得出来,惠文君是相当期待平阴生活的。往平阴一路上,她都十分愉悦;兴致上来时,还会亲自撩动琴弦,弹上一曲,可叫江如簇大饱了耳福。

不过,她也有惆怅的时候。

“此次往平阴,定要在弘农郡置驿中修整。如簇,你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弘农郡是杨家老巢,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报覆你。待进了弘农郡,你要一直呆在置驿中,切不可一个人外出走动。”

江如簇连连点头。

她是多惜命的人,这一点小事,根本不需惠文君操心。

更何况,如今她身边又添了定儿锁儿两个丫鬟,都是少年送来的人,武功高强。

即便是到弘农郡,她遇上了杨家人,也不必害怕。

“阿姊放心吧。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杨经亘在朝时,杨家或许还能称得上是弘农郡的地头蛇;可如今,那老匹夫都已经被流放,杨家的名声也已经臭了。只怕现下,杨家在弘农郡的处境,就如同过街老鼠般,没有落到人人喊打地步,已是烧了高香了。”

“更何况,我们带出来的这些仆从武婢,也都不是吃素的。”

“阿姊莫不是忘了,这些人可是阿翁亲挑的。”

惠文君和董七郎明显都非常敬重董公这个父亲,也对他的能力极其信赖。

果然,惠文君也定下心神,不住声赞董七郎说的是。

在路上晃晃悠悠半月,赶着冬日第一场大雪,江如簇一行终于进了弘农郡,在弘农县驿站中落脚。

江如簇一安顿下来,便使守信二人上街去打听杨家情况。

至宵禁前,二人才终于回转而来,江信身上还添了两道伤。

“你这是遇到了何事,怎会受伤?”

守信二人虽不是她身边武功最高强的,却是最机灵的。江如簇将他二人派出去,本就是想让他们相机行事,灵便以对。那知晓,连他们也未能在这地方讨到好。

“我们出门后不久,便被人跟踪了。”

江信哭丧着脸,内疚不已:“女公子,是奴没用,可奴真的已经非常小心了,都是在小摊上借闲聊幌子,问一问杨家的事。不知道怎么就被他们知晓了。”

“害怕将那些人引来,奴在外耽搁了很长时间,直到将身后尾巴都甩掉了,才回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一行的踪迹,很可能早已被杨家人探出来了。且自他们进入弘农郡始,杨家人便一直关注监视着他们。

江如簇想了想:“把人都叫进来吧。”

此次前往河南郡,江如簇将身边所有人都带了出来。除了原有的卉儿丶魏紫丶守信二人,和孙永盛安排在她身边,护卫她安全的十五丶十六丶十七丶十八四人外,还有少年当夜送来的锁儿判儿,和四名护卫。

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抹去这些人不同的由来,但最主要是为了不叫外人知晓少年在她身边安排了这几个人。

她先是给所有人都改了江姓。

又给卉儿和魏紫二人改了名。

“卉儿,你之前改名,是为了避讳我阿翁。如今阿翁不在了,反而惠文君以后要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你这个音就和她叠了。不如重新改回平儿?”

卉儿叫这个名字早就叫的烦了,想也不想,立刻应了。

“既然如此,那魏紫便改定字。平定锁判,干练又干净还不落俗套。”

魏紫当然也称好。不管她来处为何,江如簇都从未亏待过她,她本就无任感激,又怎会不知趣。

如此一来,江如簇身边就定下了丫鬟平定锁判,其中锁判二人都是身怀武艺的;小厮则是守信二人。其馀十五六七八和少年送来的尺树寸泓四人,就组成了她身边的八人护卫。

“守信二人出门不久就被人跟踪,看来,杨家人早就盯上了我们。”

“如此一来,就不能再私下行事了。”

“江守,明天一早,你就带着我的名帖去县衙拜府,请县令大人到置驿叙话。”

江如簇又仔细问了守信二人,今日遇到跟踪他们的人都是何等样身份,何等样打扮,又是何等样身手,后留下十五六七八做了一番布置安排。

又领着平儿,到惠文君房中,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说于她听。

惠文君应是没想到杨家竟会如此大胆,露出一脸惊容,连连道怎会有这样事,那群人胆子也太大了吧,难道不知晓他们是何身份,竟敢这般鬼祟行事。

护卫在她身侧的董义,却是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董义,你可是发现什么了?”

董义曾在江如簇身边呆过,他们也都了解彼此性情。

董义当即不再迟疑:“方才在廊檐下巡查时,我曾隐约看到置啬夫与一女娘互相拉扯。那女娘衣着普通,看起来,像是县里哪家大户的丫鬟,行为十分鬼祟,察觉奴注意他们后,更是直接扯上置啬夫衣袖,一起隐匿了踪迹。”

惠文君大惊失色。

“这样说来,很可能连驿站也不安全了?”

“不会。”

这一点,江如簇倒是不担心。

驿站乃是朝廷负责急报通信更换马匹,以及接待途经各级官员的关键所在,置啬夫便是死,也不敢将杨家人放进来作乱。

只要这置啬夫不是蠢到愿意拿自己妻儿老少的命做赌,就不会让他们在驿站中出事。

先不论她,惠文君与董七郎可都是当朝大司空亲子,若是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出意外,不但驿站置啬夫要被灭了九族,便是整个弘农县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女师不必紧张,那些人多半是冲我来的,是要解决我们之间的私仇的。”

“您与兄长身份尊贵。况且,兄长是官身,就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动您和兄长一根手指头。”

交代了惠文君这些天要是有想购置的东西,可以安排身边丫头出去。

江如簇正准备离开,却听到惠文君声音。

“这件事,七郎知晓吗?”

江如簇嘿嘿一笑,贴上去搂住惠文君胳膊,连连撒娇:“我担心女师,所以,第一个便来找了您。”

“和您说了,就去兄长那里,看看他有没有更合适应对方法。”

惠文君笑着摸摸江如簇脑袋,嘱咐她快快去与董七郎知会一声,不能只想着她,却冷落了郎婿。

江如簇到董七郎房门前时,里头黑着灯。

便是连平日跟随在董七郎身边的小厮随从,也都不见踪影。

只瞬间,江如簇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正准备交代守信二人出门寻找,转身却见董七郎正与置啬夫一边叙话,一边缓行而来。

“如簇。”

看到江如簇,董七郎立刻开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到她面前。

置啬夫也笑眯眯上前,一副谦和恭敬的模样,朝江如簇见礼。

“久闻芳澜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得人家夸奖,江如簇自然要还礼。

紧接着,她便听到置啬夫略带讨好声音:“芳澜君真是好福气,能有董大人这样会疼人的郎婿。方才,董大人还问及,弘农县境内是否有名山名川,要带您出门游玩。只是咱们弘农县地方小,现下又是冬季,路途难行的很。”

“倒是城内,有个香火极盛的灵宝观,年轻的公子女公子都愿意去那里求姻缘,据说很是灵验。”

“董大人与芳澜君若是愿意在驿站多呆两日,也可去看看。”

江如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要拉董七郎走,却意外发现他似乎对那地方十分感兴趣般,正两眼放光,叫置啬夫好好讲讲,究竟是怎样的灵验法。

置啬夫将那道观描述的天花乱坠,果然惹的董七郎心动不已。

他目光灼灼望着江如簇,眼中是无法令人忽视的热切。

“兄长想去看看?”

“难道你不想去吗?”

董七郎十分激动:“既然是姻缘这样灵验的道观,我们自然要去拜一拜的。如簇妹妹难道不想早些与我成婚?”

江如簇默然。

这话怎么说来着,求姻缘的道观,自然是没有婚约在身的公子女公子去拜拜才管用。如她和董七郎这样,早已经被天子指婚的未婚夫妻,就算不拜真人,也没有人敢将他们拆散;更何况,拜了真人,她也不能少守一天孝期。那拜来又有何用?

可看董七郎这样热切,江如簇也不得不应下来。

“既然是兄长想去的地方,我自然要陪你一起。”

果然,董七郎立刻喜笑颜开。

江如簇随他一起进屋,几次都想与他提今日之事,却屡屡被兴致勃勃的董七郎打断。

他一边指挥小厮收拾箱笼,叫江如簇替他挑选明日出门要穿的裾衣;一边和江如簇讲他之前在长安城几次拜真人时发生的趣事。

江如簇的话一句也未说成,只能无功而返。

平儿在江如簇耳边不住担心念叨。

“女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奴观那置啬夫眉间布满褶皱,不是个勤勤恳恳为民为朝廷的贤官,便是个暴脾气的酷吏。如他那样人,怎可能花精力关心城中什么道观香火最盛。还有董义之前说的那个女娘。只怕其中有诈吧?”

江如簇点头。

大致一思索,她便明白了。

只要她猫在驿站中,杨家人便是手段通天,也不能将她怎样。

可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怎舍得放过。

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便是将她引出去。

“那置啬夫应是看出兄长与我之间感情,才提起灵宝观的。而且,他定是之前就已经和兄长提到过这地方。”

“之后又当着我的面,重新再提,也是担心万一兄长听我的,他就无法保证杨家行事了。”

“看来,杨家对兄长与我之间的事,知道的十分清楚。”

弘农杨家,本就是百年传世的大家族。家族内培养出来的子弟门客故旧无数,就算倒了个杨经亘,也不能彻底切断他们的消息来源。

更何况,杨家是刚刚没落的。谁又能说的准,杨家之前繁盛时,有没有什么地方官员,或是豪富之家,为了巴结杨经亘,特地上门求娶杨家女儿的。

江如簇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记得,祖母当初曾经说过,若不是她爱大翁爱的要死,便是连长安城当官的,她也能配的上。这说明,杨家应是有利用家中女公子婚嫁事,笼络人心,促进家族发展事情先例的。”

平儿点头。

江如簇正欲交代她明日好好打听时,却听到定儿声音。

“女公子,奴之前似乎隐约听老太太与吴媪说过。杨家有一位女公子嫁到了郡太守府做继室之事。”

“好像是说,因是老夫少妻,所以郡太守十分宠那位继室新妇。不论继室新妇提出何等样要求,郡太守都愿意千方百计达成她心愿。”

江如簇心中一突。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行踪诡秘的女娘敢公然在驿站中与置啬夫拉拉扯扯。

更是能指使置啬夫帮他们行事。

“那郡太守应就是弘农郡太守了。”

江如簇忍不住懊恼。

若是明日只有她一人,那不论郡太守夫人要生出怎样幺蛾子,她都不介意奉陪到底。

偏偏,她是要同董七郎一起去拜真人。

她总不能当着董七郎面,指挥自己身边人舞枪弄剑,和杨家人战个你死我活。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平儿,你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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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丶道观

◎晋江独家连载,请支持正版,谢绝盗文◎

江如簇望着站在身边的惠文君, 感动又无奈。

“女师何苦一起跟来,要是真的不安全,女师与我们一起, 那我们一行不就要被贼人连锅端了吗?”

“胡说!”

惠文君斜眼乜江如簇。

“你呀,太顺着七郎了,明知道此行安全不能得到保证, 还不忍打搅他兴致。那我自然不能看着你们只身犯险。我与你们一起去,也许杨家那些人知晓我与七郎都是董家子,是他们得罪不起之人,动起手也能有些顾忌。”

江如簇开心的贴在惠文君身上。

露出些许小女儿情态。

“我当然知道女师是对我好,但我真的已经提前做了安排了。”

惠文君立刻瞪大眼睛。

“既然你都做好安排了,又何惧我和你们一起去, 难不成你对自己的安排没信心?”

江如簇满头黑线, 没想到,惠文君平时和风细雨, 竟还有这般好辩才。

连她也被问的无言以对。

“如簇妹妹, 阿姊。我们可以出发了。”

江如簇被董七郎牵着手送上马车。

随即她身边人便兵分三路。

尺树寸泓与平锁判三人,随车一同前往灵宝观;十五六七八四人,身形一动,隐入驿站周围几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定儿则带着江如簇的名帖赶往郡太守府。

“如簇妹妹, 阿姊, 你们不必紧张,不会出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就算给杨家人十个胆子, 他们也绝不敢公然作乱。”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 不还有我吗?”

自出发始, 董七郎就奇怪江如簇怎会带这般多侍卫。

虽被江如簇转移话题,绕开了几回,可他依旧不肯放弃。先是叫江如簇身边人问话,被他们一问三不知给回了,又找到惠文君身边仆从来问,这才知晓了杨家派人跟踪监视他们一行之事。

“而且,发生这样大的事,你们竟不告诉我。”

惠文君斜斜睨了他一眼:“怎是不告诉你,是根本没机会与你说。”

江如簇连连扯惠文君衣袖:“女师,这件事真的不能怪兄长。是我见兄长难得高兴,没告诉他这件事。而且,兄长都是为了领我散心的。”

“你不必替他开脱,我与他当姊弟多年,哪里不知道他这个人。兴致一旦上来,根本不会给人拒绝的机会。那激动兴头样子,根本叫人开不了口。”

嗳,这怎么说呢?

听惠文君这描述,不能说和董七郎很像,那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见她还要继续说下去。

江如簇急忙转移话题:“女师快别破坏兄长在我心中高大伟岸形象了。”

“在我心里,兄长样样都好。”

“游玩上香本是好事,兄长肯为我这样用心安排,我很是受用呢。”

惠文君笑着瞧了江如簇一眼:“你就护着他。”

董七郎被惠文君训的灰头土脸,见江如簇站在他这边,立刻高兴起来。

眉开眼笑:“还是如簇妹妹对我好,总是夸我。上次万华山也没怪我。不像阿姊和子霆,总拿大道理压我,使我头大如斗。”

忽听到少年名字,江如簇一时间生出半丝怔楞。

耳边便传来惠文君好奇声音:“怎么突然说起子霆,难不成你还能有幸得他教导?”

“你又犯什么错了?”

董七郎连连辩驳:“没有。”

“就是上次带如簇妹妹去万华山时,遇到子霆正在附近剿匪。他斥我不该带如簇妹妹出门,说如簇妹妹本就处境艰难,要是让那些人知晓她不尊孝制,会累的她更为难。阿姊,你之前也已经说过我了,现下就别再说了。”

“如簇妹妹也在,阿姊好歹给我留点脸面。我以后定会注意。”

董七郎扬着鞭,一溜烟逃了。

江如簇看惠文君脸色着实不好,连忙保证,她一定尽早学会为妇之道,以后定时时规劝,照看董七郎,不再由着他性子来。

惠文君连声叹息。

董七郎是董家有史以来,天赋最高的儿郎。自小,董公便对他疼爱有加,在性情上从不过分约束苛责;待到了扬公门下,更是崇尚自然而然,天然雕饰行为准则。除却辩经论道外,什么事都由着董七郎心意。

“这才养成了他遇事随性而为的习惯。”

“若不是阿翁这些年教导与庇佑,使他养成了在朝堂上谨慎行事的性子,怕是他连进宫觐见的时辰都能忘了。”

江如簇倒是觉得,这样很好。

随性之人大多乐观松弛,是她这样汲汲营营人,从未拥有过的生活状态。

再说,如董七郎这样年纪的儿郎,身后又有了不起的长辈撑着;他确实只需保证在朝政上不出错便能一路升迁,万事顺遂。性情什么的,待他慢慢长大,自然也能慢慢沈稳。

“兄长已经十分优秀了,政事上从未出错,更未沾染不良喜好;他不过年少贪玩,在生活事上随性些。等我们到了平阴,没有长辈在身边照顾,女师再行约束,他定能好起来。”

惠文君却忧心忡忡,只道了一句:但愿如此。

灵宝观中果然热闹,到处都是人声喧哗。

董七郎拉着江如簇,一边往观中千年老树前跑,意欲去许一二愿望,一边不住嘀咕,你看你看我就说不会有事,你与阿姊就是小心过头了云云。

看了眼身边正闭着眼睛,虔诚许愿的董七郎,江如簇眼睛往后一扫。

便见随行之人中已没了江泓身影。

今早出发前,作为此行护卫的首要负责人,江尺曾向他详细报告过,到灵宝观后,他们会如何行事。其中便包括了安排江泓在观中四处巡查,探寻可否有贼人踪迹,或是否存在杨家人。

待到他二人与惠文君一同跪在灵宝真人金像前祁拜时,连江寸都不见了踪影。

江如簇一伸手,平儿立刻机灵上前,将她扶起。

“可是找到杨家人了?”

平儿不着痕迹点头:“暂时未找到杨家人,但江泓在后院厢房找到两名杨家人豢养的弩手,意欲在女公子入厢房路上实行暗杀事。江寸已前去帮忙,继续在附近探查,找寻是否还有其馀杀手。”

江如簇吃惊啊一声。

没想到,连杨氏这样素来培养文官清流的人家,都可以公然豢养弩手了。

看来,朝廷收缴精铁矿事,实在非常必要。

“定儿那边可有信,郡太守还未到吗?”

“没有。”

江如簇皱眉。

才走到金殿廊檐下,便见定儿不知怎的,不但换了一身破烂衣衫,还行色匆匆。

她满脸急切,上来便跪到了江如簇面前:“女公子,奴按照您的吩咐,到郡太守府拜见。管家将奴领进府,说是要向太守大人通传,叫奴在偏厅等候。奴等了许久,未见管家来,便寻了不起眼角落一洒扫的丫鬟问。那丫鬟说,太守大人早已与两日前动身往河南郡去,走时还说要与河南郡的太守大人共商地方事。”

“奴立刻要走,却被庭院守卫拦下,说管家已去请府上老夫人,叫奴再等。”

“奴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只得借口如厕,在院中寻了个狗洞逃出来。”

“奴……”

定儿话未说完,江如簇身边忽传来江尺大声预警:“女公子小心。”

紧接着,江如簇便觉有人扯着她胳膊,将她甩进金殿之内。

比她慢了一步的定儿,腿上已中了箭。

突发的变故,和定儿不住声的痛呼,立刻叫殿前进出的众人鼎沸慌乱起来。

紧接着,便是数支箭矢破空而来。

一时间,呼喊声响彻道观全院。

“有弓箭手。”

“所有人退入金殿。”

沸腾的人群如洪潮般,争先恐后抢入金殿。

惠文君与董七郎却不约而同逆着人流,朝江如簇方向涌来。

江如簇正要提醒他二人不要大意,耳边又是江树一声女公子小心,接着,便是一阵刀剑短刃相接。

混在祈拜男女中的数名杀手,早已与尺树二人混战一处。

“如簇,如簇。你有没有事?”

鼎沸盈壶的人群里,先是传来董七郎声音,接着,便是惠文君一声惊叫。

江如簇急忙扭头,却见另一行杀手竟直冲着惠文君而去,若不是被江如簇吩咐了一直戒备在惠文君手边的判儿出手,惠文君怕是早已毙命。

江如簇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立刻炸开。

然后,她便听到自己冰冷狠厉声音:“所有人,不想死的,都给我闭嘴!”

殿中沸腾之声立刻有了掩息之势。

江如簇声音再起:“判儿,不必留手,杀了那些狗东西!”

得了江如簇吩咐,不论是判儿,还是此刻正护在她身旁尺树二人,都出了杀意。

不过转眼功夫,几位混迹在人群中的杀手就纷纷毙命。

江如簇疾步到惠文君身边,确认了惠文君并未受伤;这才看了一眼被判儿押在地上,正痛苦挣扎咒骂的最后一位杀手,面孔如铁般冰冷。

“你主子要杀我,只冲着我一人来便是,为何要伤我身边人?”

“我呸!”

那杀手一口吐沫淬出口,却未沾到江如簇分毫,他骂骂咧咧:“江如簇,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贱|人,你不过就是个……”

眼看那人要更加出言不讳,判儿立刻动手,死死扼住了那人颈□□位,使他剧痛不能言。

江如簇缓缓一笑。

手伸出去的下一秒,一柄长剑已握在掌心。在所有人的震惊目光中,江如簇手中剑影翩飞,那杀手立刻血溅一地,闭息身亡。

惠文君吃惊望着江如簇,不但没害怕,目光中反而满是怜惜,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她正要说话,金殿门外就传来江寸声音:“女公子,人抓住了。”

江如簇想了想,在判儿耳边吩咐两句。

没一会儿,她就回转而来,在江如簇耳边道,院中杀手尸身都已处置了,江如簇这才下令,打开金殿门,叫一屋子男男女女速速离开灵宝观。

直至此刻,灵宝观观主才匆匆现身。

“几位贵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江如簇跟着董七郎惠文君,与观主见礼之际,江寸已推着一个身姿窈窕,生得桃羞杏让的女人而来。那女人远远望见江如簇,立刻露出满脸恨意,要止住步伐,却又被江寸推了一把,趔趄着往前行来。

观主见状,脸上顿生出一丝急意。

“道观乃是清静之地,施主这是作甚,怎能纵容手下人在道观之中公然动粗?”

江如簇眉头一跳,似笑非笑睨了观主一眼。

不用她开口,董七郎就已代劳了。

“观主这话说的好生没道理,此女乃是刺杀吾等的罪人,怎就动不得粗了?”

“倒是观主,身为此处道观的首人,方才观中发生刺杀乱事时,怎不见尔现身;如今乱事已平,尔倒站出来阻拦吾等捉拿贼人了?”

见观主眉头一拧,似是要继续狡辩。

江如簇抢先开口,她冷笑一声。

“兄长何必与她辩驳,满弘农郡又不是这一处道观。观主既说,此处乃是方外清静之地,接下来必然是要以方外之人当行方外之法来驳你。既然此处乃是清静之地,那她的罪过自然应该由清静之人追究,你我这样红尘中的俗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定儿方才回报,太守大人此刻不在郡中,但女师与兄长遇刺乃是大事,总要找郡中能说得上话之人出面,给女师与兄长一个交代。”

董七郎立刻反应过来。

朝身边一位小厮吩咐道:“太守既不在,尔便去请都尉大人来说话!”

那人领命便要离去,却被江如簇拦住。

“为防万一,兄长还是指派个身怀武艺之人前去传令,免得途中再遇杀手。”

董七郎看看院中情形,立刻点头应是。

在众仆从中又挑了个人,派出去。

中尉大人得消息而来,先是与已挪步到厢房中的众人见礼,看到那位被绑了手脚,拴在房柱上的杨氏,先是一惊,然后转过头来,在惠文君与江如簇面上端量一番,后望向厢房中一群仆从护卫,目光在江尺身上一滞后,他立刻哼声一笑。

指挥身边一随性武官打扮的人上前,从杨氏腰间扯下一块玉珏。

“带着这玉珏,再去请太守大人。”

后又取出自己随身的令牌,交给身边亲信:“你带着我的令牌,快马去中岳观,请观主焠扬真人,就说让他来处置道教逆徒。”

灵宝观主听闻这个名号,立刻冒出一头冷汗。

直言江如簇一行人都是狂徒,不但持利刃入道观,还对她一个方外之人动粗;又说灵宝观本就是遭受无妄之灾,她身为观主,还要被污蔑牵连;再说灵宝观中诸事,她皆可做主,就是都尉大人请了焠扬真人来,也无用。

却被都尉大人使人塞住了嘴巴。

所有事安排完毕,都尉大人对江如簇一行揖首,将杨氏与观主一同押下去,便退到了厢房外。

惠文君先反应过来。

“如簇可是疑心,观主与杨家人勾结,才拦住七郎,不叫他随意训斥观主的?”

江如簇点头。

早在置啬夫将他们一行往灵宝观引的时候,江如簇就察觉到异常。

昨夜,她翻来覆去一整晚,终于想明白其中关节。

此次途径弘农郡停留,乃是现如今的杨家可以对她下杀手的最好时机。杨氏本想利用郡太守向置啬夫施压,在驿站对她动手,可惜,置啬夫并不敢与她合谋;可置啬夫却在董七郎耳边吹风,帮杨氏将他们引到灵宝观。这说明,置啬夫还是忌惮郡太守,且杨氏必然已在灵宝观做了安排。

灵宝观是方外之地,本不应该理世俗纷争。更何况,他们一行都是身怀封号与官职之人。

惠文君与董七郎,更是当朝大司空董公之子。

但灵宝观却依旧任由杨氏在道观中布局。

那也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杨氏手段了得,当真将灵宝观观主瞒的死死的,使她半点不知情;要么便是杨氏与灵宝观观主各有各的目的,一拍即合,合谋行事。

“女师勿怪。我曾在兹氏城中听到流言,说陛下采纳了君舅谏言,举国发展儒学,使得道家逐渐没落;又有人说,君舅此举,使得本应远离朝廷的学派成为陛下手中利剑,叫学派尊严染尘,引得百家弟子不满。”

“我只是以防万一。”

“哪怕是我想多了,灵宝观之事也已涉及宗教,宗教中人犯错,本身也应由教中清规约束,我们又何必贸然插手,引起不必要纷争。”

董七郎大惊失色,直道他从不知晓,此中事竟这样覆杂。

自然被惠文君连声训诫,又是说他一直长在父亲与师门爱护与关怀下,性情散漫,怎会将朝堂外的事融会贯通;又是说他不该总这样不听人劝导,万事只随着自己高兴。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今日之事,若非如簇提前有安排,恐怕此刻我们一行人都要命丧黄泉了。”

董七郎自知理亏,不论惠文君说什么,他都一一点头,直说以后什么事都听江如簇的。

江如簇自然要劝和。

严格说起来,董七郎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儿郎。在江如簇来的那个时代,这样年纪的男孩子,还是在校园象牙塔中不懂事的少年,与那些校园里的学生相比,他真的已经非常非常优秀了。未曾想的这样深,本就在情理之中。

好容易让惠文君消了气。

门外响起都尉大人声音,原来是两日前便去了河南郡谈论公事的郡太守大人,终于露面了。

董七郎身为他们一行中唯一的儿郎,自然理所当然出面。

江如簇与惠文君只需在厢房中等候便可。

没过多久,外头又传来喧哗声,焠扬真人也到了。

一直到天将近晚,在外探消息的平儿才回来,在江如簇耳边说起,十五六七八在市井中抓了一箩筐受杨氏指派,监视他们的人,叫一直替杨氏辩解的郡太守大人哑口无言;又说事情确如江如簇所料,杨氏要杀她替杨经亘报仇,灵宝观观主要提整个教派出一口恶气,两人一碰头,便约定要合力行事。最后说,焠扬真人已承诺,按照道教清规处置灵宝观观主,三日后对其实施火刑。

“是焚亡吗?”

平儿点头,又接着道:“都尉大人已将今日之事快马传信给州牧大人了。”

“州牧大人命都尉大人先将郡太守与其妻杨氏就地关押,又派了一队人马,对杨家其馀人士严加看管。”

“州牧大人已亲自上表,将此间之事尽数上报给朝廷,等廷尉府给诸人定罪。”

待到他们一行终于进入河南郡境内时,朝廷已有旨意颁下。

杨氏与助她行事的一应人等,就地处决;杨氏举族迁往上庸,五代之内不得返回弘农。郡太守大人,与将他们引入灵宝观的置啬夫,由都尉派人押解入朝受审。

他们一行人才在都水府安顿下来,河南郡太守东野公,便带着平阴众官吏来拜会。

接连三日,董七郎都与他们宴饮不止,江如簇则始终未露面。

到了第五日,便是连一直与江如簇在一处赏雪喝茶的惠文君也开始时不时消失,平儿被江如簇使唤出去打探消息,回来趴在江如簇耳边说,惠文君前两日去街上置办东西,回程时遇到一落魄公子,见那人才情斐然,便将他引荐到都水府,领了个差事。

“奴看那人是个极会逢迎之人,明明比奴大许多岁,竟也能闭着眼睛叫奴姐姐。”

“女公子,您说惠文君会不会被他骗了去。”

逗得江如簇连笑不止:“你当惠文君是你我这样没见过世面之人吗。放心吧,这世上没几人能骗得了她。”

平儿却急了:“女公子别不当一回事,奴看那人当真不大妥当。奴还特地打听了,那人虽只和惠文君相识两日,却已收买了惠文君身边一众人,还自称先祖是先秦贵族,因受前朝□□迫害,才流落至此。”

江如簇终于擡眼,诧异望平儿。

她正欲使平儿再去多了解了解此人,却见一中年文士打扮之人,远远朝他们而来。

那人停在亭外三米处,顶着漫天雪花,朝江如簇一拜:“阁下可是芳澜君?”

江如簇与平儿对视一眼,平儿已朗声招呼正是,又问他有何事。

那人立刻面色一喜,阔步而来。

入亭后,再与江如簇揖首:“见过芳澜君,下官乃河南郡太守东野涉。”

江如簇闻言,立刻一惊。

没想到,此人便是少年特意嘱咐的那位东野公,她急忙还礼,口称见过东野公。

“芳澜君可叫下官好找,连着拜府五日都未曾得见。若不是今日下官起意偷偷溜进后院来,怕是还要再拉着手下官吏,再灌董大人几壶酒。”

江如簇大惊,这才知晓董七郎这些日为何总饮宴不止了。

接着又听东野涉道:“高将军传信与下官,说董大人此次随行队伍中,有一位对杂学颇为精通的女公子,被陛下亲封为芳澜君。又说下官在地方杂学上,只要有不解之处,尽可来寻芳澜君问计。下官还觉奇怪,下官与高大人曾一起在战场拼杀,却从未听高大人如此盛赞过旁人。”

72丶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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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见才知, 高将军眼光着实了得,方才下官在亭外,虽不知您便是芳澜君, 却觉您通身气派果真钟灵毓秀,绝非等闲。”

江如簇自然连道不敢。

直说东野公称赞,都是高大人瞧得起。

却被东野涉挥手止住。

“芳澜君何必自谦, 吾等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为防止落入敌人陷阱或计谋中,早已养成了小心谨慎性子。吾与高将军虽交情深厚,却也不是他说什么,吾便盲信什么。接到高将军的信,吾便使人去并州打听过了。芳澜君当得起高大人夸奖。”

“高大人信中说, 芳澜君曾与他提及黄河建坝改道, 防止水患,以泽下游州郡事。不知芳澜君能否与下官详说?”

那是自然。

此次能叫董公这样爽快答应她与董七郎出行, 惠文君意欲见昔日好友只是借口。

董公真正需要她做的, 就是在平阴兴水利,清河道,保董七郎在三到六年内从九卿属官,正式晋升至九卿。

而平阴地界, 最能出政绩的, 便是黄河水路工程。

这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浩大繁琐且牵涉众多的工程,须得以举国之力才可完成。

这是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清楚的;她也不能和东野涉站在这小亭子中,谈论这等样需要耗神消化的事情。

“东野公对此事感兴趣,妾自该尽数告知。”

“但此事牵涉重大, 今日天气又这般恶劣, 待到说完, 也不知到几时了……”

江如簇本还想,要怎么不着痕迹的将她与董七郎关系,和董公之间达成的默契说出来,东野涉却已哈哈大笑出声。

“女公子不必为难,吾与董公同朝为官多年,岂能不知他心中盘算。”

“今日见芳澜君,不过是要芳澜君一个准信,如今得到答案,吾也知该如何行事了。”

东野涉朝江如簇揖首:“芳澜君静等吾好消息吧。”

送走东野涉,江如簇才与平儿聊起方才话题。

平儿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

在江如簇耳边低语一句,说是惠文君明日便有出行计划。

当天夜里,江如簇静坐在铜镜前,呆呆望着发根处一抹银白,看了许久。

平儿则连连惊呼:“女公子头发又长了,明日,奴给女公子染发吧?”

第二日一大早,平儿便准备好一应染发工具,一边给她染发,一边连连感叹。

“亏的女公子认识了孙公,又与孙公一起做生意,否则这大雪天哪里去寻乌豆给女公子制染发膏。”

“还有珍珠,女公子用了快上千颗了吧?”

平儿晃着脑袋,直言江如簇其实不必这样小心,脖子上的伤痕也就算了,这白发遮不遮又有多大关系,反正早已在惠文君与董七郎面前过了明路,便是露出来也没有多大妨碍。

江如簇却不愿承受他人异样目光。

如她这样商户出身的小女娘,能和董七郎那样高门郎定亲,本就已引得众人哗然,对她心生好奇;若她再不行事低调些,不定要被人如何指指点点呢!

“我有法子,孙公有手段。那些东西我们又不是用不起,还是不要太打眼。”

平儿见江如簇认真,自然连连应下,直保证以后她再也不说这样话了。

她们一路跟着惠文君。

不多时,便到了城中酒楼门口,待惠文君进酒楼足有一炷香功夫后,江如簇才下马车。

她与平儿用一顶长长帷帽遮住头脸身型,进了酒楼才发现,里头正举办一场诗会,平儿与酒楼掌柜一番交涉,她们一行便到了二楼雅间。

雅间之内摆着围棋棋盘,坐在棋盘前,正好可以将楼下所有尽收眼底。

“女公子快看,楼下那个一身白衣的,便是奴之前所说之人。”

江如簇一眼望过去,心下大惊。

与惠文君相识已久,她确实想过惠文君日后会与何等样人相识相知,相爱相守,也曾在心中对那人做过诸般假设与预计。

却独独没有眼前这种。

在她心目中,惠文君要么配一位飞扬少年,要么配一位儒雅公子,且那人定是家世了得,十分大方,能拿得出手之人。

可此刻落在她目中的男人,却是一位虽穿着白衣,也遮不住满身沧桑的中年。

这人长得虽不丑,却也不算俊美,眉间隐现落魄之意,可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傲视群雄高傲与嚣狂。叫江如簇总觉得这人浑身充满违和与差异感,实是个不堪深交之人。

“你可打听到此人姓名?”

“打听到了。”

平儿嘴上虽这样说,脸上表情却有些覆杂。

片刻迟疑后,才道:“但奴只打听到了他如今姓名,他未改名之前究竟姓甚名谁,出自前朝哪位大家族,奴却未打听出来。”

江如簇点头,示意平儿继续说下去。

“闻人旭。”

旭!

初升之阳乃为旭,看来,此人是个心怀大志之人。

她等了两盏茶功夫,闻人旭终于站出来。听完了他所做的诗赋文章后,江如簇不由皱眉,他行文言语间确实才华斐然,可观点却大多偏激,甚至隐隐可见极端之兆。

她想了一下,斟酌着吩咐平儿,叫她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打听出此人祖籍何处,在平阴可有相识之人。

“你说的对,此人确实不大妥当。”

“女师身份特殊,如果真叫这人骗了去,怕是得生出大乱子。”

“你先打听,若是能打听出此人祖籍何处,我再安排人去走一趟,好好了解此人性情。”

平儿当然知晓其中厉害,郑重应下了,才与江如簇一并离开酒楼。

一连等了多日,眼看着雪已停了,江如簇却始终没有得到东野涉消息;甚至董七郎日日抽空与她谈诗作对,品香弄茶,也半句未曾说过黄河之事。

江如簇正琢磨,是不是要寻个由头在董七郎耳边提一提此事,平儿那边却传来消息。

她与守信二人在将近十日之内找遍整个平阴,也未曾寻到与闻人旭相识之人。

“此人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出现的非常突兀且莫名。”

江如簇无法,只得将此事暂且搁下。

“也可能是我们太过紧张女师,草木皆兵了。”

“既然寻不到此人来处,那我们便再多看看他。总之,女师身边有我们护着,应是不会这么快出事。”

江如簇嘴上虽这样说,实则心里却没底。

与惠文君相识以来,江如簇知她一直都是淡漠疏冷之人,很少将喜怒直接露于面上;且除了昔年一两个闺中密友,身边很少有朋友相陪,更别说出现异性。可近几日,江如簇已不下十次看到惠文君止不住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且常常对镜自笑;甚至有时与她说话说到一半,都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发一声笑。

同为女娘,江如簇又如何不知,此正是女子动心之兆。

她也曾在董七郎面前提起过,可叹董七郎刚刚上任,全身心扑在公务上,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只得日日小心谨慎跟在惠文君身后,与她一同出入在城中各大小酒楼中。

这一日,她又坐在楼上,听闻人旭抒发满怀豪情时,东野涉却忽然出现。

“芳澜君。”

江如簇与东野涉见礼,请他坐了,又见他满脸不虞之色,眼底隐现愤怒之意。

急忙收回心神:“东野公这是怎么了,怎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她话音未落,东野涉已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案几上。

急声斥董七郎真是冥顽不灵,他以郡太守身份写帖子邀董七郎数次过府叙话,与他谈及洛郡水务之事;且屡次提醒董七郎,黄河自平阴经流,经过中条山与王屋山后,便是一马平川,此后再也无治水之能。叫董七郎呈表,拿出在平阴治水的具体办法。

董七郎却每次都与他打太极玩字眼;眼看着时间已过快一月,也没有向他交出只言片语。

直到他昨日再次写帖子,将董七郎邀到府中,一问才知,董七郎根本没有打算要在任上做出一番功绩,只想等三年任期一到,便在董公运作下重回朝堂。

“他还口口声声说,平阴治水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他自长安而来,知晓陛下这些年四处用兵,如今国力早已不足以支撑平阴治水;还说他自认没有经世济国之才,也不曾有吾这般野心抱负;劝吾若是想在平阴治水,那便等到三年后,下一任都水官到任,叫吾再与新任都水官商议。”

江如簇惊讶,迟疑望向东野涉。

“东野公可莫要欺妾在内宅,便不知外头之事,更不了解自己郎婿性情。”

“董大人确实年少傲慢些,但他可是董家细心培养出来的下一代中流砥柱,便是要拒绝东野公,他也定会婉转言辞,绝不会像东野公说的这般,以犀利言语伤人。”

东野涉却更怒,粗|重|急|喘|数声。

到底顾忌江如簇是小女娘,又是少年将军引荐到他面前之人,最终还是压下了满腔火气。

只语气中依旧露着不爽之意。

“如吾这般的武将,虽然学不来董大人世家出身文绉绉作派,也覆述不出他那些文绉绉的诗与赋。但他话中之意,就是这样。”

“芳澜君,事已至此,吾便不再瞒你。当初高将军来信,说他虽观你有安邦之才,将你举荐至陛下眼前,但陛下始终介怀你的出身,不曾以君臣之礼待你。又说他也看出董公这次行事异常,猜想应是你在其中做了文章,才使董公将宝贝疙瘩般的儿子送到平阴任上。”

73丶阿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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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将军说你心怀天下, 又亲历过水患之灾,亲眼见过百姓在洪水中丧生,流离失所。你能使董公同意董七郎到平阴任都水, 除了是怜悯众生,也定是想借黄河治水摆脱长安窘境。他知我毕生所愿便是治理黄河水患,不使它动不动就决堤, 使得下游诸郡县民不聊生。说我二人定能同声共气,相辅相成。”

“芳澜君,你我所盼一致。你若真有治水之才,我自然甘愿做你的马前卒,替你奔走通联。可如今,却卡在董大人这里。”

“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被董大人误了大计吧!”

东野涉越说越气, 江如簇却咯咯笑起来。

“东野公莫不是还要说, 董大人仗着有个在朝做大司空的阿翁,并未将您这个上官放在眼里?”

东野涉噎住。

不赞同望向江如簇, 一副我这样着急, 你怎的还开这种玩笑的表情。

“东野公何须如此着急,黄河那么多水,经流不息。要治理谈何容易。”

“不如我来问东野公一个问题。”

东野涉迟疑,直道你问你问。

他本就是性情豪爽之人, 遇到事情发几句牢骚也就过去了。何况, 他此来本就不是冲着江如簇。

“下官好歹与黄河水打过几年交道了,有什么问题,你只管问。”

江如簇笑。

“东野公须知。平阴治水,治的并非只有平阴这一个地方。治水不过是为达到截水丶分水和清淤三大效果。如东野公所言, 黄河在经过平阴这最后一道峡谷后, 便会进入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丰水季, 河水裹着泥沙卷进下游,使得沿途两岸越堆越高,良田变沙地;枯水期,河水又不足以支撑下游的灌溉需求,使得沃野寸寸龟裂。”

“要治水以泽下游,同时达到分流和清淤的效果,就需要先在上游截流或是改道。”

“黄河枯水期在隆冬和酷夏;眼下隆冬将至,老天爷便可助东野公截流,可东野公是否想过,即便在枯水期,黄河水也照样不会干,且我们的治水工程绝不可能在一个枯水期完成。那截流便是下下策,摆在我们面前唯一选择,就是改道。”

“河道要往哪里改,改道后会对沿途州郡造成什么样影响,需要令多少人口动迁,这些人又都要迁往何处,各州郡之间能否达成高度统一的默契?”

东野涉听的莫名其妙。

“这些不都要等具体图纸出来,才开始运作的吗?”

江如簇不答反笑,莹润的指甲在棋案上磕了两下,见东野涉依旧未反应过来。

她不得不再次提醒。

“大人方才说王屋山和中条山。但据妾所知,王屋山只是中条山中的一条分支山脉,那里被划在并州界内。就算大人能越过州牧大人,直接做中条山的主,莫非大人还能连王屋山的主一并做了吗?”

东野涉更加莫名:“但陛下不是早已下令,我朝境内,但凡涉及治水事,都准特事特办,不必受制于地方州郡……”

话未说完,他已恍然大悟。

了然的啊一声,将声音绕的曲里拐弯。

他连连僝僽:“你话中之意,不就是要我以河南郡太守之职上书陛下,使陛下令董公直接向董大人下命令吗?”

江如簇眼睛一眨,眸中闪过几不可见笑意。

“东野公是上书首官,陛下与董公又怎能绕开您,直接向董大人降旨呢?”

东野涉又惊的啊一声,终于彻底了悟,继而畅快大笑开来。

不住声赞江如簇计谋如此周全深沈,小小年纪,就能将朝局研究的如此透彻。真是令人不敢小觑。

江如簇淡淡一笑。

她并非是将朝局研究的透彻,而是将人性研究的透彻。

董公绕了这么一大圈,本是想借她之手,将平阴治水之功尽数放在董七郎身上,使他成为万古垂青的名臣;她也默许了。但董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将此事明白告知给董七郎,反而是逼她向董七郎开口,将她推入到更不堪深渊。

董七郎用真心待她,她十分感念且珍惜;也愿意帮他成就一番事业。

可董公在董七郎那里和了十八桶稀泥,找的怕也是陪惠文君散心的借口,才将董七郎送到平阴来。否则,董七郎绝不会这般态度和东野涉交涉。

他早已算准了。她意欲借平阴事躲难,而东野涉又一心想治理黄河水道。到时东野涉从上向董七郎施压;她再在董七郎耳畔吹风;最后,不但他能将自己彻底摘出去,还能叫所有人以为董七郎是自愿治理河道,造福万民的。

他难道从未想过,董七郎自小受士大夫教育,学习的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道理;便是董七郎再喜爱她,也绝不愿意她公然插手他公务。就算她撒娇卖乖,最终使董七郎同意治理黄河河道,他二人也会心生芥蒂。

况且,治理黄河河道那样大的事情,若是成功自是能万古留名,彪炳史册;可若是失败了呢?

他如此行事,怕就是为了失败那日,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她与东野涉身上。只叫董七郎背一个受上官胁迫,被女子所惑的糊涂名声,以待来日再覆起。

他怎么不想想,他手中又有什么筹码?

他凭什么将她算的这么狠,这么不把她当人?

“人生在世,就是要懂得知足。这条船也想上,那条船也想搭,最后就只能落得个两船皆翻,葬身鱼腹的下场!”

东野涉一楞,笑的越发开怀。

“你这狡猾的小女娘,如此算计君舅。你难道就不怕,他不让你嫁进家门?”

江如簇眉眼闪动,望向对面窗棂紧闭的雅室。

那里头坐的,正是惠文君。

她知晓此举对不住惠文君,可她更不能对不起另一人。

“难道东野公甘愿被人当替罪羊?”

“便是东野公愿意,高大人也不该被人这般对待。高大人对我已有提携之恩,董公却只是我的未来君舅,孰轻孰重,我便是个小小女娘,也能分的清楚!”

东野涉目露困惑,似是不解江如簇怎的忽然提起少年将军。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他吃惊望向江如簇:“你是说……”

江如簇冁笑:“东野公既与高大人有过交托生死之谊,又怎会不知他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性情?”

“他能将我举荐给大人,自然也会在陛下面前替大人说尽好话。高大人与董公虽都身居高位,都得陛下看重,可他二人却有质的差别。董公擅算计权谋,却只想造福一人一家一族;高大人推心置腹,为的是造福万人万家万族!”

“此中差别,旁人看不清楚,陛下却明白。”

“若是东野公当真沦为董公的替罪羊,那极力推举东野公的高大人呢,他又会是何等样下场?”

东野涉止住笑意,盯着江如簇看了半晌。

忽然说了一句:“高将军若听了你这些话,定会将你引为知己。”

江如簇却觉得奇怪:“东野公,为何你不称高大人表字,你既然与高大人有这样亲厚的交情,怎的又一直生疏称他高将军?”

“因为他不喜欢!”

东野涉感慨一声,抚着长须,眯着眼,似是忆起了曾与少年战场共御外敌时的峥嵘岁月。

“高大人那时虽才到军营,却数次力破敌军,展现出过人天赋。”

“有一日,我拉着他一起喝酒,谁知,他酒量极浅,才喝了半壶便醉的东倒西歪。稀里糊涂的,说那些叫他子霆的人真讨厌,他不喜欢这个字。他姓高,名翧睿,表字子霆。他的父母家人都希望他聪明睿智,一飞冲天,做个人人称道的君子。”

江如簇听的云里雾里。

这不是很正常吗?

世间所有父母,不都希望自己孩子具备所有美好的特质吗?

她正欲问问究竟,就听东野涉继续道:“可这世上并无几人知晓,他的乳名叫阿鸾。”

鸾,上古瑞兽。

鸾鸟出则天下清。

也是报喜鸟。

“高大人性情孤冷,淡泊名利。他是个心向松石流泉之人,却从出生起,就背负上报喜的使命。”

送走东野涉后,江如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若不是平儿提醒,连惠文君与闻人旭离开都没发现。

“难怪……难怪……”

江如簇心中有无数话想说,却又都哽在喉头。

喃喃两声,还被平儿抓了个正着。

“女公子,您怎的了,难怪什么。您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江如簇终于回过神来。

将自己纷乱的思绪尽数收回。

“我叫你问的话,你都问了吗,东野公怎么说?”

他们查闻人旭查了许久,都不能确定他身份,是因他们不能引人瞩目,只能私下行事。可东野涉却不同,他是河南郡首官,很容易便能调出闻人旭的路引户籍,且能不被人察觉。

“东野公说,近两日他亲自走一趟县衙,定将闻人旭的底细揪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

千头万绪中,好歹有一件事可如愿推进。

江如簇大松一口气。

回到都水府,她略有疲累的躺在软榻上,待到惊醒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董七郎正小心翼翼往她身上盖毯子。

“兄长。”

她想坐起,却被董七郎按住肩膀,重新塞进毯子里:“如簇妹妹,你怎看起来这样累,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都是我不好,这些日一直忙衙门之事,没有好好与你说说话。明日休沐,不若我带你去落峰山赏梅,可好?”

74丶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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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呀, 都听兄长的。”

落峰山满目苍苍,半山腰却无端生出成片梅花,被前任县令发现, 并圈入院,用来招待城中饱学之士,引得富商们也对此处推崇备至, 家家都想在这里设宴待客。前任县令索性改了规矩,定期对外开放此处梅园,有意在其中设宴待客者,需相互竞价,由出价最高者获得此处一日使用权。

竞价所得价款,尽数用来完善此处庭院布置。才短短两年, 便将这原本颇有野趣的梅园, 修整的雅致非常。园中亭榭楼阁错落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待到四年后, 前任县令高升, 如今的县令到任,便将此处彻底对外开放。

城中大户雪天无趣,最是喜欢在这里赏梅说笑。

江如簇跟董七郎到的时候,几处亭榭已坐的满满当当了。

各式样身着华丽衣裳的女子在一起谈笑玩闹;也有些讲究的世家豪族, 则会在亭榭周围竖起屏风, 令一二仆从护卫在外,远远就挡住欲往前行之人,也能落个怡畅自然。

“我已交代了他们,将园中小楼空出来。如簇妹妹, 走吧, 我带你去看看。”

董七郎牵着江如簇手, 一起走过梅林中的青石板。

七拐八弯,好容易才到一处两层小楼前。

“听闻此处小楼是屋舍建筑大师公孙木所建。”

“当年,公孙大师游历至此,一见这梅园就十分喜欢,日日都约了老友在此处下棋赏梅,后觉得每日上山下山太累,便起意盖了这处小楼。”

“他还曾在这里居住过半年,将里头布置得极其风雅。”

见董七郎面色愉悦,对这小楼十分感兴趣样子,江如簇也不禁心生好奇。

带到入内一看,便是连她也忍不住眼前一亮。

屋中摆设桌椅,全是用草木织成藤,编出来的。

“真是没想到,公孙大师竟这样厉害,能将水草织成藤条,做出这么多东西来。”

江如簇将手中捧着的坐垫翻来覆去看,又递给董七郎:“兄长你快看,你可认得这用的是哪里的草?”

董七郎好笑,将坐垫放回原位,打趣道:“如簇妹妹可莫要考我,这些日,我常随着衙门属官到水边行走,又怎能不知,这种水草,是长在黄河边的。”

江如簇闻言立刻哎呀不止,撒起娇来。

她捧着董七郎宽大的广袖,一口一个兄长,将他哄的极为开心。

这才拐弯抹角。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会被困在江家院中,等到及笄,被祖母嫁给一个商户子,维系两家关系,扩大家中生意。”

“未曾想,才短短两年,我的境遇竟已有了这样大变化。”

“好在如今有了兄长,兄长时时处处都护着我,从不让我有半点委屈。我有时候想想,都觉得这些就像是白日发梦,不知什么时候梦醒了,又要回到以前的苦日子了。”

董七郎本就十分知道江如簇以前在江家处境,如今听她难得这样感慨,自然是心疼的恨不得将她揣在怀里贴着。

连连说不会,以后有他,他会永远护着江如簇的。

“我早就听女师说过,兄长是家中天赋最高的儿郎,君舅自小便对兄长寄予厚望,十分关心宠爱兄长。想必兄长以后也定想成为像君舅那样的人吧?”

“其实,我心里真正想的,是像老师那样,寄居山涧教授弟子,着书立说,成为一代大儒。”

董七郎握住江如簇手感喟:“只是,阿翁早已将我日后要走的路安排好了。”

“他让长兄外放;又将六兄困在城外草庐,使六兄与那些有名望的文人雅士结交成为朋友;都是为了我。”

早在江如簇第一次踏进董家大门,听董七郎与她讲董家事时,她便明白。

董公野心不小。

让家中长子外放,在外结交好友士绅;让六郎在城外结草庐,先博一个恬淡无欲的名声,再借诗会赏花赏景名义,遍邀博通经籍之人,在其中挑选有志之士纳入董家关系网;让董七郎入朝做了个谏议大夫,先保住清贵名声,以期有朝一日厚积薄发;让彭大美人成为皇帝近臣,可时时探皇帝口风,说董家好处。

就是为了确保董七郎能在最短时间内,先晋九卿,再晋三公;接替他手中权力与庞大士族集团,继续做朝中文官之首,保住董家满门权柄与荣耀。

只是,董七郎知道什么是他该做之事。

可惜这该做之事,并不是他真心想做之事。所以,他才没有了悟董公将他安排到平阴的真实意图。

“君舅是董家家主,兄长是君舅最看重的家族继承人。”

“君舅自然要什么事都替兄长考虑周全。”

“待到有一天,兄长也到了君舅如今地位,就能做自己心中真正想做之事了。”

江如簇给董七郎送上滋味馥郁的茶水。

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他说:“如簇妹妹,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江如簇自然是顺着董七郎,她天天跟在董七郎身后学这个学那个,也能叫董七郎过一过为人师表的瘾。直叫他更加开心。

连连道有江如簇这个天赋极高的学生跟在他身边,日日陪着他下棋煮雪,品茗插花,也算是实现了他一半的愿望。

“许多人都知阿翁对我寄予厚望,叫我不能玩物丧志,抒发真实性情;只有如簇妹妹,从不苛求我,无论我做什么,如簇妹妹都喜欢,都愿意陪着我。”

“如簇妹妹,以前我只知晓你长的好看,所以想选你做新妇;如今,你真的成了我的新妇,我才知晓,你有的不止是漂亮容貌,还有睿智多谋。”

“你不但是能替我红袖添香的解语花,也是能让我功成名就的贤内助。”

江如簇闻言,故意做出一副大气豪爽样子。

拍拍董七郎肩膀:“放心吧,放心吧,我也会保护你的。”

逗得董七郎哈哈大笑,一把将江如簇拉进怀里,又疼又宠的刮着她小巧鼻梁,嗔声教训道:“你这小女娘,尽胡说,这世上哪有女子保护男子的道理。我们之间,自然是我保护你。”

回程一路上,董七郎心情都十分舒爽,面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江如簇悄悄看了他好几眼,才将旧事重提。

“兄长这些日忙碌,顾不上我,肯定也没顾得上女师。近些日女师总出门,都没时间陪我说话。我担心女师会不会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情,不便与我说。不若兄长寻个时间,好好关心关心女师?”

董七郎自然应好,回到府中,便去找了惠文君。

江如簇本还以为,他会回转来,在她面前说一说闻人旭;或是对惠文君忽然异常的举动表示一下诧异。

可等了好些天,也没听董七郎提起此事半句。

平儿自门口进来:“女公子,门房人说,有人要将此物带给您。”

“什么东西?”

江如簇不解。

近些日,她一直规矩呆在都水府,半步也未曾外出过,更没有见过什么人,她可不记得自己在外买了或是遗落了什么东西。

“女公子,您说,这会不会是东野公送来,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有可能。

东野涉是男子,又是大忙人,应是不会为这种事情专门跑一趟,或再拉着董七郎喝好几日酒。

她想着,动手打开了平儿送上来的盒子。

却被里头装着的东西吓得瞬间三魂丢了七魄!

平儿更是又惊又恐,尖叫着差点跳起来。

盒子里,装着一只被割了头颅,放干了血的鸡。因受不住室外寒冷气温,被冻的几乎成了冰碴子;加上送来路上受到太多颠簸,细碎的毛散了一盒子,看起来着实恐怖,令人胆战心惊。

一直在屋里忙活的判儿急忙跑来,也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好歹是习武之人,胆子比江如簇和平儿大,很快便回神将那盒子合上,收了起来。

平儿惊魂未定,惊呼究竟是什么人这样恶毒,竟送这种东西进门来,这根本就是在吓唬江如簇。

又连连说都是她大意了,没有仔细检查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才令江如簇受了惊吓。

急忙转身就要出门。

一边嚷嚷着,要抓住那个送东西的人;一边招呼厨房给江如簇煮定神安眠的汤药。

“不用了。”

江如簇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静了半晌,才说出第二句话。

“这里是都水府,是长安城大司农直接管辖的都水府,还能有谁人敢如此大胆,将这等样东西送来。”

“别说你现在出去追不到送东西的人,便是追到了,也不能将那人如何。反而漏了我们自己的底!”

平儿片刻静止后,瞬间反应过来。

“女公子意思是,这东西是董公……”

“噤声!”

江如簇暗暗咬着舌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呼吸。

除了董公,没有别人了。

平阴城中,没有谁能将这种东西送进都水府,还能做到无声无息。

董公这是在警告威胁她。

她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办,还私自给东野涉出主意。使原本能被他全权掌控的黄河治水之功中,有了东野涉和少年身影;也将使董七郎在这件事中得到的好处大打折扣。依照董公的性情,他要是不做些什么,江如簇才觉得奇怪呢!

“过分,他简直太过分了!”

平儿愤愤不平,脱口而出:“那个老东西,他以为他是谁呀。竟然敢这样威胁女公子,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少分量。难道他心里就没点数,不知道女公子已经忍他很久了吗。他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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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丶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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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诨说什么, 董公乃当朝三公重臣,岂是我们可以随意议论的。这样话要是给人听了去,莫说是你我保不住性命, 连女公子也要一起遭殃。”

“女公子小心谨慎,战战兢兢,走的这般辛苦, 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平儿被判儿训的,终于头脑清醒起来。

满面慌乱,急忙拜倒。她是陪在江如簇身边最久,也是最知道她辛苦之人,自然不会存那个心。

“女公子,奴错了。奴只是实在气不过, 一时嘴快没忍住。”

“起来吧。”

江如簇叹息, 也不怪平儿忍不住,她今日能收到这样东西, 不就是因为当日未能忍住, 提点了东野公吗?

只是,从今往后,她定是要更加小心谨慎了。

董七郎始终没有将惠文君与闻人旭放心上,东野公那边也没传来消息, 可看着惠文君日益沈迷的样子, 江如簇实在等不了了。

这一日,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假作在庭院中散步,拦住又要出门的惠文君。

“女师。”

“如簇!”

或许是很少在这时候见到江如簇, 或许是心虚, 惠文君竟像是被她吓了一跳似的。

语无伦次道:“你怎在这里?”

匆匆问完这句, 她便觉察失言,急忙补救:“我是说,你怎么起的这么早,平日不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既找上了惠文君,江如簇自然不准备和她打太极。

“我若是不起的早,便又要一整日见不到女师了。女师上次给如簇讲《春秋》,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不知女师何时能继续,将那卷《春秋》讲完?”

惠文君一奇,问江如簇何时对这样典籍感兴趣了,平日不是巴不得她永远别将这种经史拿出来。见江如簇不答话,只冲着她笑,这才反应过来。

她赧然摸了摸鬓边乌黑长发:“你都知道了?”

“女师莫不是以为如簇是眼盲心瞎之人,女师近些日,天天在外一呆就是一整天,好不容易抽出功夫和如簇说说话,还时不时出神笑一笑。若是这样,如簇还看不出来,岂不辜负了女师往日谆谆教诲!”

“如簇十分好奇,究竟是何等样人,竟能引得女师如此心动,便是连如簇这个最心爱的学生都忘到脑后去了。”

惠文君果然又惊又羞,喃喃不得语。

她向身边丫鬟低语交代一句,红着脸把江如簇拉到后院亭中,给她煮水烹茶,好不殷勤。

许久,才讷讷:“他叫闻人旭,是府上的文书先生。”

“那日上街,我看他被人欺侮,虽贫困潦倒却满身钢骨,便顺手帮了他。谁知第二日,他竟找上门来,说要谢我。他说他家道中落,身无长物,只有昔日与父亲学习的一手好书画,便寻了自己料子最好的一身长裳,撕了一片下来,绘制丹青送与我。”

“我见他赤诚,书画又极好,便将他引入府中做了文书先生。”

惠文君越说越羞怯,越说越脸红。

到最后,几乎声若蚊蚋。

“如簇,你都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我心里有多快活。”

“我这半生所走的所有路,都是阿翁安排好的。我的一身清名,一副傲骨,全是为了董氏女娘的好名声,为了整个家族。我好羡慕他的恣意张扬,锋芒毕露。他就如烈阳般耀眼,带着我做遍以往我不敢做之事。那都是我向往,却不敢为的。”

江如簇惊讶。

她当真从没想过,一向性情疏淡的惠文君,竟能有这样情难自已,直舒胸怀坦言自己对另一人喜欢的时候。

她与惠文君相识这么久,从不知,她竟是这样真性情之人。

连她都不知晓惠文君真性情,怎的那个闻人旭却能轻易拿捏住她心中所思所想,引得她短短一月,便心动难忍,动了真情?

世上难道真有这样巧合之事?

“女师既将他说的这样好,不若带他来给如簇见见。”

“当日,是我找七郎说话,才让七郎带着我们一起到平阴的。女师既是因我之故走平阴,那我自然要为女师在平阴的所言所行所交担责。女师这样喜欢那人,总得叫如簇看看那人是否是个可堪托付之人。”

惠文君连声惊讶,啊一声后急忙摆手。

说不行不行,闻人旭还未对她表明心迹,不能带江如簇去见他。

“若是让他知晓,我这样迫不及待,将自己最亲近之人介绍给他认识,他定会知晓我对他心意的。”

“喜欢这种事怎能由女孩子先说,若是传出去,那我的名声岂不是要坏了?”

江如簇心中暗叹。

惠文君往日是多聪颖敏慧之人,如今深陷在情爱中,竟也这样患得患失,看不明白了。

似她如今这样日日与闻人旭并肩泡在酒馆食肆中,与那些文人墨客谈诗论经,作赋作章;难道闻人旭就看不出她心意吗,外头那些人就不对她妄加议论吗?

不过,她本意也并非要为难惠文君。

“既如此,那我便不勉强女师了。”

“女师既然说他是府中文书先生,正好我要给孙公写一封信去,与他谈论些生意上的事,不若就由闻人先生代笔。如此一来,闻人先生便不是女师引荐给我的,我也能替女师好好观察观察此人。女师觉得这样可好?”

惠文君面上有些为难。

依照江如簇猜想,惠文君应是不愿意她见闻人旭。

可若是不见,江如簇又怎能将心中那些疑惑,坦然告知给她?

犹犹豫豫半晌,惠文君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江如簇思虑考量许久,故意挑出眼前一件颇为棘手之事,准备考察闻人旭。

待到闻人旭终于立在她眼前,双手抱拳向她行了个九十度的揖首礼时,不说江如簇,便是连她身边站着的平儿锁儿两人,都几不可见皱眉。

“这几日常听懂大人说起闻人先生博闻强记,是世所罕见,有大才之人。”

“妾手头刚好碰到一件棘手事,不知闻人先生可否替妾出出主意,一解妾多日困惑难题。”

闻人旭自然一番不敢不敢的客套之语。

只说江如簇是董七郎未来新妇,便是他的主家。主家有困惑,他这个做下人的自然应该排忧解难。

叫江如簇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管和他说便是,他定能替江如簇想出个妥妥帖帖的解决之法。

“是这样的。”

“妾与一合夥的朋友,想在南方海边圈一处海域,与海水中养蚌生珠。妾的朋友寻了许多海域,最终只找到一片合格能用的,可那地方却已有渔民栖息在上;妾的朋友对那些渔民说尽好话,又许诺了许多好处,他们也不愿将那地方让出。不知先生可有何好法子,能妥善将此事解决?”

闻人旭几乎不假思索,对江如簇恭声言道:“女公子何必为此事忧心。女公子既说了好话又许诺了好处,那些人还不愿将地方腾出来,便是那些人不知好歹。此事若让属下解决,属下便封厚厚的红封与当地衙门,拿了衙门的意思,将那些人或赶或打或杀。总有法子,能使他们心甘情愿将地方腾出来。”

“若女公子爱惜名声,觉得此法不稳妥。只需寻一海上风急浪高日,灭了给那些引路渔民的灯塔,便可不动声色叫他们葬身于海洋中。如此以来,女公子便能连打点衙门的银钱,都一并省下了。”

江如簇心中没有半点惊讶。

她早已于酒楼上,听过数篇闻人旭所作之文章,也早已知晓他便是这样偏激暴戾之人。

可面上还是露出惊讶之色。

“这样不好吧,那些人虽胡搅蛮缠了些,却也罪不至死。且海上灯塔熄灭,那便是入海的所有渔船都没有了方向指引,怕是会害了其他无辜之人性命。先生当真觉得此法可行吗?”

闻人旭哈哈大笑:“女公子既想将生意做大,便该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道理。”

“女公子若心生不忍,大可等那些渔民全部葬身海难后,拿出些许银钱来抚恤他们的家属遗孤,说不定还能替自己迎来个宽厚善良的名声呢。”

“属下觉得,此乃妙极之法。”

“若用此法,女公子只需派一人,在风高雨急之时,灭掉海上灯塔。若那行事之人衷心,便割去他的耳朵舌头,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好好的养着他至死;若那人嘴巴不牢靠,女公子或是将他交给海贼,或是交于土匪,或是在他饮食中动些手脚,总能无声无息要了他的命。”

“到时,女公子也可高枕无忧。”

江如簇暗暗啧舌,闻人旭这出的是赶尽杀绝的主意。

即便她早已对闻人旭的狠辣有了一定心理准备,也依旧被他言语惊的心肝胆颤。

可她脸上却依旧假意露出隐隐被他说动之意。

“既如此,那便有劳闻人先生手书,我好请托可靠之人,将简牍交托给我那朋友,请他尽早行事。”

闻人旭自然道好,笔墨瞬间铺展开来,不多时便写好简牍,送交到江如簇手中。

江如簇看了一眼,立刻笑了。

“闻人先生有所不知,我那朋友是个最豪爽大方之人,若是叫他知晓此妙记乃是出自闻人先生所想,定会双手奉上一大笔银钱给闻人先生;若是他觉得闻人先生足智多谋,甚至还会分给闻人先生股利呢;我现下就使人将这简牍送出去,若他有心结识闻人先生,待到下次,我便可将闻人先生名字落在简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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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丶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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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劳动女公子身边的姐姐, 属下正要出门一趟,女公子若不嫌弃,可将这简牍交由属下一并带出去。”

江如簇想了想, 才示意平儿将简牍交给闻人旭。

待院子里重新静下来,江如簇慢慢挑开灯花,交代平儿:“使人去商队, 看看那简牍是否多了什么字。若是多了,便由着商队送走;若是未多,就把东西带回来。”

平儿惊得啊一声。

连声惊奇,江如簇原来不打算用闻人旭的法子。

“女公子方才应下他,奴还觉得奇怪。女公子与孙公都不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怎会用那样恶毒法子处置生意事。原来, 女公子是另有打算。”

若是之前, 江如簇只是因闻人旭来路不明,且思想极端, 才对他心生不喜。

那现在,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闻人旭,定是早已知晓了惠文君,也早已了解了惠文君之性情,心存不良。想从她那里撕开一道口子, 以图别果。

只不知, 他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惠文君性情,又有何所图。

是只有他一人筹谋策划,还是身后另有他人相助。

平儿出去片刻,回来时两手空空。

江如簇不住喃喃:“我本还想着如他这般谋略之人, 定是自己行事。如今看来, 是我猜错了。”

她望平儿:“简牍上多了什么字?”

“他的名字。”

江如簇更是惊诧。

未曾想, 这闻人旭竟是如此贪财之人,她才抛下一个小小的饵,他便上钩了。

“好,贪婪之人总比清廉之人更好对付。再过一月,你从我账上下十万钱来,送到闻人旭手中。到时我们再观他如何行事。”

平儿等了半晌,见江如簇没有旁的交代,不由奇怪。

“女公子,难道我们不提醒惠文君,叫她多多提防闻人旭吗?”

江如簇暗叹一声:“女师如今已被他所骗,对他动情,怎么可能提防他?”

“我们不说还好,怕是说了,反而会将女师越推越远,直接站到他那边去。”

平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她不由懊恼,连连跺脚,将闻人旭翻来覆去骂了许多遍。

直到又被锁儿教训,才不甘愿闭上嘴巴。

“我观他行事,倒像是听人家吩咐跑腿的。他就算再可恨,也非背后大鱼。”

“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出究竟是谁要如此行事,又有何等目的。此事我还需再思量思量,你们切切不可叫女师知晓。”

平儿可是可是好半天,满面犹豫之色。

江如簇看的好笑:“怎么了?”

“女公子,我们可否要将此事告诉给姑爷或是董公。董公对您如此苛刻,若叫他知晓,您早已知道闻人旭有不妥,却未劝诫惠文君,也未曾提前与他说,他定是不会放过您的。奴知晓您与惠文君感情深厚,可这责任我们实在担不起。”

“况且,我们这样做,也是对惠文君好。总不能叫她一直被那闻人旭骗下去吧!”

“他如此心狠手辣,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害惠文君呢。”

江如簇也在思虑此事。

可惠文君决意要瞒,董七郎又是那副态度。

如她这样一个虽与董七郎定了亲,却并未进董家门的外人,如何插手?

更何况,如今闻人旭的诸般不妥,皆是她的猜想与推测,她根本拿不出实证。她总不能像董七郎和董公说,因为此人手段心计太过厉害,行事太过残忍暴戾,所以并非是惠文君良配。

只怕她这样说了,董公不但不会觉得闻人旭有异;反而会立刻将闻人旭召回长安,为他所用。

到时惠文君跟着一起回去,她岂不是更加鞭长莫及。

她如今也是陷入了两难。

“此事容我再想想。”

江如簇一筹莫展之际,锁儿忽开口。

“女公子,高将军当日曾交代过奴,日后不论女公子遇到何种样困难,皆可交于他办。高将军与董家相识已久,此事若由他来说,应是能解了女公子此刻困局。若女公子同意,奴现下就可送信于高将军。”

江如簇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莫说如今她心中生出了疙瘩,已不大想和少年有过多牵扯;便是将此事告知于少年,他也面临与她同样处境。更何况,少年与董公关系本就十分微妙,还是不要将他牵扯进来才好。

但她知晓,锁儿是一番好意,故而并未直接拒绝。

“不着急,不着急。待拿到东野公的消息,我们再决定如何行事。”

东野涉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就在江如簇想着是否要亲去他府上走一趟时,长安城圣旨先到了。

随同宣旨大人来的一众人中,正好便有江如簇火急火燎等待的东野涉。

原来,传旨大人到平阴时,东野涉正在黄河岸边勘察地形,因离都水府更近些,又听闻这旨意中也有董七郎与她的一份,他便带着人一起到了都水府。

“董大人。”

宣旨大人满脸热络的笑,应是早在长安便与董七郎相识。

两人相互谦恭客套了一番,董七郎这才带着东野涉,和一院子主子仆从共同下跪接旨。

“八年,十月,制昭曰。并州水灾造成汾河水位暴涨,黄河决堤,令百万民众受灾,伤亡惨重。今有平阴郡太守东野涉决意治理黄河水患,修整河道,现调任东野涉兼任大司农都水,与大司农都水董翰策共行诸事。问芳澜君安否,住行有恙否,赐上书奏密折之权,御用玉制辟邪兽一尊,丝织绛衣一套,可便宜行事。领旨,谢恩。”

东野涉似乎早已知晓圣旨内容。

倒是董七郎,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频频向江如簇看。

江如簇也是不解。

这圣旨下的奇怪,赏了东野涉官职,又令董七郎不得不行治理河道事,最后却如此亲切的关怀了她,还赐她便宜行事之权,这难道是……

“芳澜君。”

宣旨大人领着手捧托盘的内官特特到江如簇面前。

轻言细语的态度,甚至比刚才对待董七郎还要更谦恭两分。

“陛下知您在杂学上颇有所为,但因您身为女公子,不好直接授官,便赏您御用辟邪兽一尊。陛下特地交代了,在河道治理事上,您可持此辟邪兽代陛下行事。”

这回,不止江如簇和董七郎,便是连东野涉也一起惊的啊一声。

代陛下行事,短短五个字,却蕴含莫大权力。

难怪这内官大人对她如此客气。

宣旨大人又从广袖中掏出一样物事,递到江如簇前。

“此乃孙斥候托在下交还给您的车工模型,还请您验看查收。”

江如簇心下惊诧。

自她将车工模型交给孙永盛,托他去长远军拜营,此物便一直放在少年手中,便是如今宣旨大人将此物交还给她,也应是受少年所托,如何又提起孙永盛?

莫非少年如今已懂得替她名声着想,知道避嫌了?

送宣旨大人离开后,东野涉立刻郑重朝她下拜。

“见过芳澜君。”

“早听闻芳澜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应是为了顾忌董七郎,东野涉竟做出一副根本与她不识得,甚至未曾见过面的模样:“陛下此诏,是将治理河道总领之权交到芳澜君手中,由董大人与下官辅助您行事。”

“日后,还请芳澜君多关照。”

江如簇不爽,暗暗翻白眼。

如今,她也反应过来了。皇帝老儿这圣旨下的着实缺德。

由她总领治理河道之事,责任由她担;待到此事做成了,功劳却算在董七郎和东野涉身上。

纵然活了两世,江如簇也没有见过这么会压榨人的老板。

与东野涉客套两句,转眼却窥见董七郎不太好面色,她只得压下心思,与他告辞。

才送走东野涉,董七郎便扯着江如簇衣袖,将她带入了内堂。

更口不择言道:“陛下此举,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兄长慎言。”

江如簇自知董七郎是不怕的,可她作为其新妇,这样劝谏之言却不得不说。

董七郎气的冷哼一声,半晌,才压下脾气。

“陛下明知你是女娘,还将此等重要之事交于你手。实是不该。”

“如簇妹妹,以前在江家,你所为之事,都是不得不为之事,为了保命,自然顾不上顾忌女子三从四德之大礼;可如今你已有我了,又何须如此抛头露面。”

“真不知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他愤懑的原地踱步两圈。

又回转而来:“前往平阴之前,阿翁明明说过,我此行主要目的,乃是陪阿姊散心,只需平平安安在此度过三年,待任期一到便可回长安。”

“如今这样一道诏书传下来,岂不是打破了阿翁所有安排?”

“不行,我得速速传信于阿翁,问问此中可否生了什么误会。”

董七郎甩甩广袖,便要望书案前研墨。

却被江如簇柔声拦住。

“兄长何须着急,君舅作为大司空,本就主管河道营建诸事,怕是陛下下此诏书前,早已与君舅等一众朝臣商议过了。如今天气不好,路上多有积雪,兄长现在写信,待送到长安已不知何时了。兄长倒不如静待两日,也许能先等来君舅的一应交代。”

董公给她的警告已经到了,想来派给董七郎送信的信使,也已到了平阴城。

只等陛下诏书一到,便可现身,哪里需要董七郎再传信回长安这样麻烦。

董七郎明显被那道诏书砸的措手不及,被江如簇劝住后,搁下笔连连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又懊恼的捶胸顿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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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丶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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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前些日, 东野大人就已召我入府说话,言及过他有意治理河道,暗示我向他上表, 由他代呈于陛下,一同合力行事。可我心中惦念着阿翁交代,便拒绝了此事, 未曾想他竟自行上书陛下。早知诏书会这样下,当日我便不拒绝了。”

“如今……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董七郎所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只是如今结果,乃董公心心念念求来的,她也无能为力。

如今她唯一能做,便是尽力帮他们二人将治理河道事完成的尽善尽美, 使董七郎不被苛责问罪。

“兄长何出此言, 如今陛下将治理河道事交由你与东野公,你只需尽心尽力, 恪尽职守将此事办好了, 相信无论是陛下,还是黎明百姓,都会记得兄长功绩。”

董七郎连连点头,总算冷静。

他紧握江如簇手, 感慨万分:“如簇妹妹, 幸好有你在。”

“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办好此事。”

他拉江如簇在书案前坐了,又止不住叹息:“如今陛下赐了你玉兽,叫你总领此事, 往后你便免不了抛头露面, 早出晚归了, 我实在心疼的很。”

“如你这样的女娘,本应是安稳自在长于内宅之中的,偏偏陛下之命不可违,当真叫人为难。”

看董七郎神色,江如簇略一思索,便笑开。

“兄长何须担心,兄长若不喜欢我抛头露面,整日在外奔波,我不独自出门便是了。”

与董七郎在一处这么多日,江如簇还能看得出,无论董公如何搅弄朝堂,纵横筹谋,都未曾将董七郎牵扯进去。

以江如簇推测,董公应是想使董七郎成为下一朝之纯臣,故而从未让他沾染这些乱七八糟之事,尽可能让他保留了作为人臣之纯粹。

东野公又是个真心诚意想为民办好事的郡太守。

所以董七郎身上有士大夫固有的雄辩先于实干特质,可东野公却是个实实在在实干家。将这两人放在一起,或许能得到相得益彰结果。

江如簇最会用人,对她而言,这样队伍,是非常好带的。

“兄长前几日不还夸我足智多谋,想来陛下将总领之责交于我,也是看中了我这一点。”

“既我负责的是谋划,便只需稳坐于书房案几前动嘴皮子,至于外头的应酬连通之事,便由兄长与东野公完成。兄长如此疼我,即便是为了不让我在外奔波劳累,也定会尽心竭力将所有事情办好,免我操心忧虑的,对吧?”

董七郎被江如簇哄的心热。

只捏着她的手,不知该如何疼才好,嘴上自然道那是肯定的。

他定保证上令下达,保质保量完成江如簇交代的一切。

江如簇立刻嘻嘻笑:“如此一来,只需我偶尔去看看工程进度便可以了,到时候兄长陪着我,我再戴上长帷帽遮住容貌身形。也许在那些人眼中,我便只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普通女娘,根本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东野公早已得了江如簇嘱咐,将绝大部分东西都已准备好。

只除了黄河沿流各州郡的堪舆图。

如今朝廷分九州,各国之内都有诸侯国,只尊长安城皇帝以及诸侯王为主。

皇帝陛下早年间给这些诸侯王划封地时,为显仁慈与信任,便连封地堪舆图也一并赐予了各诸侯王。

而堪舆图,作为各州郡诸侯国最完整丶详细且细密的人口分布图丶屋舍建造图丶城池布防图丶以及山川,流域耕田山地的具体分布图之总和,几乎可称之为各诸侯王封地内最高机密资料,想要取得这东西,便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也未必有用。

更何况江如簇三人。

“非得要这图吗?”

江如簇点头:“黄河改道绝非小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使黄河短暂借道淮河,汇入黄海。沿途各州郡诸侯国的堪舆图便都得取来,这是我们目前可用最便捷方法。”

黄河借道淮河,一路流经各大州郡诸侯国,要将那么多堪舆图全数取来,绝非易事。

更何况……

董七郎苦不堪言:“如簇妹妹有所不知,这一途流经的淮阳与汝南两地,王侯本就不是善茬。便是陛下之政令,推行至这两地,都或多或少会受到阻碍,更别说让黄河从此二地改道之事,想想便知是难上加难。若是想取得此二地的堪舆图,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

江如簇啊一声,望向董七郎,连连问这是为何。

董七郎面色赧然,正欲答话,身边小厮忽从门外而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董七郎立刻止住话头,似乎有话要与江如簇讲,又顾忌东野涉在场,只交代了一句有要事去去就来,便带着小厮急匆匆走了。

江如簇一楞,当即想到,她也还有要紧事要问东野涉。

却被东野涉抢先开口。

“芳澜君可知晓,此次陛下颁旨前,朝堂上曾因究竟是我,还是董大人主领治理河道事,曾吵的不可开交。”

江如簇半点不意外。

董公都气的将断头鸡送到她眼前了,此事还能小吗?

她缓缓谛视东野涉,不客气吐槽:“东野公这想笑不笑的表情,当真是不好看。”

东野涉一楞,随即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朝廷三公已定,原廷尉府方大人顺利上位,任御史大夫。使得朝堂上以董公为首的文官势力大受影响,再也不能与少年将军所带领的众武将分庭抗礼;让文武对峙的形势有了些微妙变化。

“董公自然举荐了董大人为首官;高将军也如芳澜君所料,举荐了我。据说,他二人朝上朝下你一言我一语,吵的不可开交,惹得陛下一连砸了好几只御笔。三天两头宣医官进寝殿不说,更是破天荒的叫高将军吃了好几个闭门羹。”

“最后还是方大人神来一笔,忽然提了芳澜君,才使事情成了如今这样。”

“高将军信任芳澜君能力;董公觉得芳澜君是他家新妇;又因为芳澜君是女眷,日后便是要赏,也只能得到些财帛名号,与朝堂大局无碍。他二人这才各退一步,使得事情成了如今样子。不过,给我传信的人还说,董公因气不过董大人的功劳要被我分一杯羹,在榻上躺了三日,险些起不来。累的陛下派了好几个医官去看,又往董家动了好些珍贵药材,才治好了董公的病。”

江如簇面上淡淡的,却已止不住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

东野涉这看戏不怕台高的老大叔,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说这些并非是要与她互通有无,而是在幸灾乐祸!

她故意做出微恼表情:“看来东野公今日来,不是与妾说正事的,而是来看妾笑话。”

未曾想,东野涉却笑得越发厉害。

直到见江如簇面红如赤,当真要恼了,这才连连赔不是。

“东野公可否还记得,妾之前托您办的事,这都过去多少日了,妾急的坐立难安,都快发芽了,也不见东野公送消息来。您还有心情在这里笑妾。”

江如簇谴责起东野涉来,丝毫不客气。

惹得东野涉连声哎呀,说小女娘就是不好玩,听了这等样愉悦的事也不笑一声,只知道关心旁的。

接着又道:“那个闻人旭的底,我早就已经摸清白了。他乃黎阳人士,本姓并非闻人,而姓赵,确属先秦贵族赵氏一脉,但只是个旁支中的旁支,基本登不上家族大堂。我已使人去当地打听过了,这个闻人旭家中贫穷之极,并未娶妻。三年前,其母重病,连一副汤药都买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

“他用家中唯一一张烂草席将母亲下葬了,自此不知所踪。”

“这三年间,他都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如今又是为谁所用,都还需要一一暗访盘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到结果的。”

江如簇眉头紧皱,若有所思:“那他户籍呢,户籍上可登记了有婚配之人?”

东野涉摇头。

一对剑眉拧成川字,出奇望向江如簇,语不惊人死不休。

“芳澜君怎的对这个闻人旭如此感兴趣,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哎呀呀,芳澜君可要听我一句劝,你如今已经有了董大人做郎婿了,可不能移情别恋红杏出墙。董公那个老家夥虽不是好人,可董大人却算得上个端方君子,虽在我看来,他的肩膀瘦弱了些,日后恐是支应不起董氏门庭,可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

“若我是你,闻人旭与董大人之间,我一定紧抱董大人|大|腿呀!”

江如簇被噎的仰倒,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她恼怒望向东野涉,满肚子槽口。

她也可是万万想不到,不谈论公务时的东野涉竟是个这样不正经之人,这思维发散的,当真能让人拍案称绝。

江如簇一时被气的失了分寸,直接啐了他一口。

“东野公胡说什么,什么红杏出墙移情别恋的,您与高大人在一处时,难道也这样口无遮拦吗?”

东野涉也不恼,哈哈丶哈哈笑了数声,说像少年那样冷眉冷眼的人,只有喝醉时候好玩;清醒的时候,他从来不与他开玩笑。又连连感慨,还是像江如簇这样的小女娘更加好玩些。

作者有话说:

夹子上排名中后,算了不等了,我就现在更了。

先更六章,12点再更四章。

78丶皇族

◎晋江独家连载,请支持正版,谢绝盗文◎

之后又东拉西扯胡诌了半晌, 直到听见江如簇说,是惠文君被闻人旭所骗,如今已对他动心了。

他才终于收起满身不正经。

“惠文君, 他怎会冲惠文君去?”

“女公子与惠文君站在一处,便是个瞎子,也知晓应该对女公子下手才是呀。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

废话。

江如簇终于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

她早就知晓有问题了,可如今的关键是,这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好在,还不等她吐槽,东野涉已继续自言自语。

“董家就是因为出了个董公, 才在短短十数年间, 挣下今日荣光。”

“照我看,闻人旭这样一个经历不明之人忽然搭上惠文君, 那多半便是冲着董公去的。”

他连连感叹。董公其人不但自己精明, 生下的长子与次子也精明过人。不论是谁人要对董家下手,都会选择从董七郎和惠文君这里撕开口子。

因为董七郎虽天赋过人,但自小便被董公宝贝疙瘩般护着,又不在他身边长大, 没有学得他那一身见微知着又善于利用人心本事;而惠文君虽是在董家院子长大, 可自幼是由董老夫人教导的,也是个看似沈默寡言,满腹心思,实则非常单纯天真的小女娘。

又不住感慨, 董家之内, 只有这两人最好骗。

江如簇却听的皱眉:“东野公难道也是长安城中的大户人家出身?”

“不是呀。”

东野涉摸摸自己下巴几根胡子, 打哈哈:“我就是个在军中混迹,有点子运气在身上的粗野汉子,我可不是大户人家出身。”

既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没在长安城为官。他怎么对董家事情这样了解?

江如簇才正要问,窗外便传来咳嗽声。

是锁儿在传信,董七郎回来了。

江如簇只得转移话题。

“东野公,兄长方才所说何意,淮阳与汝南两地有何不妥?”

“淮阳与汝南两地,近来都不太平。虽是起因不同,但局势都十分紧张,隐隐有要生兵乱之兆。”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连连问难道他们也想如晋阳王一样谋反,还是有别的原因。

东野涉叹了一声。

汝南是因朝廷收缴精铁矿事出的乱子,汝南郡既有精铁矿,又有刀兵制器坊;如今朝中兵将所用的刀兵武器,大半都由汝南郡供应,所以历来入主汝南郡的,都是皇室亲族。

现任汝南郡诸侯王,便是陛下的堂亲兄长。

“陛下对汝南王素来忌惮,汝南王也知晓自己处境,向来谨小慎微,从不出错。”

“可这次朝廷收缴各州郡精铁矿,他的态度却非常坚决,无论如何,也不愿出让精铁矿开采权。甚至紧闭城门,将朝廷使者拦在城外,拒不接旨。”

“至于淮阳郡的事,还是稍后,叫董大人讲给你听。”

看来淮阳郡事,应是与董家有些关系。

东野涉不好当着董七郎面说,才叫她直接问董七郎。

正好,江如簇也是对汝南郡之事,更加感兴趣些。

就像人食五谷杂粮,总会生病;所有人,无论是性格使然,还是环境影响,或多或少都会犯些错。

若一个诸侯王,在位十几年,都从未犯过错。要么此人本就是个畏畏缩缩,被酒色泡软了骨头的无知之辈;要么便是此人精明强干,且心机深沈,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会先收拾好首尾,从不叫人抓住错处。

而江如簇相信,无论是先皇丶还是如今的皇帝陛下,都不可能将既有刀兵制器坊,又有精铁矿的诸侯国,交给一个无知之徒管理节制。

不知怎的,她忽想起,当日晋阳王在上林苑公然刺杀皇帝陛下事。

“东野公,以前我只知晓,晋阳逆王也是宗室亲族,却不知晓,他与陛下是何等样关系。”

“观他年纪,像也是与陛下一般的同龄之人。只是皇室子嗣繁茂,成员间关系又错综覆杂,不知晋阳逆王与陛下是不是同辈之人?”

东野涉惊叹不已,吃惊望向江如簇。

连连道他虽早就听说江如簇智若半妖,又足智多谋,今日却是第一次见识。

“芳澜君猜的不错,如今拒不开城门的汝南王,与已被诛杀的晋阳逆王确实有些关系。”

晋阳逆王是当朝长公主之子,按辈分算,乃陛下表弟。

而汝南王是陛下皇叔之子,乃陛下堂兄。

这两人本是不应有牵扯的,可坏就坏在,当年长公主为稳固附加地位,特地求到先皇面前,替晋阳王求娶皇室公主。

长公主本瞧中了先皇后所生的昭阳公主,奈何当时西域外族来犯,昭阳公主为保两族和平,远嫁西域和亲。

这婚事还未提,便已作罢。

但长公主哪里肯罢休,又将主意打在了孙夫人所生的安宁公主身上。

安宁公主倒是不用和亲,可她却早已有心上人,也不愿嫁于晋阳逆王为妻,便和其母孙夫人一同哭倒在先皇膝前;先皇无法,只得将当时正处妙龄,又与安宁公主极其亲厚,自小便一同长在孙夫人膝下的汝南王之女,安庆郡主指婚给了晋阳逆王。

“晋阳逆王刺杀事败后,汝南王曾屡次上表,请求陛下特赦安庆郡主,留其一条性命,都被陛下拒绝。”

“汝南王妃痛失爱女,于上月不幸离世。汝南王这才拒不接陛下之旨意,紧闭城门的。”

江如簇听得连连啧舌。

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董七郎不赞同声音。

“东野公为何与吾妇说这些,她又不用上朝奏对,这些牵来扯往的闲杂事与她有何相关?”

东野涉眉头一挑,似是想出言辩驳,却又有所顾忌,不忿闭上嘴巴。

江如簇并未将他二人之间的机锋放在心上。

她在想,皇帝陛下压下汝南王求情的折子,始终不肯对安庆郡主网开一面。除了疑心安庆郡主在晋阳逆王谋反事中未提前向朝廷预警,是有刻意包庇晋阳逆王刺上之嫌外;应也是在晋阳逆王谋反事中,意识到了皇族诸侯拥兵自重的危险,要拿汝南王开刀。

待到江如簇回过神来,董七郎与东野涉已停止争吵。

三人这才继续说正事。

江如簇必须拿到黄河与淮河沿途各州郡的堪舆图,才能整体规划图纸;东野涉并未发表意见;董七郎则是诸般不愿。

“以我看,还是应将此事上报与陛下,请陛下定夺示下。毕竟,以目前汝南郡与淮阳郡形势,几乎可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怎么行?”

东野涉皱眉跳起来:“陛下既已将此事交给我三人处理,便是对我三人的信任,若这种事也须报给陛下解决,那要我三人又有何用。”

“连一张图纸都交不出来,又如何叫陛下相信,我三人有治理河道之能?”

眼看董七郎甩甩广袖,一副要和东野涉好好辩驳样子,江如簇急忙插话。

“兄长与东野公说的都有道理。”

“不如二位听我一言。”

两人被江如簇打断,却依旧互相看不顺眼,一个冷哼不满,一个甩袖不忿。

江如簇呵呵干笑两声。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同情皇帝老儿了。她耳边只有董七郎与东野涉两人争吵,便这样难调停;皇帝耳边可是有满朝文武百官争吵的,也不知每日下了朝,皇帝陛下会不会脑袋嗡嗡,耳鸣不停。

“不若我们先将商定好的法子,和先期整改图纸一并上书呈奏给陛下,看陛下与朝廷可否同意,若陛下与朝廷另有指示,到时我们在相机调整整体方案。兄长与东野公以为如何?”

两人自然是一个说如簇妹妹此法极妙,一个说就照芳澜君意思办。

商定了由江如簇画出大概图纸,董七郎来写呈奏给皇帝的表书,东野涉负责先行求取沿途各州郡堪舆图。

送了东野涉离开,董七郎带着江如簇,一边往书房回转,一边喃喃嘱咐。

“如簇妹妹以后可莫要再听东野大人说那些乱七八糟之事了,你是内宅女眷,外头那些男人间的大事,本就不是你该知晓的。”

江如簇抿唇。

她自是理解董七郎为何有此一言,只是,如今治理河道事已交到她手中,她笔下任何一条线,都关乎沿途州郡诸侯国众多百姓,这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怎能不关注外头这些大事。

事实,她也不愿意关心这些。

若是叫她选,她宁愿日日盯着惠文君,不论如何,也不叫她受闻人旭所骗才好。

“兄长说的也有道理。”

江如簇叹一声,悄眼望向董七郎,见他面露不愉之色,急忙上前捧住他衣袖。

“兄长自外出回来,脸色就不大好,是出了何事?”

“阿翁传来信,说如今朝中局势大变,他行事也不如以前那样方便了。此次平阴治水事,他险些没能插得上手,还说叫我日后多听你的。”

江如簇惊讶啊一声。

细细窥探董七郎神色,她怎觉得,董七郎并非是因此事而不开心。

她还没想到要找什么由头,再问问他,便又听董七郎道:“阿翁也提点,说如今朝中局势不稳,接连几处都隐见兵祸之灾,偏偏陛下圣心独断,不肯采纳众臣谏言,徐徐以图。叫我行事定要谨慎,切切不能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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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丶安排

◎晋江独家连载,请支持正版,谢绝盗文◎

他扭头看江如簇。

“如簇妹妹, 所幸河道治理是大事,陛下下旨,又未曾提及行事期限, 不若我们将此事先放一放,待到朝中拿出个具体章程,压下那些兵祸之灾后, 我们再行行事,你看如何?”

江如簇大惊望着董七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兄长在朝为官多年,应该知晓,朝廷诸事皆由陛下做主道理。”

“陛下既已下诏,要我们治理河道, 又岂能容我们拖延不办。兄长这是要让陛下治罪于我吗?”

董七郎慌乱, 连连摆手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让江如簇借巡查地形地势之名缓些时日,待到朝廷兵祸平息后, 再拿具体方案出来, 陛下也绝不会怪罪。

“兄长说巡查地势地形,确实是合适理由。可兄长有无想过,这世上无有一人,是可以坐在宅子里巡查地势地形的。”

“若兄长这样呈报陛下, 那便要做好往黄河淮河沿途走一走的准备。”

董七郎又是啊啊啊, 又是这这这了半天,最终也没想出个折中办法。

两人只能不欢而散。

平儿一边扶着江如簇回房,一边在她耳边嘀咕:“姑爷当真是从未在实务上操心过,对这样情形下的行事之法全然不知。女公子如今便要这般操心, 日后怕是更要和他争吵不断了。”

“别这样说。”

应是见江如簇脸色不好, 锁儿在旁连连打断。

“姑爷本身就没吃过多少苦头, 是个习惯谈风弄月的世家子,对实务之事不了解也是情有可原。只要女公子慢慢与他说,他一定会能尽快成长起来的。”

作为董七郎新妇,江如簇早已知晓他性情。

又何须锁儿劝。

她也并非为此事生气。

而是心中莫名烦躁,总有不好预感。

她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女公子,您觉得东野公的消息可信吗?”

江如簇猛地站住。

是了,她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妥了。

“去找个人,给我死死盯住闻人旭,他有任何动静,都立刻报到我这里来。”

“他有没有和兄长接触,做了何等样事,说了何等样话,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平儿立刻反应过来,也跟着脸色大变。

“女公子是担心,闻人旭在紧要时候从中作梗,给姑爷出馊主意?”

“兄长对实务之事本就不熟悉,又突然担上这样大担子,心烦意乱的,要真被闻人旭那样狠辣残忍的小人钻了空子,那整座都水府,连带高大人和东野公都得被一锅端了。”

平儿听的目瞪口呆,连声道没那么严重吧。

江如簇却冷冷一笑:“兄长如今心里正烦,要是让那个闻人旭抓住机会,在兄长面前进谗言,使兄长随随便便在河堤开个口子,想当然的相信不论上游出什么乱子,下游各州郡都有法子能护住当地百姓。到时候黄河水倾泻而下,都水府与高大人丶东野公将面临何等样后果?”

看着平儿急匆匆离去。

江如簇想了又想,终还是去了惠文君处。

未曾想,闻人旭竟也在。

“女师。”

江如簇与惠文君见礼,倒似将闻人旭吓了一跳,连手里的墨锭也抓不稳,哐当一下掉在砚台里,黝黑的墨迹溅出来,污了惠文君刚刚抄好的一卷道经。

惠文君见状,顾不得看那卷被污了的竹简,连连关心闻人旭有没有伤到手。

见他手指沾染墨迹,哎呦一声叫,急忙指使身边丫鬟,给他端水取帕子,甚至亲自上前去给他擦干净,姿态十分亲昵。

可闻人旭一双眼却落在江如簇身上。

他无视了惠文君,急忙从软塌起身,对江如簇躬身下拜。

“见过芳澜君。”

“闻人先生。”

江如簇向闻人旭还了半礼,本还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在此处,擡眼却望见惠文君哀求目光。

她心中暗叹,只得将已到了舌尖的话全数咽回去,看着闻人旭大摇大摆离开。

“如簇。”

惠文君不论是神情,还是姿态,都隐隐可见讨好之意。将茶水送到江如簇手中时,还不住窥视她表情神色:“听闻你近些日一直与七郎和东野公在一处商讨治理河道事,怎的今天有空到我这里来?”

江如簇却已是心跳如擂鼓。

她紧张望向惠文君:“女师方才怎和闻人先生那般亲昵,莫非您已与他……”

惠文君面上升起一丝红晕,又羞又怯点头。

万分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已与他互许心意了。如簇,你都不知道,当我知晓他也心悦我的时候,我心中有多欢喜。那一刻的感觉,我定会至死铭记,那是我人生最最幸福愉悦的一刻。”

“女师真的就这样喜欢他吗?”

惠文君自然点头不止,言及她自从结识了闻人旭,是如何如何的开心,又是如何如何的幸福。

江如簇也是万万没想到,惠文君这一动心,便是天雷勾动地火,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惠文君羞红着脸,终于想起来问:“对了,你来可是有事?”

观她这幅情态,江如簇不得不再次将劝诫的话全数压下来。

她缓声一笑:“女师难道忘记了,您当初执意来平阴,可是来参加闺中密友婚宴的。您还说,要在那位闺中密友出嫁前,好好与她叙话,还早早给人家传了信。如今我们都已经在此地安顿好了,您也是时候递帖子去见见人家了。”

惠文君啊一声,似是早已将此事忘到脑后去了。

急忙道正是正是,她这些日子实在太忙碌了,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又说多亏了江如簇提醒,叫她一定要和她一起去云云。

江如簇自然答应。

帮惠文君收拾好出行的一应物事,又与她约好了一同出行的时间,江如簇这才回到自己院子,在平儿耳边一阵低语。

却将一向给她办管了事的平儿惊的啊一声叫出来,不住声道:“女公子,您说的这些,奴怕是不好办吧?”

“这又是赌坊,又是花楼的,奴一个女娘若进去转一圈,那可实在太打眼了。”

江如簇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扶额。

她就说,怎么刚才交代事□□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没找对办事的人。

她想了想:“那你找江守,叫他去办此事。”

“记住了,定要找花楼里长得最美,最会哄人的女娘。待到我与女师离开后,便开始行事。”

“叫江守告诉那女娘,只要她能将闻人旭那一身骨头泡软了,使他乐不思蜀,我便将价码再往上加一倍。”

平儿一一应下,立刻就去找江守传话。

江如簇这才揉着生疼的脑壳,进了房。

之后数日,她日日都与惠文君凑在一处商议要准备何等样礼品送于她那位闺中密友。偶尔也会在她那里看到闻人旭身影,除去最开始两次,闻人旭特意避开江如簇告辞离去,之后便回回都被惠文君留下来。

不止如此,惠文君还宽慰闻人旭,说江如簇并不是外人,叫他不必太过顾忌。

以致于到了最后,江如簇甚至能和闻人旭同坐于桌前,下一盘棋,还说笑自在。

在江如簇不停给闻人旭喂棋,一连输了半月之后,闻人旭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开始对着江如簇指指点点,甚至会忍不住好为人师的指点她哪颗棋子该下在什么地方。

江如簇自然是虚心受教。

很快便令闻人旭更加忘形。

直至平儿笑嘻嘻趴在江如簇耳边,说闻人旭这些日不知是怎么搞的,竟以为自己是这都水府院中的主公般,对满院子仆从指指点点,教训完这个教训那个。

“才短短几日时间,便已将院中众人得罪了大半。”

江如簇挑眉。

心中不住暗叹,这闻人旭实在太沈不住气了。

她这里还没开始使力呢,他便已招摇的快要升天了。

也不知惠文君怎就能对这等样人情根深种,这么快便沦陷。

“他没有在你们面前指手画脚挑不是吧?”

“那他自然是不敢的。”

平儿十分神气:“他还算有些眼色,不论他在别人面前如何耀武扬威,却从来不敢在我们院子里的人面前放肆。”

“只是……”

平儿神情覆杂,似是愉悦,又似是苦恼:“他始终忌惮着女公子,怕是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江如簇心中暗暗算了算时间。

老神在在对平儿道:“何须着急,再过几日,孙公那边的消息便能传回来了。到时他又能拿到大笔银钱,又自以为握住了我们草芥人命的把柄,心中那仅剩一点点的忌惮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就不相信了。不过一个小小的闻人旭而已,我还能收拾不了。”

平儿自然知晓江如簇能耐,但还是忍不住叹息。

“只是可怜了惠文君,奴听说,近几日她心情不太好,吃的少睡的也少,好像还和闻人旭发生争执,吵了几句。”

江如簇也不由默然。

这也是无法之法,为了不让闻人旭闯出大祸事,也为了抓住他背后的操盘手,江如簇也是不得不这样做。

“若是我们此番行事,能让女师看清楚闻人旭究竟是何种样人,从此远离他,那便是最好。否则,都对不起我这段日子花出去的几万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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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丶相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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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也跟着感慨不已。

倒是一直伺候在江如簇身边, 没怎么开口的判儿忽然忧心道。

“女公子,再过两日,您便要与惠文君一同离府了。到时, 都水府中只有姑爷和闻人旭,会不会让他们一拍即合,做出些不该做之事?”

不待江如簇说话, 平儿已代劳了。

“判儿不必担心,女公子早已有安排了,到时定叫闻人旭舒舒服服的,连都水府大门是朝哪边开的都忘记了。”

判儿眉头却皱的更紧,连声说不是不是,她担心的已不是闻人旭用言语哄骗董七郎, 使他在治理河道事上犯错。

“奴是担心, 若闻人旭在那销金窟里乐不思归,再把姑爷给一并骗去了, 那不也是照样叫他办成了事。女公子之前不是说过, 这个闻人旭八成是冲着董家来的?”

是呀。

董公对董七郎寄予厚望。早已安排好一切,预备将下一任董家主公之位交到他手中,若是叫闻人旭三言两语将董七郎骗到赌|坊|花|楼。到时候,藏在闻人旭背后的人, 依旧可以成事。

不过, 要想让董七郎不与闻人旭接触,法子多的是。

江如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想到了。

“反正要呈给陛下的疏奏早已送出去了,现下, 兄长与我能做的, 便是等长安城消息。”

“到时候, 我就找个理由,将兄长哄着,与我们一同去拜访女师的好友,不将他留在都水府便好了。如此一来,闻人旭行事也能更加无顾忌,错的更离谱些。”

只是,江如簇千算万算,却独独没算到,惠文君口中的闺中密友,竟是洛州州牧家的女公子;更没有算到,竟会在洛州州牧家中,遇上高翧睿。

江如簇看着远远立在亭中的高翧睿,正想着要如何躲过去。

洛州州牧郭大人便已高声招呼。

“高将军快看,半个时辰前才谈及之人,现下就来了。”

郭州牧一边带着他们一行人,望高翧睿处去,一边笑着向董七郎解释。

“董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日,东野公才刚刚从我这里取走堪舆图,说是要助你治理河道所用;今日,高将军便来了,为的也是这堪舆图。”

江如簇心中一紧。

之前便听东野公说起,汝南郡似是要反,如今高翧睿出现在这里,看来,是朝廷已决意要对汝南郡用兵了。

只是,高翧睿与汝南郡开战,难道不应是想方设法取得汝南郡的堪舆图吗?

怎的反而要取洛州堪舆图。

好在,董七郎不但与她有同样问题,还替她问了出来。

“七郎。”

高翧睿声音如皎月般透润中带着清寒,如同周身散发出的气场般。

他目光淡淡,在江如簇等一众女眷身上一扫而过。

似是并未为谁多停留。

又似乎,在江如簇身上顿了一下。

揖首下拜:“芳澜君,惠文君。”

之后,才亲自答了董七郎的问题:“七郎有所不知,我此来,除了要料理汝南王事外,还要处置一夥从长安城流窜至洛州的流寇贼匪。这夥人实在狡猾,常年在并州长安和洛州三地流窜,我已领卫队绞杀数次,都被他们隐入山野给逃了。”

“此次将他们重新围到洛州,乃是动了清剿之心,这才来州牧大人处借堪舆图一用。”

江如簇恍然。

她心中总有荒诞直觉,觉得高翧睿所言的那夥流寇贼匪,应就是之前追着她,从并州到长安的那些人。

郭大人早已笑起来。

“洛州境内树林山地众多,若是没有堪舆图指引,怕是真的很难将那些人捉住。”

“子霆莫要着急,我已传信给东野大人,最迟明日,他便会亲自将堪舆图送来。”

一众人正说着话,孙永盛忽阔步出现。

待看到坐在席中的江如簇时,他立刻失态,直接上前来拜,惹来郭大人一阵瞩目。

待到得知孙永盛是江如簇举荐到高翧睿麾下时,郭大人看江如簇时总带着些散漫的目光,终于郑重起来。

江如簇本就只当自己是个添头,没想一直坐在这群人当中,现下自然是抓住机会,与孙永盛一同出了亭子。

“没想到,当真是女公子,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孙永盛连连感叹。说他日前接到海边传去的信,提及一个叫闻人旭的人,和一个狠毒无匹的法子时,就觉得不对劲。他此行是专门追着少年一同来的洛州,早上一到便马不停蹄直奔都水府,却被门房告知,江如簇一行外出访友去了。

“我还以为这一趟要跑空呢。”

“女公子使人将那简牍带到海边去,可是觉得,闻人旭有何不妥?”

江如簇自然点头。

将自闻人旭出现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和孙永盛说了一遍。

“东野大人虽也在查此人,但我知晓,你的路子定是比他要广,不知你能不能使人重新去黎阳细细打听搜寻,不论是何等样细枝末节,都不要放过,我一定得将闻人旭背后之人揪出来。否则,不管董家能不能逃过此劫,女师都是第一个遭殃之人。”

孙永盛立刻好呀好呀应下,立刻便要交代人去办。

却被江如簇拦住。

“之前听高大人说,你往两处州郡替他勘察地形,绘制堪舆图。如今可是做完了?”

“做完了。”

孙永盛乐呵呵笑:“多亏女公子教我绘制堪舆图的法子,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高将军平息兵乱后,还特地找出了被当地郡太守藏在库中的堪舆图比对,说我画出来的图,与当地那副真正的堪舆图分毫不差。”

“真的吗?”

江如簇简直大喜过望。

当初知道孙永盛有过目不忘之能时,她便有意将一些绘制详细地图的法子传授给他。

如今看来,孙永盛不但能过目不忘,在绘制地图方面,也是非常有天赋的。

“女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高将军。”

孙永盛拍着胸脯保证。

还没等江如簇说话,旁边已传来高翧睿声音。

“我作证,孙公绘制出来的堪舆图,确实与郡太守府库中的堪舆图分毫不差。”

江如簇看着少年越走越近,急忙恭敬拜下,称了声高大人。

高翧睿似是被她的声音点了穴般,立刻止住步子,立在了离江如簇两米远的草地上。

孙永盛看看江如簇,又看看高翧睿,正欲退开,叫他两人好好说说话,却被江如簇眼急口快拦住。

“未曾想过今日能遇见高大人,妾正好有一事相求。”

“你是想要孙公吧?”

江如簇虽没说她要求什么,可高翧睿却似乎早就知道了。

他又继续道:“我问过孙公,他说他画堪舆图的本领是你教的。此次,陛下将治理河道的总领权交给你,我便知,你定是需要孙公帮忙的。”

“孙公有过目不忘之能,来之前,我已带着他看了宫中藏有的所有州郡诸侯国堪舆图。”

“如今,只剩下汝南郡与淮阳郡。这两地乃是世袭罔替的诸侯国封地,早在先皇在位时,这两地的堪舆图便是由两位王侯直接保管的。不过你不用忧心,待到此次战时平息,我便立刻使人将这两地的堪舆图送到你手中。”

就是说,少年同意将孙永盛交给她了。

江如簇心喜,正要再次下拜来谢高翧睿,却听到他声音。

“孙公不能在你处多留,我只能将他借给你半年;半年后,你便要将他交还于我。那时候,你应是已经将治理河道所需的一应图纸都画出来了吧?”

“我保证,三个月内,将汝南与淮阳两郡堪舆图送到你手中。”

江如簇想了想,若是高翧睿真能在三个月内将那两郡堪舆图送来,那半年时间也是够了。

她当即郑重谢过他,便要转身离开。

“芳澜君。”

高翧睿声音略略提高了些:“再过半月,便是你的及笄之日,我准备些许礼物想送于你做贺礼,你一定不要……”

没等他将话说完,江如簇已淡然打断。

“不必了,高大人赠予我的礼物,我早已收到了。”

高翧睿不解,急忙往江如簇身前追了两步:“你此言何意,难道是有人冒我的名……”

“高大人身份尊贵,相信这世间并无人敢冒大人之名行事。况且,那礼物,是高大人亲自送给妾的,妾已收到了。”

高翧睿越发不解,急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如簇一默,目光瞥见正朝这边看的董七郎,直接了当。

“与高大人相识已久,妾始终未想明白一件事,那便是高大人为何不顾妾所求,非要将妾引入朝堂,举荐到陛下面前。妾以前当真以为,高大人将妾举荐给陛下,是为朝廷为万民;可那日与东野公相谈后,妾才知晓了高大人此举的真正原因。”

“高大人自己是个心向旷野,却不得不因宿命被囿于朝堂困局之人,便想将妾也一并拉进这漩涡之中。”

“想必当日妾屡屡跪于高大人前,拜请高大人放妾一马时,高大人不但没有将妾之所求当一回事,反而因不喜妾一味要置身事外的清醒态度,更加坚定了要将妾拉进这沼泽滩的决心吧。高大人,妾今日想再回答您之前所问之问题。妾此生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高大人是第一个。”

81丶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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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悔了。”

高翧睿忧戚望江如簇:“我早已后悔了。”

他喉头困厄滚动, 似是想追上江如簇,又有所顾忌。

他虽压低声音,可略带凄楚的话语, 依旧被悠悠寒风裹着,钻进江如簇耳中:“自你被祖母所逼,跪倒在我眼前那一刻, 我便后悔了。可我不敢告诉你,那时你总说我讨厌你,其实不是,在那之前,你便已入了我的心。”

“我们之间,从来不是我讨厌你, 而是你讨厌我。”

“我知晓的, 我都知晓。”

“是我对不住你。”

江如簇被平儿扶着,走得飞快。

迎面撞上董七郎, 望着他清湛的笑, 江如簇的心才静下来。

“外头风急,小心着凉。”

董七郎将手中大氅披在江如簇身上,捧着她被寒风吹得冷冰冰的手,贴进自己温热的怀中。

身后传来脚步声, 江如簇没有回头。

却听到董七郎声音。

“子霆。许久未见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正巧,下个月是如簇妹妹及笄礼,没有办法在长安好好替她庆贺,但若多几个相熟的人来陪着如簇妹妹说笑聊天, 她也定会开心些。”

“不知子霆那日可能抽出功夫, 来都水府坐上一坐?”

高翧睿声音幽淡, 却隐见柔和之意:“好,我一定到。”

重新回头亭中,江如簇只觉耳边一阵嗡嗡,又一阵铮鸣。

座上众人说什么,她一句都未听清。

直到董七郎声音再传来:“如簇妹妹,你是不是不舒服,手怎么这样冰凉?”

江如簇的手一直被董七郎握在掌中,似是觉察这样无用,他甚至疼惜的将她的手掌贴在他温暖的袖中,任她冰凉的手掌贴着他的胳膊取暖。

却依旧没能将她的手焐热。

“如簇,是不是冷了?”

惠文君似是也注意到江如簇异常,躬身上前来问。

三人举动立刻引得亭中众人瞩目。

江如簇这才恍然。

她下意识用手掌贴了贴冰冷面颊,对着所有人歉意一笑,才答惠文君的话:“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今天又吹了些冷风,觉得身上有点冷。”

郭州牧看看亭外大风吹动的树梢,又看看紧张关注江如簇的董氏姐弟,急忙道了声失礼,连声叫郭娘子快快带女眷去歇息,又招呼仆从或是准备炭火,或是请城中医士。

靠在柔软的床榻上,盖着被炭火烤的暖烘烘的被子,江如簇又被董七郎哄着,喝下了一整碗苦哈哈的汤药,这才躺下。

“含块饴糖,去去口中苦味。”

董七郎在惠文君揶揄目光中,将饴糖送进江如簇口中。

说笑着与郭娘子相携离去。

江如簇这才不自在起来。

她也没想到,她本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却累的董七郎这样紧张,连亭中叙话都散了。

“兄长,都是我不好,打搅了大家雅兴。”

董七郎并不以为意,悉心替江如簇掖好被角:“不过是坐在一起说话罢了,今日能说,明日也能说。”

“你的身子才要紧。”

“都赖子霆,明知你受过伤,身子弱,还非要拉着你说这么久。你也是,别总将那些礼仪规矩看的太重,子霆不是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人。下次他若再拉着你喋喋不休,你便叫他找个暖和的地方。”

江如簇心中既感动又好笑,却连说不行。

“兄长疼惜我,可我与高大人始终尊卑有别,不能因为高大人不在意,我就礼数不周全。街上本就传遍了我与高大人流言蜚语,若我与他再相处的太随意,更要惹人议论,还要累的兄长一起被数落。我可舍不得。”

董七郎被江如簇哄的心热,握着她的手,在掌心捏了又捏。

不禁眉开眼笑:“我信你。”

惠文君与郭娘子久不相见,如今凑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江如簇则被董七郎看着,躺在房中,直到医者再三保证,只是受了些风,已及时服了药,不会生病了,他这才允许她出门。

又下起了雪。

江如簇站在廊檐下,捧着手炉边看董七郎带着一众仆从堆雪人,边听平儿说闻人旭事。

闻人旭早已被她恭维出一身傲慢,自他们离开都水府,江如簇又使人以答谢名义给他送了一大笔银钱后,他便彻底放飞了自我。

整日不是在酒楼里吃喝玩乐,便是在花楼里与姑娘们吹拉弹唱,要么便是在赌|坊中一掷千金。

“林姑娘按女公子教的,日日恭维吹捧闻人旭,果然叫他更加忘乎所以了。”

“如今他日日住在林姑娘的小楼里,吃穿都有香软的姑娘们伺候着,还做着在赌|场里翻盘的大梦呢。”

江如簇却心不在焉。

“有梦想总是好的嘛。”

“他不是想翻盘吗,那便叫江守再给他送些钱财去,只要不让他再祸害女师,花些银钱算什么。”

平儿应了一声,出门去传消息了。

江如簇估摸时间,正准备叫人给董七郎送帕子去擦擦累了一身的汗,便听到由远及近脚步声。

竟是高翧睿与东野涉肩并肩,正从廊檐拐角来。

“七郎,看你在雪中戏耍半天了,回来歇歇吧。”

高翧睿停在转弯处:“芳澜君刚刚受风,你在雪地里呆的这样久,就不怕沾染上寒气,再使她生病吗?”

东野涉也乐呵呵帮腔。

“是呀,董大人。你说你,对河道事要是也像对这摊雪一样上心,咱们也不用日日吵了。”

董七郎一边跑进廊下使小厮给他弹雪,一边驳东野涉:“说的像是我非要和东野大人吵一样,还不是因为东野大人总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才说两句话就跳脚,你我才日日吵架!”

江如簇听着他们一个站这头,一个站那头,又要开始拌嘴。

急忙去找董七郎,要将手炉给他。

却被董七郎急声劝住:“如簇妹妹快止步,我身上带着寒呢。”

“你先进屋,我换身衣衫便来,很快的。”

目送董七郎进屋,江如簇才扭头,重新看高翧睿与东野涉。

他二人磨肩而来,都冲着江如簇揖首。

东野涉礼行的敷衍些,一擡头便促狭道:“芳澜君在此处流连几日了,想不想听听平阴城里的大热闹?”

高翧睿看看江如簇,又看看东野涉,率先进屋。

东野涉声音便再次传来:“说是都水府里的闻人先生,不知在哪里发了笔小财,近些日不但频繁出入赌|坊;还日日流连花楼,与一位姓林的花魁娘子和琴对箫,比神仙还逍遥。”

江如簇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哦,跟在高翧睿身后几步,一同进屋。

未曾想,东野涉却说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昨日下午,我出平阴城前才听说的。”

“闻人旭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堆打手,将大街上那些往日欺负过他的乞丐,一个不落的都狠狠打了一顿,据说有好几个小可怜,都被直接卸掉了胳膊。”

“结果,因为他是都水府的人,街坊们便是将事情报到了县衙,县令大人也不好管。只得从中调停,劝闻人旭给那些乞丐赔些钱财了事,谁知,闻人旭非但不领情,还当街怒骂县令是狗眼看人低,又说县令有眼不识泰山,竟然连都水府的人都敢惹。”

“还得意洋洋当街宣扬他与惠文君关系,言及他是大司空董公的未来女婿,满天下,除了陛下再也无人敢对他怎样!”

江如簇猛的皱眉驻足。

忍不住在心中大骂闻人旭那个拿鸡毛当令箭的玩意儿。

他自己作死也就算了,竟然敢这样坏惠文君名声,看来真是活腻味了。

她淡淡望向东野涉。

屋里早已寻了地方坐的高翧睿也望向东野涉。

叫原本还乐呵呵的东野涉,立刻收起了满脸笑容,忙不叠道他昨天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叫人狠狠教训了闻人旭一顿,也派人去给当时在场的人家中都送了银钱封口,给那些被闻人旭收拾了的乞丐们送了钱和吃食。

“芳澜君就放心吧,就算我将兜里的钱都花光了,也绝不敢叫惠文君在我的地盘上名声受损。”

“董公那老奸巨猾的东西,我可得罪不起。”

“还有你,我更得罪不起。”

江如簇眉头一跳,恼怒望向东野涉,心中将这老大叔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这才悄眼去看高翧睿,却见他似是未听见东野涉说什么般,只低头摆弄茶事。只是,他对那些小杯子小盏子并不十分熟悉,动作十分拙朴。

江如簇不由松口气,这才不客气开始怼东野涉。

“听闻东野公这些天一直忙着找黄河沿岸的堪舆图,怎的,竟还能抽出时间,关心一个小人物!”

谁知,东野涉两手一摊。

一副高深莫测表情。

“我着什么急,我累死累活跑前跑后,才搞到两幅堪舆图。哪里像有些人,借着平息叛乱剿匪的借口,巴巴的就将所有堪舆图都送来了。这一下,不止我不用愁了,董大人也不用日日愁眉不展。芳澜君自然也不用时时想着该如何搜刮枯肠的哄董大人上进了。”

江如簇被气的噎住。

满脸凶相等着东野涉,正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耳边就传来高翧睿冷飕飕声音:“如此一来,东野公便不用跑前跑后,累死累活了,可以好好歇歇了。”

82丶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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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涉嘴角一抽, 呵呵干笑两声。

又听高翧睿道:“既然东野公清闲了,就把剿匪的担子接过去吧。想当初,东野公也能称得上是沙场中驰骋的一匹狼, 这才几年时间,就已松散的无法入眼了。”

此话一出,东野涉果然偃旗息鼓。

摆出一副你牛逼你厉害, 我惹不起你的表情。

擡头对着房梁发呆。

屋中安静下来,江如簇低头望指尖,耳边时不时传来杯盏轻撞声音。

不多时,董七郎便急匆匆而来。

江如簇一边看董七郎教高翧睿泡茶,一边和东野涉打眉眼官司,狠狠瞪了他好几眼。

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东野涉, 和高翧睿怕不止是有旧那么简单!

“董大人, 你可别只顾着摆弄这些玩意儿了。”

东野涉最终没能受得住江如簇眼神,认怂开口。

“你要是再不管管你府上那文书先生, 我这个郡太守就得出面了, 到时候闹得你与董家面上无光,董大人可不能怪我!”

董七郎根本不知晓这些事。

如今一听,自然是大惊失色,急忙交代身边信中的小厮回平阴, 先将闻人旭制住, 关在府中。又扭头来问江如簇,这个惹是生非的闻人旭,是不是就是她之前提起那人。

江如簇自然点头。

“都怪我未曾将此事与兄长说清楚。”

“我之前只是隐隐听院中在传,说闻人先生时常与女师在一处, 好像还有几次, 将女师气的落泪。没想到, 此人竟是这样不妥。”

董七郎眉头紧锁,连连惊叹。

言及自从听江如簇说起惠文君与闻人旭的事,他便开始留意,对府中的流言也略知一二,为此他还特地找闻人旭叙过话。

“我看那闻人旭也懂些纵横之道,应是不至于做出这等样糊涂之事的人。”

“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既如此,这件事我会好好与阿姊说的,如簇妹妹且放宽心。”

江如簇闻言,终于大大松了口气,不住声恭维董七郎,再次将他哄得眉弯眼笑。

当夜,躺在软榻上,江如簇翻来覆去不得眠。

一直到天将亮起时,她先是听到院中一阵整齐离开的脚步声,然后便隐隐听到一声马蹄嘶鸣。

“锁儿。”

“女公子。”

锁儿就陪在江如簇帐外,趁着江如簇坐起的功夫,她已点了灯,甚至还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给江如簇漱口。

江如簇呆呆盯着床帐。

似是出神般心不在焉:“高大人和东野公是不是私交甚好,无话不谈?”

锁儿满脸尴尬。

应是未想到江如簇会问这事。

磕磕巴巴半天,却依旧如实告知:“什么事都瞒不过女公子,高将军曾在战场上救过东野公的命,且不止一次,所以他二人私交甚好,书信往来从来不断。东野公常会说一些平阴城的奇闻异事给高将军解闷。还有东野公的新妇,正是武英武勇两位大人的阿姊,据说还是高将军做的媒。”

所以,他先交代她,若遇难处可直接找东野涉解决。

后又猜测她绝不愿欠他这个人情。

便让东野涉主动找上她。

甚至,借东野涉之口,说出他不能说,也没勇气说的话;又从东野涉那里时时了解她可能遇到的各种样难处,一一替她解决?

江如簇不耐烦的躺回被窝,又烦躁的翻了个身。

耳边却再传来锁儿声音。

“女公子何必烦忧,奴早已得了高将军交代。”

“高将军说,我们这些到女公子身边伺候的人,虽然都是自他府中出来的,可到了女公子身边,就应该一心一意奉女公子为主,听女公子的吩咐办事。”

“他对我们没有别样要求,只一点,若女公子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关,那便一定要告知于他。”

“奴觉得,高将军是如此对奴这些人说的,应也是如此对东野公说的。”

背后窸窸窣窣一阵。

屋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

锁儿声音继续传来:“女公子何必多想。奴看女公子与高将军都是真心为国为民,心存大义之人。女公子在平阴所作所为,皆是为黎明百姓,为陛下,为朝堂。高将军助女公子,便是助这天下所有人。”

“女公子与其想着如何拒绝高将军帮助,怎样做才能使高将军真正远离您,倒不如别将高将军所做一切放在心上,只当你们都是一心为公的,便可以了。”

江如簇无声叹息。

纵使锁儿舌灿莲花,可她却是个心性十分坚定,且始终心怀理智之人。

她若是连这一点差别都分不清。

又怎会博到今天这一切。

稀里糊涂的,江如簇也不知晓自己究竟睡没睡着,睡了多久,待到被平儿叫醒时,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

今日是郭娘子出阁之日,整个郭府都热闹非凡,宾客满堂。江如簇低眉顺眼跟在惠文君身后,听她与席间几位相识的女娘闲话家常。

好不容易等宴席散了,江如簇一行人终于返回平阴城。

待到他们进府之时,闻人旭正静立在院中,似是早已知晓他们这时候回来一般,殷勤的向惠文君迎来,对她嘘寒问暖,好一番关怀。

看他那做派,竟像是当他们离开这些日,他从未做出过任何荒唐之举。

“闻人先生,跟我往书房一趟,我有事与你说。”

董七郎将闻人旭带走。

江如簇则跟着惠文君,一同到了她那里。

惠文君面色不佳,浑身都透着疲惫。

郭娘子的这场婚礼,似是将她浑身力气都抽空了一样,她靠卧在床榻上,看江如簇忙进忙出,朝她招了招手。

“他可是闹出什么事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惠文君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淡淡点头。

若不是当日突然想到请东野涉帮忙,江如簇还不知道该怎么向董氏姐弟说破此事,现下惠文君已有所察觉,主动问起,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机会。

“女师,您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您是董公之子,又是陛下亲封的惠文君,博学清贵,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公子等着您挑选。那个闻人先生实非是您的良配。”

惠文君眉色一闪。

瞩目望着江如簇,目光戚戚。

“他是我领进家门的,我怎能不知晓他是何等样人,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对他动了心。”

“如簇,你知道吗,若是能选,我才不愿做董家女娘。我哪怕是做花楼里被人唾骂的姑娘,做街边操劳度日卖鱼卖豆腐的下等女娘,我也不想做董家女娘。我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用尺子量出来的假人一样,走一步路要跨多远,呼吸一次要隔多久,甚至嘴角要弯到什么弧度,都得被人管制。”

“我羡慕窗外的花,羡慕树上的鸟,羡慕水里的鱼。”

“可我最羡慕的却是你跟他。你虽是商户出身,却从不自轻自贱,而且肯为了摆脱祖母钳制奋力拼搏,甚至不惜背上不孝不剃之名,你能依靠自己的理智隐忍丶睿智多谋,得到心中想要一切;而他……”

“我确实曾被他所骗,以为他是个可堪托付之人。但这么久的相处,我又如何看不出他是偏狭阴狠的性子,可我依旧羡慕他能豁出一切,不择手段往上爬。”

“你与他都在摆脱自己的出身,只不过你走的是正道,而他走了邪道。”

惠文君眼角泪光泛起,滚落到腮边。

她握住江如簇手。

“都怪我被管制的太死,认识的人也太少。我能认识这等样的人只有你和他,你是女子,我只能将满腔疼爱付诸于你身;而他是男子,他以男女之情诱我,我又怎能不上钩?”

“如簇,就是这样的一个我,说什么博学清贵,实际上,连出一趟门也要有你相帮才能办到的人,我还能如何呢?”

江如簇默然。

她其实隐隐能察觉出,惠文君已推断出闻人旭的真性情。

只是推断归推断,始终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所以,她安排了一切。

她就是想戳破惠文君的幻想,想撕下闻人旭的假面。

她自以为是的想让惠文君清醒。

却未曾想过,自始至终,惠文君都是明白的。

她清楚的知道闻人旭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贪财好色,极端又阴狠。可她依旧爱这样一个坏人。只因为这是她被迫循规蹈矩的一生中,拥有的唯一一次叛逆机会。

“女师,您又何需如此。”

江如簇喉头发涩,鼻尖发酸。

“女师,一切都有我,您其实不必这样着急的,您信我,我总有办法,让您过上想过的生活。”

惠文君眼眶通红,泪流满面,一直摇头。

“我总不能什么都靠你相帮。如簇,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我不想一辈子都是董家女娘,是惠文君。我想我就是我。”

江如簇猛的喘了一声。

她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突然有种心被钝刀子狠狠砍了一下的剧痛,让她吸不上气。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分明她才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才应是不顾一切实现自我,追求自由的那个人才对。

可她胆小;她自私;她懦弱;她惜命。

她只想活着。

为了活着,她可以做一切或对或错的事,可以说一切或真或假的话。

83丶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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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师, 其实我使人查过他。”

惠文君面上一惊,继而笑开。

“我早该想到的,如你这般小心谨慎之人, 怎么会放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在身边,却什么也不做呢。”

惠文君泪湿的面上扬起笑颜,她握紧江如簇的手:“那你可否查到, 他另有妻室?”

江如簇摇头。

她早已想到惠文君会问及此事。

但她更在意另一个答案。

“他父母皆亡,未曾娶妻。”

“可是女师。”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短短数日,便引得您心动不已,成功进入都水府谋职。还偏偏是在兄长到平阴,又领了治理河道的大差事时候。您当真不担心, 他此来是另有筹谋?”

“若他是为人所用, 被刻意安排来的。那您定要将他留在身边,有一天, 被他逮着机会, 拖了您与兄长,甚至是整个董家下水。您也绝不后悔吗?”

惠文君睖睁盯着窗外许久。

倏然笑开。

“董家有七郎和阿翁。阿翁心思缜密,多年筹谋,在朝中诸多安排, 又怎会败在闻人旭手中。”

“莫说如今闻人旭只在平阴。便是有朝一日, 他与我一同回了董家,阿翁也定会将他紧紧抓在手心,一边贬低他的出身,践踏他的尊严, 一边榨取他的谋略, 使他为董家所用。”

也就是说, 不论如何惠文君都要与闻人旭在一处。

即便搭上整个董家,也在所不惜。

望着这样的惠文君,江如簇心中忽生出浓烈且巨大的疼惜与敬慕。

罢了,惠文君本就是非常聪颖之人。

身边又有她相护。

哪怕任由她与闻人旭相处又有何妨,就让她去做心中想做之事;待到有一日,她想回头了,她再稳稳的接着她,便是了。

至于董家不董家的,又与她有多大关系。

“好,女师只管去做想做之事,我会护着您,也会护着兄长的。”

惠文君破涕为笑,感激望向江如簇。

她们都明白,自这一刻开始,她二人无论是命运,还是名声闺誉,都紧紧相连了。

可看着柔弱多愁的惠文君,江如簇依旧希望,闻人旭能改邪归正。

至少能浪子回头。

靠在软榻上,江如簇看着在身边绕来绕去的平儿,索性放下手中书简:“怎么了?”

平儿惊的啊一声。

顿了半晌才忧心道:“女公子,您真的要看着惠文君就此泥足深陷,还有您刚刚说的那些话,难不成我们就再也不查闻人旭了吗,他那样人怎能配得上惠文君?”

江如簇默然。

实则,她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知晓,惠文君也许喜欢的,想追求渴望的,并非是闻人旭,而是自由。她想挣脱董家女娘这个名号的桎梏,从此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再也不受任何腐朽礼教约束。

“我们自然是要查闻人旭的。”

“女师喜不喜爱他,与他这个人有没有危险并无太大关系。”

平儿总算静下来。

拍着胸|脯连连道,吓我一跳,我当真以为女公子就此不再管闻人旭行事作风了。不过女公子这么厉害,肯定也能看得出来,像闻人旭那样阴狠毒辣,又爱张扬之人,闯祸不过时间问题。

江如簇深以为然,连连夸奖平儿最近书念得越发出息了。

“你若是闲来无事,就教着我们院中其他人算算数,认认字。”

“别等将来,我将你嫁给武勇将军后,身边连个用的顺手的人都找不到。”

平儿又羞又怒,红着脸直说江如簇不正经。

两人正嬉闹,董七郎便进了院。

他先是斥江如簇与平儿主没有主样,仆没有仆样,怎么能如此没规矩打打闹闹,是有违尊卑之礼;被江如簇哄着劝了两句,他才说明来意。

原来他找闻人旭谈话,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那个闻人旭,虽站在我眼前,却从始至终都未曾用正眼看过我一下。我问他与阿姊事,他竟丝毫不害怕,芝麻倒豆子的全都说了,还说他与阿姊之间,是阿姊离不了他。”

“又口口声声说,阿姊就喜欢他放|浪不羁,为他的才情倾倒。”

“他甚至还说,若是我能有法子叫阿姊不喜欢他,他也不稀罕待在我都水府;他乃辅君之臣,才不会将我这等样人放在眼中。”

江如簇咋舌。

她倒未曾想,闻人旭竟如此嚣张。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招手叫来江信:“使尺树二人去,将闻人旭带来,给我狠狠打。”

江如簇本不想让闻人旭与惠文君在一起,行的是捧杀之道。

可如今,惠文君要在闻人旭身上寻找自己价值,她自然要尽心竭力,将闻人旭教导成一个最为顺手的工具人,给惠文君用。

不论惠文君是否真心喜爱闻人旭,既然闻人旭敢诱惠文君动心,要从惠文君这里下手,那便要学会,如何求人道理。

尺树二人风驰电掣而去。

董七郎却惊的啊一声,连连道这样不好吧。

说闻人旭是惠文君心中所爱,要是打坏了,惠文君一定会心疼。

又说似他这样的人,只需想法子磨磨他性情便好;若是他依旧屡教不改,只需等到惠文君对他的兴趣淡了,直接将他赶出府去,何必要脏了自己手。

“兄长可知,对待闻人旭那样嚣张跋扈之人,就应该比他更加狠辣决绝。”

“他本身就来历不明,不过因为被女师喜欢,才得以进到我们府中,那他便应该学会伏低做小,应该学会谨慎谦卑。可他倒好,这才多长时间,他便以为自己是这都水府中主官,不但不将女师放在心上,竟还敢不将兄长看在眼里。”

“对待他这样人,就应该让他明白知道,何为一力降十会道理!”

江如簇拉董七郎坐在茶桌前,亲手为他奉上馥郁浓香的茶水。

“以前在府中,兄长总有君舅相护,只需要专心应付御史台诸事。但如今,我们在外历练,无论是生活上的繁杂事,还是府中仆从的约束教导,都不能再靠旁人。”

“兄长是这府上主公,既要挑起主公担子,也要有主公的威势。”

“怎能任凭一个区区文书先生,这样欺辱?”

江如簇话音未落。

院子里响起了啪啪啪打板子声音。

却始终没有闻人旭哀嚎传来。

董七郎讶然望向江如簇。

不用他开口,江如簇便已知晓他想问什么:“兄长可是疑惑,为什么抽板子声音如此激烈,却未听到闻人旭叫声?”

董七郎自然忙不叠点头。

江如簇淡淡一笑。

“因为我使人堵住了他嘴巴。”

“女师喜爱他,自然不忍心我们过多苛责他。可属官就是属官,兄长遍通经史,自然知晓属为何意,附庸为属,部下为属。既是附庸又是部下,那他就应该行附庸与部下该行之事,否则岂不是尊卑无序,君臣不明?”

“即便他是女师喜爱之人,也不能忘记自己本分。”

江如簇这一套尊卑有序的说辞,几乎毫不费力就说通了董七郎。

他本就是受的这等样教育。

只是因从未处理过府中庶务琐事,才一下子被闻人旭那番说辞打的措手不及;如今被江如簇这般循循善诱,他立刻便想明白其中关节。

“如簇妹妹这是在教我行事?”

江如簇闪动着波光盈盈双眸。

大赞董七郎真是个会举一反三,十分聪颖之人。

“兄长就像天上一尘不染的谪仙,往日只专注公务,从不曾约束管教家中仆从,不知该如何行事;可我不同,我自小便是在红尘里打滚的,成日操心的就是吃什么穿什么,能领到多少月历银子,身边的人听不听话这样的俗事庶务。”

“所以,如闻人旭这般被女师喜爱的人,挑战了兄长作为主君的权威;兄长虽心中愤怒不平,却着实不知该如何管教他。但我知晓。”

“可只有我知晓是无用的,我哪怕再会管教下人,也只能管束内宅仆从;而兄长是在外行事的郎君,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外院仆从,若是他们犯错,却需得由我一个内宅女娘来主持教导,那他们便只怕我,不知怕兄长。日子久了,他们难免会对兄长这个主公生出轻慢之心。”

“兄长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董七郎这样出尘脱俗,每日只需捧着竹简作赋作章的皎月君子,本就不通晓这其中门道,自然是江如簇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更何况江如簇逻辑严密,又说的有理有据。

早就令董七郎心悦诚服了,他自然连连点头。

“兄长不会这些,是因为以前有家中长辈相护,你不需要操心;亦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在你面前做过这些,也没有人与你说起过。”

“兄长如此聪颖,今日只需看我如何处置闻人旭,明日便可融会贯通,将自己身边人管得服服帖帖。只要兄长有这样调|教人本事,往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再也不敢有任何一个人轻视怠慢兄长,不将兄长放在眼里。”

董七郎嘴巴微张。

满目不解望着江如簇,似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

他正要开口问,却被快步进门的平儿拦住了话头。

“女公子,板子打完了,闻人先生晕过去了。”

江如簇漫不经心点头,一边示意董七郎只需看她如何行事便好,一边老神在在问平儿。

“没伤着闻人先生吧?”

84丶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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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会呢, 如今府中都知晓,闻人先生乃惠文君看中之人,奴一等人纵是万死也不敢叫闻人先生受半点伤。”

江如簇在董七郎目瞪口呆下点头。

“用凉水把人浇醒, 带过来见我。”

“再去城中请个厉害的医师来,闻人先生尊贵,可不能使他受风生病, 累的女师担心。”

平儿应了一声是,悄然退下。

眨眼功夫,尺树二人便架着浑身湿透的闻人旭进了门。

应是被冻得惨了,闻人旭面无人色,满脸透着青紫。

被尺树二人放在软榻上,下一秒便塌了架子。

“闻人先生这是怎的了, 走路未注意掉进湖里了吗, 怎全身是水,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江如簇笑语盈盈, 柔声招呼平儿快快给闻人先生准备炭火, 烤一烤浑身寒气,可别受了风,过病气给女师。

闻人旭抖抖缩缩,扑上来贴在江如簇脚下火盆旁, 暖和了十来分钟才回过神来。

他怒不可遏瞪着江如簇, 上下牙齿打着磕碜。

眼底浮现一丝怒色。

“江如簇,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你竟敢打我,难道你忘了, 我是你未来师公。”

“你在我席前听讲, 才过去几日, 便如此不将我这个师公放在眼里了吗?”

江如簇冷冷一笑。

转头望向平儿。

平儿立刻一声呼呵,叫来守在门外的尺树二人。

“女公子交代,无论用何种样法子,还请二位让闻人先生清醒清醒。省得他如此昏聩糊涂,浪费女公子口水。”

尺树二人电掣星驰而来,将刚刚直起身子的闻人旭再度压倒,一人眼疾手快捂住闻人旭嘴巴,一人照着他胳膊就是一拧,寂静室内立刻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闻人旭哼哧急|喘的痛呼。

他目光怨毒地盯着江如簇,似乎要将她碎尸万段一样。

尺树二人二话不说,又照着方才的操作,将他另一条胳膊也拧折了。

接连剧痛之下,闻人旭终于坚持不住,啪的一下栽倒在地。

可他却依旧恶狠狠瞪着江如簇。

江如簇嘴角笑意更盛。

下一秒,尺树二人再次动手,直接掰折了闻人旭一根手指。

安静的室内,只有被塞了嘴巴的闻人旭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以及呜呜反抗声。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不断往下滑,犹如瓢泼大雨般,很快便沾湿了衣领。

他一身桀骜难驯的骨头终于被碾碎。

愤愤不平的目光也全数收了起来。

江如簇淡淡一笑。

耳边再次传来平儿声音。

“我家女公子问闻人先生,你可知晓我家女公子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享九千户食邑,是可以与文武百官共立朝堂的尊贵之人?”

闻人旭似乎痛得失去了浑身力气。

他身体猛烈抽搐一下。

便要爬起来。

只是未等他动作,平儿已再次开口。

“我家女公子的规矩,叫你说话才能说话,叫你动才能动。”

“闻人先生若是再不受教训,我家女公子不介意将你的十根手指全部掰断,反正我们都水府家业尚可,要养先生一个废人并不在话下。”

眼看着尺树二人又要朝他身边靠近,闻人旭急得呜呜两声,终于还是熬不住,重新趴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冷地面上。

江尺这才动手,将塞在闻人旭嘴巴里的布条扯出来。

闻人旭疼的闷哼一声。

却将声音压得极低,很快便尽数吞了回去,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咕噜噜滚水的声音在室内响了很久,闻人旭才终于缓过神,强忍疼痛,回了一句:“小人见过芳澜君,请芳澜君安。”

江如簇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

依旧由平儿代劳。

“我家女公子问,闻人先生这一身伤,是怎样搞的?”

闻人旭强吞下喉头的颤抖,深吸口气:“小人出门未注意路上行车,不慎被撞倒,滚进沟里,折了两条胳膊,沾了一身水。”

直至此刻,江如簇才挥了挥手。

让一直候在门边,早已被屋内情形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个粗使仆从,将炭盆送到了闻人旭近旁。

“闻人先生可知你为何受罚?”

“小人该死,小人不该轻狂放纵,得了几日尊待,便恃宠而骄。”

闻人旭一边回话,一边悄悄看江如簇。

见江如簇始终满脸笑意。

又偷偷望向坐在她对面的董七郎。

后又温驯的收回目光,继续道:“小人不该肆意张狂,不将主公放在眼里,小人知错了。”

江如簇玉白的手指在案几上磕了两下。

身后平儿立刻冷声呵斥开口:“看来闻人先生还没有受够教训,不知该如何回主子的话,既如此,那便有劳……”

不待平儿话说完,闻人旭已浑身颤抖,将头磕得嘣嘣作响,抢白道:“女公子,求女公子饶了小人这一次。小人知错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肆意轻狂,绝不敢在街上招摇过市,不再入花楼,也绝不入赌|坊。”

“自此以后,小人定将惠文君捧在心尖上,不使她受半点委屈,也绝不敢再轻慢主公一星半点。”

“求女公子饶命。”

他不住磕头,即便额头已红肿一片,也不敢停下来。

直至江如簇开口。

“闻人先生知道规矩就好。”

“我家女师与兄长是良善之人,愿意厚待身边下官与仆从,我自然也愿意敬着各位。可若是有人不识趣,非要踩着我家女师与兄长往上爬,那我自然也不会客气。”

“闻人先生应是不知,我家中女弟的郎婿,就曾因对我不敬,被我使人打断了脊梁,如今只能躺在床榻上当个废人。我观闻人先生是个聪明人,应是懂得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道理,闻人先生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闻人旭哪里还敢辩驳。

再次砰砰砰磕了几下头,连道是是是,女公子说的是。

“我与闻人先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先生应知我是个赏罚分明之人。还望先生仔细掂量清楚了,在我女师面前该说何等样话,做何等样事。先生若再累的我女师为先生落一滴泪,那我便敲碎先生一根骨头,断先生一根筋脉。”

“先生可记住了?”

闻人旭自然连道记下了记下了,往后他再也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又一连磕了好几个头,请江如簇息怒。

这才继续听江如簇道:“瞧先生这一身伤的,我看着就觉得疼。我已使人请了医士入府,先生快去看看吧,莫要耽误了治疗之机,落下病根。”

闻人旭几乎千恩万谢,对着江如簇磕了一连串的头,又朝着董七郎磕了好几下头,这才被门口两个早已吓得抖若筛糠的粗使仆从扶着离开。

董七郎满目震惊,不可置信望着江如簇。

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都未能说出话。

眼底却闪过敬佩之色。

“兄长应从未见过人如此行事吧?”

董七郎大喘了口气,惊魂未定。直道他从未见过哪个主家这样对待身边仆从的;又夸江如簇当真了不起,从头至尾,连声音都未提高半分,就将闻人旭治的服服帖帖。

“兄长只需记着,无论对待何人都要赏罚分明。只有真正赏罚分明的主公与上官,才能令手下人又敬又怕,心悦诚服。”

“当然,若遇特殊之事,自然应行特殊之法。”

“待日后有机会碰上,兄长再看我如何处置。”

很多处事的道理,董七郎其实并非不知晓,只是他一直被人高高架在空中,从未脚踏实地的处理过实务。

所以,即便看江如簇行事如此狠厉,他也依旧只有最初时的惊讶,并未感觉惊恐。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应该多低头看看。

看看如尘埃般的万民,是如何艰难讨生活,求生存的。

“兄长,待到长安城圣旨一到,治理河道事便要正式开始了,到时无论是兄长还是我,都免不了要上坝去监督工人劳作。我们还可以随着黄河水下缓行至下游,一边考察沿岸的风土人情,一边游玩散心。”

“兄长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董七郎自然说都好都好,都听江如簇的。

他如今已完全见识了江如簇手段,对江如簇佩服的五体投地,哪有不应的。

处置完闻人旭事,很快便到了江如簇及笄之日。

江如簇虽未将这样日子放在心上,却架不住惠文君与董七郎的一番热情安排,他们不但写帖子遍请平阴城中所有官员及其内眷,还早早的就定下了戏班杂耍,将整个都水府装点的热闹非凡。

因江如簇还有孝在身,故而,董氏姐弟在邀帖之时并未告知来客,今日是江如簇的及笄之礼,而是借了相邀赏雪的名头。

江如簇又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什么赞者行笄之类的。

她只乖乖巧巧的跪坐在惠文君身前,任由惠文君将一支宫里赐下来的发簪戴在她头上,便算是过了仪式。

她心中很高兴,可惠文君却觉得她受了莫大委屈。

直言她在重孝期,他们一行如今又地处平阴。如果在长安城的话,她定是要请动董老夫人,邀一些公侯贵眷来观礼;再写帖子拜宫,请皇后亲赐下发簪;求宫中贵人给江如簇行笄。

“只有这样,才能不辱没了你六公主伴读的身份。”

“女师快别说了,如今我们离府在外,能办成今天这样,我已经万分感念女师疼爱了。女师知晓,我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我今天真的已经很高兴了。”

85丶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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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二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 平儿忽慌里慌张冲进来。

“女公子,宫中宣旨的天使大人到了,姑爷请您与惠文君一同到前厅接旨。”

江如簇不由一惊, 心中大骇。

距离上一道圣旨搬下来,还未过几日,宫中又有新的旨意下来。

她可真不知晓, 何时她竟有这样恩宠了。

如以往接旨的每次一样,都水府再次摆起香案,满院子宾客呼啦啦跪了一地,江如簇与惠文君匆匆赶到之时,除了看到捧着圣旨准备宣读的天使大人外,居然还见到了彭大美人。

这次的圣旨写的极其工整, 骈四俪六, 用词无比华丽。

大意就是宫中贵人惦记着今日是江如簇及笄之日,慰问她在外辛苦, 又赏下来一大堆东西。

最后天使大人特地捧上来一只白玉发簪。

说是六公主所赏。

始终埋头, 做出一副谦恭状的江如簇,在这一刻终于未能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据她所知,圣旨中提到的六公主, 如今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孩一样年纪, 怎会知晓赐给她发簪,六公主怕是连及笄这两个字都念不明白呢。

她一边感念天恩难测,一边不住叹息。

谁都未曾想过,当日在长安城时, 皇帝那样忌惮和芥蒂她的存在;如今她到了平阴, 这一道道圣旨反而下的愈发频繁。叫不知内情的人看了, 还以为她荣宠之极呢。

免不了的一番行礼谢恩。

待到江如簇被平儿搀扶着重新站起时,宣旨的天使大人早已被董七郎请到了内堂用膳休息。

江如簇看了一眼朝她这边凑过来的彭大美人。

抢先开口:“你怎来了?”

彭大美人一双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最近朝中无事,反而平阴城热闹的很,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江如簇冷哼一声,斜眼乜着彭大美人。

说什么朝中无事。

治理河道的总领人选事才过去几天,这彭大美人也敢睁眼说瞎话。

她正欲怼彭大美人两句,便看到高翧睿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江如簇后退两步,就要转身逃。

却被彭大美人眼疾手快拦住去路。

“你跑什么?”

“你这个人究竟知不知道感恩的,我可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的,你都还未与我说上两句话,就想跑?”

江如簇在心中将彭大美人骂了十万八千遍。

呵呵干笑两声。

便听到高翧睿礼貌又客套声音:“芳澜君,彭大人。”

彭大美人先是假做循规蹈矩的朝高翧睿揖首,紧接着啧啧声不断感叹。先是说皇帝陛下最近一直念叨高翧睿,说他不知道顾惜自身,伤才好了几日,便火急火燎的又上战场;又感慨说,董七郎和惠文君到了平阴,就连江如簇也一起来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长安城,寂寞无趣的很。

“早知如此,我就该找个理由,与你们一同待在平阴才好。”

江如簇喝一声冷笑,毫不客气戳破他的幻想。

“虽说平阴城离长安也不远,可彭大人此行应该是跟着宣旨大人溜出来的吧?”

“你可是陛下近臣,时常伺候陛下笔墨,陛下哪里能离得了你,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做梦了!”

江如簇说的是实情。

纵使彭大美人三寸不烂之舌,也辩驳不了。

他气恼的指着江如簇,你你你了好半天,最终冷哼一声。

“算了,看在你今日及笄份上,我就不与你这样睚眦必报的小女娘计较了。”

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白玉,朝江如簇怀里砸来。

江如簇手忙脚乱的接过,入手却是一片温热。

她不由心下大惊。

她曾在书上看过,古时有一种白玉,能在寒冷冬日护住佩戴之人浑身温暖如春,却从未见过这玉石是长何等模样。

她捧着手中圆润的白玉翻来覆去看,疑惑望向彭大美人。

“这该不会就是古书中记载的暖玉吧?”

彭大美人惊奇咦了一声,连道没想到你这小女娘还有点见识,竟然知道暖玉。

又得意扬扬道你说的不错,这确实就是传说中的暖玉。

“你看你这小女娘,身形单薄瘦削,怎么看怎么一副病弱模样,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一阵妖风就能把你吹上天去,下一阵雨就能将你淋得病入膏肓。我知道七郎疼你,离不开你,作为七郎的师兄,我自然应该替他排忧解难,寻来这暖玉给你。”

“以后到了冬日,你只要带着这一块玉,就不害怕风吹,不害怕雨打。也不会变成一颗蔫儿菜。”

“你得将身子养得好些,长长久久的侍奉在七郎身边,才能不枉费他疼爱你一场。”

江如簇真恨不得将彭大美人这张嘴缝起来。

每回凑到一起,他都要见缝插针的教训她。

不是叫她好好孝顺惠文君,就是叫她好好伺候董七郎,搞得她像什么十恶不赦的忘恩负义之辈一样。

叫她心中非常不爽。

“我观芳澜君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彭大人如此,当真是多虑了。”

“倒是彭大人奇奇怪怪的。”

高翧睿不咸不淡开口,他眉色清冷,浑身裹着寒意,便连声音都比往日要沈上两分。

“正如董公所言,我与彭大人同朝为官多年,也算知晓彭大人性情。彭大人往日言词虽不失犀利,却从来不咄咄逼人,懂得见好就收道理。怎么却每每在遇到芳澜君时,就总能像个刺猬一样,浑身尖刺竖立,说出来的每句话都不中听?”

彭大美人被噎住。

江如簇则淡淡挑眉,她也发现了。

这个彭大美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对待她总没个好态度好脸色,仿佛她欠了他百八十万钱一样。

她正想出言奚落彭大美人两句。

高翧睿声音却再次传来:“彭大人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之举,只愿悉心侍奉在陛下案前,怎的今日却想着不远千里,送一块贵重无匹的暖玉给芳澜君?”

彭大美人这这这那那那半天,往日牙尖嘴里的他,此刻却不知怎的彻底哑火了。

冷哼着一眼一眼朝江如簇斜过来。

十分莫名的,江如簇心头忽然一跳。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那厢已经安顿好了宣旨大人的董七郎,已匆匆而来。

“真没想到,师兄居然也来了。师兄前些日不还传信来说朝中诸事繁忙,叫我少写些信给你,别浪费你的时间,怎的今日却有这般闲工夫。”

几乎一瞬间,江如簇便察觉到自高翧睿身上刮起一阵阴风;裹杂着冬日烈风下的滚滚寒意,吹得人脊背发凉。

她下意识往董七郎身边贴了贴。

“兄长,冷。”

董七郎立刻什么都顾不上,急切伸手摸了摸江如簇额头,又伸手捧住她脸颊。

“你就是不听话,方才出门前,我可是和你说了今日天冷,叫你多穿些,你偏不听。”

“快快快。”

他一边褪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裹在江如簇身上,一边招呼平儿赶紧带江如簇进屋去加件衣裳,又叫人给她手炉里添炭火,忙的不亦乐乎。

江如簇拖着平儿手臂,只觉心中似是有一道重锤砸下。

她莫名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回头去望。

高翧睿与彭大美人对立而站,目光直勾勾望着彼此,似是半点儿也未注意到董七郎的忙乱,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彼此对峙事上。

“不会吧。”

“应该不会吧。”

江如簇忍不住连声低语。

却引发了平儿好奇:“女公子说什么呢,什么不会,您近段日子一见到高将军就爱自言自语,真是越发奇怪了。”

她似是找到了话题般,喋喋不休。

“奴听武大人说,高将军这段日子也与往日大有不同。”

江如簇目视前方,似是将满腹注意都放在前行道路上,耳朵却被一阵阵耳鸣震得嗡嗡作响。

平儿声音夹杂其中。

“武大人说,高将军这段时间似是有什么心事,始终无法疏解。他时常一个人坐在行帐案几前,独自饮酒,桌上却总摆两个酒杯,时不时对着那等不到主人的酒杯说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或是碰一下杯,行为举止很是奇怪。”

江如簇紧紧抿唇。

忍了许久,才将如脱缰野马般,不断奔腾的思绪拉回来。

低语喃喃:“是吗?”

她只短短两个字,却惹得平儿更加来劲,一直到进了屋,嘴巴还说个不停。

江如簇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两句,才靠在榻上,耳边忽传来判儿惊奇的赞叹声:“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彭大人和高将军送的是同样物事。”

她一边说,还一边将两块一模一样玉石捧到江如簇眼前。

江如簇却更加心跳如擂鼓。

“我不是交代你们,不要收高将军礼品了吗?”

听江如簇声音冰冷,判儿满脸笑立刻僵住。

躬身下拜,跪到了江如簇眼前:“女公子明鉴,这礼不是我们收的,高将军使人将盒子直接送到了董大人那里,这些都是董大人送来的。”

“奴已经查验过了,除了这一块不明来历的玉石外,那盒子里就一块石头,没什么贵重之物,这才敢收下的。”

“女公子若是不喜,奴现在就使人将盒子送回给高大人,还请女公子息怒。”

江如簇却好奇呆住。

石头,怎么会是石头。

究竟是何等样石头,竟能入得了高翧睿眼,还能叫他送到她眼前来。

86丶举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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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石头, 拿给我看看。”

判儿着急忙慌爬起来,手忙脚乱从沈木盒子里,取出一块红色石头, 递到江如簇眼前。

那小小的石头,一入江如簇手,便落了一层细细密密红砂。

江如簇指尖拈动, 没费什么力气,便将那红色碎砂石,碾成了粉末。

她着急叫来平儿:“武将军近些日可有和你说过,朝廷是否打算对蜀地,或是陇西动兵?”

平儿连声称奇,问江如簇是如何知晓的?

“奴也是昨晚才知晓此事, 武大人还特地嘱咐奴, 一定不要告之旁人,便是连女公子也不能说。您是如何知晓的, 奴一直跟在您身边, 也未见您和高将军说上话,您怎的什么都知晓?”

江如簇皱眉:“是蜀地还是陇西?”

“是陇西。”

江如簇心猛的一突。

陇西。

她可还记得,当日为解决流民事,她曾向皇帝陛下进言, 叫皇帝陛下在疆域之内圈地圈草, 养牛养羊。

当时便有办事的大人隐约提起过,在陇西再往西的方向,有一片水草极其丰茂之地,若是能将那一块地方扩入我朝领土, 从此朝廷便有了养马之地。

旁人或许不知陇西再往西是何处。

可对于江如簇这样一个背过地图的人来说, 却非常明白。

陇西以西, 确实有一片水草及其风貌之地,那里的山是红色的,还有绵延不绝沙漠,是一片极其空阔的沃野。

如今就掌握在匈奴人手中。

匈奴人就是在那块地方养的大量矫健军马,所向披靡。

看来,高翧睿是决意要替皇帝陛下夺下那块地方了。

“不是说要先处置汝南王反叛事,怎得这么快,就要对外用兵了?”

皇帝老儿口口声声说国库吃紧,便是连推广锁子甲的钱都拿不出来,怎的如今又有钱可以支持对外用兵了。

江如簇心中暗骂了一句该死。

便是有千般不愿,她终究还是叫判儿替自己找来更厚实些的衣裳大氅,往外而去。

她必须得再与高翧睿见一面。

“女公子,女公子出事了。”

锁儿声音比人先到,急匆匆跑来,差点与江如簇撞个满怀。

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满面惶恐。

“闻人先生不知怎么摸到了宣旨大人休息的厢房,出言相告女公子草菅人命,对上不恭。”

“消息已经传进院里,闹得人尽皆知了。”

“宣旨大人正朝这边来。”

“女公子。”

江如簇哑然,一想之下立刻笑开。

这个闻人旭还真是不知死活,都已经被她教训的那么狠了,两条胳膊都断了,竟还能生出幺蛾子,还闹出这样大动静。

可真是太有能耐了。

“来了便来了,不过区区闻人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江如簇叫来江寸,要他将这些日一直窝在屋子里,绘制堪舆图的孙永盛找来。

才目送江寸离开,江如簇便看见宣旨大人带着一大堆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以及高彭二人,步履匆匆而来。闻人旭也在其中。

高彭二人看起来脸色都不太好。

宣旨大人也是满面愁色。

只有闻人旭,他那日受了江如簇杖刑,虽皮肉完好无损,却受了内伤。

可他即便是卧坐在病榻之上,眉间也全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意,他阴毒剜了江如簇一眼。

跟在宣旨大人身后,敷衍的朝将如簇揖首。

“芳澜君。”

宣旨大人笑容满面,一副春风和煦模样。

和江如簇打商量:“芳澜君,万请您莫要见怪。”

他朝旁边指了一下闻人旭:“此人先是到下官这里来实名举告芳澜君,又同时安排了人在前院宣扬芳澜君罪过,将院中宾客尽数引了来。事已至此,下官不得不管了。”

“刚好今日高将军与彭大人都在。”

“不论芳澜君信不信,下官与高将军,彭大人都相信您清白。”

宣旨大人满面尴尬。

他既是代传圣上旨意,在外行走,代表的是皇帝陛下脸面。

如今江如簇被闻人旭实名举报,还闹得这样大,他便是想躲都没处躲。

江如簇想了想,转身将众人请进屋。

一群人相互客套着,才刚刚坐定,惠文君与董七郎便匆匆而来。

惠文君看着面色阴狠的闻人旭,眼眶刷的一红,浑身凭生出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悲苦之意,她眼底噙着泪花,万分抱歉的看了一眼江如簇。

对闻人旭疾言厉色。

“你这是做什么,无论你与如簇之间有何等样误会,那都是我们府内之事,你怎能公然拦天使大人的路告状,还闹得满院子宾客尽皆知晓。”

“我早已与你说过,今日是如簇及笄之礼,你还这样不顾体面胡闹,你是要坏了她的名声吗?”

闻人旭眉头一拧,似乎就要对惠文君发火。

却在目光瞥见江如簇的那一刻,满心不忿闭上嘴巴。

他安静了好半天。

才终于克制着自己平静下来:“我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即便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犯了罪也要受罚。否则何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

“岚真,我都是为了她好。”

“早早将她犯的错误宣扬出来,按照律法受了罚,她也能早些改头换面,重新为人。”

“你可莫要念在她是你弟子的份上,便包庇纵容她,你那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害她。”

惠文君被闻人旭这一番狡脍言辞气得心碎。

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终是没能说出半个字。

“兄长。”

江如簇冷眼扫过闻人旭,提醒董七郎带惠文君走,莫要使她看到这等样荒诞情形,影响心情。

“我不走,如簇,我要留下来陪你。”

江如簇还未来得及再劝,高翧睿已出声:“那惠文君便留下吧。”

高翧睿才说话,宣旨大人便谦恭站起,连连对他道,无论是按官职,还是按在陛下心中地位,高翧睿都远胜于他。闻人旭虽将状告到了他眼前,他无法推脱,可若真要追究盘查审问此事,自然应该由高翧睿负责。

“说的好。”

彭大美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个手炉,正捧在掌心中。

他就犹如个年画娃娃般,本是安静立在人前,此刻忽然出声,却另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今日所来所有人中,只有高将军官职最高,也最受陛下信重。”

“照理来说,想要审问芳澜君这样被陛下亲赏封号之人,举告之人应是直接到长安,滚了廷尉府的铁钉板,才有资格上告的。”

“高将军可莫要轻饶了他。”

高翧睿并不着急说话,而是目光细细打量了闻人旭一番,再扭头看了看江如簇。

才挥手叫来武英武勇两人。

“在场众人皆知晓,我乃常年在外带兵打仗之人。若此案由我主审,那便得按我军中规矩来。在军中,以卑告尊乃是有违人之大伦。举报之人须得先受脊杖三十,若是有命活下来,才可开口说话。”

高翧睿话音未落,满院子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所谓军中脊杖,那是用布满倒刺的军杖大力击打脊梁骨。

莫说是闻人旭已经被江如簇抽打过一顿;便是个完好无损之人,至多也只能受五杖。

三十杖,绝对能要了人性命。

闻人旭似乎也没有想到,他会举告江如簇不成,先遭受到这些。他啊的叫一声,吃惊望向高翧睿,又看了看站在堂中,面上毫无波澜的江如簇。最终,他将目光落在了惠文君身上。

“岚真?”

可惜,惠文君眉目低垂,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一时间,闻人旭脸色大变,恨不得将头摇成个波浪鼓,连连道他不告了,他不告了,是他搞错了。

又说他并不知晓举告江如簇,是要先滚铁钉的。

江如簇冷冷一笑。

正想出言讥讽两句,彻底撕了闻人旭这一番作伪的假面,却被高翧睿出言拦住。

“你说告便告,说不告便不想告了?”

“你闹出这样大动静,累的满院子人都要跟你一起奔波到后院,还往芳澜君身上泼了这么一盆脏水,如今事情没有说分明,你就要改口。你真当这满院子的官员以及内眷,都是可任由你随意戏耍之人?”

高翧睿并不打算放过闻人旭。

“你不想告也可以,戏耍愚弄上官,玷污芳澜君清誉,便须得受军棍两百棍。”

军棍两百。

虽不是抽在脊梁上,可也足以要人命了。

应是未曾想到,高翧睿无论如何,都必须得要他的性命,闻人旭一楞之下,彻底慌了。

他目瞪口呆望着高翧睿,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怎可能呢,凭什么我都不告了,你还要打我。你不能这样做,天下没有这样道理。”

他忽的从病榻上跌爬下来,连滚带爬到宣旨大人脚下。

“大人,大人可莫要欺小人,小人虽不是世家子出身,却也曾读过几卷书,知悉些典章律法事。刑律中从未说过状告不成,还需得受责罚的。大人,您乃陛下天使,您不能任由高将军就这样胡乱治小人的罪。”

没有等闻人旭话音落下,宣旨大人以万分紧张的急声呵斥。

“大胆,你这刁民,你竟敢口不择言,污蔑高将军。”

“如高将军这等样身份尊贵之人,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他想要打杀你,不必拿出任何理由,只需擡擡眉毛,便能叫你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你连叫高将军安上罪名再处死的资格都没有,还敢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指控他。”

87丶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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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闻人旭满目阴毒, 荫翳盯着高翧睿,就要开口。

江如簇却没来由的心里一突。

“高大人。”

她缓缓下拜,对在场众位高级官员行了个福礼, 直视高翧睿:“妾知晓闻人先生所告为何,此事高大人还是不要插手,就交给天使大人审问。天使大人既是替陛下宣旨, 代表的就是陛下,高大人怎可越过陛下直接行事。这不是往旁人手中递刀子?”

高翧睿眉头紧皱。

视线在江如簇身上停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按她说的做了。

宣旨大人重新被推出来,满脸不自在,但转瞬便戴上了一副郑重非常面具。

“既然芳澜君要求, 那本官就托个大, 管了此事。”

他冷森望向闻人旭:“本官是陛下身边内侍官,并不懂得典章律法, 但你已卑告尊事实已发生。不论你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都免不了先受杖三十。”

闻人旭歪倒在地。

他似是根本没想过,即便换了主官,他依旧逃不脱杖刑。

他呆傻望着宣旨大人:“是脊杖吗?”

江如簇并未在意宣旨大人是怎样回答闻人旭的,她始终关注着惠文君。

惠文君虽半句话未说, 又眼眉低垂, 可一直捏着帕子的手,却不由自主攥紧。便是漂亮的指甲在雪白手指上掐出红印,她也毫无察觉,反而越来越用力。

江如簇心中暗叹。

倏然笑起。

“大人。”

“今日之事, 本是我都水府中琐事, 实在不该劳动诸位大人亲自过问。”

“既然此人举告的是妾, 大人何妨让妾问他几句,或许这中间存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宣旨大人本就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立刻连声应下,叫江如簇有什么话只管问,他们这些人都在场,若是真有他们主仆之间无法了结的大事,他再行主持大义也不迟。

江如簇立刻下拜,郑重谢过宣旨大人。

这才扭头来看闻人旭。

闻人旭此刻早已是满面惶恐。

他又惊又惧望着江如簇,在江如簇嘴角勾起浅淡笑容时,他的身体更是止不住一阵颤抖,连带着目光也瑟缩躲闪起来。

“闻人先生,我先问你。”

“你当真是要举告我,是吗?”

闻人旭肩膀抖涩,我我我好半天,擡头望向满堂内外或坐或站的众人,似是被他们鼓舞了一般,竟又有胆子来直视江如簇了。

他满脸豁出去了的表情,恨声道:“是,我就是要举告你。”

“你草菅人命,只为了圈地圈水做养蚌生珠的生意,便夥同同伴,趁着海上风急浪高,熄灭给渔民指引归途的照明灯;你还对上不尊,我乃是你……”

江如簇知晓,闻人旭这是要当着所有人面,重新扯他是惠文君的男人,是董公未来女婿这等无耻之言。

她直接出言打断:“闻人先生!”

“闻人先生方才说,你也曾读过几卷书,不知这其中可有《礼记》?”

闻人旭一楞。

他虽不知晓江如簇为何有此一问,却依旧点头。

《礼记》乃是先皇在位时,在朝中与民间大力推广过的一部专门推行礼仪之法的典籍,莫说是像闻人旭这样的成年儿郎,便是街头巷尾的小小孩儿,也能将其中言语背的滚瓜烂熟。

“好,闻人先生既读过《礼记》,那一切便好说了。”

“《礼记》中有载,官序贵贱各得其宜,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

“闻人先生觉得此刻堂中除高大人之外,还有没有第二个人享得起朝廷九千户食邑?”

此言一出,闻人旭立刻脸色大变。

正如江如簇所言,在场除了高翧睿之外所有人,食邑俸禄最高者也莫过于彭大美人,可即便是他,享的也不过是区区三千户食邑。

更别说其馀郡县级官员。

“看来闻人先生也知晓,在都水府中,唯有我的食邑最高,身份最尊贵。”

“闻人先生要告我对上不尊,可我本就是府中最尊之人。我对下官仆从客气温和,是我施舍给满府之人的情分,而非是我应当尽的本分。闻人先生可听明白了,我说的是满府之人。”

闻人旭概是从没有想过,江如簇这个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极其谦恭,甚至有些胆怯的小女娘,不但手段狠辣,竟还能通晓典籍。

各种样大道理张口就来,偏还说的头头是道,叫人无法反驳。

还这样隐晦警告他,不许他乱说话。

他狼狈儒懦半晌,始终未能寻到合适辩词,只能拿冰冷目光仇视江如簇。

“好。”

江如簇慢悠悠笑:“看来闻人先生是想明白了,那我现在再问闻人先生,这对上不尊的罪名,你还要不要告?”

闻人旭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

却不得不屈辱摇头。

他又要开口。

却再次被江如簇抢了先。

“那好,还剩下个草菅人命,这个罪名我不好辩驳。”

“闻人先生说我是圈地圈水,想要做养蚌生珠的生意,所以蓄意熄灭海上给渔民指路的灯火,使大批渔民死于风高浪急的海难之中。是以,闻人先生觉得我是个草菅人命之人。可我与闻人先生皆在河南郡,距离大海有万里之遥,不知先生所说之事,究竟是猜测,还是亲眼所见?”

闻人旭眼睛一瞪,似是立刻就要说话。

却突然听到江如簇一声冷笑。

他瞬间警觉起来。

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你怎么可能不照那法子做呢,那法子明明是成本最低,最能使你获益的法子,你怎可能不动心?”

江如簇却故作不解。

“闻人先生在说什么,什么法子,不如你详细言明。叫在场所有人都听听究竟是何等样法子,这法子又是谁人想出来的,闻人先生又是因何觉得这法子是最能令人获益的法子。”

若是到此刻,闻人旭还看不出来江如簇是在拿话套他,她根本没有按照他的法子行事,那他就是个棒槌了。

他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都是误会。

说他也是误信了旁人言语,才以为江如簇是草菅人命之人。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误会。

江如簇似笑非笑哦了一声。

“原来闻人先生是被人所骗呀,也对,如今民风开化,街头巷尾确实偶现行骗之人,没想到,连闻人先生都中了招。”

紧接着他又继续道:“那闻人先生现下还告不告我草菅人命了?”

如此情形之下,闻人旭怎能不知自己大势已去。

他惊恐望向江如簇。

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

然后又急切望向惠文君:“岚真,我都是被人骗的,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你可要信我。”

“芳澜君,我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轻信他人之言,胡乱怀疑主上了。”

“还请芳澜君看在惠文君面上,饶过我这次,以后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再犯。”

江如簇也看向惠文君。

惠文君虽还是眼眉低垂,手中捏着帕子,却已不再像方才那般用力。

她更加叹息一声,语气极其温和:“既然闻人先生已经说了,是被人所骗,我若再过多苛责闻人先生,岂不显得我刻薄寡恩。只是闻人先生这动不动就轻信他人的性子,着实不太妥当,闻人先生不如自己说说,你今日之行事该不该罚?”

闻人旭目光在江如簇和惠文君身上一踅摸,立刻意识到江如簇是想大事化小。

他急忙跪下来,朝江如簇磕了三个响头。

连声说该该该,他确实该受罚,他不应该轻信他人,更不该劳师动众,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又不停的恭维江如簇是极其聪颖敏慧之人,否则今日之事便无法收场了。

“还请芳澜君恕罪。”

“小人此番误信他人,闹出这样大动静,着实该罚;只是小人前些日才出意外,现下身上还有伤,这胳膊还断着呢。芳澜君可否准小人将要领的板子先欠下,带到身上伤好些,再来找您领罚?”

江如簇闻言,眉头立刻一跳。

她似笑非笑望着闻人旭,即便她早就知道闻人旭偏激阴狠,又极其会讨好巴结人;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会顺着杆往上爬。

他才看出她意图,便要和她讨价还价。

莫说是江如簇忍不了,便是堂内外的所有人都忍不了。

自始至终一直未说话的董七郎倏地站起。

似是要斥责闻人旭。

却被惠文君抢了先。

“闻人先生。”

惠文君声音凄楚,她面色不大好,强忍着浑身颤抖之意,绝决开口。

“你乃是我当日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领入府的。我当时只可怜你穷困潦倒,却未曾想过你是这般性情偏狭之人。你不过进府短短数日,便已犯错数回,不但不将这都水府的主公放在眼中;如今,连陛下亲封的芳澜君你也敢公然举告。”

“像你这样全然不将他人恩情看在眼里,心中没有半点温情之人,我都水府实在是留不得了。”

惠文君嘴唇紧抿,忍了好半天。

才终于止住浑身颤抖,艰难扭头,对董七郎道:“阿弟,你本就是看在我面上,才使他在府中谋了职缺。”

“既然他从未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中,那我们又何必继续可怜他,不若你现下就革了他的职,将他赶出都水府。正好今日平阴城有头有脸的官员与内眷都在,也好叫大家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无论闻人先生做何事说何话,都与都水府没有半点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稍后有事,12点的更新推迟到晚九点,一定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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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丶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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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师。”

江如簇看着惠文君强压情绪, 惄焉如捣的样子,终还是不忍心,拦了一句。

她扭头望平儿:“扶惠文君回房休息。”

惠文君本是不愿, 强撑着不肯走。

后被平儿劝了几句这里一切有江如簇,请她安心,江如簇知晓该如何做。她才终于动身, 离开内堂。

闻人旭怔楞原地。

他似是已经反应过来了,即便是江如簇想大事化小,也不能动摇她就是能掌握他生死的可怕地位。他想也不想,爬动四肢,朝江如簇而去,似是要抱她衣裙, 却被忽然冲上来的彭大美人怒踹一脚滚开。

闻人旭疼的呜呼哀哉, 缩在地上哎呦哎呦半天。

江如簇却不敢看彭大美人一眼,更似身旁站着的是鬼般, 快步挪到了董七郎身边。

她定了定神, 才对董七郎道:“兄长,闻人先生在我们府中已行走多日了,他知晓府中之事定不在少数。似他这样性情之人,若遭驱赶, 他定会更生怨怼, 对外大肆宣扬我府中事务的。”

“兄长不若开恩,只革了他的文书之职,留在府中做个洒扫的。”

如此,闻人旭便只能一直被他们看管, 不会做出更离谱事。

更何况, 江如簇有把握, 经此一事后,闻人旭对她的恐惧定是会刻进骨子里。

只要有她在上压着,他便是到死,也绝不敢再逆她的心思行事。

“芳澜君如此,还不如放我出府去。”

“以我之才能,就是给王侯将相当幕僚,都算是屈尊了,你竟想让我留在这小小都水府,做个洒扫仆从。你凭什么这般辱我!”

闻人旭本就自视甚高。

否则,又怎会在没有完全了解江如簇性情,未曾了解过海边是否有过大批死伤渔民时,便料定江如簇定会使用他进献的法子。

他自诩有才,否则绝不定日日在外招摇,于酒楼上作赋作章不断,就是要博个名望,入高官府邸做门客幕僚。

江如簇本也不想伤他自尊。

可怪就怪他屡教不改,反而有胆子将事情闹的一次比一次大。

“这么说来,闻人先生是想离府?”

闻人旭自然点头。

称他如今受困,不过是一时怀才不遇。他就是死了,也绝不入奴籍,更不会在一个小小的都水府,做洒扫粗活。

“我往日穷困潦倒,只能饮河水续命,也从未想过要卖身为奴。”

“芳澜君便是再权大势大,也不能这样辱没我。”

江如簇淡淡一笑。

她擡眼,望着已被这拎不清的闻人旭气的怒发冲冠的董七郎,和堂中表情各自精彩的众人。

终于提高声音赞了闻人旭一句。

“好,看来是我低估了先生为人了。”

“先生既是个视名声重于性命之人,那我也不便勉强了。”

“先生身为我都水府的文书先生,不知以上意为尊,反而偏听偏信,连最基本的明辨是非都做不到,险些使我们都水府在今日所有贵客面前丢了颜面,实是该死!”

“但我是个爱才之人,我可以留下先生性命,却不能不罚先生。我也不会罚的太重,先生自己去后院,领二十板子,便可以出府了。”

闻人旭非但没有因为被饶命而欣喜,反而止不住又抖嗦了一下。

他恐惧望向江如簇,呆了半晌。

就在江如簇要叫人将他拉下去的前一刻,再次扑上来,伏倒在江如簇脚下。

“不不不。”

“芳澜君,小人……小人都听您的,小人现在就签奴契,日后定老老实实在院中洒扫,没有您的吩咐,绝不踏出院门半步。”

眼看着江如簇句句好商量,好脾气的准闻人旭一辩再辩,最终甚至答应只打闻人旭二十板子,就放他出府。可闻人旭却似乎越来越害怕江如簇,从最开始的桀骜不驯,到最后俯首为奴。

堂中众人皆哗然。

便是连董七郎也不明白,不住悄眼来看江如簇。

直到看着闻人旭老老实实签下卖身契与奴契,又送了众人离开后堂。

董七郎终于耐不住,连连问江如簇这是怎么回事,方才究竟在和闻人旭打什么哑谜。

江如簇这才笑言:“因为闻人先生知晓,我敢说受二十板子就放他出府的话,就绝对有把握,在二十板子内,要了他的命。”

“我手下有一十分厉害的行杖手,说二十板子要人命,就一定能做到分毫不差,叫他正正好的在第二十板子落下的一瞬间咽气。”

董七郎惊得目瞪口呆,连连道他还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能耐的人。

上来握江如簇的手。

“如簇妹妹总是叫人大开眼界。”

江如簇嘻嘻笑,捧着董七郎广袖,将他好一通夸,连道董七郎以往只需要读书作章,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奇怪。

“兄长现在知道也不晚呀。这世上讨生活求生计的人太多了,三教九流,每一行都有能将手艺钻研到顶尖的能人。兄长只需要知道该如何用这样的人便好了,兄长是有官身的尊者,只要你说出自己想要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自然有下头聪颖伶俐的人,能想尽法子完成你交代的事情。”

“就比如。我房中的平儿,她是个非常机灵的丫头,所以,我时常带她在身边,我们主仆二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通晓彼此心意,能里应外合随机应变。可若是我带着定儿,那我就是再看她,她也不明白我心意,说不定还得当着众人面跑过来问我一句,女公子想要什么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正巧撞上回转而来,找他们的彭大美人。

江如簇的一番言论,自然也被彭大美人听了个正着。

“芳澜君可快些闭嘴吧,你自己狡脍狠辣,诡计多端,便要将七郎也教成那个样子。你知不知道,老师是费了多大心力,才培养七郎成为如今这样皎皎君子,你可莫要把他带歪了。”

江如簇气的龇牙咧嘴,立刻炸毛。

“季师叔说什么胡话呢。季师叔还以为这里是长安城,是大司空府呢?”

“兄长如今只身在外历练,是偌大都水府的主公,不但要节制衙门事,还要节制府中事。我若是不教兄长这些,如何叫兄长在府中衙门中立威。这都水府宅院里出个闻人旭不打紧,要是都水府衙里出个像闻人旭这样阴险狡诈的,兄长还不知处置人的门道,那岂不是彻底坏菜了!”

彭大美人被江如簇呛的噎倒。

他还没想出一句辩驳之语,又被董七郎一通埋怨。

见董七郎不住声的夸江如簇,牵着她又抱又疼的,不知怎么抒发心中爱意才好,他立刻翻起白眼,满脸嫌弃。

“七郎呀七郎,你可真是被这小女娘牵着鼻子了。”

“你如今就被她吃的死死的,待到日后成婚,那还得了,怕是哪天死在这小女娘手里,你都还傻乐呵呢!”

见彭大美人又胡说,江如簇气的牙痒痒。

正要从董七郎怀里挣出来,好好与他对彭大美人一场,就见一向只对人温言相劝的董七郎,竟擡脚踹了彭大美人一下。

她立刻乐开怀。

哈哈大笑:“兄长踹的好,往后兄长若是再听到季师叔说什么不好听的,或者是欺负我,就这样踹他。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兄长真厉害,如簇才说了一回,兄长就明白了。”

彭大美人蹦跶着捂住被踹疼了的腿,连声啧啧啧,摆出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低声埋怨江如簇数句,死活都要将董七郎拉离江如簇身边,还口口声声教训董七郎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有了江如簇这样睚眦必报的小女娘,如今也变的和她一样,狡脍出其不意起来了。

江如簇站在廊檐下,发了会呆。

才隐隐听到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平儿安顿好了惠文君,回来找她。

便问了一句:“女师还好吧?”

“你还好吗?”

高翧睿站在离江如簇三米远的廊下,望向院中重新飘起来的雪花。

“照你往日行事,闻人旭那样不知死活的东西,早没命活在这世上了。可你却为惠文君留下了他,即便你早就看出来,他是个眨眼功夫就能再闯大祸之人!”

寒风将高翧睿身上大氅卷的猎猎作响。

也卷着他的声音,幽幽传进江如簇耳中。

“若是……若是我去求陛下,使陛下松口,让你摆脱如今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之地,从此安安稳稳做一个普通女娘,我也此生不再见你;你可愿放下惠文君,放下董七郎,重新为自己而活。”

江如簇深吸一口气,任由寒风将自己胸腔中唯一一点热吹散。

要是来平阴前,高翧睿能这样与她说,那她便是拼着对不起惠文君教导之恩,对不起董七郎关怀爱护之情,也一定头也不回往异乡而去。

可如今……

要是没有她相护,一个柔弱的惠文君,一个还没教出来的董七郎,怎么能应对得了似闻人旭那样的虎豹豺狼。

“高大人送来的东西,妾都收到了。”

“妾有一事不明,还请高大人据实以告。”

瞧着高翧睿看过来,江如簇重新将目光落在院外飞雪上,缓声道:“夺取陇西那一片养马之地事,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高大人的意思?”

江如簇方才就在想。

皇帝陛下锐意圣明,明明已经说过,如今国库钱粮空虚;他连赏她的百万钱都舍不得给,怎会冒冒然再对外族开战。

可红色石头此刻就在她房中,证明朝廷已起了收服之意。

而满朝之内,有能力动摇君心,又有能力直接带兵出征的,只有高翧睿。

89丶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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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 你不赞同此事。”

江如簇自然不赞同。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和高大人也都说过,国库钱粮吃紧, 妾还没有忘,难道高大人忘了吗?”

高翧睿垂目望着脚尖。

呼啸的风声不断从江如簇耳边刮过,她始终没有再听到高翧睿声音。

她心中不由奇怪, 如此看来,高翧睿应是知晓此事不妥,可他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河西水草丰茂,是匈奴人最重要的蓄养战马之地,高大人应该知晓的,似那等样军略要地, 我朝大军一旦入境, 必会遭到匈奴全力反击。”

“必须要等国库充盈之时,齐备粮草军饷, 才可以行此事。”

江如簇与高翧睿对视。

见他几次欲开口, 却都未发出声音。

她正觉得奇怪,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孙永盛终于到了。

“高将军并非真的想在河西开战,他只是不愿呆在长安城。”

孙永盛恭敬朝江如簇揖首。

笑嘻嘻说他方才来过一遍, 见江如簇三言两语拦住了高翧睿替她出头, 便猜想,江如簇是不想将高翧睿卷进来。那他如今作为高翧睿明面上的属官,自然也是不要出面的好。

“好在女公子厉害,三言两语便叫那个闻人旭无话可说。”

“我便在旁边躲了个懒。”

他絮絮叨叨的说, 最近窝在房中, 画堪舆图画的手上都快生出老茧了。

又说那图已经画的七七八八, 待到过两天便能完工。

“到时候,要请女公子替我检查一遍才好,千万别出错漏。”

“最好女公子是能准我将这画图的功夫再教给手底下几个可靠的心腹,到时候发给他们一人一张图,叫他们照着图将各处都走一遍,那遍可万无一失了。”

江如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她的注意力,还放在刚刚孙永盛说的那句高翧睿只是不愿呆在长安城上。

她心中惊悸不安,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却非得要将那念头死死压住。

她在孙永盛了然又略带揶揄的目光中,呆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高大人想夺了那片丰茂之地,为的是朝廷与万民。只要匈奴人没有了那块地方养马,战力自然也会一泻千里。到时,他们便再也生不出幺蛾子了。”

“国库空虚不要紧,不就是没钱嘛,高大人可莫要忘了,妾这里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只要陛下肯采纳妾的谏言,好好休养生息两年。两年后,妾定让陛下赚的盆满钵满,让高大人实现心中所愿。”

风中又是一阵寂静。

江如簇没有听到高翧睿声音,却看到他缓缓煽动的嘴唇。

他似是说了什么。

却没有发出声。

“女公子有所不知,自您与董大人离开长安后,陛下皇后便重提了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婚事,舞阳王更是到高将军府上去了好几趟。”

“高将军避之唯恐不及,这次是从长安城跑出来的。”

江如簇大惊。

什么叫从长安城跑出来?

她着急望向孙永盛,拿眼神警告他说话不要大喘气。

而孙永盛本就没打算瞒她。

“此次汝南王造反事,陛下本是交给了左将军,结果大军开拔前夕,左将军忽然坠马受伤,朝中其馀军候不是正忙着营中练兵事,就是在演武场比试时受伤,更离谱的,还有喝醉了酒跌进河里的。”

“总之,结果就是,满朝之中只剩下高将军一个能领兵平乱的将领了。”

“陛下是万不得已,才准高将军到洛州来的。长远军开拔时,陛下还特地将武英武勇两位将军,和长远军帐下另外几个军候将领召去训话。叫他们在战场上一定盯住了高将军,要他只负责在帐中坐镇,不能不顾生死,看见敌人就往前冲,一定要等到他身上的伤都好了,才能准他上阵!”

江如簇听的嘴角不停抽搐。

究竟是什么样的巧合,竟能让满朝武官在短短数日之间,都病的病丶伤的伤。

别说是皇帝,便是她一个小女娘都能看出这事情不正常!

她要是皇帝,怕是都要被高翧睿气的心肌梗塞了。

“高大人闹出这样大动静,可有想过后果?”

“陛下知晓,满朝武将都与您站在一处,若是引得陛下忌惮于您,您又预备如何收场?”

烈烈风中,江如簇突然听到高翧睿一声笑。

她立刻横眉怒目。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高翧睿已道:“前些日,你不还在和我闹脾气,嫌我不该看你逍遥自在,将你拉进朝局之中吗?”

江如簇一噎。

只觉脑袋嗡嗡的。

他这意思,分明就是告诉她,陛下最好是能忌惮他,要是能忌惮的收缴了他手中兵权,那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了。

孙永盛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笑的有些大声。

“我虽答应过什么都听你的,但若是要我娶别家女娘,那便是拼上浑身血肉,我也绝不从命!”

江如簇受不住高翧睿清澄目光。

狼狈扭头,狠狠瞪了依旧乐不可支的孙永盛一眼。

气恼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孙侯能如今天这样富有,就是因他做的是放贷生意。一万钱借出去,三个月便能生出三千利息,取利极大。若是陛下也能在我朝境内开遍钱庄,将钱借给商人们周转生利,怕是要不了两年,国库就能满的溢出来了。”

孙永盛惊的啊一声。

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叫苦连天:“女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怎的高将军惹您生气,与您拌嘴,您不找他麻烦,却要令我倒霉。”

“女公子难道忘记了,这借钱生利的生意,如今可是你与我一起做的。”

“你若将这法子献给陛下,让陛下这样天下最有权势富贵之人,将钱庄开到并州,哪里还能有我们的生意可做!”

江如簇不爽斜斜乜了孙永盛一眼。

“我惹不起他,但我能惹得起你。”

“再说了,钱庄生意若是被取缔,想不出别的赚钱法子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怎么就没生意可做了,我能做的生意多着呢。”

她说完,还犹自不解气,又对高翧睿道:“高大人还可上表给陛下,若是陛下库中没有那么多本钱出借,直接找孙侯便可。”

“孙侯这些年赚的盆满钵满,至少也能拿出几千万钱来给陛下做本钱!”

孙永盛更加肉疼,哎呀哎呀叫了数声,连声嚷嚷孔圣人果然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江如簇气的跳脚。

正欲和孙永盛好好辩上一辩,身后高翧睿声音已慢腾腾传来。

“我本还想着,若是我进言,将这放钱生利的法子算在孙公头上,陛下行事时,就算不能绕开整个并州,至少也能在太原郡给孙公留一餐饭吃。如今看来,是我多事了。”

孙永盛又是啊的一声叫。

满脸菜色看看高翧睿,又看看江如簇,摆出一副我真是服了你们的表情。

假模假式的向江如簇下拜。

口口声声夸赞江如簇就是天下最最最人美心善的小女娘,人见人爱,还怜弱惜贫,便是连他这样的大老粗都愿意教;又说区区一个钱庄生意算什么,只要他紧紧跟着江如簇,日后定是能赚的比放钱生利更多。

虽然有些不地道,可江如簇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十分大方望着孙永盛,说只要孙永盛听她的,她一定能想出更多法子让孙永盛赚钱。保证他就算老了,去世了,留下的钱也能足够他的子孙八辈挥霍。

这一下,便是连高翧睿都没有忍住,畅快笑出声来。

只是孙永盛并没有让他好过。

转眼便煞风景的道:“就算将这法子进献给陛下又能怎样,借钱生利也是需要时间的,高将军依旧不能立刻带兵去攻打河西。他还是得待在长安城,还是要被陛下皇后动问婚事,遍寻天下最尊贵的女娘,给他相看,迫他成亲。”

“女公子可莫要告诉我,您当真忍心看高将军为了逃避陛下说亲事,叫他拼却那一身血肉?”

江如簇噎住。

她突然有种想挥拳揍孙永盛的冲动。

扭头却见高翧睿正专心致志瞧她,满眼希冀。

“芳澜君应是也能想出法子,叫我躲过这一场劫难吧?”

又能叫皇帝陛下赚钱,又能叫高翧睿无声无息躲过被逼婚的窘境。

江如簇确实能想出法子。

只是……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算什么。

“高大人,若不是为了守孝,如今妾早已是董家之人了,高大人实在不应将精力都浪费在妾身上。陛下与皇后都是为了大人好,况且,妾看那和嘉郡主家世了得,又非多事之人,实是世间难选的良配。大人不若再好好考虑考虑?”

她话音未落,高翧睿已变了脸色。

他目光冰冷,凝睇她许久,倏然转身离去,卷走了廊下一片风雪。

原本和乐的气氛猝然而散,江如簇呆呆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身后呼传来孙永盛叹息声音。

“女公子这又何必呢,您明知高将军心中有您,怎还说这番话惹他伤心?”

“自女公子离开长安城后,高将军为拒绝陛下和皇后给他挑的亲事,明里暗里可没少下功夫,把陛下气坏了,累的医官大人守在陛下床前忙碌了好几日,才没令陛下病倒。”

江如簇默不作声,淡淡望向孙永盛。

很快,孙永盛遍被她瞧的满身不自在。

“好了好了,女公子你别再看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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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丶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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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美人果然是抽空来的平阴, 当天下晌,便与宣旨大人一同启程回了长安。

江如簇揉着酸疼的肩膀,使平儿给她重新换了一套衣裳, 才往惠文君处去。

惠文君呆呆坐在室内,望着满天风雪发呆。

便是连江如簇进门,都未曾发觉。

甚至, 江如簇都已和她身边的丫鬟来来回回说了好几句,她也依旧未回过神来。

“你们都下去吧。”

挥退了满屋子的丫鬟仆从,江如簇在她身前坐下,等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使惠文君发觉室内多了她这个人。

“如簇,你来了。”

惠文君双眼通红, 绞着帕子卷在手指上, 垂目并不看江如簇:“今日之事都是我对不住你,我当日便该听你的劝, 将他早早撵出去, 也不必累的你今日当着满堂众人面丢脸。都是我的错。”

江如簇暗叹。

她好歹也和惠文君相处了一段时间,又如何看不出她言不由衷呢。

若是她真如方才在堂中所说那般豁达,想要亲自将闻人旭赶出都水府,此刻又何必坐在这里发呆。还眼眶通红, 身形紧绷。

“女师宽心吧, 闻人先生并未离府,也没有挨板子。”

“他如今是都水府中的洒扫仆从,若往后他再敢给女师脸色看,女师便如对待其他奴婢仆从一样, 或打或杀, 闻人先生都得挨着。”

“不过, 依如簇看,女师应该等不到那一日,闻人先生如今怕了我,他是个极其精明之人,知道我护女师护的紧,往后定是事事都听女师的,绝不敢跟女师叫板。”

惠文君目光一滞。

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却叫江如簇心里打了个突。

让她来不及细想,便已道:“女师应不会怪我如此处置闻人先生吧?”

“怎会呢?”

应是知晓闻人旭还在府中,惠文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上前来拉住江如簇手:“你将我看作何等样人了,我怎会那么不知好歹。我知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也知晓,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定还会再闹出别的事来。”

“如簇,我会尽力劝他的。”

“只是,日后还免不了你继续受累。”

江如簇自然应承下来,又陪着惠文君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冒着风雪回自己院。

平儿却跟在她身侧唉声叹气。

“女公子真是太辛苦了。”

“说到底,惠文君都是世家金堆玉砌养出来的女娘,她早已习惯了奢华生活,也养成了循规蹈矩,三纲五常性情,又何来追求自由之说?”

“依奴看,就算女公子护着她,真的叫她在闻人先生身上寻找自我价值,摆脱出身,她也做不成事。过惯了前呼后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女娘,怕是没那么容易适应苦日子。到最后她也只是从被董家护着,变成被女公子护着,依旧过金尊玉贵日子的笼中鸟。”

江如簇暗暗叹息。

连平儿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如何看不出来。

但那又能怎么样?

说到底,惠文君也是这世上对她最好之人。如今她既然发了愿,愿意搏一搏,那她即便不看好,也得全力相助。

她虽有自信,只要闻人旭在她的管制之下一日,他便一日不敢再闯出什么大祸。

可若是惠文君被闻人旭吃的死死的,任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护着他。那她便是本事再大,也无可奈何。

她也想与惠文君促膝长谈。

可惠文君性情本就疏淡寡言,偏偏又柔弱爱多思。怕是她说的浅了,惠文君听不进去;说的深了,又会影响她们师徒感情。

“你以后莫要再说这样话了,这要是叫女师听到,她得有多伤心。”

“女师愿意如何,就由着她去吧,不过就是一个小小闻人旭,我多的是法子整治他。至于什么钱不钱的就更别说了,你家女公子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晓,赚钱对我来说又不是难事,孝敬一下自己老师,又有什么可心疼的?”

平儿却更加唉声叹气。

“奴只是觉得有些怪。若是照女公子往日性情,定是会快刀斩乱麻,或是将闻人先生赶出府去,或是直接将人弄死了了事,可您这次怎么就能任由惠文君泥足深陷,却没想过要拉她一把呢?”

“奴就不相信,若是女公子真的将闻人先生赶出去,惠文君还能与您翻脸不成?”

翻脸自然是不会翻脸的。

可惠文君却会做别的事。

说到底,还是平儿不够了解惠文君。

“你不知道女师,你别看闻人先生气她,她十分伤心。又说闻人先生是她认识的唯二与我一样拼命想要摆脱出身的人,她就是羡慕这样的人,其实这些都是她的借口。自从她认识闻人先生,无视闺训跟着他一趟一趟出府去,她就已经离不开闻人先生了。”

“我可与你打赌,若是今日,我真的将闻人先生赶出府去,或是随随便便处置了他,要了他的命。那女师便会从今晚开始绝食抑郁,直到将自己熬死。”

平儿咋舌不已,连连道不可能吧,惠文君看着不像是那样人。

江如簇却笑了。

“不信就等着吧。反正那个闻人旭是忍不住不犯错的。待到他下次犯错,我便找个借口将他支出府去呆两日,到时你再看女师会如何行事。”

平儿自然是半点也不信。

之后数日,闻人旭当真没有犯半点错处,即便是做洒扫事,也尽心竭力。

甚至,他还一改往日作风,总是早早将自己的活计干完,帮着院中其他仆从一起忙这忙那,便是连以往傲慢态度也半点不见,愿意和那些粗使的仆从们说说笑笑。

不过短短半月,整个都水府大院中风向就变了。

人人都说之前的事都是误会,原来闻人先生是个好人;便是之前他被奸人所骗,做了错事,如今也已全数改过了云云。

听到这消息,惠文君自然日日好心情。

就连平儿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女公子,难道闻人先生真的变好了?”

江如簇哼的一声冷笑。俗话说本性难移,她才不相信如闻人旭那样奸诈又狡猾,自私自利的人,会在受罚之后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就性情大变,开始与人为善。

她算了算时间,想着差不多到时候了。

果然,还没两日,麻烦便找上门来。

先是林姑娘所在花楼的一众打手找上门来,当着满院子主仆的面给闻人旭拉了长长账单。

是林姑娘与他对笛和箫总共要收多少银钱;收留他在花楼内吃喝受伺候又要收多少钱;叫他在花楼里住下夜夜陪着他笙歌到天亮又得收多少钱。林林总总加起来,那账单上的数字竟高达万钱。

后又有赌坊打手找上门来,说闻人旭在赌坊中输得一塌糊涂。最后一次入赌坊时,说是要翻本,便在坊主那里借了三万钱。

可惜他那日赌了十把,把把都输。

还未到半个时辰,便将三万钱输了个精光。

如今这三万的本钱,加上半个月利滚利,滚来的两万利息,到今日他必须得向赌坊支付五万钱。

否则,这利息还得继续滚下去。

六万钱。

他们如今出门在外,莫说是惠文君,便是董七郎,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

闻人旭知道,这次不下重本,事情无法了却,便冒着冬日之风雪,没日没夜的跪在惠文君门前,声声哀诉,说他是学富五车始终怀才不遇,终日郁郁,才一时想不开去酒馆喝了酒。

结果在酒馆中认识了两个陌生人,先是被他们带到赌坊去赢了许多钱,后又被他们拉着拽着去了林姑娘的花楼。

说林姑娘的花楼就是销金窟,三五日不到的时间,就将他从赌坊赢的钱全部都花光了;他没忍住就又去了赌坊,又遇上了那两人。

和第一次一样,他又赢了一大笔,又全都送到了林姑娘的花楼里。

带到他第三次入赌坊时,他想着要下大本钱赢的更多,可惜老天爷似乎再也不站在他这边了。

他不但没有如前两次那样大赢特赢,反而将本钱都输了个精光。

于是他便想着翻本;只是这本越翻越厚,他却始终再未赢过一次。

他抹着眼泪儿,哭得撕心裂肺。

说他如今已经知晓了,他就是被那两人和林姑娘合夥给骗了;还说他如今已经痛改前非了,要惠文君无论如何帮帮他,替他还了这笔债。又连连保证说,自此以后,他一定只守着惠文君过日子,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不沾染其他女人。

平儿在外听了一通热闹,回来一边当笑话一样讲给江如簇听,一边啧啧感叹。

“难怪惠文君会被闻人旭骗,女公子是没听到,那闻人旭一套一套说的简直比唱的还好听,奴若不是日日跟在女公子身旁,受女公子教导,怕是都要相信他了。”

之后她又啧啧啧连叹数声。

江如簇还没来得及问问惠文君究竟何等反应,判儿也从门外匆匆进来。

“女公子,听外头说闻人先生在雪地里跪晕了,如今正在惠文君房中,惠文君还使了丫鬟去请医士。”

不说江如簇,就连平儿也再忍不住,嘴角直抽搐。

又啧啧啧起来:“奴可真是大开眼界,从没有见过像闻人旭这么有办法的,这一套念唱作打下来,惠文君便是铁打的心肠,都能软的一塌糊涂。更别说,惠文君原本就对他有情,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了。”

91丶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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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给闻人先生送过两次钱吗, 总共多少,去打听一下,他是不是将这些钱都输在赌坊了?”

“叫孙公来见我。”

江如簇的人一直盯着闻人旭。

对他一举一动非常了解。

平儿出去片刻, 便趴在江如簇耳边回报。她两次总共给闻人旭送了十三万钱,这些钱都已花出去了,其中十二万钱是被闻人旭输在了赌坊, 还有一万钱花在了林姑娘花楼。总之,就是一分也不剩了。

“因我们提前和赌坊坊主说好了,两万钱作为租赁他场子的费用,一万钱付给两个引闻人先生上钩的夥计。剩馀九万钱坊主已全数归还了,等日子一到便可入账。”

江如簇想了想:“江守当初和林姑娘是如何讲的,怎的她也讨债上门了?”

平儿嘴巴一抽。

眼底浮现一抹轻蔑之色。

“当初说好的, 我们付给林姑娘一万五千钱, 叫她勾住闻人先生,若是能令闻人先生乐不思归, 便双倍给她价款。”

“这三万钱江守早就已经付给了她的。”

“谁知她贪心不足, 竟又重新起了账。江守说他去寻林姑娘时,林姑娘跪在他眼前,哭的凄凄哀哀,说都是花楼里的妈妈|逼她的, 若是她不重新给闻人先生起账, 那楼里招待闻人先生的一应花费,就都需她承担。”

平儿万般不爽的哼哼了好几下。

才又说江守早已调查清楚了,根本没有那回事,因为他当时到花楼去打招呼, 专门寻了一趟老鸨。

江守报上她的名之后, 另给了老鸨一万钱润手。老鸨看他们有权有势, 出手又大方,十分爽快就答应了。

“奴已经使江守再去问花楼里的妈妈,可否有中途变卦。”

江如簇淡淡点头。

正要再交代平儿两句,孙永盛到了。

这两天,都水府十分热闹,别说是孙永盛这个府内之人,便是街头巷尾的妇孺孩童,都对闻人旭之事议论不休。

孙永盛一进门就乐呵。

“女公子要我做什么,只管交代。只要女公子一句话,我立刻拿出千万种法子,叫闻人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如簇眉眼冷冽,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我先前便与闻人先生说过,从此之后他使女师流一滴眼泪,我便断他一根骨头,现在看来他是未放在心上,还请孙公想法子给他长长记性。只要能保证他以后变得乖巧听话,随你怎么处置,留下一条命便好。”

孙永盛最喜欢做这样事。

乐呵呵应了转身就走。

江如簇又交代了平儿好几句,这才往惠文君院子去。

早已夜幕四合,惠文君院子却遍亮油灯,丫鬟仆从匆匆出入,偶尔还可见药房小夥计跑进跑出身影,使满院子都弥漫起浓重药味儿。

“如簇妹妹。”

董七郎也不知在廊檐下站了多久,看见江如簇,他匆匆迎上来:“这大雪的天气,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看看。”

江如簇接过董七郎递上来的手炉,与他一同站在外头。

董七郎似乎被气的狠了。

止不住的咬牙切齿,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不明白惠文君究竟喜欢闻人旭哪一点,竟然为了他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叫外头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见到这情形,怕是都以为闻人旭不是犯错,而是立了个大功呢。

“那该死的东西,把阿姊气得心碎。”

“我听下头人来报,说他在外头跪了多久,阿姊就在屋里哭了多久。”

董七郎懊恼的连连顿足:“早知道如此,当日即便阿姊再求我,我也不会让闻人旭入府了。”

任由董七郎发泄完坏情绪,江如簇才柔声哄他。

“兄长何须着急,这等样小事交给我处理便好,我方才在屋里掐算了一下时间,若是我所料不错,陛下的旨意很快就能到都水府。兄长现下应该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治理河道事上。虽说长安城有陛下和君舅坐镇,没有人敢贪墨治理河道的专用钱款,可兄长还是要以防万一。”

“若是这钱款一层一层拨下来,真的出一两个不长眼的硕鼠,兄长也要提前思量思量,该如何与他们周旋。”

“才能使朝廷拨下来的所有钱都花在河道治理上。”

董七郎自然到江如簇说的是。

满怀壮志领着身边一大堆小厮仆从回了自己院。

江如簇叫住进进出出的一群人,连跟着她来的定儿一起,都在外头等候,这才慢悠悠进了屋。

寝房中,惠文君正亲手捏着帕子,一点一点将闻人旭眼角眉梢粘着的雪花冰碴擦拭掉。

她眼眶通红,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看到江如簇进来,还猛的惊了一下。

“女师这是熬了多久,瞧这眼眶红的。”

“您快别沾手了,这种事情交给下头人去做便好。”

看起来,惠文君应是想拒绝的,只是话未出口,她便又想到了什么,随着江如簇一同到案几前坐了。

只依旧不放心的对身边丫鬟连连交代了好几句。

又是叫她们动作轻点,闻人旭还有伤在身;又是叫她们快去看看,给闻人旭的药怎么还没熬好,去催一催。

“女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听闻,闻人先生在赌坊借了钱,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六万之多,且利息还在往上翻。”

惠文君脸色极差。

扭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闻人旭,半晌才弱声道:“我正在叫她们清点首饰钗环,送出去卖了能换不少钱。还有我从长安带出来的一副名家丹青,也一并卖了。应是能凑出六万钱。”

江如簇咋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师是打算用自己钱给闻人先生填窟窿?”

惠文君疑惑望江如簇:“那怎么办?”

“他原就穷困,如今被奸人所骗,心里本就不好受,我要是不帮他,叫他如何渡得过这一关。”

江如簇暗暗叹息一声。

她定定望着惠文君,直到将她看的无所适从,这才冷声开口。

“女师可要想分明了,闻人先生究竟是为人所骗,还是本身就不安分。”

“他口口声声说要对女师好,疼爱女师,结果,我们刚一离了都水府,他便去花楼里找姑娘,这难道也算是被人骗吗?”

“见女师这些日心情不好,有件事我便一直没有告诉女师,现在看来,是不得不说……”

江如簇话没说完。

原本安静的只有衣衫摩挲的室内,忽传来闻人旭的一声呻|吟。

这声音不但打断了江如簇的话。

还叫原本就一直惦记着那边的惠文君瞬间慌了神,她再也顾不上江如簇,疾步奔到床榻边,见闻人旭睁开眼睛,立刻便忍不住落了泪。

江如簇冷笑一声。

也跟着一起到了床榻边。

不顾闻人旭正对着惠文君掉泪装可怜,似笑非笑:“闻人先生醒的可真是时候,怎么就挑了如此要紧时间?”

“先生若是再晚醒上两刻,我便可以将先生之前在平阴城所做之事都告知给女师了。”

闻人旭眼底闪过一抹心虚之色。

他并不看江如簇,而是假模假式,做出一副疼痛难忍模样,痴痴望惠文君。

惠文君满面窘迫,扭头望向江如簇,开口便劝她离开。

江如簇默然一瞬,倏然笑开。

这个闻人旭,不但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枪,竟还有胆子挑拨她和惠文君感情了。

“女师莫要着急,我还有两句话,要和闻人先生说。”

她直勾勾盯着闻人旭一张脸,嘴角缓缓勾起笑容来:“方才在院子里便听说,闻人先生因感怀自己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悲愤之下去了花楼与赌坊,还欠下巨债,不知闻人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准备怎么还这笔钱?”

“能在城中开赌坊的,可都是十分有手段背景的人。”

“我早就听说过,这些人通常都会在手下养一批亡命之徒,专门对付那些借了钱不还的无赖。闻人先生以前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闻人旭目光游移,始终不敢看江如簇一眼。

反而更加握紧了惠文君的手。

眼看着惠文君又要劝说她离开,江如簇抢先开口。

“闻人先生早就说过,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你说你不愿卖身沦为奴籍,但最后还是签了字,那是因为你知晓你入的是董家,是挂在我兄长名下的。我兄长是个孝悌君子,只要你能一直与女师在一起,我兄长总会看在女师的面子上,烧了籍书,还你自由之身。”

“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闻人旭惶惶不安,再次求助般的望向惠文君。

可江如簇根本没有给惠文君开口机会。

“闻人先生,我可向你保证,若你遇到点事情就躲在我女师身后,便是你心里算盘打得再响,我也要让你一辈子当奴隶。”

“你知晓的,以兄长对我的疼爱,若我开口向兄长要你,那兄长立刻就能将你的一应契书全部送到我手里。”

闻人旭终于躲无可躲,擡头迎上江如簇目光。

他眼底极速闪过一丝懊恼之色,愤愤然盯着江如簇。

最终,还是气急败坏的回了话。

“我也没法子,我如今只能求助岚真。我可对天起誓,岚真今日替我出的所有钱,都算是我借她的,待日后我寻得良主,翻了身,定会一分不差将所有钱都还给岚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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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丶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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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借呀。”

江如簇笑着大赞闻人旭, 说他果然是有理想抱负的人,真是她低估他了。

又朝惠文君道:“女师瞧瞧,幸亏我是问了, 否则,还真要误会闻人先生是靠女娘养的没用儿郎了。”

惠文君也高兴起来,愉悦的望着闻人旭, 又心疼的问他身上的伤有没有好些,在外头有没有冻坏。

又说叫闻人旭不要担心,她已经将首饰钗环都清点出来了,明天就让人送出去换钱,肯定帮闻人旭度过这次难关。

闻人旭喜不自胜,对着惠文君好一番甜言蜜语, 又连连保证他以后一定好好疼惠文君, 绝不使她受半点委屈,他再也不逛花楼了, 也不去赌坊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

“闻人先生既然这么会疼人, 干嘛还要让女师变卖自己的首饰呀?”

“反正这笔钱你以后是要还的,那你与其借女师,累的女师变卖自己的首饰,倒不如来借我的, 闻人先生知道我是个生意人, 我手头多的是钱。只要闻人先生给我写张条子,签上你的大名,莫说是六万钱,便是六十万钱, 我也借给你, 而且我还不要求你按期归还。”

“就按照你说的, 待到来日你另择良主,翻了身再还我钱不迟。”

“你觉得怎样?”

惠文君从长安城带出来的钗环首饰,本就是她的珍爱之物。

当初来平阴一路上,惠文君曾将这些东西一一拿到江如簇面前,和她说起过每件物事的来历的。

江如簇知道,若不是到了情非得已地步,惠文君绝不舍得变卖这些东西。

果然,惠文君并没有阻止江如簇说下去。

反倒是闻人旭不愿意了。

他戟指怒目盯着江如簇:“你个小小女娘胡说什么,再怎么样,我也是你未来师公,我怎可用你的钱,这要是给外人知道了,我的脸还往哪里搁?”

接着他再次握住惠文君手,软言细语的诱哄。

口口声声说,只需惠文君暂时将那些钗环首饰和笔墨丹青卖出去,等他们手里有钱了,再一样一样买回来;接着又一再承诺,未来他还会给惠文君买更多更好看的钗环首饰,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给她买回来。待到他来日另择良主,得到重用,将挣回来的银钱全部都交由惠文君管,到时候惠文君想收藏什么样的笔墨丹青,都由着她。

“看来,闻人先生是不信我。”

江如簇笑盈盈打断闻人旭不停给惠文君画大饼行径。

“我可对天起誓,不论闻人先生借多少钱,我都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提起。如何?”

“闻人先生不知,女娘的首饰钗环,就和儿郎的笔墨砚台是一样的,都是命根子。能叫女师不远万里,从长安带到平阴来的首饰,必定都是她的心爱之物。闻人先生既然如此珍爱女师,又怎舍得她为此伤怀难过呢?”

闻人旭满脸尴尬。

谛视江如簇良久,又重新拉住惠文君手。

柔声细语:“岚真,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牵扯外人了吧?”

外人?

江如簇淡淡一笑,正欲好好质问质问闻人旭。

她与惠文君相识时候,闻人旭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沟里喝凉水呢。

现如今,她倒成了外人了。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惠文君就笑了。

她嗔怪的瞧了江如簇一眼,轻斥着纠正闻人旭。

“旭郎可莫要胡说。”

“我与阿弟到平阴后,不论是生活上,还是阿弟公务上,都多赖如簇照顾。她是我的学生,向来对我尊敬爱护有加;又已与阿弟定亲,如今已经是董家自己人了。她可不是外人。”

江如簇挑眉,似笑非笑望向闻人旭。

闻人旭一张脸瞬间扭曲后,又急速恢覆正常。

终于不情不愿应了拿江如簇的钱平账。

带着闻人旭写下的借据,江如簇一回院子,便交代江守去赌坊处理债务。

回来时,江守还带来了别的消息。

“说是林姑娘花楼今儿下晌忽燃起一场大火,衙门人和街坊四邻忙活了两三个时辰,才没生出大乱子。”

“花楼里的妈妈四处查问,查出是林姑娘厢房中点的线香被风吹倒了,先引燃了衣裳,又燃了罗帐,才生出的大火。花楼妈妈气的火冒三丈,已将林姑娘杖毙了。”

江如簇诧异。

她先前问及林姑娘来要账之事,不过是奇怪事情早已说好,钱也付过了,为何还要再来要账。她担心的是闻人旭从林姑娘的花楼借银子出来,输进赌坊。未曾想,这花楼妈妈倒是个会做人的,竟将事情处理的这样干净。

“林姑娘如此有本事,把闻人旭那样人都勾的五迷三道的,楼里妈妈也舍得?”

平儿立刻露出一副要笑不笑表情。

趴在江如簇耳边低语,说是中午时分,孙永盛去楼里喝了杯茶,要了在楼里常年和林姑娘打擂台的一位王姑娘听琴。

“孙公果然有手段。孙公来了,都有人护着女公子,替女公子出气了。”

“女公子不知道,奴这些日子真是憋屈的要死,直到此刻才痛快了些。”

江如簇幽幽叹息一声。

是呀,如今孙永盛忙完了手头事,有的是时间在平阴城中搅弄风云,收拾这城内外的魑魅魍魉了。

果然,闻人旭在惠文君屋里金尊玉贵的养了大半个月,将城里有经验的医师都请了个遍,终于好的能下地时,去外头办差,结果到天黑都未曾回来。

“惠文君已在院子里张望了许久,到如今也没回房休息。”

“女公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江如簇摇头。

如今这情势,她还是不去的好,惠文君需要的也不是她的劝慰。

她放下手中竹简,带着平儿进屋。

一路上平儿都情绪高涨。

“女公子,您都不知道,孙公有多厉害。他找了根绳子,将闻人先生绑起来,吊在房梁上,在那绳子上抹满了蜜糖,任由蛇鼠虫蚁啃噬,又正对着闻人先生的脖子,立了一把大刀。奴回来的时候,闻人先生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了。”

“女公子有句话说的当真不错,恶人自有恶人磨。”

“以后,便是给闻人先生一百个胆子,他也再不敢在这个院中胡作非为了。”

江如簇听得眉头直跳。

她自然知道孙永盛常年行走江湖,多的是手段折磨人,却没想到,这法子竟如此精彩。

绳子将人吊起来,下头立着刀,叫被吊起来的人时时受威胁,心惊胆战不算,还要往绳子上抹蜜糖,放蛇鼠虫蚁啃噬,岂不是更要让吊起来的人惊惧欲绝。

因为,被吊着的人心里明白,蛇鼠虫蚁啃噬蜜糖是不会停止的,沾了蜜糖的绳子不定何时就会被啃断,使他重重摔下去,将脖子砸在立起来的刀刃上,身首异处。

这世间,真正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面临死亡,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将命吊在一群没有神志思想的蛇鼠虫蚁口中,时时受死亡威胁。

如闻人旭那样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口蜜腹剑又屡教不改的东西,只要能往上爬,便是死,他也不怕。

所以,江如簇几番整治,他都未记在心上。

还是孙永盛这一招妙,直接吓破他的胆子,便能使他一看见江如簇就心生恐惧,再想犯毛病时,也会下意识掂量掂量。

与江如簇料想的分毫不差,第二日用膳时,惠文君没有露面。

董七郎使身边的小厮去请。

那小厮去了片刻,匆匆回来,说惠文君昨天站在院子里等闻人旭到后半夜,今日晨起精神不济,又歇下了。

一听闻人旭名字,董七郎立刻不高兴起来。

“又是他。自从他到了府中,阿姊就一直郁郁寡欢,为他费心劳神。”

董七郎闷头许久,突然对江如簇道:“如簇妹妹,依我看,阿姊以前就是被家里拘的太紧,所闻所见,都是与我们家世相当的谦谦君子,又个个都克己覆礼。她定是从来没有见过如闻人旭这样张扬不羁的儿郎,才会被他所骗。”

“你说,要是我们在府中多多办几场宴会,遍请平阴城中的文人名士,会不会叫阿姊将心思从闻人旭身上挪开?”

江如簇不置可否。

这个法子,她也想过,但最终并未付诸行动。

“兄长看来是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当日我注意到女师日日与闻人先生出门时,曾着意追过她两次。”

“她每每跟着闻人先生出门,都是到酒楼中去。闻人先生与平阴城中的公子雅士们在堂中吟诗弄赋,女师便坐在楼上的包厢里看着他们。只怕那时候,女师便已见过平阴城中的大半儿郎了,可她依旧只对闻人先生动了心。”

“只怕兄长这法子无用。”

董七郎接过江如簇亲手送上的糕粥,用了几口。

却始终眉头紧皱。

“若是这样也不行,那我就只能给家中去信,将此事告知给阿翁了。”

“阿姊是跟着我出门的,要是任由她在平阴坏了名声,让我怎么向阿翁交代?”

江如簇心立刻一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些日子,她一直注意惠文君那边动向,也未再劝说过她与闻人旭分开事,就是担心,若是将惠文君逼急了,她直接带着闻人旭回长安。

她好不容易想办法逼闻人旭签了奴契,将他困在平阴。

又怎能眼看着董七郎将他引进董家。

93丶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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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可曾想过, 若是女师被君舅召回长安时,非得要带上闻人先生;或是叫闻人先生知晓此事,使尽手段让女师带他一同入长安。我们又要如何应对?”

“兄长与闻人先生也打过多日交道, 应也了解他为人。”

“他是个有野心的,为了实现心中抱负,他什么都愿意做。兄长难道真以为世上有这般巧合的事, 大街上突然出现一个被轻辱的落魄儿郎,就入了女师的眼,使一向性情疏淡的她出言相帮;偏偏这个人还十分了解女师的性情喜好,短短数日便引得女师助他入府,对他动心?”

董七郎一楞。

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眼看着董七郎这一番变化,江如簇总算欣慰几许。

不枉她费尽心思, 抓住机会就教董七郎为人处世事, 如今他也算是半只脚踏进门了。

“兄长放宽心吧,我已求孙公出手, 暂时困住了闻人先生。”

“我们先看看女师反应, 若是女师能就此离了闻人先生,那闻人先生便再也不必出现在我们都水府了,定是叫他在平阴城待不下去。”

“若是女师不能没有闻人先生,我也定使孙公手段使尽, 叫他好好长记性, 日后只能老老实实行事。”

董七郎感激望向江如簇,握住她的手,怎么都不愿意松开。

连连感叹,自从身边有了江如簇, 他不论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 说江如簇是他的福星。

送董七郎去公务后, 江如簇特地到惠文君院子走了一趟。

院里静悄悄的,连个走动的人影都看不见。

江如簇一路走到门口,还没撩起帘子,就闻到一股子安息香味道。

“芳澜君来了。”

惠文君身边的大丫鬟急匆匆自里面迎出来。

眼眶通红朝江如簇拜下。

“求芳澜君帮帮我家女公子吧。”

“昨夜闻人先生没回来,我家女公子在院子里等了半夜,站的腿都麻了,眼泪流个不停。奴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女公子,一直到天将近亮时,才撑不住歇下。”

忠心耿耿的丫鬟跪在江如簇面前,痛哭流涕。

“芳澜君,奴知晓您手段通天,求您帮帮我家女公子吧,我家女公子离不了闻人先生的。”

江如簇只觉脑子嗡嗡的。

她一边急声叫平儿将人扶起来;一边说立刻派人出去找,叫她只管安心照顾惠文君。

回院子的一路上,平儿都一言不发。

直至扶着江如簇坐在软榻上,才幽幽叹了口气。

“女公子,那我们现下怎办,可是要立刻叫闻人先生回府?”

“也不知惠文君这是怎的了,怎么就非闻人先生不可了呢!”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说到底,惠文君就是个始终被养在深闺里的女娘,她纵然是博览群书,翻遍天下古籍;再渴望外头天地,也只能是心向往之。

正好闻人旭是个有些才华,吃过各种样苦头,见识过许多人情冷暖之人。他只需抓住惠文君向往外头广阔天地的引子,时不时与她讲一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见闻,再三不五时的倾吐些委屈与可怜。便能使惠文君对他又爱又怜又敬。将她一颗心牢牢掌控在手中。

不过就是个乖乖女爱上坏男人的故事,江如簇曾经见识过很多。

“再等等吧,先看看女师究竟是何等样反应,我们再思量如何行事。”

若是按照江如簇心中所想,闻人旭此人是留不得的。

但她一直未下令直接取闻人旭性命,就是担心惠文君离了闻人旭,作出些极端事。

而且,她隐隐有直觉,惠文君定会那样。

果然,其后数日,惠文君都是以泪洗面,半点东西也吃不下,就是江如簇与董七郎轮番劝说,她勉强用些糕粥,转眼也都因不适,全吐了出来。

将原本一张白皙瑰丽面庞熬的蜡黄。

知道不能再等了,江如簇最终还是给孙永盛传话,叫他将闻人旭放了。

未曾想,闻人旭还是没有回都水府。

“闻人旭那狗东西,应是被我的连番手段吓破了胆子,不敢再靠近都水府了。”

“女公子放心,我已派人在城中遍寻他的踪迹,也已叫人出城去追了。”

“他身上无钱,定走不远。”

孙永盛是个性情豪爽的,应是十分不喜闻人旭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提起他名字就不住撇嘴。

但最终还是忍住,不曾说脏话咒骂闻人旭。

他满脸敬佩看江如簇。

“女公子所料果然不错,那闻人旭背后还另有其人。”

江如簇猛坐起。

果然如此。

她急切望向孙永盛,正要仔细问问,却听孙永盛道:“不过,他也不知晓那人究竟是谁。”

“他被我贴加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吐口,说他因读过些书,又喜作诗文,故而进了平阴城没多少日子,便吸引了一位花楼女子倾慕,与他日日相伴。”

“那女子知他心中所愿,便托遍关系,想替他求得一位长安城的商人或是名士引荐,使他能风风光光入长安,用最快速度崭露头角,觅得良主。”

据孙永盛说,那花楼女子几乎散尽积蓄,又兼出卖皮|肉,总算在一位长安城商人那里,求到了一位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垂青。

不过,那人从未有书信给闻人旭,更没有和闻人旭见过面。

只通过那个长安城商人给闻人旭传消息。

叫闻人旭在某月某日的某时某分,在特定地方做一件指定之事。

“与惠文君偶遇,便是那人交给他做的第三件事。且那人曾提前将惠文君的性情与经历都详细告知给闻人旭,信息十分细致,甚至到了都看过些什么书,写过什么样文章诗赋,以及平日用的是何等样胭脂水粉润颜膏。”

“那人向闻人旭许诺,只要他能牢牢将惠文君拿捏在手心,他便作保,使他成为这天下,最最最尊贵,受人敬仰的谋臣。”

江如簇不住咋舌,连连皱眉。

什么叫作保让闻人旭成为天下最尊贵,最受人敬仰的谋臣?

“这样大口气,难不成这人是能在陛下身边说的上话的?”

江如簇大胆猜测。

孙永盛却谨慎起来。

“拿到这消息,我便往长安城送信,叫手下好好查一查长安城究竟有哪些人能这样了解惠文君,结果……”

孙永盛露出一言难尽表情,尴尬望江如簇。

不用他说,江如簇已明白了。

惠文君出身董家,有一个十分受皇帝器重的父亲,使得她在长安城一众女娘中地位超凡。

更何况,她自小便跟着董公和董老夫人读书作章,在此一道上天赋极高,未及笄时,便咏出了十分了不得的赋,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两。便是宫中贵人提起她,都是不住口的称赞与推崇。

于是,皇帝便特下了旨意,宣惠文君入宫,做了四公主两年女师。

待到四公主远嫁塞外,惠文君得以出宫后,长安城那些世家门阀的名门贵女,更是竞相邀请惠文君,以能与她相交为荣。

还以能邀请到惠文君出席她们所设之宴席为傲。

“惠文君在长安城中名声极响,便是街上的小小孩童,也能将惠文君是在什么时候读的什么书,做了什么样文章说的一清二楚。”

“那些胭脂水粉铺子更是了不得,直接挂出何等样胭脂水粉是惠文君用过的,来招揽客人。”

“我便查无可查了。”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

她一瞬间心思电转,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当日,东野公曾与我分析过,闻人旭背后若真是有人指使,那这人定是冲着董家,冲着董公去的。”

“但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董公深得陛下信重,又培养出一个能时时在陛下耳边吹风的得意弟子,俨然是朝中文臣领袖;满朝文臣皆需看他眼色行事,便是连丞相大人,都不得不忌惮他三分。这朝中还能有谁与他作对?”

“难不成,闻人旭是丞相大人派来的?”

若按朝臣规制论,丞相大人才应是上承陛下天恩,下令满朝文臣的精神领袖。

偏偏本朝出了董公这么个名臣。让陛下采纳他的谏言,一改先朝众君无为而治理念,开始大刀阔斧整顿朝纲,彻底推行文臣治国,武将安邦政策。

使得丞相大人完全没入了董公的耀目光环下。

让满朝文臣只知董公,不知丞相。

“丞相大人想要夺回统领文臣之权,所以,从女师与兄长这里下手,要扳倒董公?”

孙永盛静默片刻。

他似是想到了非常不得了的大事,满脸严肃望江如簇。

“女公子为何不怀疑此事是武将所为?”

“我虽是个大老粗,并不如何将这样曲里拐弯的玩意放在心中。却也经常听营中一些世家出身的武将提起,先皇在位时,曾经满朝都是武将的天下,便是当今陛下也一样。在董公未出现前,朝廷一应事务,也都是陛下与众武将商议的,文臣只能负责做记录写诏书,陛下那里,根本没有他们半点地位。”

“会不会是朝中某位武将,因不满如今必须与文臣分庭抗礼,起意想对付董公?”

江如簇想也不想,就冲孙永盛摇起头来。

不可能是武将。

且不说,武将大半都是粗人;便是少有几个如高翧睿那样有智计的,也绝不会将心思动在女人身上,以内宅妇人做突破口,瓦解对手。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想休整休整,但我出频道了,所以,我不能休息了。

但是,容我改一下更新时间,这一周(12月1日~12月7日)每天9点和21点各更新一章。

感谢在2022-12-01 04:22:08~2022-12-01 20:0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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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丶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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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为何这般笃定?”

江如簇冁然而笑:“且不说高大人是武将中的首官, 观他此次在长安城行事,手下众多武将应是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便无人敢背着他做出这么大手脚。”

“更别提高大人自小养在陛下身边, 陛下作为天下君主,一向行的是霸王之道,霸道以力服人, 王道以德服人,所以高将军无论做什么都明火执仗,从不屑于耍弄阴谋。那受他管制的众多武将,自然也会效仿他行事。”

“所以,我敢肯定,此事定和朝中武将毫无关系。”

江如簇郑重其事朝孙永盛拜倒。

“还请孙公帮我, 无论使出何等样手段, 都要好好查一查丞相大人。”

孙永盛向来佩服江如簇计谋,对她自然无有不从。

他爽快应了一声, 转身就要离开。

却被江如簇叫住。

“孙公, 若你能腾得出手,还请连董公一起查。”

孙永盛疑惑驻足。

“还请女公子教我,为何要这般行事?”

“因为我相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总要知晓那些人为何要下这么大本钱对付董公;而董公又做了何等样伤天害理事, 竟引来这样神秘且强大的敌手。”

孙永盛一楞, 忽然笑了。

“以前总听女公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看女公子行事,我总算明白了。”

闻人旭最终还是被找回来了。

孙永盛身边人来报, 寻到闻人旭的时候, 他已出了平阴城。

走上往长安的小道。

只可惜, 闻人旭只有一双腿,远没有孙公身边人的牛马快。

当天下午,闻人旭就被压到了江如簇眼前。

他再也没有了往日趾高气扬模样,跪在江如簇面前瑟瑟发抖,说句话都结结巴巴。

“芳澜君,我知你不想让我与惠文君在一起,你三番四次为难我,不就是想让我离惠文君远一点吗?”

“那为什么我走了,你还要再把我绑回来?”

并不需要江如簇开口。

平儿已代劳了。

“闻人先生好大的气派,你明知自己是都水府的仆从,竟还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外逃。如你这般的逃奴,一旦被主子抓回来,就是直接杖毙打杀了,也不过分。你却不知自己死期近在眼前,竟还抖起来,胆敢质问上君。”

闻人旭怕江如簇,却不怕平儿。

他一双眼睛不满盯着平儿:“怎么,做下人的心有不解,难道还不能问上一问了吗?”

“可以。”

江如簇止住欲和闻人旭辩驳的平儿。

笑的十分好看。

“闻人先生既然想不明白,那我便清楚告诉你。”

“不要说你如今只是都水府的仆从,身契捏在我兄长手里,还背着我的债;便是你今天真的只是个自由身,又怎么样?”

“你有胆子受人指使,不择手段使我女师为你动心,爱你到不可自拔,那便要做好一辈子呆在她身边,哄她开心,使她愉悦的准备。都已经引得我女师非你不可了,你以为你还能随随便便脱身吗?”

“闻人先生这些天一直被吊在房梁上,甫一被放出来就着急逃命,那你应该还不知晓,半个月前哄着你在花楼里一掷千金的林姑娘,昨天已死在花楼妈妈的刑杖下了。”

江如簇笑容如天使,说出来的话却似魔鬼般,令人恐惧。

她将在花楼与赌坊的一应安排,全数告知了闻人旭。

笑眯眯看着闻人旭惊骇目光,再次慢吞吞开口。

“闻人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做任何有可能惹我生气,惹我女师伤心的事了。”

“女师爱你,我确实不能杀了你;但我可以打残了你,叫你一辈子躺在床榻之上,当个废人。”

“这世上,会讲故事,会哄女娘开心的儿郎不止你一个。你应该好好珍惜被我女师喜爱的日子,想办法让她高兴,喜欢你更长时间。因为,来日她对你伤心失望,不再喜欢你之日,便是你死期到来之时。”

“我已将我的底牌摊在你面前了,我劝你最好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便是你真有一日成为陛下之谋臣,我也能想出千万个法子,弄死你。”

江如簇朝闻人旭指了指房中香案上供着的玉兽。

戏谑又嘲弄。

“闻人先生这样身份,是不堪听陛下旨意的。自然也不知晓,那日被你拦路告状的天使大人,除了替六公主送及笄礼物给我,还替陛下送来了这个。”

“这是陛下的御用之物,陛下有令,只要我手持此玉兽,便可代他行事。”

“闻人先生不择手段,一心想择良主实现心中抱负,我十分感佩。可我也应该叫闻人先生知晓,这天下最最尊贵,最最强大的皇帝陛下,早已是我的主公了。闻人先生就是抢破了脑袋,最终真的实现心中理想,成为陛下谋臣,也不可能后来者居上,使陛下对你的信任多过我。”

“所以,我劝闻人先生,最好不要再惹我动怒,否则,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听明白了吗?”

闻人旭早在看到江如簇香案上供奉的圣旨与玉兽时,就已被吓得傻了眼。

他狼狈跌倒在地上。

不住摇头。

连连说,他也是受人蛊惑,现下他真的已经后悔了,求江如簇放他一条生路。

却惹得江如簇又一声冷笑。

“闻人先生既是个经历丰富的,便应该清楚;与虎谋皮,就要做好随时付出代价的准备。”

“我女师不是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女娘;我们都水府这条船也不是你想上就上,想下就能下的。”

“你与其跪在我面前,要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如想法子伺候好我女师,她脸上的笑就是你的生路。我再说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再敢让她为你落一滴泪,那我就挑断你一根筋。我已想过了,骨头断了可以长好;可手筋脚筋若是断了,那你便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残废了。”

闻人旭心惊胆战,心下惶惶的连站都站不起来。

被尺树二人架出去的时候,嘴里才想起来念叨,口口声声说江如簇是恶魔,是这世间最令人心生恐惧,也最残忍的女娘。

又说皇帝陛下也是被她蒙骗,总有一天,皇帝陛下会发现她的真面目,她不会有好下场。

江如簇却全然不将他的叫嚣放在眼里。

反而笑得越发大声。

“我有没有好下场,不用你管;你只需知晓,如今你的命,和你一心想求的前程,都捏在我手里。”

闻人旭犹如挨了当头一击。

直至被尺树二人拉出院子,也未敢再发出丝毫声音。

自那日起,都水府终于恢覆了最初的宁静。

看着惠文君脸上日益增加的笑颜,不论是江如簇,还是董七郎都大松了口气。

起初董七郎还极其不放心,时不时便在江如簇耳边提一声闻人旭,偶尔也会亲自出言敲打敲打他;直到确定闻人旭是真的老实了,他才对着江如簇连连作揖,说多亏了江如簇帮他大忙,否则他还真不知晓该如何料理此事。

江如簇自然是柔声细语的哄着他,叫他只管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河道改造事上。

后宅一应事情都由她打理。

很快,长安城便再次传来皇帝陛下旨意。皇帝陛下已看过江如簇与董七郎送上去的图纸和奏书,特准治理河道事一切可由他们自行决定;又给他们送来许多赏赐。

这次来的,不只有宣旨的天使大人,还有高翧睿和东野涉,以及被皇帝陛下派来的一众长安城官员。这些大小官员日后都将留在都水府中,全力辅助董七郎和东野涉行治理河道事。

高翧睿此来,是给江如簇和孙永盛送汝南郡堪舆图的。

董七郎自然以礼相待,而江如簇,作为如今都水府的半个主人,也需得在席上作陪。

“近些日一直不见东野公,我还以为日后再也不需和东野公吵架了呢?”

东野涉眼睛一瞪,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连连感慨他是个命苦之人。

“治理河道事有芳澜君统领全局,高将军看我帮不上忙,便把我拉到军营里去,操|练了一番,逼得我带兵去剿匪。”

“累得我这把老骨头在深山野林里钻了一个多月,才将那一群狡猾鼠辈全数歼|灭。”

东野涉一边说话,一边目光促狭的朝江如簇看。

“说起来,芳澜君可得好好谢谢我才行。”

“我把那群孙子堵在悬崖边,又是哄骗又是恐|吓,才问清楚他们来历。原来他们都是并州太原郡人士,说是以前和芳澜君结过仇,所以一路追着芳澜君从并州到了长安,现下又追到洛州。就是要找准机会,杀了芳澜君。”

江如簇一惊。

当日猜想成了真,没想到,那些人还真与她有关系。

她下意识望向高翧睿。

他好像一直沈浸在自己世界,只垂目望着眼前茶盏,似乎要将那茶水看的生出花来。

董七郎也被吓一跳。

紧紧握住江如簇手,又惊又怕又不解,只教东野涉详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又连连感慨还好江如簇不常在外走动,没能叫那些人抓住机会付诸行动。

东野涉兴味的目光在江如簇与高翧睿身上一扫而过。

正要侃侃而谈,却被江如簇先一步打断。

“兄长不必担心,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她警告盯了一眼东野涉,这才将那个雪天,在江家粮仓发生的一切告诉董七郎。

95丶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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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知晓有这群人, 所以早已有防备了,但凡出门,身边都带着武功高强的护卫。兄长不必为我担心。”

江如簇十分不爽, 盯着东野涉,淡淡威胁。

“东野公话真是太多了,这样闲散姿态, 就合该叫高大人将你扯到沙场上去,好好磨练磨练。”

应是见江如簇目光不善,东野涉立刻眉毛一抖,不由自主扭头望高翧睿。

见高翧睿也正不眨眼盯着他,他立刻认怂。

装出一副专心致志摆弄茶盏的模样,低着头不说话了。

董七郎并没有注意他们三人间的眉眼官司, 反而不解起来:“如簇妹妹, 若是照你所说,那这夥贼寇除了要找你寻仇外, 应还会再找你家人才对。他们在并州不会有事吧?”

江如簇尴尬, 这问题她还真答不出来。

因为她从未在意过。

“芳澜君自从入了长安城,就忙得头脚倒悬,应是未曾与家里通过几次信吧?”

高翧睿忽然开口,替江如簇解围。

“东野公不是审问过那些贼匪流寇吗, 想来他应该知晓芳澜君的家人好不好。”

东野涉被点名, 眉头一跳一跳,高深莫测的目光在江如簇与高翧睿身上转了又转,到底还是强忍着没有露出异样。

他擡头望天。

“大灾后,高将军便使长远军在并州各处大街上巡逻;处置晋阳王谋反事时, 他又派出营中数支精锐, 将附近几个山头的贼寇全数剿灭。他们这群人还是见机快, 才逃出生天的。”

“后来,高将军率大军离开并州,紧接着,芳澜君便被陛下召到了长安。”

“他们也曾起意想对付芳澜君家人,但当时芳澜君的伯父仲父都在家中丁忧守孝,芳澜君伯父是个厉害角色,再加上有县衙相助,使他们屡屡不能得手。他们这才追着芳澜君到长安城,谁知道,他们才刚在长安城郊展露踪迹,便再次被高将军盯上,使他们疲于奔命,没机会对芳澜君动手。”

东野涉老神在在看芳澜君。

不住声感慨。

“说来也是他们点背,本来他们追着芳澜君进入河南郡,终于找到机会,要对你动手。结果,却出了灵宝寺刺杀事,你身边身怀武艺的数位高手一齐出手,他们自知不是你身边那些人的对手,便及时叫停那次行动,想着到洛州之后,再想周全法子徐徐图之。”

“结果,高将军要往汝南郡平息反叛事,就又盯上了他们;然后,又遇到了我。”

这下,轮到江如簇想翻白眼了。

什么叫那些追杀她的贼匪流寇点背?

倒霉的是她吧。

要是没有灵宝寺事,那些人向她动手,她的人早就将他们撂在河南郡了。

又何须劳动高翧睿与东野涉。

还要让东野涉在这里说嘴!

“如此说来,真是多谢子霆和东野公了。”

董七郎郑重站起,向坐在对面的高翧睿二人恭敬作揖。

东野涉看着高翧睿脸色,连连道清剿流寇贼匪本来就是他们这些武官应尽之责,当不上董七郎的谢。

他摸着下巴上羊角胡子。

乐呵呵:“再说了,芳澜君可是我的上官,要是没有她在都水府中坐镇,又统领全局,我这治理河道的愿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董七郎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身边小厮自亭外匆匆而来,趴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他只对江如簇交代了句,董公从长安送信来,便阔步而去。

连带,还领走了亭中大部分仆从小厮。

江如簇想了想,吩咐剩馀伺候的仆从小厮们都远远站开,这才郑重了神色问东野涉。

“东野公,上次事情说到一半,你只讲了汝南王与晋阳王关系,却没有说清白淮阳王事。”

东野涉脸一黑,嘴里嘀嘀咕咕,连连质问江如簇为何不问董七郎。

董七郎怎么也算是半个局中人。

比他们这些局外人知道的更清楚。

又说,他们如今坐在都水府中,要是还说董公的不是,岂不变成村头讲笑话的长舌妇了。

“现任淮阳王的父亲,曾是先皇时期的重臣,是老黄无为之治的坚实拥护者。”

“陛下登基后,启用董公,大力推广董公提出的三纲五常之治,使前任淮阳王手中权柄逐渐缩减。前任淮阳王屡次上书陛下,弹劾董公,反对陛下改制,结果却惹来陛下更大怒火,被赏酒赐死。现任淮阳王上位后,一直韬光养晦,蛰伏筹谋多年,如今总算露出青面獠牙,打算动手了。”

高翧睿一番话惹的江如簇连连咋舌。

也引得东野涉连连侧目。

“真是奇了,高将军前些日不是还教训我,如今在地方为官,应当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道理。叫我不要随便妄议朝堂事。”

“怎的,碰上芳澜君,您这什么规矩都能改上一改了,是吗?”

高翧睿不出声,只不赞同望向东野涉。

立刻叫他再次闭上嘴巴,擡头望天。

江如簇却不住笑语出声。

“原是这样。”

她慢条斯理扭头,去寻东野涉麻烦:“东野公这张嘴,可真是妙的很。总是能自觉分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您这脑袋怕是久不用了,有些不好使。”

“不然怎么不该说的话,您偏要说;该说的话,您却死活不肯说?”

东野涉嘴巴一张,话还未说出口,那边高翧睿已被他二人机锋逗的笑出声。

他瞬间偃旗息鼓,敢怒不敢言瞪着江如簇。

江如簇却不以为然:“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说到底,黄老和三纲五常的创造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君者看中了这些思想言论,觉得其中观点能为自己所用,能使君上更好更有力,更合乎情理的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启用这些思想言论的创始人,大力推行这些学说的,都是陛下。

与董公又有多大相关。

“这事情和董公有什么关系,你又何至于忌讳到那般地步?”

“若是非要和董公扯上关系,那也是董公看出了陛下心中所想,提出了一个能被陛下所用的思想言论,使陛下能名正言顺整顿朝纲,集中权力。”

“这和大宅院里,新旧势力更叠中的启用和弃用是一模一样的,也没什么好忌讳。”

东野涉被江如簇怼的说不出话,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求助般望向高翧睿。

可高翧睿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江如簇,根本没注意到他动作,气的他又翻了好几个白眼,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那高大人可是要继续往淮阳郡平叛?”

高翧睿摇头。

先说,陛下此前已经派了袁将军前往淮阳平叛,后又说袁将军此战虽艰险,但收效不错。

如今已经带着大军和淮阳郡堪舆图,在折返长安城路上了。

“待到袁将军将淮阳郡堪舆图送来,给你们用完后,我还需得将所有堪舆图,以及你们绘制出来的黄河水域图一并带回长安。”

也就是说,高翧睿还会在洛州多呆些时日。

似乎看出江如簇不自在,高翧睿缓缓一笑,道:“东野公已大致与我说过你的改道计划了,我留在洛州这些日,正好可以助你们做一些百姓动迁事。”

江如簇恍然。

是,要说黄河改道事最艰难部分,绝不是拿到沿途各郡县的堪舆图,也不是上下联动各郡县父母官一起配合整体工程行事。

最难,也是最有可能产生大规模矛盾与冲突的,一定是百姓动迁事。

一旦黄河改道的详细图纸画出来,那沿途需要配合工程的所有黎民百姓,就都需搬离故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俗话说,故土难离。

动迁事,便是在江如簇来的那个时代,都是官方不得不重视的老大难问题。

更何况十分注重宗族与宗祠的如今。

万一真的发生大规模冲突,也确实需要武力相助。

可若是将此事托给高翧睿……

别的不说,若叫皇帝陛下知晓,高翧睿又将经常与她见面,和她多有接触。那她岂不是又要遭殃?

“高大人可是已经将此事报请陛下了,是陛下已经恩准了吗?”

“您先前不还准备出征往陇西去吗?”

江如簇此话一出,立刻叫原本其乐融融的亭中弥漫起淡淡冷意。

高翧睿略含薄怒眸子紧紧盯着江如簇。

很明显,他已然洞悉江如簇之意。

说时迟,那时快。

一直装死的东野涉在高翧睿马上要发脾气的关键时刻跳出来。

“哎呀呀,这是怎么的,这不是好好说着话呢吗?”

“怎么还动起怒来了。”

他目光幽幽,在江如簇面上一扫而过,呵呵干笑两声。

“芳澜君还说我脑袋不好使,我看你也差不多。”

“高将军是朝廷重臣,又领了长远军几万大军在外,需要在洛州滞留些许时日,自然是已经报请陛下,而且已经得到陛下准许了的。”

他絮絮叨叨的,好半天才说明白。

是他顾及到洛州境内的黄河沿岸多是豪门望族,以他一个郡太守和半吊子都水官的身份,怕是搞不定那些望族世家。所以,他才将主意打到了暂时滞留此地,等待将堪舆图带回长安的高翧睿身上。

高翧睿既是手握重兵,可一言九鼎的权臣;又是皇后内弟,身份贵重,若是由他出面,说动那些豪门望族动迁,定是能事半功倍。

所以,东野涉早就以自己名义,上书给陛下。

只等着陛下旨意一到,高翧睿便可助他们行事了。

96丶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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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日的, 东野公做什么梦。”

“妾敢保证,陛下绝不会同意东野公所请,否则, 妾就将脑袋割下来,给东野公当榻席坐。”

高翧睿惊愕侧目望过来。

东野涉则是惊得啊一声叫出来,满目困惑望着江如簇, 连连道芳澜君此话怎讲,高将军如今就在洛州,怎就不能助我们行事了。治理河道这样大事,需要组织动迁的百姓绝不在少数,无论如何,此事也需得有武官在旁, 这样才可确保此事所涉的百姓不聚众闹事, 不轻易发生暴动。

江如簇淡淡一笑。

“东野公说的对,但高大人是何等样身份, 岂能和普通武官相提并论?”

“亏东野公还总在妾耳边说起与高大人在军营中旧事, 你觉得以陛下对高大人的看重,会允许他搅到这种烂摊子里吗?”

“你知此次动迁范围内多是世家望族,便想躲在高大人身后,叫高大人替你得罪人, 难道陛下就不知晓吗。在陛下眼中, 高大人是要为他驰骋沙场,开疆拓土的英雄,总有一日,会建立不世功勋;他又怎会舍得高大人如此得罪世家望族, 来日在朝堂上受人排挤?”

东野涉彻底惊住, 好半天没回过神。

高翧睿依旧目不转睛, 盯着江如簇看,他眸中波光粼动,带着翻涌起伏的暗潮,一下下拍打江如簇心弦,使她胸腔不住发疼。

她强自镇定,假作寻常般收回目光。

又连连吩咐身边伺候的丫鬟仆从,给高翧睿与东野涉添茶添水。

“我已与你说了,我不回长安。”

“我也不想娶和嘉郡主,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就此返还长安,使我受陛下逼迫,娶别的女娘为妻?”

“你要嫁董七郎,嫁你的便是,为何还要管我?”

高翧睿终于动怒。

冰寒雪冷盯着江如簇,眼底带着令人心惊的恨意。

江如簇坐立难安。

嘴唇煽动几次想辩驳,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真想起身就走,却也知晓不能将客人单独留在亭中道理,只能硬着头皮重新低下头,只做不见高翧睿样。

结果,却听到他一声嘲讽的笑。

“江如簇,你的心果真是石头做的,够冷够硬,任凭我怎么捂都捂不热。”

“我真是太蠢了,竟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娘,任由你将我的傲骨与尊严踩踏在脚底,还对你痴心不悔。我真是太蠢了。”

“只怕我每次自以为是替你着想时,你心里都在笑话我吧?”

“好,我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见你,不与你说话。不叫你有半点担心,陛下会不会因我之故赐死你。我如你的愿,行了吧?”

望着高翧睿如风卷云涌般,急速离开的背影。

江如簇身体颤栗不止。

一连喝了好几杯热茶,才终于平覆心境。

她握着平儿胳膊,返虚入浑般回到院子,才一进门,便腿软摔倒在地。

“女公子。”

平儿连扶带托的将她送进房中,还未说话,眼泪便掉了下来。

“女公子,你可千万别将高将军话放在心上,他就是一时情急,说出来的都是气话,您千万别吃心。”

“您可一定要保重自己身子。”

江如簇其实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就是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浑身力气全部被抽空了般,提不起精神。

她想叫平儿别担心,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的力气。

她困倦的闭上眼睛,只想好好睡一觉。

迷迷茫茫的,却听到身边不断有言语交谈声,鼻端与舌尖也涌入苦哈哈的汤药。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却始终提不起来劲。

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惠文君哭声。

浑浑噩噩间,江如簇心中忽生出一股惊天动地的怨气。

她怨老天为什么要将她送到这里来;既将她送到了这里,为什么不给她一个好出身;她根本不想要多富贵,哪怕是生在山野农户之中,只需有慈爱的父母,有相亲的兄弟姐妹;能使她在困顿之时有所依靠,她便知足了。

她也怨董公为什么不问她意见,便要替董七郎求娶她,董七郎肩膀那么单薄,怎堪成为她的依靠,反而处处都需要她哄着教着。

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她也是个小女娘。

她也需要人保护疼爱。

她最怨的却是高翧睿。

他凭什么那样误解她,看轻她。

明明是他非要将她拉入这困局之中,使她成为皇帝眼中钉,不得不为了求生而疲于奔命,委屈勉强自己,他为什么还要说出那样话,伤她的心。

若是可以,她真想好好质问质问高翧睿,为什么一定要逼她?

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对她?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却要遭受这样对待?

难道就因为她是商户女,就因为她想活着,她就必须要这么辛苦吗?

她似乎落了泪。

她能知晓,却控制不了。

她只能隐隐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馨香,始终弥漫在她床榻之前,有人在用帕子温柔的拭去她眼角不断生出的泪水,将一碗又一碗难闻更难喝的汤药艰难灌入她口中。

她也不知自己糊涂了几日,又清醒了几日。

直到耳朵里重新传进平儿声音。

平儿叫了一声惠文君。

惠文君?

女师!

对,她不能倒下,她要是倒下了,还怎么保护惠文君。惠文君那样柔弱的女娘,若是没有她相护,非得被闻人旭生吞活剥了不可。

她必须打起精神,必须好起来。

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做,她还没查明白闻人旭究竟是为谁办事,想要达成何等样目的,又会给惠文君带来怎样伤害,她不能倒下。

她艰难吞咽又苦又涩的汤药,耳边却传来惠文君松了口气的轻呼声。

直到她身上终于有了力气,能睁开眼睛,才发现屋外早已是黑漆漆一片,只有寝房内亮着点点油灯。惠文君搬了张软榻,就躺在她床榻边;平儿也歪着脑袋,趴在她手边沈睡。

她手指不由抽动一下,平儿立刻清醒,望进她眼睛的一瞬间,便欢呼起来。

“女公子,女公子,您总算醒了。”

“奴都快要被您吓死了,您终于醒了。”

江如簇下意识望向惠文君。

她应是十分困倦了,只在平儿声音中不安的蹙了蹙眉,便再次昏睡过去。

平儿急忙解释:“女公子病了一旬,烧的稀里糊涂退不了热,惠文君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您,半步都未曾离开您榻前,她肯定是累极了。”

江如簇眨眼。

她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还得平儿扶着才能坐起来。

平儿给她送了杯茶,见她扭头往外望,又着急解释:“姑爷也一直守在您床边,是方才长安城来的一位大人传话,要找姑爷商量重要事,才将他叫出去。”

“奴现在便使人请姑爷来。”

江如簇着急想阻止,话还未说出口,便已止不住咳嗽起来。

平儿连连给她拍背顺气。

下一瞬,她便被匆匆而来的人拢入怀中。

“如簇妹妹。”

宽大又温热的手掌不断在她脊背上摩挲,江如簇鼻端弥漫着熟悉熏香气味,好容易才顺过气来。

望着董七郎担忧眉眼,江如簇长长喘息,半晌才终于提气,叫了声兄长。

却惹得董七郎愈发怜惜,将她抱得更紧。

口口声声说是他不好,是他没有照顾好江如簇,才叫她受风着凉,还发起高热;又不停说,都是他学的太慢,才让江如簇费心劳力,事事都得为他担心,忧思过度,昏迷不醒。

“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我这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江如簇到底精神不济,听着董七郎在她耳边不住道歉,又连连保证他一定更加上进,按照她教的那样,多听多看,不轻易下结论;没多久便又昏睡过去。

待到她再次睁开眼时,董七郎和惠文君都坐在她榻边,正低声争辩什么,言语间似乎还提到了孙永盛。

“女师。”

丞相大人和董公都不好查,为了确保得到消息真实可靠,孙永盛已经离府多日了。

董七郎小心翼翼将她从被子里扶出来。一边关怀她可否好些了,需不需要医士再入府看看;一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将茶盏捧到她眼前。

喝过一口热茶,江如簇身上总算有了一些力气。

她病怏怏靠在软枕上:“兄长,我好像听到你与女师说起孙公。”

董七郎点头。

说是孙永盛天不亮便进了门,此刻正在院外候着,无论如何都要见江如簇一面。

只是他心里有些不愿意。

“如簇妹妹,你这次情形实在凶险,高烧数日未退,就连医士都说你危在旦夕。外头的事情就暂时别管了,不论孙公有何事找你,都叫他再等两日,等你再养养精神。好不好?”

看着董七郎与惠文君眼下的乌青,及脸上遮不住的疲惫。江如簇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应下来。

她半靠在榻上,听董七郎和惠文君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得了他连番叮嘱,将人送去公务。

接着又被惠文君灌了一碗苦哈哈的汤药;她好言好语的相劝,又是保证又是发誓,才叫惠文君放心去休息。

只等到屋里剩下她与平儿两人,江如簇这才开口,动问近些日府中发生的事情,叫她给孙永盛传话,过两日再找他说话。

97丶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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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不知, 姑爷这些日可累坏了。”

“除了在衙门公务,便是守在您床前,样样事情都愿意亲力亲为, 便是奴也插不上手。”

平儿悠悠感慨。

“奴以前总觉得,姑爷性情太绵软,又被董家养的金尊玉贵, 只知风花雪月,不知柴米油盐,是配不上女公子的。可如今看着姑爷总将女公子捧在心尖上样子,奴又觉得,如姑爷这等样人,其实也不错。反正女公子又不是不懂风花雪月, 只是更偏重柴米油盐罢了。”

江如簇拢了拢身上大氅, 默然一笑。

早在登上万华山,听董七郎与她说那些话时, 她便知晓, 董七郎是个生性浪漫之人。

若是能与他在一处,那她便有听不完的甜言蜜语,有受不完的疼惜宠爱。

如今,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你也守了这么多日, 怪累的, 快去歇息吧。”

平儿连连摇头,怎么都不愿意走。

直说要看着江如簇完全康覆了,才能安心。

“奴是自小过过苦日子的,这点子辛苦算什么, 倒是女公子, 心里的苦无人可诉, 只能这样熬着,连奴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奴就是想多陪陪您。”

江如簇叹息一声,任由平儿重新扶着她躺回榻上。

判儿却从门外匆匆而入。

“女公子,孙公怎么都不愿意走,听说女公子病了,说不见女公子也可,但他有句话是定要与女公子说的。”

江如簇惊讶,她还从未见过孙永盛如此急迫样子,一时间也不及多想,只叫判儿将人请进来。

大概是被江如簇满面苍白样子吓到,孙永盛看到她的一瞬,竟有些挪不动脚。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女公子这是怎的了,我才刚从长安城往回赶,留在府里的人就匆匆报信,说女公子重病不起,眼看着就不行了。”

孙永盛左右看了看。

见平儿与判儿领着一众丫鬟仆从站的远远的,才压低了声音,问江如簇是不是与高翧睿有关?

又说他急匆匆赶回来的一路上,已接了高翧睿两封信。

都是请他代为询问江如簇近况。

“高将军说,当日都是他魇着了。”

“他只是不愿意听女公子口口声声将他往外推,一时没忍住,才发了脾气。还叫我代他向女公子道歉。”

江如簇缓声笑开。

若她此刻对孙永盛说,她其实能明白高翧睿为何发脾气,孙永盛怕是不信。

可她确实理解。

高翧睿是备受宠信的天皇贵胄。

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商户家小女娘。

他们本是两个世界,性情完全不同之人,他们本应像永远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各有各的活法。

偏偏高翧睿对她动了情。

皇帝看重高翧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他与她这等样人纠缠不清的。

她可以躲,却阻止不了高翧睿一直追。

她为了活命,为了叫皇帝明白她是个清醒的小女娘,绝对不会贪图非己之物,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用言语刺伤高翧睿,逼迫他远离她。

而高翧睿,一边要想尽办法拖延和拒绝皇帝在他婚事上的一应安排,一边还要为了她的冷言冷语伤怀。

他二人都在这样极端的纠缠与拉扯中,变得精神越来越紧绷。

直至到了草木皆兵结果。

那日,她明明只是和高翧睿谈论朝|政,如同往日的每一次一样,推测陛下心意为何,提点东野公依照陛下心思行事。可高翧睿却曲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又要和之前一样,劝他接受和嘉郡主,这才一时不忿发了火。

看来,他也是事后想明白了,才会这般急切,要孙永盛代他道歉。

“高将军已接到陛下旨意,不许他插手都水府事物,更不允许他助都水府行事。如今连堪舆图都不用他顺路带回去了,命他于三日后启程,班师回朝。”

“将军想在临行前再见您一面。”

江如簇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我如今重病在身,怎能见外人?”

“你就回去报高大人,说信你已经传到了,我没有回话。”

孙永盛静默半晌,一双眸子在江如簇脸上觑了又觑。

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女公子想说想做的不止这些吧?”

当然。

时至今日,江如簇已不想与高翧睿有任何牵扯了。

她扭头望向孙永盛,犹豫半晌,最终却没有说话。

孙永盛本和她一样,都是卑微的商户出身,虽然有手段有计谋又有钱,却依旧没有被那些读书人和当官的正眼瞧一下。

如今他好不容易在高翧睿麾下站稳脚跟,替自己博得个好地位;她又怎能提出那般要求,坏他前程呢。

“女公子虽嘴上不说,可我已知女公子心中所想。”

“当日,是女公子启用我丶扶持我丶教导我,才使我能有本领在长远军中站稳脚跟;如今女公子心中已有决定,那我自然要坚定不移追随女公子。”

“正好女公子此番伤了本里,是定要仔细养护,才能恢覆的。女公子若遣走了其他人,身边便连个灵便跑腿的都没有,正好由我来补上这个缺。有我在,女公子也不必如此劳心费力。”

江如簇感慨万千。

望着孙永盛,半晌不得言。

她自然愿意孙永盛跟在她身边。

孙永盛有手段有计谋,受教又有天赋,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定能成为她身边最得力的臂膀。

只是,她也不知高翧睿会不会放人。

“你如今正得高将军重用,怎能说走就走。”

江如簇还想再说下去,却已被孙永盛打断。

“女公子不必担心此事,我总有法子应对高将军。我此来只有一句话问女公子,您身边的尺树寸泓,与锁定六人,可还要留下?”

没有瓜葛,自然是什么关系都没了。

她又怎么会留下高翧睿送到她身边的人呢?

她沈默不语。

孙永盛却已知晓她心意。

阔步离去。

应是没想到江如簇反应如此激烈,将事情处置的这样决绝,之后几日,高翧睿与东野涉找了各种样理由到都水府中拜会,不是被董七郎拦下了,就是被江如簇以重病不便见人的借口给回了。

直至平儿传来消息,高翧睿已带着长远军几万兵丁班师回朝,江如簇才在董七郎劝说下,挪到院子里休养晒太阳。

不知孙永盛是如何与高翧睿说的,最终高翧睿还是答应了放人,只是从那日起,孙永盛身后便跟了一个眼生的年轻人。

江如簇看过几次后觉得奇怪,便问了两句。

孙永盛立刻乐呵起来。

“我刚刚到长远军中时,只有他肯与我说话,和我同吃一桌饭,同饮一壶酒;在长远军这些日子,我也仔细考察过他了,是个聪明又在绘制地形图上有些天赋的。我便报了高将军,特意要了他在身边,教上个一年半载,将我所会的绘制堪舆图本事传给他。”

“也算是报答了高将军这些日子对我的提携与关照之恩。”

这样也好。

若是高翧睿能在长远军中培养一个可以绘制堪舆图的,以后便是连借人的借口都不用找了。

更加干净利索。

之后,孙永盛便一直跟在董七郎身后,接替了江如簇的教导之责,一边助董七郎行事,一边循循善诱。

不过两月时间,董七郎便长进不少。

不但将都水府,和衙门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

还接替了东野涉一部分工作,动员和劝说黄河沿岸各世家望族,趁着朝廷对此次所波及各家族,以及百姓有补偿,尽早动身迁徙。

叫东野涉彻底腾出手来,按照约定计划实施凿山事。

惠文君每每与江如簇提起,都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你都不知晓,阿翁现在拉着七郎,总是没口子的夸,说如今的他比起在家中时,长进了不知多少。甚至有好几次,给我传信时候,都忍不住夸七郎。”

“如簇,这都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时时提点,又将孙公放在他身边,教他如何行事,如何应对人情往来。只怕到现在,他也还是那个只通晓诗书经文,只能做一辈子谏臣的率真之人。”

江如簇却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董七郎是她未来郎婿,她自然愿意相帮教导。

毕竟,郎婿有本事了,她才能过得轻松。

她关心的,另有其事。

“女师,闻人先生待你可好,他如今还敢不敢胆大妄为气你了?”

惠文君一楞,脸上立刻红霞遍飞。

她嗔怪地瞧了江如簇一眼,连连到闻人旭如今事事以她为先,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应对何等样事,都会照顾到她的心情。

她越发亲热地拉住江如簇手,不住向她道谢。

“我知定是你想了法子,才叫他对我这般好的。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我也会时时提醒他,不叫他乱来,你只管放心。”

好,那便再好不过。

江如簇舒服的轻笑出声,只觉日子从未像此刻这样舒心过。

她又可以像当日在江家时那样,日日靠在软榻上,晒着太阳翻着竹简,当个自在又怡然的米虫了。

“长安城那边传来消息,丞相大人一直低调行事,除了每日的上朝公务外,基本都待在家中。既不赴世家邀请,也不设宴办诗会,甚至连个弟子学生都没有收过。”

“我的人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查出丞相大人有一丝半点儿的筹谋与安排。”

“反倒是董公……”

98丶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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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疑惑望向孙永盛。

却见他满脸覆杂样子, 似是有话憋在心里,不知该不该讲。

“怎么了?”

孙永盛犹犹豫豫,一时低头踢踢空气, 一时擡头看看江如簇。直到江如簇皱起眉头,打算再问,他才决意开口。

“待在长远军这些日子, 我虽常跟在高将军身边,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朝中事情。”

“还是那日听女公子说了才明白,陛下想更好集中权力,便在策问中选中了董公,以董公主张的学派为时下主流学派。不但大力推广其学说以及诗赋文章;还对董公委以重任,任由他在朝堂上地位越过丞相大人, 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如簇迟疑。

没错, 这些确实是她前些日才告诉孙永盛的。

可这又和长安城中事有何关系。

“有何事,你直说便可。”

即便江如簇再三相问, 孙永盛依旧吞吞吐吐。

“我只是心中有此猜想, 现在还做不得准,所以不知该不该与女公子说。”

“女公子之前传信于我,叫我暗地里跟着董府来往长安与都水府送信的那个仆从,这些日我一直没放松。”

“结果, 事情就是这么巧。当日我在长安城得信, 知晓女公子病重,匆匆往平阴赶时,曾在城门口见过他。他领了一队凶神恶煞的打手,约莫十来人, 正在追杀一个长衫文士。我当时觉得事有蹊跷, 便暗地里吩咐身边人救了那文士。”

“之后攀谈才得知, 此人姓曹,是洛州颍川人士,师从先朝韩大家,是如今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有为之士。”

江如簇惊得瞪大眼睛。

她猛的从软榻坐起,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韩大家?!

这世间千万人,多数都平凡如蝼蚁。小有名气的被称为先生;能稳定朝堂,为朝廷万民作出贡献的,被敬称为公;却鲜少有谁能被评为大家。

出名的譬如儒学孔大家,孟大家。

纵横家张大家,苏大家。

而这世间,唯一一个姓韩,又能被评为大家的,便只有前朝那位开创法家学说的代表人物。

“你是怀疑董公在暗中行灭法立宗事?”

孙永盛头摇的像波浪鼓,连声道自己也不能确定。

江如簇却陷入沈思。

若孙永盛说的是真的,那此事就太大了。

江如簇怎么想怎么觉得,以董公的聪明才智及眼界,应是不至于做出这等样糊涂之事。

可她也不能完全确定。

毕竟她早已领教过董公严格酷厉,且阴险毒辣手段。派出武士,暗中排除异己,打压所有潜在对手,确实像他的行事风格。

“曹先生人呢?”

“曹先生应是被那群人吓破了胆子,虽被我的人救下,却并不能全然相信,寻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了。”

孙永盛眉头紧皱:“如今我也不知晓他去往何处了。”

江如簇凝思片刻,一连安排了孙永盛数件大事。

这才重新躺回软榻上。

“我们手中并无证据,也不能随意猜测,此事你先莫要和其他人提起。”

“我想,以董公在朝堂地位,他应当知晓率土之滨,皆为王臣道理;他的学说以及诗赋文章能被大力推广,全是因他的那一套说辞可为陛下所用,成为陛下手中工具。陛下英明神武,又是锐意果决之人,既然用了他,自然不会再假信旁人。”

“他又何必做赶尽杀绝事?”

“不过,你查了这么久,都未查出丞相大人不妥之处,看来闻人旭事情与丞相大人确无关联。”

“是我想岔了。”

可若是这样,那又是谁在与董公为敌?

他的目标究竟是董公一个,还是将董七郎也算在内?

若是董七郎能顺利完成黄河治水事,那他便是可流芳千古,载入史册的名臣;若是董公倒台,他也许会受牵连,却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再无起覆可能;可惠文君却不一样,她作为董氏女娘,必然会受董公牵连,从此名声扫地,不堪为人。

“我也曾想过查查别人,可董公乃当朝权臣,与朝中太半文臣都有极其亲密交往,女公子又说武将绝不可能做这等样阴诡之事,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所以,还得女公子给个章程。接下来究竟该如何行事?”

他们手中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

那便不能着急。

按兵不动,总比一开始就错了方向要强。

“依我推断,若是闻人旭这条路走不通,那他们必然会再寻别路。你如今跟在兄长身边,一定要小心谨慎,遇事多提点着他些,叫他在行事之前,务必盘算周全了,切不可给人钻了空子。”

“只要我们守住都水府这一头,那些人自然会另寻别处下手。”

孙永盛也是个坦然性情。

听江如簇这样说,他立刻不再纠结,哈哈大笑而去。

惠文君已不再瞒着江如簇与闻人旭相交了,时不时的,他们三人还能坐在一起,畅快的聊聊天,喝喝茶。闻人旭虽还忌惮江如簇,可也知道,只要有惠文君在场,江如簇就始终能给他应有的体面,对他以礼相待。

几番试探后,他们也终于找到了相对和平的相处方式。

不过,安静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如簇妹妹。”

董七郎自门外匆匆而来,和惠文君打过招呼,拉着江如簇便往外走。

倒是叫江如簇好奇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孙公呢?”

自从长安回来,孙永盛就寸步不离跟在董七郎身边,她已许久未见他俩分开了。

想起董七郎这些日正在忙动员百姓动迁事。

她心中立刻一动。

“可是公务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董七郎并不着急答话,而是郑重地将她带进了衙门书房。

书房之内,从长安城来协助此次黄河治水事的所有大人都在场,便是连东野涉也在。

他们个个神色焦灼,似是遇到了大难题般。

甫一见江如簇进屋,众人纷纷向她拜倒,人群之中,江如簇并未发现孙永盛身影。

她还正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

耳边便响起董七郎声音。

“如簇妹妹,本应叫你再好好休养一些日子,可现下有件事实在难办的很。我和东野公与众位大人商议许久,都拿不出个明确章程来,还是得问一问你的意见?”

江如簇惊讶瞪大眼睛。

董七郎是自小受士大夫教育,非常推崇男主外女主内行事原则的儿郎。他从来不喜欢她抛头露面,便是连衙门里的公务,都甚少在她面前提起。今日却搞得这样隆重,不但特地将她拉到了衙门里,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如此郑重相问。

她实在好奇。

“不知诸位究竟所遇何事,还请明白告知。”

东野涉向来不喜欢虚头巴脑。

第一个站出来。

“这些日我们一直在组织黄河沿岸百姓动迁。大部分百姓还是愿意配合的,拿了朝廷的补偿款,立刻便能将地方腾出来;甚至有些读书人家知晓黄河治水是事关朝廷大计,不待我们前去,便已举家搬迁。”

“如今黄河沿岸,黎明百姓已经迁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些非常难搞的士族。”

“他们一时嫌朝廷拿出的补偿钱少,一时又嫌给他们划的地方不好,闹腾个没完。本来我想领着郡内守兵,直接打上府去;可我住地里的那些兵丁,家中或多或少都有在这些大家族中做工谋求生计的;也有不愿意就此得罪了这些大家族的。偌大驻军营,竟没有一个兵士敢站出来。”

原来如此。

江如簇淡淡一笑,望着堂下交头接耳的众位大人。

最后将目光集中在了东野涉身上。

当日东野涉上书陛下,想将高翧睿留在洛州,助他们行事,就是为了防止有这般事情发生。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所谓动迁的难处,并不难在普通百姓。

真正难啃的骨头,是当地的这些豪门望族。

若是这些人再联合到一起,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东野涉气急败坏,咒骂了好几句:“依我之见,不如将此事直接上报到长安城,既然这些世家大族我们得罪不起,那便请陛下亲下一道谕旨,我就不相信,有圣旨在手,他们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自是不成的。”

不等江如簇开口,董七郎便已站出来了。

“东野公怎只知道直来直往。这些家族虽只偏安在平阴一隅,可既被称为名门望族,那就说明他们家族内外的关系网十分庞大,且家族中大多都有子弟在朝为官。官场上盘根错节,谁又能知晓他们身后有怎样了不起的靠山。他们若是想助陛下成事,早就传信给家中,叫家人积极配合我们动迁了。”

“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那就说明,我们和朝廷所开的条件还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他们如今联合在一起,无非就是想逼迫陛下松口,为家族谋求更大利益。”

“东野公此番便是上书了,陛下也不好下这道谕旨。”

江如簇不由赞许望向董七郎,暗暗点头。

心中不住感叹,她与孙永盛总算没有白费力气,董七郎如今行事果然有法有章。

这要是换做以前,他怕是只会说对那些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他们良心发现,配合朝廷动迁的话。

哪里还会想到这些?

她瞬间心情大好:“诸位大人无需着急。此事虽不好办,却并非没有法子。”

99丶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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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面见东野涉前, 江如簇就已想过这个问题。

这些时日,董七郎和东野涉一直在忙外头事,她也没有闲着。

“陛下既已将治理河道事全数交于我等负责, 那我等自然该尽力为陛下分忧。”

“黄河治水,无论是于朝廷还是于万民,都利大于弊。此次改道范围内所有沿岸的名门望族, 若不能积极响应配合,那等着他们的便只有一个下场。”

江如簇此话一出,堂下站着的所有官员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面面相觑,又议论纷纷。

“芳澜君可是在说笑?”

“如今顽固抵抗的全都是名门望族。董大人方才已经说了,这些家族中不乏有在朝为官者,芳澜君此举, 可是做好了要与满朝文武为敌的准备?”

东野涉为人豪爽, 本就不喜欢这些拉拉杂杂的说词。

他立刻跳出来。

“说什么与满朝文武为敌,你们这些人就是胆小怕事, 又想在河道治理工程上捞功劳, 又不想得罪人,这世上岂有鱼与熊掌兼得道理?”

“便是名门望族又怎样,难道他们还要阻碍朝廷大计不成?”

眼看着堂内就要吵起来。

江如簇急忙擡手:“还请诸位大人再去几家不肯配合动迁的门户走一趟,我只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 若还有顽固不化, 坚决不执行朝廷政令者,我必追责到底。”

衙门书房里沸反盈天。

这一众官员的脚步非但没有挪动半分,反而愈发激烈的讨论起来。

有说江如簇虽被陛下亲封为芳澜君,但到底只是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娘, 如此不计后果行事, 怕是会惹来天大麻烦。

到时候, 他们这些听吩咐办事的,定会一起跟着倒霉。

也有说这种话他们早就说过,可那些人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仗着家中有子弟在朝为官,根本不将都水府一众人放在眼里。

江如簇却懒得听这些。

直接叫了董七郎和东野涉出门。

换了间安静屋子,才关了门,东野涉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连声道,与江如簇一起行事,果然痛快。

他最恨那些满口知乎者也,手底下却不办半点实事的虚伪分子。

董七郎却满面担忧望向江如簇。

“如簇妹妹,这样不好吧?”

“我与东野公领着诸位大人奔走多日,也无半点效果,这些世家望族门户早已联合在一起。依我看,他们如此这般,真正目的并不是阻扰政令推行。他们只是想借机为家族谋求更大利益;若我们就这样出手,杀个血流成河,那可真是要得罪许多人。”

江如簇想了想,正欲说话,却被东野涉抢了先。

东野涉十分不爽望向董七郎。

“那你究竟要如何,我说上书陛下,请陛下下一道谕旨,你说不行。”

“现在,芳澜君提出以强硬手段解决问题,你还说不行?”

“那你倒不如明白说出你的看法,若是你的法子能解决眼下困境,又能不大费周章,芳澜君与我自然也会听你的。”

董七郎眉头紧皱。

嘴唇煽动数次,都说不出话。

江如簇缓声一笑,目光悠悠朝东野涉瞟了一眼。

她才不相信东野涉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他怎么会看不出,董七郎虽能知晓什么法子有何等样不妥,却拿不出更好章程,妥善解决此事。

虽说董七郎这样行事,是为不妥。

可在江如簇看来,这已是他进步许多之后,能给出的最好答案了。

至于其他更覆杂东西,还得给他时间,慢慢学才好。

“东野公何必嘲笑我兄长。你还不是一样没想出可靠法子?”

被江如簇怒怼,东野涉心里虽不情愿,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倒是叫董七郎不好意思了。

他窘迫望向江如簇。

“如簇妹妹,确实是我不好,我也不曾想出更行之有效的法子;但若真如你所说,在黄河沿岸杀个血流成河,将所有名门望族全都得罪了,也是大大的不妥。”

江如簇当然知道。

不过,她并不着急解释。

而是问起孙永盛。

得知孙永盛今天出府不久,便向董七郎告了假,一直到现在都未回来,她立刻笑起来。

“兄长不必担心,得罪名门望族这等样蠢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便是真的要在黄河沿岸杀个血流成河,也不需我们亲自动手。”

她话音未落,董七郎与东野涉便都好奇望过来。

尤其是东野涉。

他是早就见识过江如簇手段心计的。

此时,早已急不可耐连连问,她究竟想出了何等要妙计,快说来给他们听听。

江如簇也懒得卖关子。

“所谓名门望族,除了有人脉有关系之外,那便是有钱。”

“自去年并州连续大雪大水灾后,缩在黄河沿岸一途山里的贼匪流寇日子都不好过,他们做梦都想发一笔横财,若是叫他们知道有如此绝佳机会,东野公觉得,他们舍不舍得放过这些肥羊?”

董七郎听得目瞪口呆。

东野涉双眼却彻底亮了起来。

他万分佩服的望着江如簇,不住感慨,这世上恐怕只有江如簇这等喜欢剑走偏锋之人,才能想出如此绝佳主意。

“我现在就使人去给他们传消息。”

“不用了。”

这法子是江如簇与孙永盛早就商定好的。

只怕孙永盛今早向董七郎告假,便是去办这件事了。

“此事已有人去办了,东野公还是做些别的吧。”

“我已许诺下去,此番若是能有绿林好汉站出来,助我们行事的,待事情结束后,可准许他们带着钱财珠宝全须全尾离开河南郡。”

“东野公到时候可要管好手下兵丁,既他们想装死,那就让他们一直装死到底,若是坏我的事,那就别怪我冷血无情了。”

东野涉哈哈大笑,连道数声当然当然,他一定好好管束营中将士兵丁,绝不叫他们坏事。

董七郎却啊一声惊叫。

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东野涉本还有旁的话要与江如簇说,如今看董七郎这样,只能悻悻然告辞。

江如簇看着董七郎脸色。

心中暗叹一声。

“兄长可是觉得我如此行事太过冷酷无情了?”

董七郎呆呆看过来,虽未说话,却遮不住满目震惊。

“兄长放心吧,我并非是滥杀无辜之人。”

“三日后,我会请诸位大人再去各个世家望族门户劝说,若他们依旧不听;那再等三日,我还会再往平阴各处布告栏贴出正告通知;若是到那时候,他们依旧宁顽不化,那便是真正与陛下和朝廷为敌了。”

“到时候,再叫他们痛快死在贼匪流寇手里,也不冤。”

董七郎这才松了口气。

上前来握住江如簇手。

连道原来是这样,那他就放心了。

“如簇妹妹,我也觉得你这法子实在妙极,既能解了眼前困局,又能不惊扰陛下,还能叫那些望族子弟出身的官员无话可说。实乃万全之策。只是,我心中总想,他们如此做都是为了家族,还是应该给他们悔过机会的。”

“如簇妹妹果然厉害,连这等样法子都能想得出来。”

“以后我还得跟着你好好学。”

江如簇本就十分了解董七郎,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

事实,在此事上,她与董七郎是同样想法。

黄河沿岸动迁事势在必行,莫说是几个名门望族,便是陛下亲封的诸侯王,也必须配合他们行事。

她愿意在此事彻底闹大之前,给这些人留下一线生机。

也可适当做出让步。

但她绝对不会给他们予给予求机会。

而她相信,皇帝陛下更加不会。

长安城中来的一众官员,虽对江如簇决定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照章办事。

整整九天时间,他们轮流到几家顽固的望族门户游说劝说。

这些门户人家,见他们声势如此浩大,行事如此郑重,有将他们的劝诫放在心上,着急忙慌往长安城送信问对策的;也有几经犹豫挣扎,开始收拾箱笼准备动迁事的;自然也有依旧顽固不化,全然不将他们的劝说放在眼里,反而对上他们门的诸位官员恶语相向的。

九日之后,董七郎与东野涉带着自长安城来的一众官员,再次聚集到衙门书房之内。

“经过这些天努力,如今只剩下两家,依旧冥顽不灵。”

“我们一行数人轮流劝说,都不能使他们改变心意,甚至董大人都亲自去了一趟,也没能叫他们后退半步。”

董七郎点头。

犹豫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

“如簇妹妹,此番虽然只剩下两家,可据我这几天了解,这两家都不是省油的灯。”

“孙家便不提了,他家有一位在大鸿胪做官的儿子,因其长袖善舞,极善礼仪接待事,颇得陛下看重,这个如簇妹妹是知晓的;还有另外那家姓黄的,我也是昨日才打听出来,他家竟是和宫中的黄美人有些关系,偏那黄美人是出了名的受陛下宠爱。”

“若我们还照之前计划行事,怕是得将天捅个窟窿了。”

那又怎样?

若只因这两家有如此关系,便能逼得他们就此退却,那那些受了他们劝说,已然动迁了的望族心中又会做何想;难道那些人就不会觉得他们出尔反尔,转过头来,与他们算账吗?

不待江如簇开口,东野涉已不耐烦了。

“事已至此,便是这两家与天王老子有关系,也没用了。”

“董大人还是爽快些,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如此畏畏缩缩,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行不行的,搞了再说。”

100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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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看着东野涉一派豪爽样, 不由笑出声。

“搞自然是要搞的,只是东野公得受苦了。”

东野涉啊一声,想了半晌也没明白江如簇是什么意思。

“东野公是河南郡主官, 这些世家望族人户在你治下遭贼匪劫杀,若是朝廷追究下来,东野公自然要受牵连。”

东野涉恍然之后, 似是并不将此事放心上,反而抚须哈哈大笑。

不停说,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们按照计划行事,将那两家人或赶或杀,使他们将地方腾出来,就一定会有人联想到他们公然阻碍河道治理动迁事上。这种事情, 躲是躲不过去的。

“更何况, 有芳澜君在前头顶着,陛下和朝廷就算要追究, 真正吃派头的, 也不能是我。”

“芳澜君难道忘了,我可是随高将军一起上过战场的,陛下那里对我多少有些了解;反倒是芳澜君,不说满朝文武, 至少陛下了解芳澜君性情。芳澜君觉得若此事事发, 陛下当真能认为这都是我的过失,与你完全没关系吗?”

江如簇咋舌。

东野涉说的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反正,满朝皆知她狡脍能辩, 如今又统领河道治理大局。

只要有人将这两家遭劫杀事与河道治理联系上, 她自然就成了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对象。

她止不住叹息。

“那又有何办法, 我这也是为陛下分忧。”

“若陛下当真要为了一个是非不分的大鸿胪官员和后宫美人治我的罪,那我也是逃不掉的。”

“行了,大家就按计划,各自行事去吧。”

赶走了满书房的人,江如簇才望向依然目瞪口呆,立在那里的董七郎。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董七郎已疾步上前,握住她手。

“如簇妹妹莫要担心,陛下是有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必定明辨是非,不会治罪于你的。”

“若真有个万一,此事是我们三人一同商量出来的。无论东野公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受罚,承担罪过。”

说不感动是假的。

江如簇从来都知晓,董七郎是个心软之人。

所以,此事在最初谋划之时,她便瞒下了所有人,甚至为了防止东野涉与董七郎辩驳时说漏嘴。她连东野涉都没告诉。

可董七郎却依旧愿意与她共同承担责任。

她虽知晓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因后宫佳丽和一个负责接待外宾的礼官,便斥责她不择手段推行河道治理动迁事,甚至降罪于她;使小小涟漪翻成滔天巨浪。但她依旧感念董七郎此刻担当。

也正是因此,她更加不能辜负董七郎。

若是董公真的想不开,行灭法立宗事。那她就一定要赶在事情败露之前,将黄河治水功劳牢牢扣在董七郎头上。

只有这样,才能保得住董七郎不受过多波及。

才能使惠文君有依靠。

“兄长放心吧,陛下乃是明君,又怎会因这种小事降罪于我。”

“兄长也不必与我共担责任。兄长作为董家之子,肩负着振兴董家,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你应该牢牢记住,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遇到何等样情境,都要先想办法保全自己。”

董七郎露出满面疑惑表情。

他紧盯着江如簇面色。

正要说话。

门口却忽然传来平儿急促声音。

“女公子,长安城天使带着陛下口谕到了。”

江如簇大吃一惊。

便是连董七郎也吓了一跳,连连问陛下怎么突然有口谕传来,是江如簇已经将此番计划上报给朝廷和皇帝,还是长安城来的那些大人中藏着陛下耳目。

他已全然忘了,便是陛下的耳目速度再快,将消息传回长安也需时日。

而此番计划,是江如簇半刻前才刚宣布的。

“兄长切莫胡乱猜测,陛下此番口谕,应与此事无关。”

他二人疾步匆匆,才到正院,便看到一熟悉面孔。

正是前几日,江如簇及笄时,那位替六公主送礼物过来的宣旨大人。

江如簇上前,正欲下拜,便被宣旨大人拦住:“陛下说了,芳澜君不必如此多礼。”

“芳澜君,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启程,与某入宫陛见。”

江如簇惊到啊一声。

这样情形,她倒也不是没经历过,只是上次她被如此紧急召见,乃是因水灾大事。

那这次……

她脑袋止不住一片空白,耳边也嗡嗡作响,强咬着舌尖没有露出异样;平覆了几息,才总算扯出个笑。

“陛下急召,本不应耽搁。但还请大人能通融片刻,我还得将河道治理事与董大人和东野大人交代一番;府内事务也需要安排一下。”

宣旨大人自然是乐呵呵同意。

江如簇心思电转。

这些日孙永盛一直没有向她回报董公传信事,想来陛下此次召见,应是与董公无关。

那便不关河道治理的事。

可若不是为此,陛下又何必千里迢迢把她弄回长安去。

她先是叫定儿快快去追东野涉回来。

然后拉着平儿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平儿却露出不情愿表情。

“女公子受召回长安,奴自然要跟随伺候。若女公子不放心府内之事,大可以交代定儿;待到孙公下晌回来,正好可以配合定儿一同行事。孙公的本事,难道女公子还不放心吗?”

江如簇自然相信孙永盛的本事。

可孙永盛须得寸步不离跟着董七郎,在他身边时时提点,忙进忙出没个消停的时候。

而府里还有惠文君和闻人旭需得人盯着。

她总不能将这种事情,也交给孙永盛一个大男人去办吧?

“此番回长安,我带着定儿即可。”

“待到我一离开都水府,你便去闻人先生身边伺候,须得寸步不离;若他问起,你就说是我交代的。知晓了吗?”

平儿纵使千般不愿,依旧撅着嘴应了。

嘀嘀咕咕不住埋怨,就不应该将锁判二人发还给高翧睿,如今遇到这种样紧急情况,江如簇身边连个可用的人都寻不着。

“定儿那样老实巴交,吩咐一声动一下的,奴实在不放心。”

江如簇却不这样认为。

随机应变有随机应变的好,老实巴交有老实巴交的好。

她有聪明头脑,身边伺候的人就算再老实巴交,也耽误不了多大事;反而是都水府,内忧外患,半点也不能轻忽,将平儿留下正好。

之后,她又将治理河道事,向董七郎和东野涉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

随宣旨大人启程。

大约是出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事,宣旨大人此次到都水府传口谕,一改往日仪仗与马车前呼后拥做派;反而轻装简骑,只带了一队精锐骑兵护卫安全。

他们一行打马疾驰,终于在第三日凌晨,到了长安城。

江如簇本还想着,皇帝便是再着急,也需等到天亮才能召见她。她可以找家客栈先歇歇脚,整理整理形妆。

未曾想,宣旨大人与围在她身边护卫安全的一对骑兵,半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大人这是何意,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锁了,难道我们要此刻进宫吗?”

宣旨大人双手一抱拳,只对江如簇道:“陛下早已交代了,不必看什么时辰,陛下要立刻见到芳澜君。”

江如簇越发惊讶了。

这究竟是发生了何等样大事,怎的都等不到天亮了。

她心里有些发毛。

猛然间,福至心灵。

“还请大人指教,陛下如此急切召见于我,可是高大人出了什么事?”

江如簇声音明明不大,却叫纵马疾驰的一队人同时停下来。

那宣旨大人勒住缰绳,将座下神驹惊得前蹄高悬,一整个竖立起来。

他吃惊望向江如簇。

江如簇心立刻就是一突。

看来,她猜准了。

“十日前下晌,陛下召见高将军,提及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婚事。高将军当时没说什么,结果,一出宫便提剑闯进舞阳王府,刺伤了舞阳王与和嘉郡主。”

“舞阳王妃跪在未央宫门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告高将军残害同僚;和嘉郡主也几番寻死。廷尉府到将军府拿人,却扑了个空。”

“高将军与麾下两位武大人,如凭空消失了般。”

“羽林与虎贲城内城外连找了三日,都未曾寻到高将军踪影。陛下又气又急,当夜便病倒了。”

椒房殿弥漫着冲天药气。

江如簇随着宫婢,甫一入寝殿,便看见屏风后坐着的帝后二人。

她心跳如雷,躬身拜倒。一边拜请皇帝金安,皇后无恙;一边用眼角馀光关注殿中众宫婢动向。

只见大长秋一扬手,所有人都低头后退着,退出殿外。

江如簇心跳得更厉害,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此等样境况,耳边已传来皇后万分担忧声音。

“芳澜君,子霆不见了。陛下派出数支精锐,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掉,也未能将人找出来。”

“此前在洛州,你便与他见过面;他又说你是这世间最懂他的人;那你可否知晓,他此刻身在何处?”

“或是他曾与你说起过什么?”

江如簇还没来得及作答,又听到皇帝一声叹息。

“芳澜君呀芳澜君,你叫孤怎么说你,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如今是董家新妇,为什么还非要和子霆牵扯不清,惹的他一次一次为你发疯?”

“你知不知晓舞阳王是何等身份,子霆这样不管不顾地刺伤舞阳王和和嘉郡主,是多严重的过错?”

101丶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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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语气极差, 满是责难之意。

江如簇抿唇,谦恭拜倒:“陛下明鉴,妾从未肖想过能与高将军有一星半点关系。陛下垂怜, 将妾指给董大人为妻,已是妾万幸不可求之大喜了,妾如今跟随董大人在平阴, 是老老实实待嫁的。”

“哪怕是妾在洛州与高将军见面,也一直有董大人和东野大人相陪,商议河道治理大事。”

“妾可对天发誓,妾从未与高将军有过半点逾矩之处。”

屏风后的皇帝陛下半晌不言。

江如簇额头禁不住渗出冷汗。

她当真未曾想到,此次陛见,竟是这等样情形。

她也明白, 皇帝皇后从一开始就知晓高翧睿对她的情谊, 他们一直在试探她,审视她。

只要她胆敢露出半点对高翧睿动心之意, 帝后便会立刻杀了她。

所以, 她想尽了所有办法,远离高翧睿。

可她依旧低估了帝后对高翧睿的关爱与信任,她最害怕最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了。

或许在帝后看来, 她有没有对高翧睿动心, 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高翧睿被她吸引,为了她屡屡犯上,甚至为了拒婚, 不惜残害同僚, 轻辱功臣之女, 还闹到离家出走玩失踪地步。

帝后心疼高翧睿,自然不忍怪他。

他们只会将所有过错,都算在她头上。

她伏地拜倒,尽可能压低身躯,以额贴地。

依旧止不住心惊肉跳的恐惧。

椒房殿内气氛屏气慑息到极点,直到江如簇再也忍不住,腿开始发软时,耳边才传来皇后温柔声音:“陛下。”

随着这道话音一同消散的,还有皇帝始终笼罩压迫在她身上的骇人威势。

“陛下莫要为难芳澜君了。”

“子霆身份非同一般,如今他不知所踪,朝里朝外可都看着呢。若是叫这样消息外传到匈奴,或是那些心存不轨的侯国中,怕是更要生出事端。”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他找回来,再作计较。”

皇帝叹息一声,宽大手掌在炕案上重重拍了一下。

这才问当日在洛州相见,高翧睿有没有与江如簇说起过什么,或是表现出什么异常。

江如簇心中一顿。

犹豫良久,还是抿唇摇头。

“还请陛下恕罪,妾并不知晓高将军身在何处;都水府内所有人都可为妾作证,妾从未与高将军有过私下接触。”

皇帝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江如簇这番说辞。

皇后也止不住叹息。

她放柔了声音:“芳澜君,子霆乃是我朝大军统帅,手握重兵,又是外戚权臣,往日为了替陛下行事,不知得罪了满朝内外多少人。如今他只带了两名护卫在外,安全实在无法保障。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必会导致军心动荡,造成无法预计后果。若芳澜君知晓子霆现下在何处,还请尽快告知陛下。”

江如簇自然知晓,皇后这些都不是虚言。

先不说高翧睿是不是外戚权臣,手中又掌握着多少万将士兵丁。

只说他在云中战场,以两千骑兵奇袭匈奴大本营,斩杀匈奴可汗于剑下;如此奇功,怎能不令人惊叹。

经此一役,高翧睿战神之名势不可挡,早已传入所有武将文臣耳中,使全军士气振奋。

如今他消失不见。

别说消息传入匈奴人耳中,极有可能叫他们趁此机会进犯朝廷疆域;便是传入各大营区军帐,也会导致军心动荡不安,士气大创。

她还欲再推脱。

却已听到皇帝不愉声音。

“孤知子霆与你相交甚深,那你应该也知晓,子霆身边常年都有孤派出的羽林暗卫护卫安全。”

“子霆当日与你在都水府中争吵事,你便是瞒过了天下所有人,也瞒不过孤。”

“芳澜君,你若再推三阻四,不肯将子霆藏身之处明白告知,那就别怪孤翻脸无情了。”

江如簇心中暗暗吐槽。

这可真是搞笑了。

皇帝老儿既然已经知晓她与高翧睿吵架,那必然也知晓她大病一场,再也不想与高翧睿见一面,说一句话的决心吧?

他一边要她和高翧睿保持距离,一边又要她说出他如今位置。

皇帝难道就没想过,若真的叫高翧睿得知,又是她猜测出他的藏身之地,高翧睿心中会不会再次燃起希望,重新与她纠缠在一起。

思及此处,江如簇忽想起一件非常要紧事。

她身边也曾有皇帝暗卫跟随,也大略知晓,若非被保护之人到了生死紧要关头,这些暗卫都会藏身在隐秘之处,并不轻易现身。

那岂不是意味着,那些暗卫只是看到了她与高翧睿争吵,并未听到他们争吵的内容?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咬了咬牙。

既然心中已有决定,倒不如明白上报给皇帝陛下。

想来以皇帝陛下对高翧睿的看重,若是知晓了她当日在亭中说的那些话,怕是非但不会怪她,还会觉得她识趣呢。

“不敢欺瞒陛下,妾之前确实与高将军有过几句争执,但都是有原因的。”

“高将军离开洛州之前,还曾与妾发生过一次争执。当时,高将军向妾问计,希望妾能想出个法子,使他名正言顺离开长安,不必受陛下约束,迎娶和嘉郡主;当时妾拒绝高将军,并好言相劝,却惹恼了他;之后,东野公提及他已上书陛下,求陛下恩准高将军留在洛州,助我等行河道治理的百姓动迁事;妾一时口快,便说了句以陛下对高将军的看重,并不会允许他搅和到百姓动迁那种得罪人的事中去。”

“结果,高将军却以为妾要再劝他娶和嘉郡主为妻,当即暴怒,离席而去。”

江如簇强忍住满身颤意。

将态度放得更恭敬。

也更加谨小慎微。

“如陛下所料,妾确实能推测出高将军此刻身处何地,可陛下当真要听吗?”

椒房殿内,气氛如死般宁寂。

江如簇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地面上。

许久许久,才再听到皇帝陛下一声叹息。

“你是说子霆此举,是在逼你与他相见?”

恐怕是。

江如簇紧紧抿唇,任由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数圈,开口却是另一番说辞。

“妾不敢妄言。”

帝后二人再次静默半晌。

直到江如簇跪的膝盖都麻了,才又听到皇后温柔声音。

“芳澜君,你当真愿意子霆娶她人为妻吗?”

江如簇心脏止不住一阵颤抖。

她强咬着舌尖。

努力抑制住哆嗦不止的身体。

“回禀陛下丶皇后。妾有幸被高将军看中,得其举荐,为陛下和朝廷出谋划策。无论陛下认不认妾为臣属,陛下都已是妾主公;如妾这等样身份的属臣,自然要以主公之愿为己愿。”

“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婚事,是由陛下做主定下的,妾绝不敢置喙。”

“妾斗胆推测,陛下将和嘉郡主指给高将军为妻,不只为和嘉郡主母族善生养,能替高将军开枝散叶,使高氏满门血脉得以传承;更是因为舞阳王功勋卓着,家中人口却简单。待来日高将军与和嘉郡主成婚,便可顺理成章接收舞阳王满府家将部曲。此举既解了舞阳王后继无人之困局,又能使高将军有枝可依。加之和嘉郡主舅族子侄繁茂,日后上战场,也定能助高将军一臂之力。”

“这桩婚事对高将军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实是绝佳之选。”

“高将军于妾有知遇之恩,妾自然希望高将军能得这世间最好的女娘为妻,和嘉郡主与高将军确属良配。”

殿中陷入长久沈默。

无论是帝后二人,还是江如簇,都再无话可说。

被大长秋领进一间陌生宫室,江如簇盯着烛火发怔。

对皇帝而言,想要逼高翧睿现身,如今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

只是不知道,皇帝要什么时候才会将她关起来,又要关到什么地方;在被关之前,她究竟还能不能等到洛州来信?

江如簇脑海中一再盘算,直至天边泛白时,才灭了眼前油灯。

秉持着生命在于静止原则,她一直待在这宫室中,或是坐在案几前发呆,或是靠在软榻上假寐;穿衣梳洗有人伺候,膳食茶水也有人送上,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只是好日子经不起念叨。

当天下午,皇后殿中大长秋便紧赶慢赶而来。

面如土色朝江如簇揖首:“芳澜君,大鸿胪刘大人状告您目无法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通联贼匪流寇草菅人命,戕害洛州刘家满族数百条人命。”

“陛下召您立刻往宣室殿,与刘大人对峙。”

大长秋紧张又惊惧,浑身战栗。

江如簇却松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

这样很好,实不枉她一番周密谋划。

宣室殿中气氛沈凝,左右两排坐满了人。概是因涉及到大鸿胪刘大人全族,事关重大;除失踪在外的高翧睿外,三公九卿的其馀大人都到了。

便是连一向在御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彭大美人,都目不斜视,端坐席间。

江如簇一进殿内,原本站在堂中的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的文官打扮人,便凶神恶煞朝她冲来。

口口声声叫骂着,扬手就要打她巴掌。

说是迟那是快,就在这中年男人的巴掌快要落到江如簇脸上时,从一旁忽然插进彭大美人冷厉声音。

“刘大人看来是被刺激的昏了头了,竟然敢当着陛下面,殴打陛下亲封之功臣。刘大人若是嫌命太长,不如现下就去地府找刘家祖宗报到。”

刘大人虽止住了抽打江如簇的巴掌,却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回头瞪向彭大美人。

“彭大人此话何意?”

102丶状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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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这个心黑手狠, 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我恨不得现在就抽剑杀了她。怎么打不得了?”

“刽子手?!”

江如簇似笑非笑,望刘大人, 目光冰冷如斯。

“刘大人这样的赞誉,妾可当不起。”

她目不斜视走到殿中,恭敬向皇帝下拜, 又与在场所有人见礼。

一转身,就见刘大人正疾步朝她冲过来。

“我呸,你这个手段毒辣的小女娘,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刘氏全族,数百口人都死在你手里,你还想让我赞誉你。我真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刘大人话音未落, 上首皇帝陛下已将手中简牍重重拍在了御案上。

一直随侍皇帝身边的朱内官立刻冷声呵斥。

“大胆。陛下在此, 刘大人动辄喊打喊杀,可是已经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刘大人大吃一惊, 急忙伏地拜倒, 连连求饶,口称不敢。

新任廷尉府首官顾大人适时站出来,向皇帝揖首后,转身望向江如簇和跪倒在地的刘大人。

“芳澜君, 下官奉陛下旨意, 协助查问刘家灭门案。”

“刘大人状告你,为逼迫百姓动迁,不择手段,联络洛州境内贼匪流寇灭杀刘氏满门。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江如簇瞥了一眼身边伏地跪倒的人, 淡定望向顾大人。

正欲开口, 上首却传来皇帝声音。

“芳澜君, 你起来回话。”

江如簇心中一顿,一瞬间犹如掀起惊涛巨浪般,将她拍得措手不及。

她万万没想到,她也能有这样受皇帝礼遇的一日。

可情势并不容她多思多虑,她不得不快速收拢心神。

她依令起身:“证据呢?”

“刘大人状告妾与贼匪流寇里应外合,灭刘氏满门。可能拿得出人证物证,控告双方当事人俱已在场了,顾大人还不传证人与证据上殿吗?”

顾大人概是没想到江如簇如此气定神闲。

怔住一瞬,才朗声传唤外头候着的证人进殿。

待看清楚来人面容,江如簇立刻笑出声。

她在都水府衙,董七郎书房之中见过此人。

她目光笔直望着那人:“我见过你。”

那人并不答江如簇的话,先是卑微拜倒在堂内,拜皇帝万岁,问在场诸位官员安,然后才擡头望向江如簇。

“回芳澜君的话,下官乃平阴都水府置啬郎何永忠,曾有幸得芳澜君临教,芳澜君自然见过下官。”

“陛下,诸位大人。下官深知以卑告尊是逆人之大伦,可为江山社稷计,天下万民计,为洛州百姓计,下官还是要斗胆状告芳澜君,目无法纪,手段阴狠,草菅人命。不堪为朝廷重用。”

“四日前,芳澜君莅临都水府司董翰策大人书房,与吾等一众人商议劝诫洛州黄河沿岸百姓动迁事时,曾当众提及,黄刘两家不顾都水府众官吏轮番劝诫动员,阻碍黄河治水大事,是不将都水府与陛下放在眼里,公然与朝廷为敌。”

“芳澜君口称为了替陛下排忧解难,不使这等样小事惊扰陛下。可另辟蹊径,在洛州境内收买一帮贼匪流寇,里应外合,绞杀黄刘两族满门,肃清黄河治水一途所有阻碍。”

何永忠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便是连皇帝陛下也面沈如水。

顾大人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芳澜君,这些话当真是你说的?”

江如簇淡淡一笑:“是。”

压着她的语调,上首皇帝陛下一直捏在手中的简牍,以狠狠朝她砸过来。

江如簇不慌不忙拜倒。

还未来得及开口。

冰冷又满具压迫的龙威就直冲她而来:“大胆江如簇,孤念你在杂学上颇有所为,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破例提拔你为黄河治水主官,为的是我朝万民再不受水患之灾。孤是叫你救万民,不是让你肆意利用手中权力,行草菅人命之举的。”

眼看龙颜震怒,宣室殿原本端坐满殿的三公九卿,皆惊惧伏地拜倒。

殿内气氛静若寒蝉。

江如簇正要说话,满地拜倒的众位大臣中,忽有一人直起身来。

抱拳向上首龙座一揖。

“陛下,臣与芳澜君曾打过数次交道,也自诩有些看人的眼光。依臣之见,芳澜君虽狡脍多端,时不时犯些小错却叫人抓不住把柄,招人怨恨;却不是能作出连通贼匪流寇,灭人满门,戕害两族数百条性命的大奸大恶之人。”

已升任御史大夫的方大人,不赞同扭头望向江如簇。

“芳澜君,陛下面前就不要再卖关子了,此事中究竟有何蹊跷,你又做了何等样筹划安排,还请尽快明言。”

“莫非你真要惹陛下大怒,被拉到菜市口斩首不成?”

江如簇自然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她先是悄眼看了上首有瞬间楞神的皇帝陛下,再向方大人道过谢,才坦然开口。

“陛下丶诸位大人明鉴。妾得陛下信任,以女娘之身腆居黄河治水主官位置,没有一日不感念陛下恩德,与诸位大人信任。妾自小长于乡野,所居之处紧邻汾水,曾有幸见识数次州郡首官大人治水盛况,深知治水之难,并不难在河道要如何设计清理,而是难在治水过程中涉及的,所有郡县百姓动迁之事。”

“妾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妾笔下的任何一条线,都关系到所涉之地数以万计民众的动迁与安置。”

“由此重任在肩,妾自然要谨慎小心行事。”

“早在组织劝诫洛州境内黄河治水所涉之地百姓动迁之前,妾便已与具体负责执行此事的董翰策大人及东野涉大人确立行事准则,尽量缩减朝廷在百姓动迁上所投之成本,要将每一分银钱都花在刀刃上。”

“董大人与东野大人也如在场所有大人一样,知晓妾是个狡脍无端的女娘,便希望妾能想出出其不意的法子,尽量和平解决百姓动迁事。”

“所以,此次行事前,妾共定下了三轮行动。首先,在城中遍贴倡导与动员书,完成第一批积极配合治水大事的人员动迁;再由两位大人带都水府众官吏,到剩馀需要配合动迁的人户家中行动员劝诫事,在此阶段,凡是提出合理补偿价款的,都应尽力满足,完成第二批人员动迁。最后,再加大对顽固不化,不肯配合动迁的家族人户劝诫游说力度,只要这些人户提出的条件不过分,都可协商尽力促成和平动迁。”

“连续三轮行动后,此次划定的动迁范围内,只剩黄刘两个家族坚持不配合行动,依旧坚持不合理的巨额补偿条件,包括但不限于钱粮价款与稼穑田亩,以及所居房舍。且这两家态度极其强硬,拒绝协商行事。”

“在董大人与东野大人轮番游说这两家无果之后,妾三人通过商议推测,请东野大人特事特办,查了这两家的户籍明细。最终得知,刘家就是这位在大鸿胪供职的刘大人本家;另外一户黄家,则是陛下后宫黄美人的本家。”

江如簇如此这般的一番言语下来,几乎丝丝入扣,找不到任何破绽。

她也并不言明,这两家为何拒绝配合动迁事。

而笑望了一眼殿上面色各异的众位大人。

又悄眼望向皇帝。

原本还大意凛然,面沈似水的皇帝陛下,非常少见地露出了不自在神情。

为了不使皇帝陛下更加尴尬。

她继续道。

“知晓这两家背景后,妾与董大人丶东野大人意见发生分歧。董大人认为这两家家大业大,之所以拖延动迁事,并非是真心要阻碍朝廷大计,只是希望能为家族争取更多利益;东野大人则认为黄河治水所涉及需要动迁百姓数量太过巨大,我们这些负责具体执行的主官,不应畏惧某些家族所谓的靠山或关系,答应他们的不合理要求。”

“东野大人希望上书陛下,由陛下对这些纵容家族亲眷子侄,阻碍治水大计的在朝官员进行问责治罪;董大人则主张不应事事求助陛下,不能因区区动迁事频繁搅扰陛下,离间陛下与朝廷重臣的君臣情谊。”

江如簇不过停下来喘口气。

那刘大人却已急不可耐,直接跳脚。

指着江如簇鼻子怒骂。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样阴狠的招数,与洛州境内的贼匪流寇里应外合,绞杀数百人性命,只为清除挡在你眼前的绊脚石!”

江如簇似笑非笑。

戏谑望向刘大人:“刘大人何出此言,你又不是妾,又怎知妾做的是何等样决定?”

“当时妾与董大人,东野大人商议的,明明是先放出这样消息,吓唬一下黄刘两家,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能让他们心生惧意,迅速执行动迁事。那不就事半功倍,省去了我等负责黄河治水的一众官吏,以及陛下与朝廷所需面临的难题了。”

江如簇声音一停,恭敬朝皇帝下拜。

“陛下,妾身为黄河治水主官,确有偏激冒进行事之嫌,也深知此法有重大隐患。故已于七日之前,将此事写在简牍之中,上书陛下,等陛下裁决。”

“只是,妾的上书简牍从平阴送到长安,再到送至陛下御案上,最快也需八日。所以,妾也与董大人丶东野大人商定,要等到半月之后,拿到陛下之具体批覆,才可对外透露此消息,并严令府中各级官吏,不可使消息外泄,以免造成不可挽回后果。”

她扭头望向何永忠:“何大人,这条特令是我当日亲自宣布的。你也在场,应是没有听错或者忘记吧?”

103丶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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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忠立刻脸色大变。

他与都水府的其他普通官吏一样, 能知晓的消息,都是江如簇想让他们知晓的。

他根本不了解,江如簇私底下还对董翰策与东野涉另有吩咐。

他几度惊慌, 又飞速冷静下来。

“此间内情,下官并不知晓。”

江如簇冷冷一笑:“何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因为你不知晓其中内情, 所以误将妾当成了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是吗?”

何永忠啊一声叫。

他目光极快的在殿内众官身上一扫。

连连摇头:“这并非误会!”

“下官今日之所以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公然状告上官,并不是因不知事件内情,闹出误会。”

“而是因为, 无论内情如何, 芳澜君的计划与筹谋为何,刘氏灭门惨案都已确然发生了。而芳澜君必须得对此等样惨事承担责任。毕竟, 目前并无任何证据证明, 芳澜君方才所说是确有实事,还是假言狡辩;即便芳澜君确实向陛下上书,言及此法,等待陛下批奏, 那也是芳澜君先胆大妄为, 提出与贼匪流寇共行此事的计划。”

“芳澜君此举,分明就是在提醒那些贼匪流寇,暗示他们入城烧杀抢掠,这才造成刘氏灭门惨案。”

江如簇迟疑。

她言笑晏晏望着何永忠良久, 直到将他看出满头冷汗。

才忽然回首, 对顾大人道。

“顾大人, 若妾没记错,此人方才状告妾的罪行,乃是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联通贼匪流寇,灭刘氏满门。要给妾扣草菅人命的帽子。”

顾大人反应也极其迅速。

他冷冷盯向何永忠。

“何大人当着陛下与在场所有大人的面,公然偷换概念,何大人是不把我们这些上官看在眼里,还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何永忠又是一声惊叫。

他惊慌失措拜倒在地,连连道不敢不敢,他绝不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他擡头看了江如簇一眼,覆而再拜倒。

“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明鉴,芳澜君刻意隐瞒……”

“妾隐瞒什么了?”

江如簇眸子里含着笑,可那笑意中却裹杂着极其幽微的寒意,朝何永中席卷而去。

她直接打断何永忠:“何大人要是头脑发昏,可以站在殿外再吹吹风,等脑子清醒了,再进来说话。”

“何大人说妾刻意隐瞒,妾究竟隐瞒什么了。何大人可不要忘了自己身份,你就是都水府中一个不起眼的置啬郎,莫说是妾,便是董大人和东野大人,也都是你的上官。你的职责就是照上官意思办事。上官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你连向上官发问的资格都没有。又为何要说是我等上官刻意隐瞒于你?”

“难道我们这些上官定下的所有秘计,都需告知给你通晓吗?”

何永忠被江如簇连声发问,怼的说不出话。

一旁的刘大人见状,立刻跳起来。

“我今天可算是见识了,难怪满朝堂所有大人都说,芳澜君长了一条好舌头,这世间没几个人能辨驳得过你。”

“你可当真是一张嘴,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将黄的说成绿的。”

“他不知内情……”

刘大人指了一下何永忠,继续愤愤然怒斥江如簇:“也不影响我刘氏满门,确已被山匪流寇灭口的事实。”

“这样狠绝毒辣的计谋是芳澜君你提出来的,如今我刘家满门确实已遭难,难道你不应该给我个解释吗?”

江如簇咯咯咯连笑数声。

她目光在上首皇帝身上一扫而过,好整以暇望向刘大人。

“刘大人这话说的,当真可笑。”

“妾要向你解释什么,妾一入殿便说的很清楚了,妾想出的这一套,只是吓唬黄刘两家的说辞,并非是实行之法?”

“刘大人还是先向陛下解释一下,为何你们刘家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是不愿意配合黄河治水动迁事。不过刘大人也不用着急,黄刘两家提出来的同意动迁所需的所有条件,妾都一并列举在上书给陛下的简牍之中。刘大人还是好好动动脑筋,想想该如何应对陛下明日之查问吧。”

被江如簇究极根本,原本还怒不可遏,愤愤不平的刘大人立刻蔫菜。

方大人却以笑言道:“既本官在此,又何须陛下与芳澜君等到明日。算算日子,芳澜君所上之奏疏,此刻应是已入了御史台,本官现下便使人找出来。”

方大人阔步而去。

约摸一炷香|功夫,便带着一名小官,匆匆上殿,看着那小官将捧着的竹简送归到朱内官手里。

转眼工夫,竹简便已握在皇帝手中。

安静殿内先是响起哗啦啦一阵竹简翻动声音,紧接着,一向十分坐得定的皇帝陛下,都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嗤笑。他猛地坐起身,将那一卷厚重的竹简,直接砸到了刘大人面门上。

“要钱二十万,要弘农郡万亩良田,还要两幢五进大宅。孤倒不知晓,刘卿胃口这么大,照刘卿这手笔,看来是不打算再朝为官,想去弘农郡圈地为王了?”

刘大人被砸的一个趔趄。

着急忙慌再次跪倒,捡起地上竹简一看,也露出满脸菜色。

他连连向皇帝叩头。

口口声声说他绝不敢有这么大胃口,一切都是家里人自己做主,他对这事毫不知情。

然后又恶狠狠瞪向江如簇。

“我家的要求确实有些过了。我虽对此并不知情,但若陛下降罪于我,我也甘愿受领。”

“可芳澜君却别以为我家有过错,我家就该死。我刘氏满族,数百口人性命,就这样葬送在流寇贼匪手中,全是因你这个心黑手狠的小女娘,先想出了那残酷无情的法子。若不是你想出这法子,给贼匪流寇提了醒,他们又怎敢公然杀上门去,害我全族百十口性命。”

“你难道半点儿责任都不用负吗?”

江如簇心中好笑。

如同望着天底下最搞笑的傻子一样,望向刘大人。

莫说是她,便是连殿中其他人也听不下去了。

至少,从刚才就时不时掉线的顾大人,这次都没有劳动她点名,就主动站了出来。

“看来刘大人当真是糊涂了,你在这里牵三挂四什么?”

“芳澜君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只是想出了个吓唬人的主意,而且在上书报给陛下之前,她便已严令都水府中各级官吏,不得向外泄露消息;刘大人怎的还揪着芳澜君不放?”

“芳澜君虽是黄河治水的主官,却并不是都水府主官。若这法子是从都水府泄露出去的,刘大人应该向董大人问责;若都水府并未泄露出这样法子,那刘家灭门,便是洛州境内贼匪流寇猖狂作乱,无意引发的惨事,那刘大人就应该向洛州州牧,以及河南郡太守问责。”

“刘大人在朝为官多年,难道连这一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吗?”

顾大人几句话,便让刘大人彻底偃旗息鼓。

眼看着殿中众人已全然忘记了何永忠。

江如簇不得不再次开口。

“陛下,顾大人。妾受陛下召见,与传谕大人快马疾行三日,直至昨日夜里,才匆匆赶到长安城,今早便被何大人告了御状。”

“看来,何大人要么是有未卜先知之明,要么就是有万夫莫敌之勇。顾大人难道要就此放过吗?”

“妾作为此次黄河治水主官,作为董大人新妇,作为东野大人同僚。都水府中发生这等样大事,还涉及到此次需要动迁的望族门户,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是妾第一个先得到消息。结果,妾还对洛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就已被何大人泼了一身脏水。顾大人难道也要视而不见吗?”

“妾向陛下上书,所奏涉及黄刘两家,何大人指状告妾害了刘氏满门,却半分未提及黄家。难道流寇贼匪还生出了二两良心,所以才只盯着刘家人杀,却未伤黄家半分?”

“顾大人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被江如簇连声诘问,顾大人脸色几经数转,始终无法平静,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宣室殿突然陷入一阵诡异气氛中。

江如簇只觉眼角馀光一闪,扭头便见董公正要起身往她这边来。

上首却同时传来皇帝声音。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

“方爱卿,你曾任廷尉府主官,如今虽做了御史大夫,可御史台也有监察平定天下刑狱之责。此事便交给你全权督办,给孤查。究竟是芳澜君联通贼匪流寇,行草菅人命事;还是都水府主官御下不严,致使消息外泄引发祸端。必须给孤查出个一二三来。”

“郭玉良那个无能之辈,孤将洛州全城百姓安危交托到他手中,他竟纵容州内残留这么一夥十恶不赦,犯上作乱的贼匪流寇不管不顾。”

皇帝点了一下骁骑将军左大人。

“孤命你,立刻点兵出营,赶赴洛州,将平阴境内所有流寇贼匪尽数清剿。”

“刘卿约束亲眷不力,纵容亲族公然阻碍黄河治水大事,罪不容赦。即日起,免去其一切官职,流配上庸。”

“都水府主官董翰策,平阴郡太守丶都水官东野涉就地看押;芳澜君由内廷看管,拘入掖庭。”

皇帝十分不耐烦,龙目自何永忠身上一扫而过:“他,公然举报上官,以卑告尊实为大不敬。押下去,先给孤责打脊杖三十,押入廷尉狱候审。不可伤其性命,若有意外,顾卿,孤唯你是问。”

皇帝不耐烦看了殿中所有人一眼。

甩袖扬长而去。

朱内官却留在原地,送走了圣驾,亲自到江如簇身前,口称须领她到椒房殿收拾行装箱笼,将她自宣室殿带离。

104丶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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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已经进掖庭两天了。

因她是朱内官亲自送来的, 掖庭令对她十分客气。

她并不需要干粗活卖苦力,依旧和椒房殿时一样,只需老老实实待在屋中, 膳茶有人送,衣衫也有人清洗。

只是,从今日晨起开始, 她便有些坐不住。

掐着日子算,刘大人此刻应已启程,往上庸去了,可她还被困在宫里。

她烦躁的在宫室内转了两圈。

正犹豫要不要不顾礼制,甚至不顾禁足看押,前去面见皇帝, 门口便已传来大队人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她着急迎去开门。

一见门外站着的是朱内官, 立刻喜上眉梢。

“是不是有高将军消息了?”

朱内官一下子楞住,连连问江如簇是如何知道的。

又说皇帝要见她。

两人往未央宫去的一路, 朱内官都不住呢喃低语, 说谁也没有想到,少年竟是去了安定郡,就坐在靖远县黄河边,与河西一望无际的草地和绵延不绝的山脉遥遥相望。

“高将军方才通过安定郡驿站, 陛下已得到消息, 派出羽林暗卫,前去接应了。”

江如簇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声好好好。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止住了脚步。

“内官大人,妾有非常紧要之事, 必须立刻出宫。”

“陛下既已找到高将军, 旁的事应当也不会如此急切, 还请内官大人代妾向陛下请罪。待妾在宫外事情一办完,定会立刻返回宫中,到时无论陛下有何等样处罚,妾都甘愿领受。”

趁着朱内官还在怔楞,没反应过来。

江如簇已提裙飞奔而去。

她大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终于跑到宫门口时,却被宫门守卫拦下来。

江如簇急的跳脚。

手忙脚乱摸了腰牌出来,本以为立刻就能出宫了。结果,尽职尽责的宫门守卫先是对她恭敬下拜,又说并未接到皇帝皇后允准江如簇离宫的旨意,要她带着帝后旨意,才能出宫。任凭江如簇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准她踏出宫门半步。

江如簇气的一跺脚,索性直接在两位宫门守卫的阻拦下对外头高喊十五。

这一趟长安之行,她是带着十五六一起来的。

宫墙深深,宫门紧闭。

江如簇不顾宫规森严,将声音提高到最大,连喊了三声,叫十五去找刘大人。

她也不知十五能不能听到。

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有点后悔将平儿留在平阴了。

若是平儿在,得知她被关在宫中,她便能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像十五那个榆木脑袋,踢一脚走一步。

也不知十五能不能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急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咬咬牙,提着裙子又往回跑,她还是得拿到帝后旨意,才能被放出宫。

冗长的宫道,来来往往的内官侍婢,所有人都像盯着鬼一样望她,然后惊愕的后退数步,给她空出一条道来。

就在江如簇觉得自己的腔子疼的快要炸裂,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时候。

终于看到了迎面追来的朱内官。

朱内官气喘吁吁,将手中一块金光灿亮的腰牌举到江如簇眼前,才说了一句陛下,江如簇便以眼疾手快的拽过腰牌,匆匆留下一句谢陛下大恩,再次扭头往宫门口跑。

带着十六跃马疾驰。

江如簇一直追到了长安城外十里亭,才看到正惊慌失措躲在两名衙役后头的刘大人,以及和一位游侠打扮之人酣战在一起的十五。

她止不住大松一口气。

十六不用她吩咐,便已从她背后冲出去,与十五合力,拆了数十招之后,终于将那游侠擒住。

十五六跟在她身边,没少见过那些想置她与死地,在唇齿间□□,时刻准备自杀的死士,对这种事情早已熟门熟路了,扯下腰带便绑住了那游侠的嘴巴。

结果,三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冲刘大人与那游侠眉心射去。

好在十五六早已有防备,刷刷两剑,便将三支冷箭打落在地。

江如簇快步朝刘大人奔去。

还未跑到刘大人眼前,又听到十五六同时预警,要她小心。她不过反应半息,才喊了一声叫十五六别管她,从远处山头又射来数支冷箭,一箭正中刘大人心脏,另一支箭贴着那游侠的颈部大动脉,飞速滑过。

千钧一发之际,江如簇先是听到剑箭怦然相撞声音,之后胳膊被人强力一拽。

她整个人被扑倒在地。

然后,一支烈烈而来的冰冷箭矢,便插进了她耳边仅有三寸的空地上,嗡嗡作响。

两名负责押送刘大人的廷尉府衙役满脸震惊之色,直至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一人去查看刘大人情形,一人去拨弄血还不断从颈间涌出来的游侠。

结果可想而知。

江如簇满身狼狈,被十五从地上拽起来,望着两具尸体,欲哭无泪。

耳边却传来又一阵踏踏马蹄声。

她简直草木皆兵,倏然转身回望。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满脸担忧着急的彭大美人。

彭大美人似乎也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吓住,他着急忙慌跃马而下,跑到江如簇眼前:“你有没有事,你没伤到吧?”

“你怎么来了?”

彭大美人并不回答她问题,反而目光沈沈望向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一眼两个手足无措的廷尉府衙役,连连问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那两名衙役早已被吓傻了,结结巴巴的说他们遵照皇帝旨意,押送刘大人往上庸郡,没想到才过十里亭,便遭到游侠截杀;好在十五赶到的及时,他们看十五与那游侠战在一处,上下难分,只好先护住刘大人不被害命。

却没想到,游侠之后竟然还有冷箭。

江如簇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任凭那两名衙役又是推脱责任,又是连连拜请江如簇替他们作证,也充耳不闻。她只直勾勾盯着彭大美人。

她又问了一句。

“你怎么来了?”

彭大美人被问的一楞,漂亮的眉峰之间拧出一道川字。

气急败坏的就朝江如簇吼了过来。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陛下召见,你竟敢抗旨不来,还意图强闯出宫。”

“若不是我将自己腰牌拿给朱内官,助你出宫,只怕你现在还跪在陛下眼前请罪呢。”

江如簇被训得楞住,后知后觉摸出腰牌来看,果然见那腰牌上刻的是彭大美人的名字。

她又是生气又是恼怒。

心里还隐隐有些憋屈。

她就手便将腰牌砸进了彭大美人怀里。

之后更是任凭彭大美人一路追问,她也再未发一言。

皇帝陛下果然面黑如炭,一看见她,便将贵重无匹的茶盏直接砸到了她脚尖前。

“好你个江如簇,孤念在你助孤行事的份上,对你已经足够礼遇了,你竟敢公然抗旨。在你眼里,可还有孤这个皇帝?”

江如簇却顾不上这些。

她急忙拜倒在皇帝面前:“陛下,刘大人被杀了。”

“妾一路急追到十里亭外,才使手下擒住刺杀刘大人的游侠,便飞来数道冷箭,将刘大人与那游侠一并杀害了。”

皇帝一楞,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朱内官便带着廷尉史顾大人一路疾步进殿。

顾大人满面菜色,伏倒在地,一连冲皇帝磕了好几个响头,才心惊胆战出口:“陛下,何永忠在廷尉狱触壁自尽了。”

一瞬间,江如簇只觉得脑中铮鸣不断。

她腿不由自主一软,人已跌倒在地。

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

怎么就眨眼的功夫,两个人都死了。

她惊愕望向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也同样震惊。

许久,才想起来问她为什么要出城去找刘大人。

江如簇艰难咽了一口唾沫,努力镇定心神:“妾没有得到洛州的消息,就说明黄家依旧不配合动迁。若真的是都水府消息外泄,叫洛州的那些贼匪流寇钻了空子,想要灭口劫财,那他们便会一并杀了黄家与刘家所有人。而并非只对刘家动手。”

“刘家被灭了满门,黄家人却毫发无伤。”

“妾也是觉得此事有蹊跷,才匆忙出宫去追刘大人的。”

“陛下,这是圈套。是有人正在不择手段阻碍黄河治水事。”

皇帝不愧为天下君主。

江如簇不过一两句话,只给出结论。他便已想通了所有关节。

“你的意思,是刘卿提前得知你在都水府想出的那个鬼主意,将计就计,买通贼匪流寇,杀了自己家满门。再将罪责全都推到你头上?”

不是。

江如簇从来不觉得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全天下人都知道,她虽被皇帝亲封为芳澜君,实则却并不受皇帝待见。

加之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娘,哪怕此刻身为黄河治水主官,那也只是被皇帝丶高翧睿和董公硬推上去,来平衡朝中文武相争的一个工具人。待到黄河治水事成,论功行赏之际,她也只能得些金银财帛,并不能对朝中局势有半分影响。

那这些人又怎屑于在她身上下功夫?

“他们是冲着董大人去的。”

东野涉在河南郡为官已久,那些人的目标如果是东野涉,恐怕早就已经对他下杀手了。

又怎会等到今日?

再加上都水府还有一个来历不明丶经历不明的闻人旭。

她便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董七郎去的;为了与董公作对,他们竟然连董七郎建功立业的机会也要一同灭除。

“陛下明鉴,东野大人虽曾喋血沙场,身手不凡,可性格却直来直往,从不屑于耍弄阴谋诡计。若这些人想对付的是东野大人,只需买通个花楼姑娘,在东野大人餐食中下料;或是离间东野大人与上官郭大人,使他们间生嫌弃,两两相疑,便可成事。他们根本不必绕这么一大圈。”

105丶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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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还请陛下恩准,让妾立刻回平阴。”

长安城局势如此凶险,她根本不敢想象, 都水府中又是如何瞬息万变?

有孙永盛时时跟在董七郎身边,她自然放心。

但平儿应是搞不定闻人旭的。

她必须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不行。”

皇帝拒绝的很干脆。

他目光沈沈望向江如簇。

“安定郡驿站来报, 你被拘入内廷消息才传入安定郡半个时辰,子霆便快马急驰,一路往长安飞奔。”

“他如此放心你不下,若回宫未看到你人,岂不是又要为你闹得个天翻地覆。”

“你担心都水府,要孤立刻放了你。孤自然知晓你难处, 可难道你想让孤与子霆君臣相疑吗?”

魂不守舍从未央宫出来。

江如簇呆立在长长宫道上, 举头望被高高宫墙圈起的,四四方方的天。

心中愈发感慨叹息。

皇帝对高翧睿的疼爱与信重, 已越过了黄河治水这般的朝廷大计。

他宁愿眼睁睁看着整个都水府风雨飘摇;看着所有参与黄河治水的各级官员仕途与性命悬在悬崖边;使黄河流经沿岸所有黎民百姓承担乱臣贼子损毁河堤丶使黄河决堤之风险。

也不愿让高翧睿与他离心。

江如簇站在宫室廊檐下, 强忍住心中烦躁与担忧,看满宫侍婢内官或是进出忙碌,或是言笑嘻嘻,任由自己思绪越飞越远。

直到天将近黑时, 才看到朱内官匆匆而来身影。

她随着朱内官, 刚刚入殿,在皇帝下首坐定,门口便传来一连串急促又熟悉脚步声。

压着宫门口黄门大人通报高将军来了的声音,厚重殿门被从外头一撞而开。

“陛下……”

高翧睿风尘仆仆, 满面急色。

他着急, 也许想说什么, 却在看到江如簇安坐在殿中身影时,停下了脚步,收起了声音。

只一瞬间,他脸色大变,面沈如水。

浑身散发出冰冷又骇人的权贵威势,直勾勾望向江如簇。

“你做局诓我?”

“除了英武二人,以及呈报给陛下的奏书,我只向你说过,我欲收覆河西。你早就知道我在靖远,所以故意将你被拘在宫中的消息传到那里,就是要令我为你着急,迫我主动显身?”

江如簇双目低垂,拢在膝前的双手紧握。

她并不看高翧睿。

“高将军言重了,妾乃陛下属臣,自然要替主公分忧。”

“陛下担心高将军安危,希望能以最快速度找到高将军。妾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高将军恕罪。”

“高将军身份贵重,手握数十万兵马,是朝廷的重臣要臣。无论何时何处,高将军都应以保证自身安全为最先。怎能这样如小儿般荒唐行事?”

“高将军难道就没有想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朝廷数十万大军军心将如何动荡,我朝边境还能否如此刻这般安定?”

“高将军难道不知晓,黄河治水一旦开始,时时处处都是紧要关头。若高将军动不动就在长安城闹这么一出,使陛下召妾回长安来想尽法子寻高将军显身,得耽误妾在平阴多少事。高将军如此不懂事,真应当尽早听从陛下安排,娶了和嘉郡主为妻。也许有了新妇家庭,高将军就能担得起担子,再也不做这等样荒诞无稽之事了。”

江如簇丝毫没客气。

什么难听就说什么。

她知道这就是皇帝想听的,想看到的结果。

不用擡头,她都能感受到高翧睿愤怒无匹的眼神。

她被高翧睿波涛翻涌的剧烈恨意紧紧席卷,不由自主将双拳握得更紧。

她知道,高翧睿对她,彻底失望了。

可她顾不得这些。

她朝上首皇帝拜请:“陛下,既高将军已归,还请陛下恩准妾立刻启程返回平阴。”

皇帝龙目闪动。

许久许久,才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准了江如簇所求。

放她离开。

江如簇片刻不敢耽搁,着急忙慌便往殿门而去。

身后却传来高翧睿阴沈如水声音。

“站住。”

高翧睿此话一出,江如簇双脚立刻被定在原地,无论她心中如何努力,都没法子再迈动双腿。

她听到高翧睿越来越近脚步声。

望着高翧睿颀长身形卷着满身风尘,停驻在她视线的馀光中。

“芳澜君既这样聪明敏慧,明理无私,如此这般为陛下出谋划策,想来也心知肚明,你算计我的是何物?”

“我承认,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智计无双丶高瞻远瞩丶喜欢你的巧言假狯,也喜欢你的自私冷漠。你以往怎么对我都好,我总告诉自己,既然我喜欢你,非要纠缠你,那我便应该忍受你对我所有的疏远与贬低。可你不该算计我对你的感情。”

“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日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对。确实是我,是我一次又一次在心中美化你的形象,把你捧做天人,才使自己低入尘埃。”

江如簇不敢看高翧睿。

她甚至必须得忍住。她的身体不能颤抖;她的眼泪不能掉落;就连她的呼吸也必须保持稳定,静谧而绵长,平稳而无波。

高翧睿在她眼前,高傲又冷漠地谛视了她许久。

终于又发出一声冷笑。

他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般,重新登上了高高的神坛,视她为蝼蚁尘埃般,以恩赐的语气开口。

“转过去。”

江如簇不知高翧睿要干什么,可如此情势下,她不得不听从命令。

她以长长衣袖掩盖住自己紧握的双拳,努力忽视心脏处传来的剧痛,依言转身。

下一秒,她便听到身后马鞭散落在地声音。

她还未来得及想明白,高翧睿究竟意欲如何,又细又长,布满倒刺的马鞭,便已重重抽到了她背上。

她吃痛跌倒在地。

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耳边却传来更令她凄入肝脾的话语:“芳澜君,你配不上我付给你的情谊。今日,你受我一鞭,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江如簇眼眶发热,视线隐隐有些模糊。

她更加不敢擡头,只忍着背上传来的剧烈疼痛,扭身跪倒在高翧睿眼前,压低身躯,向他伏拜:“是。”

江如簇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宫。

待她恢覆了一些神智,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定儿正小心又笨拙地将冰凉药膏涂抹在她脊背伤口上。

问过时辰,江如簇才知晓,她究竟迷惘了多久。

她半刻也不敢耽搁,着急忙慌吩咐定儿,给她包扎伤口,收拾行囊,吩咐十五六立刻启程,赶回平阴。

他们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到平阴城门。

却还是晚了一步。

“女公子可算回来了。”

“昨日夜里,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夥水贼,从河底潜入到我们新修的堤坝上,将河堤凿开了一个洞。现如今,黄河已彻底决口了。”

“好在正是隆冬,是黄河的枯水季,冰层下的水流量并不大。”

“东野大人已带着人连夜开工,凿地通渠,将黄河水引入了两岸的湖泊之中。”

江如簇不由长长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虽然出事了,却并未造成恶劣后果。

她终于支持不住,身体一歪,便要从马背上跌下来,好在孙永盛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待触碰到她已被冷汗濡湿的衣袖时,立刻吓一跳,连连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会出如此多汗,竟然连衣衫都浸湿了。

听旁边定儿言及江如簇有伤在身。

孙永盛立刻一蹦三尺高。

又是斥责十五六不应该纵容江如簇带伤疾驰,口口声声说若汗水进入伤口,使伤口腐烂发溃,伤及肺腑,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又是埋怨江如簇,不该这般不将自己安危放在心上,劝她就算是待在长安修养好伤口,再赶来平阴也不迟。

“这里一切有我看着,女公子还有何不放心的?”

“就算我不如女公子谨慎,又筹谋周全,可我好歹有几分急智,又能得董大人和东野大人全然信赖,即便是出了事,我们也会想法子解决的。”

“女公子何必这样着急。”

江如簇却笑了。

她如此急迫赶回平阴,也不单单只是为了都水府和黄河治水事。

她一个眼神,止住跟在他们身后的定儿丶十五六,以及一大堆随从护卫的脚步。

压低了声音:“陛下已下令,骁骑将军左大人此刻正在营中点兵,不日便要抵达洛州,清剿洛州境内所有贼匪流寇。”

孙永盛闻言,果然不再嘀咕。他小心翼翼将江如簇扶上马车,又连连吩咐定儿和他身边一位侍女,赶紧给江如簇换一身干爽衣衫;检查一下伤口可否沾染汗水;需不需要换药;又叫了得力的小厮快快去找医师,再给江如簇检查伤口。

如此这般的忙碌了好一会儿,江如簇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一边侧卧在车厢内,任由定儿给自己换药。

一边询问车窗外随行的孙永盛:“府里最近可有什么事?”

“女公子赶赴长安前,特地留下平儿姑娘寸步不离跟在闻人旭身边。平儿姑娘又如女公子一般,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转头就从我这里要了两个人,暗中协助她行事。”

“亏得平儿姑娘思虑周全,女公子才离开都水府三日,闻人旭就坐不住了。他先是好言相劝,将惠文君送出府去与闺中密友相聚;然后任由平儿姑娘跟着他,说是要拜会河津书院一位故友,走到半途,趁着平儿姑娘不备,将她推下了马。”

“好在我派去的两个人及时现身,才没能使闻人旭再逃。”

“如今平儿姑娘正在府中养伤,闻人旭也已被我看押起来。”

106丶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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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了他几回, 他都一口咬定,他是因不满女公子拘束太过,才谎称要去河津书院拜会故友, 借机逃跑。”

江如簇淡淡一笑,此次回长安,她本是可以找个理由, 使惠文君与她一同;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甚至什么理由都不需要,直接将闻人旭关起来。

但她没有。

她料准了。

似闻人旭那样,阴狠毒辣,狡猾多端的小人,他定是会趁着她不在府中, 找机会逃走, 或是做些往日不便做之事。

她就是故意的。

回平阴之前,她还担心闻人旭要是真的没什么动作, 她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才能抓住闻人旭的破绽,扯出他背后的关系网。

如今果然不负她所望;只没想到,让平儿受了伤。

“女师知道这件事了吗?”

“还不知道。”

孙永盛声音悠悠从车窗外传来。说不知道闻人旭是怎样与惠文君说的,哄得她高高兴兴的出了府, 去拜会闺中密友。他还担心闻人旭会在途中有所安排, 伤害惠文君,派人一路跟随,暗中保护。未曾想,惠文君往朋友家去一路上非常顺利, 当真只是高高兴兴去拜会密友。

“听那边传来的消息, 惠文君应是还要在外逗留一段时间。”

“我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江如簇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不由戏谑揶揄。

“看来孙公上次对闻人旭的一番教导还是有些作用的,至少他如今懂得如何尊重女师,知道避着女师行事……”

江如簇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也有可能,闻人旭并非是想避着惠文君行事。

而是他在受尽了世人冷眼,受尽了江如簇和孙永盛打压以及审讯之后,依旧能得惠文君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赖。

也许,是惠文君守得花开见月明呢?

“无论他是因何意图将女师送出去,只要他能不惹的女师伤心就好。”

“平儿呢,她伤的重不重?”

当时事情发生的太急,又当着董七郎的面,她未能将心中盘算一一告知给平儿。

不过那丫头一向机灵,想来应是早已有所防备。

果然,车窗外传来孙永盛一声笑。

“平儿姑娘好的很,只是受了点轻伤。”

“她早知晓闻人旭是个小人,便一直暗中防备,贴身穿着护膝护肘的棉毡,虽是从马上跌下来,却只受了些擦伤,并不严重。”

那就好。

江如簇止不住叹息。

来平阴之前,她本是想依照平儿所说,等到了平阴后,便在当地挑选一些机灵的丫头买进府中,慢慢培养教规矩,等她们学成了,黄河治水之事也就忙碌的差不多了,她正好可以将这些人带回长安用。

这些人自平阴而来,一直受她教导,背景自然干净。

等带进长安城,她们就只有她这一个主子可以依傍,也能对她忠心耿耿。

只是,当时高翧睿送来了锁判二人。

那两个丫头一看就是悉心培养出来的,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聪明伶俐,便让她歇了这个念头。

谁知,她与高翧睿的关系一朝破裂,将那两个丫头送回去之后,身边竟隐隐显露出无人可用之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若皇帝急召她回长安的事情,日后再多发生几次,那她岂不是要捉襟见肘,回回都这样为难了吗?

她忍不住吐槽:“孙公,你说你好歹也有些本事在身上,怎的不但身边养着的全都是十五六这样,推一下往前走一步的二楞子,更是连个女娘侍婢都没有。如今便是连我,都找不到几个可用之人。”

“此次事情实在凶险,要不是我主意拿得准,又帮了陛下大忙,恐怕我到现在还困在宫里回不来呢。”

孙永盛呵呵干笑两声。

连连道他就是个大老粗,以前做的又是催账收利的买卖,他并不需要那些娇里娇气的女娘侍婢充场面,也不需要主意太大的小厮随从。

只要武功高强,又能绝对听命于他,对他来说就是好下属。

“女公子何必为这种小事烦心。”

“之前在并州,我也曾与柳婆打过几次交道,她办事很是老练,定能替女公子找出聪明伶俐的帮手来。待会儿回府,我就安排人送信给她,叫她送一批身家干净的女娘,来给女公子挑选。”

惟今之际,也只能如此了。

柳婆,是并州最负盛名的人牙子,混迹三教九流的顶尖人物。

孙永盛向来善于和这些人打交道。

此事交给他来办,准没错。

他俩人东拉西扯,好容易回到都水府中。

董七郎还被困在衙门里头,没日没夜地与那些长安城来的小官小吏商量对策,以及此次受灾民众的赔偿方案。

知道她回来,也只抽出空子来陪她喝了杯茶,便匆匆又走。

江如簇这才打发了屋里人,问起孙永盛正事。

“你寻的那几个助我们行事之人,可都送走了。”

“有没有叫旁人发现?”

江如簇的行事准则,无论遇到何等样问题,她都习惯准备两套解决方案。

就如同这次组织黄河两岸民众动迁事。

她在都水府衙说的,以及后来单独向董七郎和东野涉交代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她的第一套方案。

为了以防万一。

她还早早的叫孙永盛在城中各个酒楼食肆,花街柳巷之中,物色豪爽又值得信任的绿林好汉,以及侠盗义匪;早早的便与这些人商议好,若是第一套方案依旧不能起效,就让这些人暗中潜入到黄刘两家,好好干一番劫富济贫的义举。

再吓|唬|恐|吓一下两家人,使他们尽快将土地腾出来。

没想到,有人和她想出了同样法子,只是比她用心更险恶,更不将这两家的人命当一回事。

孙永盛也难得露出一副后怕表情。

先是不住声的叫江如簇放心,他早已在刘氏灭门惨案发生的当时,就将和他联络,受他梳笼的那些绿林好汉和侠盗义匪,送出了洛州。

“我已将他们送上了咱们前往肃慎的商船。”

“也早已经在肃慎打好招呼,等他们到了那里,先在我们的各处商铺待一段时间,然后再以奴籍转良的身份,到衙门更换籍契。改头换面,在当地落户。我已经按照女公子吩咐的安排了,若是他们愿意继续为我们效力,便挪出几间铺子来,给他们练练手。”

“他们几个也都是感激连连。算算日子,他们此刻应已快到肃慎了。”

江如簇点头。

如此一来,便是又了了一桩大事。

她忍着背上不断传来的痛意,正艰难翻身,便听到孙永盛满腹疑惑的声音。

“女公子,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日临近黄河十里地之内,响彻了贼匪流寇的厮杀声,和刘家人的呼救哀嚎声,那些贼匪流寇,不但杀了刘家全家,略尽了他们的珠宝财产,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将刘家那一幢五进的大宅子烧的只剩下残垣断壁。”

“我当时还十分担心,怕是我事情没办好,反而给他们那几个提了醒,酿出如此大祸。直到后来将他们几个人全都找来,见他们也是满脸震惊,一副手足无措又大逃一劫的模样,我这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

江如簇也是回洛州的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想,才想明白。

当日,她只推测出,应是长安城的刘大人贼喊捉贼,为利益灭杀自己全族。

直至那个从都水府跑出去,当时已被关进廷尉狱的何永忠撞墙自杀,她才明白过来。

这一切全都是圈套。

“我本以为,闻人旭从都水府下手,应是想借惠文君关系,名正言顺进入董家大宅,潜伏在董公身边,时不时给他出出馊主意。使陛下与董公离心,最终达到倾覆董家的目的。”

“但如今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对手,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恶毒,更加心黑手狠。”

“他们是想连兄长一起拉下水,彻底毁掉董家根基。”

闻人旭受她打压管制,被她的人盯得密不透风,令他完全找不到向董七郎下手机会。

所以,那些人才又在黄河治水事上,给董七郎使绊子。

想要搞臭他的名声。

让满朝文武都知晓,他不过就是个被董公硬扶起来的阿斗,根本难堪大任。

“他们没有直接向兄长动手,而是绕着圈子,三番四次来破坏由兄长负责实施的黄河治水事。看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兄长的命,只是想阻止兄长建功立业,叫陛下从此再也不重用兄长。”

“但我始终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了不起又神秘的人物,竟然连大鸿胪供职的刘大人也能被他们收买,甚至不惜灭杀自己全族。”

“满朝皆知,陛下对刘大人极其看重,不论是接待各国使者,还是宫里的各种样大朝会仪式,都曾交于他负责。”

“严格说来,他也算是陛下宠臣,那些收买他的人,究竟开出了何等样价码,竟能让他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孙永盛也是眉头紧皱,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

似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他猛地顿住脚步,朝江如簇望过来。

“女公子久不在长安,应是未曾听说。之前,大鸿胪上奏陛下,意欲告老还乡,陛下本也恩准,可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老大人明明已收拾好行囊,打点好车马,眼看着就要启程离开长安了,却被陛下一道急旨拦住。请他再临大鸿胪之衔,上朝继续支应些时日。”

江如簇猛地坐起,却牵动背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只是心中记挂正事,郑声问孙永盛:“你可知晓,当时究竟发生了何等样变故?”

107丶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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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永盛摇头。

江如簇紧抿双唇, 她脑海有无数个零散念头在盘旋,却始终找不到一条线将这些信息串联到一起。

耳边却再次传来孙永盛声音。

“女公子。”

他的语气沾染了些小心:“你之前交代的事我已查清楚了。”

江如簇交代了孙永盛许多事,可能让他如此谨慎试探的, 却只有一件。

“所以,是董公真的在行灭法立宗事?”

曹先生事发之后,江如簇思虑良久, 始终无法放心。

交代孙永盛,遍查此前曾在长安城中展露头角,以及目前正在长安城展露头角的所有青年才俊丶各学派代表人物的近况与行踪。

时隔数月,总算有结论了。

“根据掌握的消息,灭法之行是否与董公相关尚不能断,但可以确定, 当日城门外截杀曹先生之人, 在行事前曾经连续两天在城外董六郎所在草庐附近出现过。”

“董六郎?”

江如簇心下大惊。

想起那个儒雅翩翩,满身书卷, 如野鹤般出尘的俊逸公子。

她再也顾不上背后的伤, 着急忙慌起身。

“你能确定吗?”

“可有什么证据吗?”

“除了曹先生之外,还有多少人遭截杀,都是董六郎吩咐人干的吗?”

“他……”

“他是听从董公命令行事,还是收买了董公身边人, 打着董公的旗号, 行灭法事?”

孙永盛哎呦哎呦连连数声,急忙上前来扶住江如簇。

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小心伤口。

“女公子切莫着急,我也知晓此事重大, 所以, 正在叫他们快马加鞭, 将一应名单和证据送过来。”

“女公子你这伤口才刚刚上好药,莫要着急激动,就把这些繁杂事暂时往后放一放,也没多大关系。”

“董公……”

孙永盛窥着江如簇脸色,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可江如簇却全都懂。

董公看出皇帝心中所想,博取众家之长,于策问中脱颖而出,一朝得势,便被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被供上神坛。

可他野心的膨胀并没有因此而止步,反而愈加浓烈。

他悉心筹谋,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联合整个文官集团与武将势力公然对立,分庭抗礼。

又强势安排家中三子外放的外放,结党的结党。企图使董家全族荣光代代相传。

他野心太大,控制欲太强。

他根本不明白。

在他控制所有人,不得不听他的,不得不按照他的安排行事时,这些人其实也已控制住了他。

“若董六郎只是听董公命令行事,那还好说;可若董六郎是打着董公的旗号,满足自己的私心,那便完了,整个董家都要完了。”

江如簇额头暴戾的跳动着。

脑仁生疼。

“董家有三子。兄长一直与你我在一处,他对于这些肮脏事是全然不知情的;董六郎已经牵扯了进来;就是不知道,董五郎对这些事情是否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孙公,你一定要帮我查,查清楚了。”

“我不管董家如何,也不管他们父子是否相残,兄弟是否反目,我只要保住女师与兄长。我一定要保住女师与兄长。”

孙永盛在江如簇身边跟了这么久,又如何看不出江如簇心中所想。

他连连道早已吩咐人去查了。

“河津书院那边我也已经派人去了,无论如何,我定会挖出闻人旭背后底细。女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江如簇心不在焉点头。

想想,又急切叫住准备出门的孙永盛。

“长安城的名单证据一到,立刻送到我这里来。”

“还有……”

江如簇站在原地,掩不住眸中波涛起伏,任凭心中浪涛翻涌许久,一边叫孙永盛磨墨,一边叫定儿进来在衣柜中翻找了一片尺素白绢。

她洋洋洒洒,写了长长的一封信。

交到孙永盛手中。

“我曾听女师和彭大人提起过,兄长自小拜在郫县扬公门下,颇得扬公喜爱看中。扬公虽与董公一样也是当世大儒,却一直隐于乡野,只专心授学。想来扬公门下的弟子也不在少数。”

“你派人,把这封信送到扬公手中,以防万一。”

“若是董家真的不好,只能求扬公出手相助,保住女师与兄长了。”

孙永盛自然知晓此事要紧,连说他定派心腹去送这封信,一定确保亲自将信送到扬公手中。

第二天一大早,定儿匆匆来报。

说是御史大夫方大人带着陛下特旨,前来平阴,彻查刘家灭门惨案。

此刻正在书房与董七郎叙话。

却被江如簇问了一句:“东野公回来了吗?”

定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楞在原地。

江如簇心中暗叹,索性直接下命令。

“你去问一下兄长身边的小厮,东野公是否也和兄长一起,正在面见方大人。若是东野公不在书房之内,你便到门口去等着,等东野公回来,请他先到我这里来一趟。”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定儿便带着风尘仆仆的东野涉进了江如簇院子。

这是江如簇自长安回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看江如簇脸色太过苍白,连东野涉这样的粗野汉子都吓了一跳。

连问她是不是长安之行不顺利,还是受到陛下责难,又或是身体不舒服。

结果,还不待江如簇开口,又惋惜感慨。

“女公子真是糊涂,挑来挑去,却挑了董大人这样的儿郎当郎婿。这要是放在普通人家,纵使儿郎肩膀单薄,为人纯真,也不大要紧。可偏偏董大人生在董家,看董公如今行事的意思,以后是预备要将整个董家都交到董大人手中。”

“女公子到时怕是要为整个董家操劳,我只要想想就觉得累。”

“以女公子的心性,合该配高将军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才好。”

江如簇默然。

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后悔把东野涉叫来了。

她心里连翻了八十个白眼。

“东野公这张嘴真是厉害的很,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闯出泼天祸事。”

“陛下意欲使和嘉郡主尚高将军,东野公败坏了我的清誉不要紧,要是累的高将军与和嘉郡主起龃龉,影响了陛下大计。你觉得陛下能放得过你吗?”

大概是被江如簇怼习惯了,东野涉并不将她的犀利语气放在心上。

反而直呼震惊,说怎么也没想到,皇帝陛下竟为少年选中了和嘉郡主。

略一沈吟,又说和嘉郡主确实是良配。

紧接着感慨:“看来陛下以后对高将军还多有重用,否则也不会选和嘉郡主给高将军做新妇。”

惹得江如簇又是一阵白眼连天。

只要长眼的人,都能看出皇帝对少年是何等样安排,亏他还好意思说出来。

江如簇不愿与东野涉多提少年之事。

索性单刀直入。

“还请东野公助我,从今日开始,切断都水府与外界的所有消息与信件来往沟通。”

“凡有出府办事者,什么时间离开,什么时间回来,外头又都见了些什么人,都要有据可查。”

都水府刚刚和刘家灭门案扯上关系,黄河治水又意外频发。

东野涉自然不会说什么。

依言照办。

江如簇坐在廊檐下,望着冬日之暖阳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传来隐隐约约脚步声。

擡眼,却是方大人到了。

“芳澜君。”

方大人与江如簇见礼,江如簇哪敢托大,也急忙对方大人一福。

还未站直身子,就听到方大人道谢声音。

“多亏芳澜君。高将军曾与我说起,是芳澜君出言提醒,他才会进言给陛下,使陛下罚了我,然后才将这御史大夫之职托付给我。”

“下官还未谢过芳澜君大恩。芳澜君果然见微知着,是世间不可多得之奇才。”

江如簇自然不敢当方大人这等样夸奖。

连连谦虚了好几句。

才寻了个由头,问方大人:“不知方大人可否知晓,告妾御状的刘大人与何大人已死。”

“此事我早已知晓了。”

方大人暗叹一声。

“我已安排人走访过,也在左将军协助下,审问了被他们清剿抓捕的一干贼匪流寇。现下已可以确认,刘家灭门事,与芳澜君和都水府都无直接联系。”

“陛下曾召我密谈,说芳澜君是怀疑刘大人贼喊捉贼,买通了贼匪流寇,灭了自家满门。这一点也已被证实,左大人抓回来的一众贼匪中有数人可以作证,刘大人身边的心腹随从曾找到他们的首领密谈,愿意支付十万钱酬金,请他们下山灭刘家满门,劫光刘家满府积藏,还承诺可与他们二八分账。”

江如簇瞪大眼睛。

她倒是未曾想过,刘大人竟如此舍得下本钱。

不过也是,连自己父母亲族都能杀的人,便是与虎谋皮,也没什么可令人惊讶的。

“且,我已于昨日接到长安秘报。当日状告芳澜君的首告何永忠,本是在长安大司农任都水之职的小吏,因被大司农举荐,才得以到平阴都水府来参与黄河治水大事。”

“此人在狱中自杀的第二日中午,他家中的父母妻儿,丫鬟仆从,一干老小共计十七人,全数被灭了口。”

“据我派出保护他家人的衙役回报,是忽然出现两个武功高强的游侠,假借讨水之名,进入何永忠家中,杀害了他全家老小十七口人。最终又从我派的那些衙役手中逃脱。”

“不知芳澜君对此事有何看法?”

江如簇半点儿也不惊讶。

刘家被灭了满门,刘大人被判流放,这都不够。藏在背后的人,非得要致刘大人于死地,方可安心。

又怎会放过何永忠亲属。

“方大人若是不急于回长安,可在都水府多住两日,引蛇出洞是需要时间的。”

108丶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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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人大为惊奇:“这么说来, 女公子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江如簇想了想。

目光在方大人板正严肃的脸上端凝许久。

思及接下来事情还需他相帮,最终,她还是决定, 据实以告:“我怀疑,此事后最少藏着两个幕后黑手。府内一拨,府外是另一拨。”

“什么?”

方大人震惊之馀, 连连道他到洛州这几日,看都水府护卫森严,人员出入秩序井然。没想到,竟只是表面平静。

听方大人提起这个,江如簇颇欣慰。

跟在孙永盛身边学了一段日子后,董七郎行事便越来越有章法了。

他已在无声无息间脱胎换骨, 从以前只知风花雪月的世家公子, 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府衙主事人。

江如簇被困在长安这些日子除了仅存的一次,水贼趁黄河堤岸巡护卫队不备作乱外, 这府中上下竟被董七郎治得井井有条。

她浅然一笑。

“依我所见, 刘大人和何永忠背后并不是同一个主子。”

方大人略一思忖,脸色立刻大变。

止不住的说对对对。

说他以往在廷尉府办案时养成的习惯,会将原丶被告双方一起盯住,其中就包括他们的家人。

“刘大人的家族亲长虽都在洛州, 又都被流寇山匪杀害;可随同他一起居于长安的一名小妾, 以及小妾为他生的儿子,至今都安然无虞。”

“若何永忠和刘大人是替同一个人办事,那人灭了何永忠满门后,自然也会杀了刘大人的小妾和儿子。”

然后他又摇头晃脑的感叹, 之前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如今被江如簇提醒, 终于想明白了。

“芳澜君观察入微,逻辑又极其严密。竟比我这个常年在廷尉府坐镇的老吏还要敏锐。”

江如簇暗叹了口气。

使定儿扶她坐在软榻上。

这才继续道。

“原本我还不太确定,是听了方大人说何家灭门,及凶手行事的手段,才看出来的。”

“刘大人一直身处长安,我不知晓。可何永忠其人我还是了解一些的。”

“他往日在都水府中隐藏甚深,从来不爱张扬出风头,当日离开都水府到长安告御状,满府之人竟都未曾察觉。直到事情闹大了,大家才想起来都水府中还有他这么个人。”

“再加上他被捕入狱后触壁自尽,还有他一家老小十七口的下场,以及杀他全家老小的那两位游侠采取的手段方法。”

“这些都足可见,藏在他背后的人行事极其谨慎严密,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方大人思绪豁然开朗。

原地踱步数圈后,连连道确实如此。

若真拿这两人细细比较,何永忠背后之人,崇尚低调行事,能将事情无声无息解决,就绝不露半分真身。

刘大人却不同。

他背后的人似乎并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发现,只追究为他们办事的人是否事机不密,或者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芳澜君方才说引蛇出洞,不知您预备如何行事,可有何处是需要我相助的?”

江如簇并不能断定,如今府中这么多人里,是不是藏着刘大人的同党。

但她可以预计,以何永忠背后主子的行事作风,必然不会只派他一人来,这府中定还藏着何永忠的同党。

她缓声一笑。

“我本还想着要如何求助方大人才好,没想到您主动提了。”

“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依我看,刘大人背后的主谋,本是不打算要他性命的,只是无奈刘大人事败在先,被我看出破绽在后。我当日是准备安排人在刘大人前往流放地的一路上暗中保护他,之后再慢慢想法子撬开他的嘴。可惜被那人看穿,立刻便派了游侠和弓箭手,灭了刘大人的口。”

“如今我已警觉,那人若再想成事,便只能先灭了我的口。”

“所以,我料定,不日他便会派人来杀我。”

望着方大人吃惊表情,江如簇漫不经心一笑。

她当日叫东野涉将都水府所有人都监视起来,为的就是这个。

“只是,外敌好御,家贼难捉。”

“以何永忠背后主子的行事作风看,想来,藏在府中的何永忠同党,也定是与他一样会伪装的。若他不主动露面,怕是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方大人在朝为官许久,对长安朝堂上的事定是要比我清楚的多。加之,您如今官拜御史大夫,能监察朝廷百官,对满朝文武府中属官及门客,还有他们的家眷应也颇多了解。可否请方大人帮我查一下,此次从长安城派往都水府中的这些官吏,在长安城可有亲朋故旧。”

“若有可能,还希望方大人对这些人的家眷施以保护,能在危机时刻,护住他们周全。”

“这回,我须得下一盘大棋,才能将这府内外所有意图破坏朝廷大计的拥趸捉住,消除干净。”

方大人立刻想明白其中关节。

先问江如簇,可否是怀疑再有何家那般的事情发生,后又连连道他立刻传令长安,此次御史台与廷尉府一同行事,再令长安县令从旁协助,必不叫何家灭门惨事重演。

之后数日,江如簇一改往日低调作风。

又是在城中各处酒楼的说书先生那里流连忘返,又是借视察工程进度之名频频登上黄河堤岸。

不到夜幕降临,绝不回府。

平儿知道她一应计划后,顾不上满身伤,一边连声感叹她疯了,一边死命追着她寸步不离。

“女公子,这可叫奴怎么说才好?”

“您就算是真的要引出幕后黑手,也不必以身为饵,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惠文君可怎么办?”

“难道您当真能放心将她交到闻人旭手中,奴只怕,闻人旭得把惠文君生吞活剥了。”

江如簇却不以为然。

她一回到都水府中,便见了闻人旭。

在闻人旭再三保证,他真的只是假借到河津书院拜会老友的名义,要逃离江如簇的掌控,才推平儿落马,使她受伤。

又保证他再也不敢如此行事后,江如簇便把他放了。

“近段日子,我把跟在闻人先生身边的所有人都撤掉了。”

“这要换做往日,他早就按捺不住,或是流连花街柳巷,或是在府中随意走动,肆意打听消息了。”

平儿不明就里。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连连嘀咕是呀是呀,闻人旭这些日子一直没闲着,在都水府中窜东窜西,拉着谁都能说两句话,打听些不该他知道的事。

“可他没有再出去寻花问柳。”

“女师不在,我们又不曾过多约束他,怎的他这次就能忍住不去花楼逍遥呢?”

平儿还是不愿相信。

不忿道也许是他见识了江如簇和孙永盛的手段,不敢呢。

江如簇不置可否。

只淡淡看了平儿一眼。

闻人旭若是真的怕了,那便应是彻底老实了,连府里说闲话,打听消息的事也不敢做。

况且,惠文君又不是不知晓闻人旭是何等样为人。

往日便是江如簇劝她出门郊游,她要么推拒不去,要么就是必须带着闻人旭一起;怎的这次却能放得下心,将闻人旭一人留在府中,还放心在友人家中流连如此之久?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至少在男女事上,惠文君开始相信闻人旭了。

“好吧。”

纵使不情不愿,平儿也还是松了口。

“女公子比奴厉害,您说的奴都信。”

江如簇破颜一笑,正要说话,耳边忽传来一阵破空声。

她眸色一闪,下一瞬,冰冷箭矢便已射入车厢内壁,拉车的马匹受惊,一声嘶鸣未绝,车窗外已响起动天彻地的喊杀声。

短兵阵阵相接中,十五探头朝车里看了一眼。

见江如簇和平儿都没有受伤,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窗外打杀声维持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江如簇才听到孙永盛和方大人声音。

他们一个叫女公子,一个叫芳澜君,都问江如簇有没有事。

江如簇这才任由平儿扶着,下了车。

方大人带到平阴的府兵护卫,从左大人营中调来的兵丁,还有孙永盛和东野涉身边的一众护卫,将十数名杀手团团围住,强势压倒在地。

“果然不出芳澜君所料,这些人藏的比老鼠都隐秘,任凭我的人搜遍全城,也没能将他们找出来。”

“见您这些日连续在外游玩落单,他们果真按捺不住了。”

方大人一边赞叹江如簇智计无双,一边感慨这次多亏有她相助。

江如簇却笑了。

“方大人别着急致谢,府外这一批抓到了,府里的还没有。”

她慢悠悠走到被十六按倒在地,左眼带着明显刀疤的中年人面前。

望着他阴鹜的目光。

缓缓笑出声。

“各位壮士真是好胆识好气魄。”

“左将军此刻就在城中坐镇剿匪,郡太守东野大人也曾在战场上喋血厮杀,御史台方大人也都在洛州,还震慑不住你们背后的主子吗?”

“还是你背后的主子怕了?”

“你主子看来是没想到,我能在刘大人身上看出破绽。明白了只要有我在一日,他便绝无可能动董大人和董家一分一毫,这才甘冒奇险,不顾左大人和方大人都在洛州,也定要你们杀了我。我说的对吗?”

刀疤男并不接江如簇的话。

但不敢再瞪她,只愤恨的想将头背过去,却被十六拽着头发,重新按死在地上。

江如簇却懒得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她相信,以方大人的手段,只要抓住了人,就一定能从他们的嘴巴里撬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一行才入都水府门,董七郎便着急忙慌迎上来。

109丶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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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七郎拉着她仔细检查了好几圈, 确认了她是真的毫发无伤,这才一言不发,将她牵回院子。

“总算是将人抓住了。”

“如簇妹妹, 无论如何你都要答应我,往后定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万一方大人他们护卫不及时,你岂不是要成为那些匪徒的刀下鱼肉。”

董七郎又拉着江如簇看了许久, 才感慨万千,将她揽进怀里。

“当日,你命东野公将府内外围的水泄不通,使里外无法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想抓住内贼。我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危险行事!”

都水府内忧外患, 同时被两拨人盯上。

江如簇让东野涉将都水府团团围住, 确实是为了抓内贼,让外头人不能轻易打听出府里消息, 逼他们冒险行事。

但这只是顺手为之。

她最主要目的, 其实是为了不让外头的消息,随随便便传进府内。

她要将都水府变成一座水泄不通的孤岛。

叫这满府的小官小吏只能知道她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她要让藏在这府里的奸细,自乱阵脚, 主动到她面前来求饶。

“好, 都听兄长的。”

江如簇轻声细语半天,终于将董七郎哄的高兴了。

才任由他盯着自己卸掉钗环。

近些日太过忙碌,没时间染发,她满头的乌丝中, 那一缕白发再生, 变的特别显眼。

被董七郎瞧见, 他立刻心疼不已。

“我本想,要在宫中寻些养发的方子,试试能否将你这缕头发养回来。结果,医官大人说,这极可能是忧思过度,伤了本里。”

“又说身体损伤可以通过精心养护,补回来。”

“可这白发,是万万没法子的。”

“没想到,竟是真的。”

江如簇恍然大悟。

难怪。

当日,她白发初生,董七郎便分数次,送来了一大堆名贵中草药材,和滋补佳品。

便是他们到了平阴,再怎么忙碌,他也定要抽时间来看看她是否有按时用膳,是否有按时休息。

每隔个十天半月,总会想法子挪出一天,带着她外出走一走。

“都是我不好,对实务之事并不精通,须得要你劳神帮我。”

“否则,你这白发定能更快养好。”

江如簇透过铜镜,看了一眼头顶那一簇白。

只要能把这缕白发藏起来,不使人好奇打量,她其实并不在意。

她捧着董七郎的衣袖撒娇。

“兄长对我已经很好了。我长这么大,遇到那么多人,除了女师之外,就是兄长对我最好。”

“无论我说什么话,兄长都愿意听;无论我做什么事,兄长都愿意陪着。没有认识兄长之前,这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呢。”

董七郎如今忙碌河务,以极少再穿广袖衣衫了。

江如簇将脸颊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

讨好道:“白发也没什么不好的。别的人家,郎婿与新妇到了七老八十,才能白头偕老。哪像我与兄长,现在就已白头偕老了。”

“兄长说,是不是很好?”

明知道江如簇是胡诌的,可董七郎依旧笑得很开心。

他又怜惜地抚摸着江如簇头顶白发,许久许久,一直盯着她躺到榻上,哄着她睡着了,才抽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两条消息开始不动声色的在都水府内疯传。

说何永忠被人收买,偷溜到长安城告江如簇御状不成,不但自己丢了性命,满门十七口人,也迅速被人灭杀,死状奇惨;不止如此,长安城中所有将都水府与刘家灭门案联系到一起的大小官员,皆受到了皇帝陛下斥责;或是被罚俸,或是被贬斥,甚至助何永忠行事的刘大人,还被判了流放。

又说,何永忠背后的主子知道属臣无用,如今已不对他们抱期望了,选择亲自动手了却江如簇性命;于昨日暗夜之中埋伏数十名杀手,要置江如簇于死地;却因江如簇早已有安排,不但没有伤及分毫,反而将那些人全数擒获;如今那些人正在被方大人和孙永盛严刑拷打,以方大人和孙永盛的手段,想必那些人很快就能供出同党。

“女公子都不知晓,如今整个院子都人心惶惶。”

“今早,东野公还在墙角狗洞处,抓了好几个预备逃出府去的。”

“现在满府人都知道女公子手段厉害,再也不敢轻瞧女公子了,不止如此,他们便是连奴都一起怕上了。刚刚我到库房去取东西,一路碰见好几个丫鬟仆从,那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哟。女公子都不知道有多可笑。”

按道理来说,江如簇确实是都水府中地位最高的。

可偏偏她出身微寒。

而这府中的丫鬟仆从,大多都是董公精心挑选出来的,积年在董家为奴为婢的世家子。

这些人仗着他们或是有亲眷,或是本身就是董家的老仆,虽碍着身份,表面上敬着江如簇,实际上背地里却没少笑话她。

不过是因为江如簇,从来不把这些人的小心思放在心上。

双方才没有发生冲突。

如今,这些人看她计谋无双,能够翻云覆雨,总算知道害怕了。

“要让他们多议论议论才好。”

“否则我们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叫那人主动找上我们?”

平儿自然是笑嘻嘻的道对对对,女公子说的都对。

又过了几日,府中再次传起一个消息。

说是长安城中又有一户人家被灭门,死状与何家人极其相似。

看来是何永忠与其同夥背后的主子等不了了。

将他们一同视作弃子。

要杀人封口。

江如簇舒服又自在地靠在软榻上,与平儿闲聊。

“前些日就传来消息,说女师已在回来的路上了,这都两三日过去了,怎的女师还不到?”

江如簇都从长安回来半月了,还未见过惠文君。

她既担心又想念。

再加上这两日无事,嘴上便多念叨了两回。

平儿自然知晓她心思,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惠文君一行若是顺利,今晚之前,就能回来了。”

“而且我今日去小厨房时,还遇上了闻人先生正在交代厨房的婆子,要做几道惠文君喜爱的小菜呢。”

江如簇心中一喜,正想着等惠文君回来后,一定要缠着她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

非得和闻人旭抢一抢人不可。

一直在院外守着的定儿,便已匆匆到了。

“女公子,衙门里一位姓许的文书先生来找女公子,说是有要事禀报。”

江如簇与平儿对视一眼。

由平儿扶着进屋后,才召了人进来说话。

这人应是三两日未曾好眠了,眼底蒙着一片乌青,走起路来着急忙慌的,脚下还打着摆子。

甫一进屋便跪倒在江如簇面前,对着她连连磕头。

“求芳澜君救救下官。”

江如簇心里虽知晓这人为何而来,面上却不表露,反而假作一副震惊模样。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府上出了什么草菅人命之事,许大人说什么救不救的,可要把我听糊涂了。”

“若我记得不错,许大人应是从长安派来的,一直跟在兄长手下。依兄长性情,一定是会对许大人礼遇有加的,莫非许大人在兄长那里受了委屈?”

姓许的满面惶惶,一连朝江如簇磕了好几下头。

擡起头时,目光有一眼没一眼的瞟向站在江如簇身边的平儿,似是因顾忌她在场,有话不能说一般。

江如簇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一边指使着平儿给她添茶递糕饼,一边吩咐她待会儿招呼小丫鬟们将书架上的竹简搬出去晒一晒。

姓许的见状,果然不再犹豫。

俯身拜倒在江如簇眼前:“芳澜君,还求芳澜君救下官,救下官全家性命。”

“下官许成业,本是少府中一微末小吏。因去岁陛下上林苑狩猎时,曾助大司农引水有功,此次平阴都水府缺人手,大司农开恩,便向陛下举荐了下官。”

“结果,临行前两日,忽有一书生打扮的人找到下官门上,先是许以重金,要求下官在平阴都水府中寻求合适时机,破坏黄河治水大计;后又许诺,只要事成,朝中自然有人向陛下进言,可保下官连升三级,出任少府都水丞。”

“后又威胁下官,若是下官不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便要预备着为满门收尸。”

“下官被逼无奈,只得借寄送家书之名,按时将都水府中一应消息传信于长安。”

“半月前,有人在平阴大街上拦住下官,说是上头有大事要办,迫使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将上月二十三日夜里,在黄河堤岸上巡职的一众守卫绊住。下官怕若是不照他们说的办,长安城中的家人恐遭牵连,只得带着酒去寻一众护卫大人,与他们戏耍玩乐,将他们尽数灌醉在堤坝之上。”

“芳澜君,我当时真不知晓他们要干什么,我也是到了第二日,黄河决堤时,才明白他们意图的。”

“还请芳澜君看在我是受他们威胁,不得不为他们办事的份上,救救我,也救救我家人。芳澜君明鉴,我虽只是末流小吏,却也明白黄河治水事关朝廷与万民,若不是他们以我家人性命相逼,我是绝不会帮他们做事的。”

“芳澜君想要如何处置我都好,还请您一定想法子救救我家人。”

江如簇半晌不出声。

直到许成业按捺不住,悄悄擡头看她时,她才缓缓笑出声。

“许大人当真沈得住气,竟叫我等了这么久,才肯找上门来。”

此话一出,许成业立刻变了脸色。

他警觉望向江如簇。

略一思索,便想明白其中关键,吓得直接跌倒在地。

110丶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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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看到鬼魅恶魔般, 恐惧望向江如簇:“难道这一切都是芳澜君做的局?”

“怎么,你害我,害我兄长, 难不成还不准我做局抓你出来了吗?”

江如簇居高临下盯着许成业,似笑非笑。

看他满头冷汗模样,惊恐之意不似作假, 这才缓声。

“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虽做局捉了你,却已经安排人护住你家人。”

“他们此刻早已不在家中,便是背后指使你之人想杀他们,也要能找到才行。”

许成业先是大松一口气。

后又觉哪里不对,再次警觉望向江如簇。

“芳澜君此话何意, 莫非你也想挟持我家人, 迫我为你办事吗?”

江如簇嗤笑一声。

她看起来是很闲吗,居然会给人这种错觉。

“我的事何须你来办。”

她慢悠悠擡手, 身旁平儿便从书案上取来一卷丹青, 展于许成业面前:“你说的那书生打扮的人,可否是他?”

许成业盯着画像看了许久。

似是不敢相信般又连连望了江如簇好几眼。

额头冷汗冒得更厉害了。

“原来芳澜君早已知晓背后之人是谁,那您为何还要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江如簇心中暗叹。

扭头望向平儿手中绢帛,跃然于丝绢上的那幅丹青, 画的是一位年轻文士。他身姿清隽, 眉眼低垂,似是盯着手中折扇,又似是盯着眼前酒盏。

虽然嘴角勾着笑,却半点未给人愉悦之感。

那正是去年上林苑狩猎, 江如簇见过的董六郎。

江如簇想了想。

“你可知此人是谁?”

她虽语气中含笑, 却叫许成业莫名打了个寒颤。

董六郎作为董家之子, 不爱权势偏爱诗书,加之他长相俊美,身形优越。江如簇在长安城时,便不下十次听到那些世家贵女凑在一起,讨论董六郎是如何闲云野鹤的谪仙公子。

只是江如簇心中还有最后一点疑惑。

也不知晓,这许成业能不能将董六郎和画像上的人对到一起。

“芳澜君不是已经画出画像了吗?”

许成业一时反应不及,脱口而出。

旁边平儿已道:“芳澜君问什么你答什么,你可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许成业怔楞半晌。

一边摇头,一边说他也是从外地刚刚调任长安不久,又始终待在上林苑,从未在朝堂行走过,所以并不知晓此人究竟是谁。

江如簇心下了然。

看来董六郎是专门挑许成业这样,刚刚进长安城不久,既在朝为官,又对长安城一众世家不了解的生面孔下手。迫使他们为他办事的。

她看了一眼平儿。

“芳澜君已救了你的家人,安置在万华山的神庙中。退下吧。”

许成业一楞之后,自然连连感激,说尽好听话。

怕是连他也未曾想过,江如簇竟如此简单,就将他的家人下落告诉他,完全不与他谈条件,或者强迫他。

安静室内,江如簇静静盯着窗棂发呆。

董六郎亲自露面,又一口一个朝中有安排,也不知朝中与他打配合的究竟是谁。

董公又是否知晓董六郎在外做的这些事?

“孙公那边可有传来消息,长安城的名单什么时候到?”

“明日便到。”

平儿小心翼翼窥着江如簇脸色,忍不住忧心忡忡:“女公子,董家怕是要出大事。这一次可和惠文君喜欢上闻人旭不一样,这是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我们要不要告诉姑爷,或者告诉惠文君?”

“女公子虽名义上是姑爷的新妇,可您到底还没有嫁进董家。”

“遇到这种事情真是深不得,浅不得,无论怎么做都是个错,还是应该交由董家自己人处理吧?”

江如簇左思右想。

她始终无法将这样事情明言告知给董七郎和惠文君。

她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可正如平儿所说,她到底不是董家人,叫她怎么开得了口,告诉董七郎和惠文君,他们最亲近的家人正在行大逆不道灭法事,甚至涉及父子相残,兄弟相残?

“等扬公来吧。”

“扬公一到,我便与他商议此事。扬公饱经世事,又是兄长最敬重的师长,若此事由扬公告诉兄长,应是能对兄长打击小些。”

并没有等到惠文君回府的消息,江如簇一夜辗转反侧,心中又有大事烦扰。

待到天将近亮时,她竟发起烧来。

因担心是背后伤口有反覆,平儿立刻请了一位女医回来,给江如簇重新包扎。

动作小心谨慎的女医,一边将一层层崭新的棉麻布包缠在江如簇伤口上,一边不住声的嘱咐江如簇,这段日子无论发生何事都切莫动气,否则伤口将会反覆腐烂,无法愈合。又说她这伤口太大太深,一定要谨慎以待,若是一时气急攻心,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的命。

结果女医话音未落,定儿却匆匆从外闯进来。

她额头沾满细细密密的汗水。

惊慌失措走到江如簇面前。

“女公子,出事了。”

“一盏茶前,孙公身边人刚刚将长安城东西送到您书房,奴送他的时候,听说惠文君回府了。”

“惠文君知道您遇刺,一回府便直奔您院子来,在寝房未找到您,便自行去了书房。”

江如簇啊的一声惊叫。

顾不上正在给她写药方的女医,急忙吩咐平儿和定儿给她收拾形容,提着裙摆着急忙慌就往书房奔。

昨日夜里,她盯着董六郎画像看了许久。

出门时也未及收起来。

再加上长安城送来的那东西。

若她所有的猜想都得到证实,是董六郎冒董公名义行灭法事,意图损毁董七郎在黄河治水的一应成果……

她实在无法想象,叫惠文君知道这些事情,她得多伤心绝望。

她一路疾步快走。

甚至等不及平儿动手,便亲自推开了书房门。

结果却见惠文君正捧着董六郎画像,呆呆站在那里,似是怔楞,又似是失去了神智。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却又不由自主压低了脚步声,看了一眼桌上已经被打开的写有被暗杀名单和一应证据的竹简;她想将画轴从惠文君手里抽出来,结果却被她握得更紧。

惠文君眼眶通红,擡头看她。

“这些都是真的吗,六弟,他真的……”

江如簇抿唇,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忽听到惠文君一连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我就知道。”

她连念了三声,将手中画轴摔在案几上,漂亮的眸子里浸出了两行泪水,却仰天大笑起来。

她不住念叨。

“我就知道,阿翁作茧自缚,董家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当年六弟学业有成,夫子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六弟高兴的好几夜没睡着觉。结果,到了约定日子,陛下赏官的圣旨却没来。”

“六弟跌跌撞撞闯进夫子家中,却被夫子告知,是阿翁亲自上书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还口口声声说,董家已有他出任大司空,五弟又得陛下看重,得了个美差去外任,这已是非常不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六弟再入朝为官,否则难免会被人说成是权柄太过。既会叫人觉得陛下是任人唯亲,又会损了董家几辈子积攒的清誉。”

“阿翁叫六弟要么到五弟任上,去协助五弟行事;要么便前往郫县,与扬公一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馆授学,从此做个闲云野鹤的教书先生。”

“可六弟哪里肯,他自小便力学不倦,将阿翁当做他一生崇拜的目标。说长大了一定要变成像阿翁一样的人,可以立于朝堂,舌辩群儒,做一代名臣重臣。六弟冒着大雪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却只得了阿翁一句话。要么照他的意思办,老老实实去郫县做个教书先生;要么正告天下,自愿脱离董家,从此不再是董家子,他便亲自写奏书上表陛下,亲自去替六弟求官职。”

江如簇听的嘴唇发干,嗓子眼发涩。

想也能想得出董六郎当时有多伤心。

董六郎既是学业有成,又怎会看不分明?

董公不愿他入朝为官,是害怕授人以柄,攻讦董家权柄太过;可这并不是最主要原因。

“阿翁当时已官拜大司空,每天早出晚归,与朝中一众文臣结交甚密,每每谈到兴起之时,便总会说漏一两句。”

“他曾在宴请众文臣的席宴上公然说过,武将只知道横刀立马,根本不懂治世之道;而当今陛下文治武功,对他们这些文臣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他们一众完全联合起来,想陛下所想,忧陛下所忧,相信要不了多久,朝堂上便能有文臣的一席之地,他们也可和武将分庭抗礼。”

“阿翁不愿意六弟为官,其实就是担心若董家权柄太过,便会在一众文臣清流人眼中失去威望,变成只为权力驱使的牛马。若他不能服众,自然也达不成统领众文臣,与武将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的最终目标。”

惠文君哀伤望着江如簇。

“如簇,你不知道六郎,他是个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的性子。”

“他从最开始学经学史,便是为了入朝为官,变成像阿翁那样的人。为了这个目标,他每天三更睡,五更起;旁的儿郎们在玩耍的时候,他捧着竹简;其馀儿郎们都已经情窦初开,知好色慕少艾的时候,他依旧只捧着竹简,苦读不辍。”

“阿翁将他送走的那天早上,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出生在董家,最恨的就是有阿翁这样的父亲。”

“那时候我就知道,董家走不长远了。”

惠文君又哭又笑地看着江如簇。

那样子真像是失心疯了一样。

111丶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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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贪心太过, 迫使董家所有子弟儿郎牺牲前程,给他铺路。”

“五弟想开馆授学做夫子,他却为了在扳倒对手的时候, 有更大的胜算,迫使他入朝为官;六弟想入朝为官,他又非要这些沽名钓誉的玩意, 扼杀他的理想报负。若不是七弟出生时,他的仕途已基本稳定,又有祖母强行插手,恐怕七弟也要被他一并拿捏了。”

即便是现在,董七郎不也一直被董公捏在手心。

来平阴治水之事,表面上看像是董七郎应她所求, 主动找董公相助得来的。

可实际上, 早在董公替董七郎求娶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将董七郎的仕途安排的明明白白, 捏在手心了。

发作不过是早晚问题。

“女师何必管这些?”

“这些都是长安城的事, 如今我们负责黄河治水事,不知道还要在平阴待多久,我们三人一起偏安一隅,不去管外头的风风雨雨。”

“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好了, 让他们斗的累了, 自然会收手。”

“都水府有我在,我定能护住您和兄长的。”

惠文君捏着帕子擦了眼泪,盯着江如簇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上前摸了摸江如簇脑袋。

“父子相残, 兄弟阋墙。董家的根已经腐烂发溃了, 若是没人站出来管一管, 总有一天,臭气也会熏到我们身上。”

“难道,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刺杀你,一次次害七郎,无动于衷吗?”

看这样的惠文君,江如簇忽然有些心慌。

她手忙脚乱握住惠文君手。

不住摇头。

“不。女师,我们一定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您知道的,我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的。都水府的内贼既然已经找出来了,我们也从那人口中拿到了证据,大不了我就割了那内贼的头颅,连证据一起送到六兄案几前。只要能让六兄心生惶恐,就此收手,这件事便可以善了了。”

惠文君按着江如簇肩膀。

推着她坐到软榻上。

悠悠叹息。

“你觉得可能吗?”

江如簇心猛一跳。

她知道。

不可能。

既然,董六郎已经开始行事,打的是董公的旗号,用的人明面上也是董公的。

就说明,他已豁出去了。

何况他还亲自现身,公然在长安城中收买这些小官小吏,使他们隐藏在都水府中,变成一条又一条隐秘而危险的毒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其不意的咬上都水府所有人一口。他已将自己的底牌出尽了,又怎可能给别人留下翻盘机会呢?

所有阻止他的人,有可能出卖他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他的刀下亡魂。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更何况,这些事你能查出来,别人自然也能查出来。”

“这么一长串的暗杀名单上,许多都是曾在长安城公然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他们无缘无故被杀害,难道他们的亲朋故旧,老师门人就不会鸣冤叫屈吗?”

“待到事情彻底闹大了,陛下问罪阿翁,那阿翁必然会不择手段,查到六郎身上。亲自将他绑了,送到陛下眼前。”

“那董家得在朝堂上闹多大笑话!”

“父子相残,家人间毫无亲情可言,如此自私冷漠的人,怎堪被陛下重用。到时阿翁不覆往日之荣光,五弟丢官,六弟入狱,难道七弟就能独善其身吗?”

江如簇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好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因为她明白,惠文君说的都是对的。

她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以最快的速度,以最隐秘的手段杀了董六郎。

惠文君自然也知道。

否则她又怎么会提腐烂发馈,想站出来管一管。

可她这么柔弱的一个女娘,江如簇如何忍心让她亲自手刃自己的弟弟?

她死死拽着惠文君的手。

擡头看着已再次泪流满面的惠文君。

“这些事情我可以做的。我手底下有很多人,他们受我恩惠,都愿意为我卖命;就算……就算我们要隐藏踪迹,我手里也有钱,大不了我拿出几十万钱来请游侠招杀手,我都可以做的。”

惠文君泪水涟涟,身形颤抖不止。

将江如簇紧紧抱在怀中。

她们二人心里都明白,就算杀了董六郎,也只是暂缓了董家的灭亡。

董家真正的毒瘤,是董公。

董公年轻时为了追求绝对权势,为了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不惜牺牲家中所有子弟的前程与理想;如今他老了,在朝堂上又显现颓势,加之董七郎在平阴治理黄河河道,所涉细枝末节太大太多,随便动一动手脚,便能找出错来。

她们杀一个董六郎容易。

却杀不了这些年所有被董公打压欺辱的政|敌。

更杀不尽那些,被董六郎灭法杀害的青年才俊的亲朋故旧,老师门人。

“不,你目标太大,你不能做这些。”

“如簇,你我都知道。阿翁如今在朝堂的势力虽不如以前,可他那团野心是不会散的,他为了将权势牢牢抓在手心,定还会再做很多事;六郎背后的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你我都心知肚明,六郎不过城郊外草庐中的一位闲散公子,他或许能想出这些狠毒的法子;却哪里来的银钱去收买那些游侠刺客,来杀你,杀所有他需要灭口之人?”

“他和背后助他之人,以及阿翁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的死局了。无法可解。”

“如今,只有抢在被外人发现,查出来之前,彻底将所有毒疮割掉,才能保得住七郎,保得住五弟。”

“你知道,七郎他现在不行的,他虽然比以前长进了不少,可若没你在身边相护,没有你处处提点,他一个人是不行的。你绝不能出手,所有事情都由我来做。若我事成,自然会回到平阴,回到你们身边;若是我败了,那五弟和七郎就是我们董家唯二无辜之人了。五弟自年少时就被阿翁安排到丞相大人门人治下的郡县去外任,这么多年在任上,不但没有被刁难苛待,反而顺风顺水,连连升官,他有能耐,我不担心他;可七弟身边离不了你。”

“如今阿翁在,丞相大人或许会忌惮阿翁三分,不为难五弟;若是我此去使得阿翁倒台,那朝中统领文臣的大权将会重新揽于丞相大人手中,难道到那时,五弟还会像如今这样顺风顺水,不受刁难吗。到时,即便五弟政绩再出色,也不可能位列九卿。”

“反倒是七弟,他如今负责的黄河治水事本就是通了天的。若是你能助他,使黄河治水事大成,那莫说是位列九卿,便是叫七弟坐上阿翁如今的位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簇,七弟或许就是我们董家全族唯一的希望了,我……我还得将他托付给你。”

江如簇哭的不能自抑。

她知道惠文君说的都对,如董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一旦倒台,必然会引起满朝关注。

若是当时治罪全族,将所有族人尽数灭杀,那整个家族就断了血脉传承。

可若是只杀罪魁祸首,那留下来的人,必然背上厚重污点,此生不能洗脱。

往后朝廷举孝廉,选官吏,第一个便会将这些人排除在外;除非,他们能建立不世功勋,能作出彪炳史册,流芳千古的伟大功绩。

而黄河治水事成,无论于朝廷,于万民,还是于天下,都可当的上是不可磨灭的壮举。

惠文君不愧是董家教养出来的女娘,她思虑周全,高瞻远瞩,一语便道破了根本。

江如簇不愿意如此行事。

这法子太惨烈了。

她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要她们徐徐图之,总能达到最终目的。

可她劝不了惠文君。

因为她们虽然可以慢慢想法子,但黄河治水事一刻也缓不了,要破坏他们治水的那些人不断伸出来的恶毒触角,也会时时刻刻疯长。

他们双方极度拉扯。

抢的就是时间。

安静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江如簇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最初的震惊与大义凛然过后,惠文君忽然笑了。

“当初我想来平阴,除了想逃出董家那个大宅子,到外头透一口气之外,最重要便是参加我好友婚宴,为她送行。”

“最初与你们到平阴那段时间,我心里还总想着,待我为好友送嫁事毕,便得回长安了,不知又要在那大宅子里苦熬多久。”

“谁知却遇到了旭郎。”

“如簇,你不知晓。因为我是女娘,不能和儿郎一样问鼎朝堂,所以阿翁从小就不曾关注过我。直到我渐渐有了才名,他才开始关心我。可关心多了,打压便多了,我不能随意出席宴会,也不能随随便便说话,甚至连什么时候要笑,是该大笑还是微笑,都得被他约束管制。”

“他为了守住董家清贵之名,拒绝了长安城许多王室贵族对我的求娶。与我一同长大的那些闺中密友,我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出嫁,寻到了可靠的郎婿,有了美满的婚姻,很快得儿女绕膝。可我不行,我得淡然,我得出尘,我得一直端着董家女娘的架子,如同一块活招牌一样,被他竖在那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我知道你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上旭郎。是因为他骨子里与阿翁是一模一样的人,他们都是为了往上爬,毫不犹豫牺牲一切的人。”

“从看到旭郎第一眼,我心中便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得到他的关注,要得到他的爱,要让他满心满眼全都是我。就仿若我得到了他的爱,就是得到了阿翁的爱一样。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他们能付诸的感情自然也是相同的。我在阿翁那里得不到的,在旭郎这里得到了,我这一生便没有遗憾了。”

112丶捉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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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早就看出, 闻人旭与董公是同样的人。

只是,她没想到,惠文君竟然也知晓。

而且还是在他们相识最初便知晓。

“怎么了, 你很惊讶吗?”

江如簇自然惊讶。

就在刚刚,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虽柔柔弱弱, 却杀伐果断的女娘。

她与惠文君在一处相处这么久,从来不知晓,她还有这样一面。

“我是阿翁的第一个孩子。”

“阿翁嫌弃我是女娘,不能成为他仕途上的垫脚石,冷落我,漠视我。可祖母却疼我, 愿意教我。我祖父去世的早, 阿翁便是祖母一手教出来的。那同样长在祖母膝下的我,又怎么会真的只长成一个柔弱的女娘呢?”

“你忘了, 我是曾出任过公主女师的人。”

“当年, 陛下旨意传来,四公主哭天抢地不愿意嫁,便是我说服的她。我还力主,药死了四公主身边胡乱说话的婢女, 建议陛下以四公主乳母与陪嫁婢女的全族家眷要挟, 逼迫她们陪四公主一同出塞。甚至,我亲自盯着四公主身边所有美貌的侍女,给她们灌下秘药,使她们一生不能得子, 便是被塞外王族宠幸, 也只能依附四公主。来确保她们对四公主永世衷心。”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之人, 又怎会被旭郎骗去。只有你这个傻女娘,才以为我是柔弱的,是需要你相护的。”

送惠文君回长安时候,江如簇特地将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玉珏交给她。

有了这块玉珏,惠文君便可以她的名义,在孙永盛名下几处茶馆随意支取银钱。

她握着惠文君手,千叮咛万嘱咐。

之后才万般不舍,将惠文君送上马车。

而惠文君此去,还带上了闻人旭。

莫名的,江如簇心中充满不安。

她使孙永盛将长安的一切情况盯得更紧。

这样危如累卵的时刻,便是平儿也忧心忡忡。

“女公子,奴心中总是不安,总觉得长安要发生大事。”

“您说惠文君一个人回去,能不能料理的了董家那一大群人。还有闻人先生,他本就是不择手段想往上爬的,要是让他搭上董公,怕是更要生出大乱子。”

江如簇盯着窗外默默无语。

在决定回长安的第一时间,惠文君便告诉她回去后预备如何行事。

“将闻人先生带回去,本就在女师的计划之中。”

平儿大吃一惊:“什么?”

她不可置信望着江如簇:“女公子,您费尽心力才好不容易将闻人先生留在平阴,管教他,约束他,不让他在府中兴风作浪,如今却为何要让惠文君带他回去?”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

若要论阴狠毒辣,不择手段,她和惠文君都不是董公的对手。

尤其惠文君作为董公的女儿,更不可能公然与他作对,她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利用闻人旭对付董公。

只要闻人旭能将董公缠的死死的,惠文君便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应对董六郎。

江如簇算着时间,等了约莫十日功夫。

没有等来扬公。

反而等到了孙永盛与方大人一前一后送来的消息。

“女公子,审出来了。您肯定是想不到,在平阴大街拦截刺杀您的幕后主使,是董五郎。”

董五郎。

竟然是董五郎?

虽有心理准备,可江如簇听到这消息,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突。

便是连孙永盛这样性情豪爽之人,也不由惋惜喟叹。

“万万没想到,煊赫无匹的董家,竟然会乱成这样,父子手足相残,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也不知董公造的什么孽,竟将好好的家族管成这样。”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董公自己性情偏狭,又不顾孩儿们意愿,恣意行事,早晚会落得如此下场。

只是,江如簇万万没想到,董五郎居然也出手了。

她眉头紧皱,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似是漏掉了极其重要信息。

“要我说,还是陛下与朝廷将董公捧得太高了。”

“董公或许曾经有功于社稷,可满朝文武,谁人又不曾立下汗马功劳,造福天下百姓。”

“怎的别人都能在自己位置上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偏董公这个大司空,就要越俎代庖,非得强压丞相大人一头,做满朝文官的精神领袖?”

丞相大人?

江如簇眉眼一闪。

猛的扭头望向孙永盛。

“孙公,依我看,那夥杀手幕后绝非董五郎一人,麻烦孙公派人到长安,再查丞相大人。”

“不止要查他平日说了何等样话,做了何等样事,结交了何等样人。还要查一查所有从丞相府送往各地的物品信件,这些物品信件是送往何地,送予何人,孙公都要帮我查清楚。”

孙永盛不明就里。

“可我们之前查丞相大人,没有任何问题啊。”

恐怕不是没有问题,而是他们没有查出问题。

她此前只知晓董五郎外任,却从不知他是在丞相大人门人治下,任一方主官的。

她擡头望向孙永盛。

“孙公,我且问你,若是有一天,我将仇人的儿子送到你手下,任由你治辖,你能忍得住不为难他吗?”

孙永盛眉毛一竖,脱口而出。

“我是女公子的人,得女公子恩惠,又怎么会任由女公子仇人之子成为我的属官?”

“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也一定是女公子亲自吩咐的。可谁人又能容忍仇人之子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威作福。以女公子的手段心计,定是不会做这种膈应自己的事情,除非女公子另有打算。”

“若此事不是女公子亲自吩咐下来的,而我手下又当真有这样一个人,那我一定会想尽办法给这个人穿小鞋,叫他事事不顺,尽早从我这里滚蛋。”

“若是我再心狠一些,随随便便找个由头,将首尾处理的干净些,也许无声无息便能将那人搞死。”

是呀。

就像孙永盛容不下她的仇人之子一样。

难道丞相大人的门人,就真的能容得下董公的儿子在自己手下任一方主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指手画脚吗?

就算那人真的忌惮董公在朝堂上的威势,不敢明着与董五郎作对,难道暗地里还能忍住,不给董五郎穿小鞋吗?

董五郎在仇人的地盘上,没有被打压,没有性命之忧,已经很难得了。怎的惠文君竟然还说他能连连升迁?

难道丞相大人以及他的门人,胸襟真的就如此开阔吗?

丞相大人作为文官之首,却必须时时处处被董公压一头,难道他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憋屈吗?

他真的能做到不埋怨丶不憎恨,不与董公为难,不与董五郎为难,还公正无私的给董五郎升官吗?

这简直太不符合常理了。

“女师回长安前还曾与我说起,董五郎便是在丞相大人的门人手底下做地方主官,不但未被责难,还连连升迁。”

“我担心董五郎已被丞相大人收买,或是已与丞相大人达成某种默契。”

“我需要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可否正确。”

孙永盛瞬间明白,立刻便派人去查。

江如簇心中更加七上八下。

她直勾勾望向孙永盛。

“之前我请东野大人守住了都水府,使府内外消息不能顺利流通。”

“直到现在,府内所有人都还以为当日平阴大街刺杀我的,就是何永忠与许成业背后之人;你与方大人知道,在平阴大街上刺杀我的,乃是害得刘家满门被灭,而且杀了刘大人灭口的另外一拨人;可其他人并不知道。”

“这件事我从未与女师提过,她八成也不知晓。”

孙永盛连道是是是。

他自然明白这其中所有关节。

当日,江如簇为了逼迫都水府的内贼主动站出来,曾经在府中放出消息,误导府内所有人相信平阴大街刺杀事乃何永忠背后之人所为。

只有他们参与缉拿的人才知道其中内情。

“惠文君当日急匆匆回到都水府,消息便也同样被切断了,她自然是不知晓此事的。”

江如簇闻言,额角不由暴戾的跳动了好几下。

而孙永盛已想到她要做什么,立刻脸色大变。

“女公子,不可以。”

“您如今有伤在身,绝不可以再长途跋涉,依我之见,董六郎和董五郎未必就有勾连,否则他们又何必分开行事。”

“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养好背后的伤,女医都已经进府十数次了,昨日还特地与我提及,说您背后的伤一再覆发,若再不小心养护,恐真的会伤及肺腑。您就是再担心惠文君,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江如簇眉头紧皱。

心中忽生出了无限惆怅与埋怨。

如今入夜,她总是辗转难眠,夜半盗汗不止,时不时的还会觉得头晕,站不稳。

她自然知道这是背后伤拖了太久不好,已经有向内蔓延的趋势了。

“真是太耽搁事儿了。”

“早不受伤,晚不受伤,非得在这个时候。任由女师带着闻人旭在长安,我已经非常担心了;现在又多了个董五郎,真是叫人着急。”

孙永盛态度更加坚决了。

“那也不行。”

“女公子难道忘记惠文君的嘱咐了吗,您若是回长安助惠文君行事,那董大人这里怎么办?”

“如今,方大人已经查出是刘家灭门,杀刘大人灭口的人就是董五郎。他回到长安定是要如实禀报陛下的,到时此案便通了天,女公子就是急切赶回长安,也于事无补了。难不成您还能求到方大人面前,使他看在您的面子上,看在董家的面子上,在陛下那里瞒下此事?”

113丶病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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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人铁一般的面孔, 最是忠君,只怕您便是求到他那里,也无用。”

“更何况, 如今左大人已经将洛州境内的贼匪流寇清剿了个干净,不日便要收兵回营;到时黄河堤岸的护卫工作又得回到都水府,自然也需要您坐镇统领全局。”

“否则, 您要将这些事情交给董大人吗?”

“他定然是忙不开的。”

江如簇只觉头如斗大。

起身便要反驳孙永盛,结果,眼前却一阵漆黑袭来,瞬间地转天旋,便不受控制的栽倒在地。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彻底黑了。

董七郎捧了一大堆竹简, 正守在她榻前坐着。

屋里时不时还传来平儿进进出出脚步声, 以及行为举止间带出的衣裳摩挲声。

见她醒来,董七郎立刻放下手中事物, 万分郑重地将她扶坐起来。

“如簇妹妹, 你这究竟是怎的了?”

“我听女医说,你已反覆发热数日,始终退不下来。”

“若是不行,我们就再换个厉害的医士来, 若是身子真的有哪里不舒服, 可不能拖着。”

见董七郎满脸急切模样,江如簇不由笑出声,轻语宽慰,说自己只是太累了。

休息几日便能好。

“兄长难道还不知道我吗, 我可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现在用的女医就是城中最厉害的了。”

董七郎却急了:“我看她便是再厉害, 水平也就这样了,否则你怎么能反覆高热。”

“不然我们就换个正经医士,让他给你听诊开方,总得先想法子将病治好才行。”

江如簇闻言大为意外。

她惊诧望着董七郎。

董七郎以往是最守儒家规矩的,他一向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原则,莫说是请正经的男医师来给她看诊,便是放她出府游玩一天,也是要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戴上长帷帽,不使那些人得见她的真颜才好。

她怎么都未曾想到,董七郎才开始主持黄河治水事没多久,性情便已有了这么大变化。

比起之前被礼教束缚,架在高空里的翩翩贵公子,江如簇当真喜欢如今他脚踏实地,又眼界开阔的样子。

只是,想想董家如今的处境。

以及董七郎未来将要面对的一切。

她心头就一阵阵发酸。

直至今日,董七郎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

江如簇现在唯一所求,便是扬公能尽早赶来,赶在董家事情彻底发酵之前,陪在董七郎身边,开解他的心绪;待到事发之时,不叫他钻了牛角尖。

“这些小事,就不需要兄长忧心了。”

“兄长只管一心一意做好黄河治水事,我身边有的是人伺候,我自己心里也有数,如果现在用的女医实在不行,再叫平儿请正经医士入府,也不迟。”

看董七郎依旧皱着眉头。

江如簇索性转移话题。

“前些日碰见东野公,他还向我夸兄长来着,说兄长如今行事越来越有模样了,站在黄河堤坝上,指挥工匠与乡民们行事绰然有馀。就连他都可以放心将黄河岸上事全数交给兄长,抽时间躲一躲懒了。”

董七郎听了,果然不再执着医士之事。

转而和江如簇谈起了黄河治水一应详细举措。

说他已经试过江如簇在黄河治理总纲里提到的,提前挖坑留沙,实现人工干预改道;又说起利用地势之便,制造厚重水车,利用黄河巨大水流为水车提供动能,使水车在高速旋转情况下,实现扰沙清淤功能。

“若是不出意外,等到盛夏来临时,我们的改道工程就能连接黄海。”

“只是不知如簇妹妹在竹简中提到的,利用黄河所卷带的泥沙,在黄海边缘冲积出新平原之事,要多久才能实现?”

那自然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

不过,黄河治水动辄十年数十年。若是要连同黄河沿岸的所有支流以及湖泊一同治理,在各郡县通渠造河,实现土地灌溉,那更是要付出成倍的时间成本。

待到十数年,数十年之后,黄海岸边自然会被黄沙所填,冲积出新平原。

“黄河治水,本就非一日之功,兄长又何须着急。”

“或许等到我们新的河道建造好,兄长再回头看看旧河道旁,就能发现被冲积出来的新平原了。”

“到时,黎明百姓可在其上安居乐业,孩童们嬉戏玩耍,岂不美哉?”

董七郎似是也被江如簇言语中提及的国泰民安景象打动,情不自禁笑起来。

又凑到她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见江如簇再次显现出困乏之意,才连声嘱咐她好好休息,告辞回了衙门。

“女公子,女公子背上伤始终不好,不若就依姑爷所言,咱们重新换个大夫,换个方子试试。”

平儿凑上来,满脸担忧。

却将江如簇逗的笑了。

“我看你是急得头脑发昏了,若我们换了大夫,那我背上的鞭痕岂不是瞒不了兄长了?”

“再说了,你我都明白,我的伤一直反覆,并不是现在用的大夫医术不好;而是我静不下心,没有办法精心细养,那便是找再好的大夫来,也是无用的。”

平儿脸上更加显现愁苦之色。

连声道这可怎么是好?

女公子就这样没日没夜的熬着,总有一天会将身体拖垮的。

“这怎么会呢?”

“待到扬公来了,有他守着兄长,孙公就能出发往长安,助女师行事。到时,我也能安心养伤了。”

言及此,江如簇忽苦笑出声:“如今,也不用你们一个两个天天盯着我,哄着我了,我便是想爬起来,也不能了。”

即便此刻就躺在榻上,江如簇依旧止不住眼前天旋地转。

她头晕目眩,脑袋一阵阵发疼。

实是没办法再勉强了。

一连数日,江如簇精神越来越差,昏睡时间也越来越长。

偶尔清醒时,都会问一问平儿扬公是否已经到了,惠文君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每回平儿的回答都是一样,扬公还没来,长安城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直至一个天阴风高的下午,江如簇被人从昏睡中叫醒。

入目便见到孙永盛一张急切的面庞。

没由来的,她心便惊的漏跳了两拍。

她强打起精神:“怎么了,可是长安城有消息传来了,是如何说的?”

孙永盛满脸菜色。

谨慎挥退了屋里伺候的所有人,才靠在江如簇榻边,压低了声音:“我的人快马从长安城送来消息。前日夜里,董六郎忽上吐下泻,到了后半夜开始便血,未等到天亮,就撒手人寰了;昨天一早,惠文君从官亭街茶馆支取了十二万钱。一个时辰后,便入了宫。”

进宫?

或许是疾病缠身,或许是精神不济,江如簇想了好半天,也不明白惠文君这个时候入宫,究竟所为何来。

还有她支取的十二万钱。

她究竟要干什么,怎会一下子支取这么多钱?

董六郎从上吐下泻到撒手人寰,不过短短一夜时间,想来应是惠文君亲自动的手;那她为何还要支取这么多钱,她又预备用这笔钱做什么?

江如簇再次陷入昏睡中。

迷迷茫茫之际,她总感觉有一双柔软的手,不停替她擦拭背上的汗,鼻尖还始终萦萦绕绕着一股奇异香气,又被接二连三的灌了十数碗苦哈哈的药。

她耳边再也没有任何响动与交谈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就徜徉在那奇异的香气中,直觉浑身软绵绵的不再紧绷,郁塞急迫的心境似乎也通畅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

等她再次睁开眼,耳边立刻传来平儿惊喜的呼声。

“女公子,你可算醒了。”

她话音未落,从帐外忽款款而来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来人看起来五六十岁模样,眉目慈和带笑,举止落落大方,身上还沾染着一股澎湃的果香味,沁人心脾。

大约是见江如簇看来人看的呆了。

平儿这才想起来。

“女公子,这位是扬夫人,扬公与夫人听闻姑爷如今主管黄河治水事,特地赶来襄助于他。”

“这些日子都多亏了扬夫人支应着,否则,女公子如今有没有命继续活下来,都不一定呢!”

扬公?!

江如簇被这两个字镇的瞬间回过神来,猛地从榻上坐起,才觉得她原本病势沈重,被拖得软塌塌,无力又疲惫的身体,轻松了不少。

背后的伤口也不再一阵阵发疼。

她震惊的望向扬夫人。

“你这孩子,未免太不顾惜自身了,这是被谁抽了鞭子,不但留下了那么长那么深的疤,还不知精心养护。”

“我观策儿言行,似是还对你受伤之事,一无所知,他是你未来郎婿,你怎连这等样大事都要瞒着他?”

江如簇满脸尴尬,讷讷叫了一声扬夫人。

却被老人家纠正,她应该跟着董七郎一起,喊她做师母才对。

江如簇自然顺从改口。

又解释说,是她办错了事,被宫中贵人赏了一鞭,不愿叫董七郎担心,所以一直瞒着没告诉他。

又是一番的告饶请托,请她万万不要将此事告诉董七郎,待到她寻个合适时机,一定会亲自说与他听。

之后才问起孙永盛。

扬公一行本就是被江如簇请来的,自然知道董家有大事发生,都水府有大事要办。

扬夫人当即不再多耽搁,转身回内堂,用实际行动表示,她不插手他们的计划。

孙永盛脸色极其忧虑,才进门,便挥退了一屋子的丫鬟仆从。

“女公子,董家事发了。惠文君当日从官亭街茶馆支取十二万钱,是付给了一个游侠。那游侠拿了钱,便找了两个帮手,一路快马急驰到董五郎外任的县城,藏身在一家客舍之中,花了三日摸清楚董五郎每日作息与出入习惯。”

“结果第五日,董五郎下衙回府时,在县城大街碰上一匹疯马疾驰,惊马坠地后,又被马蹄踩踏致死。”

114丶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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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会?!

惠文君怎的连董五郎也一起处置了。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江如簇忽想起孙永盛之前所说, 惠文君进宫之事,她立刻急了。

“女师可还好?”

孙永盛更急了。

“惠文君自那日入宫后,便被留在了宫中, 一直没出来。”

江如簇脸色瞬间大变。

急匆匆下榻。

“董公呢,还有董老夫人,他们可有何异常之举?”

她因不放心惠文君安危, 便一直叫孙永盛使人跟在她身边。故而,对她的行踪举止便知道的另外清楚些,能第一时间拿到董六郎和董五郎出事消息。

但董家就不一定了。

董六郎的草庐,虽就在长安城郊。

可董公为了那点子沽名钓誉的名声,是从来不踏足那地方半步的。

此又是惠文君亲自出手,定是已料理好了他身边的一众小厮仆从。也许, 到现在董家还不知晓董六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呢?便是他们知道了董六郎的事, 应也没有这么快得知董五郎离世消息。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

孙永盛皱眉摇头。

“董家一切如常, 董公还是每日上朝, 董老夫人也常常与一墙之隔的永昌公夫人相聚说话,便无异常。”

“倒是……”

孙永盛声音一顿,小心凝向江如簇。

似是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被江如簇看过去,他立刻怂了, 耷拉着脑袋, 讷讷开口。

“因此次派去长安办事的,是我身边心腹,在长远军中时,高将军也见过他, 曾当街拦住他问话。所以, 高将军应是已经知晓此事了。”

“听说高将军这几日频繁出入宫闱, 只不知是为何事。”

江如簇蹙眉许久。

不由重重拍了拍座下软塌。

都是她这身子不争气,一直昏昏沈沈发热。

否则,孙永盛当日说惠文君进宫时,她便应该想到。煊赫的董府,当朝重臣董公数日间连死两子,此事就是暂时瞒住董公,也绝不可能瞒住英明神武的陛下,不可能瞒住权倾朝野,掌管天下武将的高翧睿。

但她已不知昏迷了多少日了,此事却还依旧没有发酵出来。

便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惠文君在做完所有事后,直接进宫,将全部实情尽数汇报给陛下皇后了。

所以,她才会在入宫后便一去不回。

她定是被陛下扣住了。

“那闻人旭呢?”

“女师一直呆在宫中,难道就将闻人旭一人放在长安吗,难道不怕他闯出什么祸事来吗?”

孙永盛摸了摸鼻子。

“我正要与女公子说此事,惠文君入宫前,便将闻人旭带进了董府。”

坏了。

江如簇腾的一下站起。

还没等孙永盛反应过来,旁边的平儿已经大呼小叫出声,连连叫江如簇慢些,说她背上的伤口才刚刚重新结疤,可万万不能在崩裂开来了。

说着,还红了眼眶。

“女公子您都不知道此次有多凶险,要不是扬夫人来的及时,日日燃着安息香在您榻前,又不准我们说话,吵闹您,怕是您还要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殚精竭虑,耗费心血。”

“女公子便是再担心惠文君与董家之事,也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

“您背上的伤若是再反覆,那便是真的要将这条命搭进去了。”

可江如簇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她现在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立刻飞回长安去。

她不住口的呢喃。

“不行,我要马上去长安。”

“若是陛下真的扣住了女师,那定是要问罪与她的,我怎么样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江如簇急的坐立难安。

平儿却不愿她一直这样劳累奔波,不住声的劝。

可惜,江如簇根本没有听进去。

她还预备再说,却被一旁的孙永盛拦住。

“算了,事已至此,你便是说再多也无用。”

“之前女公子一直卧病在榻,都昏昏沈沈了,不也还放心不下惠文君和董大人吗?”

“如今,这里有扬公坐镇襄助,女公子终于不用一心挂两头了。与其将她困在这院子里担心忧虑,坐立难安,倒不如我们陪着她一起回长安一趟,反正一路都有车马,你再把车中布置的舒适些,尽心伺候着,便好了。”

平儿不赞同地看了孙永盛好几眼。

最终还是哀叹着同意了。

知晓江如簇要回长安,董七郎连连惊奇,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她和惠文君一个两个的都要回长安,又轻言细语的哄了她好久,大意莫非就是要她留下来,在都水府陪他。还说如今扬公到了,还带了几位弟子门人,他手头千丝万缕的事情总算有人分担,终于能抽出时间来陪江如簇到处走一走。

“如簇妹妹当时不还想乘船顺水而下,看一看黄河两岸的景物风光。”

“还有黄河岸边湿地中成片成片的桃花园,眼看着天气快要暖和了,到时候桃花开满地,定是非常漂亮,我们都还没去过呢。当初你可就是找的这借口,才把我诓到平阴来的。”

江如簇连声笑着,自然轻言细语宽慰。

一边笑着说她想念惠文君,一边又借不放心闻人旭为人的借口,说只是回长安看一看;只要确定闻人旭是真的安生了,也是真的将惠文君放在心上了,她便回来。耽搁不了多久。

董七郎应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只恋恋不舍地拉着她,又嘱咐了许多,才放她离开。

江如簇自然是一心想快点回长安的,可平儿和孙永盛却不允许她胡来。

尤其是平儿。为了确保她路程中不受颠簸,再使背上的伤口崩裂,先是将车厢里铺的极为厚实,然后又时时提醒赶车的仆从,叫他慢一点,一定要找平稳的路走,绝对不能让车身有任何颠簸。

不知怎的,江如簇忽然就想起了高翧睿那一乘六匹玄铁马车。

当年,她首次被皇帝陛下急召,高翧睿就是用那一架马车,将她送回了长安。他们一行赶路赶得急,又风高雨大,可她坐在那架马车里,却是半点没有觉得颠簸。

当时她便在想,还是权贵王族懂得享受。

如今看来,皇帝特地给高翧睿打造那架马车,未必全是为了叫他享受,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不耽误事。

他们一行在路上走了半个月。

长安城中,每日都有消息送到孙永盛手中。

概是因皇帝出手,他们始终未曾听到董五郎和董六郎的死讯,董府也是一切如常,董公还和往日一样,日日在府中宴请好友以及门人子弟,其中也不乏一些朝堂上的官员。

直至进长安城前夕,孙永盛派出去查丞相大人的人终于回来了。

虽然他们已经从董五郎的死,推断出他定是已被丞相大人收买,在助丞相大人行事,却始终未曾拿到实证。

直到此刻,孙永盛将一厚摞董五郎与丞相大人往来的书信送到江如簇眼前,证实她心中猜想,江如簇才彻底冷了眉眼。

莫说是她。

便是孙永盛,也忍不住连连叹息。

“也不知董公,这是虎父无犬子,还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己为了手中权柄,可以牺牲家中儿郎们的前程;如今孩儿们为了得到权力,也能与他父子相残。这一大家子,平时看起来和顺,未曾想内里竟是这般,人人冷酷无情,个个心狠手辣。”

便是江如簇再不愿意听到这种话。

也不得不承认,孙永盛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过,这些与江如簇关系却不大。

她虽名义上是董七郎的新妇,却从未受董家半点儿供养,董公从未将她看在眼里,也从来没想过在外人面前护佑她。反而因她不愿受他胁迫,特地给她送来血淋淋的死物,威胁她,恐|吓她。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要替董家出生入死。

她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保全惠文君与董七郎。

“这些与咱们有何相关?”

“他们死,是因为他们该死,又不是我们逼迫的。反倒是他们那些人自己作死不够,还要连累女师放下清逸安宁的日子,为家族奔波,甚至不惜将自身搭进去。这全都是因董公之故,无论他落得何等样下场,都不值得我们惋惜。”

“像他那样的人,就是活该。”

江如簇话音未落,车窗外已传来滚滚军马,呼啸而来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她车被叫停的声音。

孙永盛在车窗外对江如簇交代了一句,他去去就来。

紧接着,隔着车帘,便传来武勇声音。

他是来找平儿的。

只可惜,平儿芥蒂高翧睿抽在江如簇身上那一鞭子,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任凭车窗外的武勇说什么,她都懒得探出头去看一眼。

江如簇笑的睨了平儿一眼,最终还是没有任由平儿冷落武勇。

“武将军,平儿连日劳累,又一路颠簸,这会儿正在闹别扭呢。”

“待妾好好劝她,她心情好些了,自然就肯见将军了。”

武勇到底年轻,又常年呆在军中,并不如武英处事圆滑。

只在车帘外拘谨的我我我好半天,才驾马离去。

直气的平儿白眼翻的更凶。

“你呀,武将军好歹是军中官身,便是长安城的县官见了他,也是要小心答对的。你倒好,竟这样不将人家看在眼里,如此冷待人家。”

“难道你就不怕武将军生气,怪罪于你?”

江如簇苦口婆心,平儿却全然未放在心上。

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以后是要躺在一张榻上,吃一锅饭的。他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我。反而是我生气了,他作为我的未来郎婿,应该来哄我才对。”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我……已连续三天头疼难忍,浑身无力,且非常非常嗜睡,估计是young了。

每天昏睡十五六个小时,依旧精神不济。

所以,这几天实在没精力保证更新时间和更新量。不过大家放心,我肯定每天会更新一章,肯定不会断更。

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还请理解见谅。

今天大概率只有这一章了,我会尽力存稿,但实在睁不开眼睛了。

如果晚上九点之前有第二章,那就是有;如果没更新出来,那就是我实在实在爬不起来了。抱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逗比胖丶夏柠的夏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朵大大大的太阳花 30瓶;青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丶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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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默然收起笑, 望向平儿。

看来,是她太贪心了,若是她当初挑了魏家小郎君嫁, 而不贪图高门,今日便也能像平儿这样,要怎样对心上人使脾气都好。

概是半晌没听到江如簇声音, 平儿扭头,一见江如簇脸色,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女公子恕罪,奴不是那个意思,奴都是胡说的。”

“奴粗鄙,性子又直, 能在武大人面前耍耍威风, 都是仰着他的喜爱,奴往后再也不敢放肆, 定会好好对武大人的。”

江如簇暗暗叹了一声。

所有女娘郎婿都有他们的相处方式, 她又怎么会因此怪罪平儿。

“你这样,你们这样很好。”

“也许武将军就是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的样子呢。”

平儿自然笑。

还准备再说话,车窗外又传来踏踏马蹄,是孙永盛回来了。

他贴在车帘外, 将声音压的极低。

“女公子, 今日晨起,草庐一位小厮回城,将董六郎死讯也一同带回城中了。”

“听闻董老夫人听到消息,便昏了过去。董公也未上朝, 直奔草庐而去了。陛下体念董公半生为朝廷效力, 兢兢业业, 如今又年迈丧子;特准高将军领羽林卫一路护卫,将董六郎尸首护送回城。”

看来,是宫里对惠文君有论断了。

孙永盛等了许久,见她默不作声,这才吩咐车队继续入城。

回到府中,江如簇先使孙永盛替她递帖子拜宫,再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把这些日在平阴治水事宜写了一份长长的奏报。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宫里来传话的黄门大人便到了。

皇帝陛下召她在椒房殿觐见。

也不知是发生了何等样喜事,帝后二人心情似都非常愉悦。

不等江如簇行完礼,陛下已叫黄门大人搬了把凳子来,给江如簇赐座。

皇帝手里捏着江如簇上呈的竹简翻了又翻,连声赞许,说黄河治水事一开始,平阴便灾祸不断,牵扯了一杆子朝廷重臣,他还以为工程进度会被耽搁,没想到,进展竟如此顺利。接着又是夸江如簇统领得当,行事用人有章有法;又是夸董七郎和东野涉能脚踏实地,为朝廷分忧,实乃国之栋梁。

“尤其是董卿。”

“以前他在光禄勋做谏官,参政论事,所思所言就颇有见地。”

“当时应董公所求,将他派往平阴治水,孤还曾担心过,他不过一介文官,只通晓经史子集,对黄河治水这样掺杂了诸多细枝末节的实务,怕是并不甚了解。如今看来,他倒也能做的有模有样,当真难得。”

江如簇自然连道不敢。

只说黄河治水能有如今成果,既是东野涉多年准备筹谋,又是董七郎行事周密。

“妾在平阴,连都水府门都未曾出过几次,只管跟在惠文君身后学习圣人典籍,陪着她烹茶赏雪。”

“黄河治水事,全赖董大人和东野大人殚精竭虑忙碌,都是他二人的功劳。”

听到江如簇提惠文君,皇帝脸瞬间垮下来。

目光幽幽盯着她看了许久。

将手中竹简扔在案几上。

原本一直静悄悄陪坐在旁的皇后见状,无声无息退下,只是临行前,扭头看了江如簇一眼。

“芳澜君若不提,孤倒是想不起来,惠文君前些日子一直都呆在平阴,呆在都水府中。”

“她是与你在一处的。”

“如此说来,她此番这般行事,你也是早就知晓了的。”

江如簇抿唇。

想了想,索性站起,重新拜倒在地。

无比恭敬又谦卑。

“回陛下的话。”

“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

“如今董家之事,正是妾误打误撞查出来的。因惠文君喜爱吃长安城的糕饼,妾为讨她欢心,三不五时的,便使身边人从平阴回到长安来,买些香酥可口的糕饼回去。数月前,妾派出来的人和往常一样,买了糕饼正要返还平阴,却在城门处不远的密林夹道中,撞上有人在追杀一名年轻文士。”

“因他曾在平阴都水府中,见那劫匪领头人替董公给董大人送过家书,他便觉事有蹊跷,派人救了那年轻文士,得知那青年文士身份后,立刻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便报到了妾面前。”

当日惠文君回长安,只带了江如簇查出来的那长达一竹简的暗杀名单,和许成业指证董六郎的证词证言。

惠文君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并不了解。

故而,皇帝一听,便皱起眉头。

连连问那青年文士是何人,是因何事被追杀。江如簇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是知道妾的,妾是个惜命的人,行事一向小心谨慎,计划周全;在妾得知那青年文士是前朝韩大家的弟子之后,立刻就想到,陛下文治武功,向来讲究的是霸道与王道并行。妾也曾有幸听彭大人和董大人在一处辩经,言及霸道就是法家之道,王道乃是儒家之道。”

“故而便想将此事弄清楚。”

“妾派身边人在长安城暗访许久,先是得知曾经在长安城崭露头角的众多法家弟子,不是发生意外或生疾病而亡,就是离奇失踪。便觉此事有异样。”

“正好身边办事的人在查法家弟子时,又撞上了几件别的学派弟子遇上的怪事,妾这才联想到灭法上。”

皇帝陛下双唇紧抿,亲自动手在案几一堆竹简中翻找,直到在身边黄门大人的协助下,找到那一卷被惠文君带回长安的暗杀名单,翻开看了又看。

这才沈声质问江如簇。

“照理来说,如今的儒学以董公为尊,他又是朝廷重臣,便是有人在行灭法事,第一个该被怀疑的也是董公。你又为何会查到董六郎身上?”

江如簇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况且,惠文君已被皇帝陛下扣在宫中多日了,皇帝自然也早已拿到了这份名单,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大部分关节。

以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恐怕她想撒谎,也很难自圆其说。

“不敢欺瞒陛下,妾最初怀疑的,正是董公。”

“因为此事不论从何种样角度来看,最后受益的都只有儒学一家,而获益最大的,首当其冲便是董公。但妾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想。”

不等皇帝再开口相问,江如簇已继续道。

“妾自来到长安后,便不少与董公打交道,也大略了解董公的为人以及行事风格。董公身为大司空,替陛下掌管着天下钱粮,最是小心谨慎,懂得明哲保身的性子,又怎么会公然用自己身边的心腹仆从,在城门口行刺杀事?”

“妾说句不该说的,别说让董公冒这么大风险做灭法事,便是让董公在朝堂上全力护佑一人,他也是要再三权衡利弊,一边观陛下眼色,一边凭本心好恶的。就譬如妾曾数次在朝堂上被多位大人辩驳的哑口无言,董公身为妾的君舅,也都从未出言相护过。”

“如他那样屙金溺银之人,怎会做如此愚蠢之事?”

江如簇话音未落,上首皇帝已将手中竹简啪的砸在了御案上。

“大胆!”

他满脸严肃,目光沈沈盯着江如簇:“董公既位列三公,又是你未来的君舅,你竟敢如此非议于他!”

江如簇俯首在地,心里不住连翻白眼。

她猜的不错,就算没想通事中所有关节,皇帝也觉不相信,董公会行灭法事。

甚至都听不得她说董公一句重话。

她故意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啊啊啊,这这这好半天,才嘀咕了一句:“明明是陛下要问的,妾答了,陛下又要怪妾。妾说的本就是实情。”

她虽将声音压的极低,却故意叫皇帝听到。

果然,皇帝横眉一竖,眼看着就要再发怒,江如簇自然不会傻到静等着被训斥,急忙抢先开口。

“不瞒陛下,妾虽是女娘,却也知晓,灭法乃是动摇国之根基的大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妾不单怀疑过董公,便是连丞相大人,也是一并怀疑过的。董公谨慎,又极得陛下信任,位极人臣,他没必要如此冒险;更不会用自己身边人做这些。那便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害董公性命,毁董公名誉。”

“陛下信重董公,使董公越过丞相大人,成为朝中文臣之首。只要董公倒台,丞相大人就能回归正位,不必再隐没在董公光环下,使满朝文臣只知董公,却不知丞相。”

“可惜,妾能力有限,便是费尽心力,也未能查出丞相大人半分异常。”

“只得将心思动到旁人身上。”

皇帝冷哼一声。

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睨视江如簇半晌,才森然开口:“董公位极人臣,丞相就不位极人臣了。朝廷重臣,岂能是你想查就查的,你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皇帝了?”

“你老实交代,惠文君如此行事,是不是也是你拉拉杂杂与她分析利弊,才哄骗的她行如此大逆不道,毒辣残忍之事!”

“你以为你哄的惠文君先斩后奏,将董家内部的不法之徒都杀了,就能保得住董家满门荣华富贵,保得住你日后的雍容地位了吗?”

江如簇心中暗叹。

她就知道。

就算惠文君将长安城搅弄的天翻地覆,杀了董家所有儿郎,皇帝一时间也不会要她性命。

惠文君太懂得藏锋,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董家,甚至是在她身边,都从来表现的柔柔弱弱。皇帝自然不会相信此事是她一人所为。皇帝今日将惠文君扣在宫里引她来;就和当日将她扣在宫里引高翧睿来,是一模一样的。

“陛下冤枉妾了。”

“妾万幸,被陛下亲封为芳澜君,享九千户食邑;又有法子做生意赚钱。妾敢说一句,就算没有董家,妾也能地位雍容。”

116丶触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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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下子噎住, 气的将御案拍的砰砰作响。

怒声呵斥。

“你倒是有恃无恐的很,你这个大胆狂徒,哄骗惠文君做出弑弟恶行, 孤没有立刻降旨杀了你,已是看在你往日立功的份上了,你竟还敢大言不惭, 说什么身份地位。你信不信孤现在就革了你的封号,将你贬为庶民,论罪流放问斩!”

江如簇却直起身子,笑起来。

当日听完孙永盛的回报,她便已推测出此刻眼前发生的一切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皇帝贵为天子, 坐拥江山, 得知董家出了这样大的事,知道一向柔弱寡言的惠文君亲手灭杀两个弟弟, 必然会震惊大怒。

那种时候, 那种境况下的追究,便是皇帝真的不知道惠文君是一直在董府,还是在平阴与她一处,身边也一定有人提醒。

只要惠文君是与她呆在一起的, 那一切便都是她筹谋策划的。

皇帝只将惠文君扣在宫中, 没有处置,就是为了等她。

若她来了,便给她些脸面,大方赏她一个辩驳的机会。

若是她不来, 那论罪问斩的圣旨, 便会立刻送到她眼前。

没意思。

真是太没意思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 心中忽生出一腔孤勇来。

“陛下是万民之主,想要谁人死,谁人便得死。”

“妾知晓,陛下绝非是以出身论人品之人。妾虽是商户女,身份低微,却至今尤记,妾当日首次得见陛下天颜时,陛下虽龙威泼天,却愿意怜惜妾是个小女娘,柔和对妾说话。可后来,陛下再见妾,便总是充满揣测与轻视,审视与怀疑;谛视妾,鄙薄妾;不论妾做何事,说何话,陛下对妾都时时怀揣杀意。妾想来想去,除了妾状告祖母阿翁,事由便只能出在妾生母离奇而死事上。”

“生母之事,妾至今也不知真相。不过,便是妾知晓了,妾生母也已亡故,诸事也都无用了。”

“反正,陛下迟迟早早都是要杀了妾的,那妾今日便拼死将想说的话都说了。”

江如簇擡首直视皇帝陛下。

“董公自在策问中被陛下挑中,便已将陛下心思全部摸透了。他讷言敏行,不择手段往上爬,是得了陛下默许,要达到位极人臣地位,助陛下行事。为此,他不惜枉顾全家儿郎意愿,牺牲全族儿郎前程,这才使得父子相恨。累的董家落得如今父子兄弟相残,造成这等样悲剧结局。”

“陛下赖妾不择手段,阴狠毒辣,哄骗的惠文君杀了董五郎和董六郎,企图保住董府全府荣光,保下董七郎。妾不否认。”

“陛下要治妾的罪,妾也绝不假言逃脱。”

“但身为陛下臣属,有句话妾还是不得不说,陛下英明神武,当年如此行事乃是为了让文臣武将分庭抗礼,不使一家独大,成就武将安邦,文臣治国的千古功业。董公一家能为此牺牲,那也是整个董家的荣耀。”

“如今陛下大事已成,满朝文臣武将都以陛下马首是瞻。那陛下为什么还不能容董家得个好结果?”

“若此时不除掉董五郎董六郎,而任由他们继续借由黄河治水事兴风作浪,使这疮疤越长越大,父子相残,兄弟相争,最终让董府落得个血脉尽断,毁家灭族的境地,陛下难道就能心安吗?”

“这便是兢兢业业的老臣,为陛下殚精竭虑该有的下场吗?”

“还有,陛下既大势已成,便也应该让董公这把被您握在手中的剑好好歇一歇了,而不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继续做大在丞相之上。陛下若是怜惜董公,念其助陛下行事之功,想将他尊为文臣首官,便应扶持他坐上丞相之位。”

“若陛下不能授他以丞相之位,便该约束他稳坐在大司空位上,只管好朝廷钱粮及水利营建之事,而不应再默许他日日与朝中文臣过密相交,遮掩丞相大人锋芒。长此以往下去,董公难免会借机结党营私,丞相大人也难免会心怀怨怼。”

“董家父子手足相残只是一家之祸,若来日董公与丞相大人在朝堂上斗个你死我活,那就是一朝之祸了。”

“陛下说的不错,惠文君就是被妾教唆的,董五郎和董六郎就是妾要杀的。妾认罪,妾伏法,陛下是要将妾问斩,还是要流放,妾都认。”

江如簇这一长串的话,可将一向稳坐龙椅,积威已久的皇帝陛下气了个够呛。

皇帝随手抓起御案上放着的砚台,就砸到了江如簇头上。

将身后的一众黄门吓得立刻跪地伏倒,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江如簇头上一阵剧痛传来,耳边嗡嗡作响。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她整张脊背也开始一阵阵发疼。

她终于支持不住,双手撑地。

眼看着一滴滴血花从额头砸在眼前地面上,重重喘息一声。

耳边却传来皇帝怒不可遏责骂声。

“好你个江如簇,你仗着自己为朝廷立了些功,竟敢如此直言犯谏,辱及龙颜。你该死你知道吗?”

“你信不信孤现在就可以将你拉出午门,直接问斩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皇帝想听什么。

只是她此刻头晕目眩,几次张口都无法发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上的血一滴一滴,越来越多。

上首的皇帝陛下更加愤怒。

“来人,给孤把她拖出去跪着,别让她在这里碍孤的眼。”

椒房殿外,一团团乌云笼罩,是压顶的黑沈。

仿佛下一刻,天便要塌了一般。

她大口大口喘息,强忍着头晕目眩感觉。

她双眼胀得又烫又疼,想流泪,却始终落不下来。

寒冬的北风凛凛刮在她身上,割在她脸上,使得她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叫她冷得连连颤抖。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与她泪水一同砸在地面上的,还有渐渐落下来的雨水。

她的头越来越晕,背也越来越疼。

终于,在耳边隐隐传来脚步声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接天的雨幕中,她眼前如真似幻的出现了那么一人。

那人身材颀长,脚步飞快,一身上白下蓝冕服,浑身都透着月光莹润的疏冷之意。

她看着那人一步步朝自己飞奔而来。

眼前却陷入彻底黑暗。

晕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她总觉得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灵魂好像也游离在外,只剩下一副沈重又虚无的躯壳还留在世间。她耳边似是有无数人说话,又好像空无一人,偶尔能有感知时,总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使她喘不过气,也擡不起手。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又像是还活着。

她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那一日醒来,她看着暖和的日光透过窗棂,斜斜撒在床榻上,铺展在她身上。却感受不到温暖。

她转着眼珠子,在陌生室内里看了一圈,还未想出这究竟是何处,耳边便已传来疾步可见脚步声,以及女子柔美又顺从的询问声。

“芳澜君醒了,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奴现在便去请医官大人来。”

纤细玲珑的女娘转身离开。

一个人走了,又有更多人围上来。

送茶的送茶,撩帐子的撩帐子,还有上前来查看她额头伤口的。江如簇不过微微动了下脑袋,立刻便有满身沁着莹香,面容姣好的女娘上前来给她调整头枕,又轻言细语的说,医官大人交代了,她身上伤重,要卧床好好休养,不能随意挪动。

她在这一群小女娘的伺候下,好容易喝了几口茶,润过嗓子。

才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从屋外门口便又进来一人。

正是柔若皎月,美若宝珠的皇后。

“你醒了。”

江如簇挣扎着想坐起来,奈何浑身绵软无力,便是连手指头都动不得一下,就已经被身旁的一众小女娘动作轻柔的制止了。

皇后声音也连番传来。

“快快躺下别动。”

皇后也说了和之前那些小女娘一样的话。

都是她身受重伤,不能随意挪动云云。

后又告诉她,这是在椒房宫的一处偏殿,说陛下已经恩准她留在宫中养伤,还说知道她担心惠文君,告知她,皇帝已开恩,放惠文君出宫回府了。

“你说你这小女娘,脾气怎的这般硬,竟敢直言触怒陛下。”

“气的陛下三天没有睡着觉,还得担心你的伤势,连派了好几个医官来看,生怕将你从那鬼门关拉不回来。”

江如簇懒得开口。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话,门口再次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却是先前离去的小女娘,带着医官大人到了。

医官大人又是给她把脉;又是检查她额头伤口;又叫一众小女娘帮助她翻身,细细查看了她背上的伤口后;连声嘱咐她要卧床静养,不能忧心劳神,更不能随意走动。才到一旁去开了方子,真是好一通忙碌。

江如簇浑身懒洋洋的,索性闭上了眼睛。

直到床榻边的帐子再次被放下,宫室中重新恢覆安静,她才再睁开眼睛,盯着窗外发呆。

她有太多事想问,却寻不到可靠之人。如今被困在宫中,看样子,短时间内也是出不去。

也不知道董家究竟如何了?

还有惠文君,她即便将经史子集读得再好,再懂得藏锋,也不过就是个小女娘。便是心性坚定,手段了得,可一连送走两个弟弟,怕是夜里也难免噩梦。她那样寡言又性情高洁之人,定是不愿将心中的苦楚轻易透露给别人,也不知道闻人旭能不能陪在她身边,解一解她的忧愁。

免得她熬不过去,忧郁成疾。

117丶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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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在偌大宫殿精心养护, 每日都有美貌的侍女,将好看的衣裳,与美味的食物送到她面前。

她也努力喝水吃东西, 努力睡觉。

可来给她诊脉开方子的医官大人却越来越多,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她心生出一股无比荒诞的感觉,她似乎变成了深秋的花, 正在寒风的摧残下,一点点雕零枯萎。她靠在安静的室内,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生机在流逝。

皇后也来的愈发勤快了。

概是知晓她挂念惠文君,时不时的,也会说起董家情况。

在董六郎死讯传入长安一个月后,董五郎的死讯也传了回来, 董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从此一病不起。

董公得知噩耗后,还未来得及伤心, 便被皇帝召进宫密见。

从那一日开始, 长安城的各处酒楼阁宴上,便少了董公的身影,丞相大人回归正位,被皇帝唯以重任, 正式以文臣首官身份在长安城行走。

又说惠文君一出宫, 便在董老夫人榻前侍疾,再未踏出董家门半步。

“陛下今早已传下话来了,你若是想见惠文君,可将她召进宫来, 陪你说说话。”

江如簇望着皇后慈和的面容发怔。

半晌, 才想起来摇头。

不用照镜子, 只看那些服侍她的小女娘表情,她便知道,如今的她恐怕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了。

还是不要叫惠文君看到她这样子。

否则,惠文君的伤心必得再增加一重。

侍婢们在医官大人的提醒下,将江如簇卧病的床榻搬到阳光下,似乎只要给她晒晒太阳,就能让她已经流逝的生机重新找回来一般。

她盯着窗外的一棵老树发呆。

刚刚过完冬,这棵老树被雪埋风吹摧残了一整个冬季,枝丫间光秃秃的,只留下树梢最尖头的一片树叶,随着风微微摆动。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

有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向她走来。

可她却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直到高翧睿清平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带着哑然与惊慌:“如簇。”

江如簇后知后觉被吓了一跳,扭头看着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高翧睿,一眨眼便望见了他眼睑中的水花。

她想起身朝高翧睿下拜。

却被他一把抱起。

时隔多日,江如簇身上总算有了些气力,心里也生出一股劲,她急忙左右环顾,见往日随处可见的侍婢仆从都消失不见,这才定下心来。

“高将军……”

“你现在连叫我一声大人,也不愿了吗?”

高翧睿将她抱离软榻,一路走过空荡荡的宫室,怀抱着她,一同席地坐在了殿门口台阶上。

这宫室里的所有仆从奴婢应是都已得了吩咐,便是庭院中,也空无一人。

“医官说你一直不好,情况还越来越糟。”

“陛下特准了,让我来见你一面。”

高翧睿将她揽在怀里,一寸寸抚摸她头上的白发。

还有她因一直住在宫中,再也没有手段遮掩的,脖子上的伤口。

“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错了。”

“我真的错了。”

他嗓音艰难颤抖。

眼底泪光闪烁,面上却带着笑:“我真的不该将你拉入这泥潭里,都是我的错。”

“你想怎么怪我都可以,以后我再也不和你闹别扭,也绝不再令你为难了。”

“你和我说过的,我们要一起笑指青冥,你还记得吗?”

江如簇自然记得。

那是她劝高翧睿的,她又怎么会忘。

她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抱歉的笑:“虽然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但我真的好好吃饭了,也好好喝水了,晚上也好好睡觉。我没事,只是一时间身上提不起劲。”

高翧睿眼中泪光更加莹动。

他将双臂收紧,使江如簇靠在他肩窝里。

低头将唇贴在她耳窝。

“我再不怀疑你了,之前……是我该死。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高翧睿并未说明原因。

可江如簇却知道,他说的是未央宫中,抽她鞭子的事。

她缓声一笑。

皇帝亲自做局,便是她这样狡狯无端的女娘都没法子解开,更何况是一向风光霁月的高翧睿。

若不是此次,皇帝故技重施,又将惠文君扣在宫里引她来之事被高翧睿看穿,只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事情中的一应关节。

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只依偎着静静坐在空无一人的阶梯上,任凭正午暖阳洒在身上。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又好像飞快在流逝。

江如簇擡眼,看着高翧睿棱角分明的脸庞,被冬日暖阳披上一层金光,矜贵又俊美。

她又发起怔来。

她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夕阳西下,日光不再和暖,才又被高翧睿抱着,回了室内。

“陛下已下旨,封七郎为景阳君,食邑两千六百户,加侍中;董公放下手中不属于大司空管辖的一切事物;往后只负责朝廷钱粮,及水利营建事。”

“丞相大人已回归正位,重新恢覆成为文臣统领。董家保住了。”

“七郎也有了光明前程。”

“陛下这样做,是承认了你的说法,也是意识到了他往日行事的不妥之处了。”

高翧睿抿起唇。

满眼都是波澜起伏的覆杂情绪。

许久许久,才道:“医官说你忧思甚深,若不宽解心怀,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除了陛下,让你一直担心忧虑的,还有我。”

“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我再也不奢求什么了,我只希望你能活着。你别忘了,我们约定过的,同生共死,在我这里永远有效。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否则我定追随你同去。”

高翧睿越说越伤悲。

他声音低哑,带着颤抖与哽咽。

“我很后悔。若是有来生,我定在见你第一面时就让你知晓我心悦你,然后不顾一切将你抢入我府中,让你时时刻刻陪着我,只陪着我。”

高翧睿来过之后,江如簇虽还缠绵病榻,可状态到底好起来了。

一碗又一碗苦哈哈的药灌进肚中,她总算开始恢覆神采。

离宫那日,皇帝陛下再次召见她。

他们相对无言。

直至黄门大人小心翼翼禀报,说宫门要下钥了,皇帝才正声开口。

“孤是为你。”

“自来入朝为官的都是男子,便是孤贵为一国之主,也不能不顾祖宗规矩,让你这样一个小女娘入朝为官。你与子霆之间的事,孤已尽数查清楚了,孤承认,确是孤看低了你。”

“你真的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

“孤给了你们时间做诀别,也可对你许下诺言,只要你日后行事不关乎子霆,不妄想与他发生不该有的感情,孤便尊你为国之谋士,绝不轻易相疑。”

江如簇很惊讶。

若说当日高翧睿出现在她眼前,她的惊讶有十分;那此刻,听皇帝说这些话,她的惊讶便有万分。

她想了又想。

这才试探着开口。

“陛下可否还有旁的事要吩咐?”

“孤也派人查了,关于黄河治水事,你早已将具体的形式方略写成计划,交给董卿和东野卿了。他们如今行事皆是按你计划按部就班。如此说来,若黄河堤岸上无紧要事情,你是不需要一直待在平阴的,是吗?”

江如簇啊一声。

听皇帝这意思,是要将她留在长安了。

她才不愿意呢。

“还请陛下明鉴,虽董大人和东野大人是按照妾留下的计划行事的,但黄河治水事千头万绪,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

“左右妾在长安城也无事,还是应该提早到平阴,随时支应着才好。”

皇帝眉头一皱。

似是要说教江如簇。

却被身旁皇后制止,皇后面带笑意,声音柔和,语气波澜不惊。

“芳澜君一直待在宫中,身子又不大康健,加之董家行事隐秘,如今外头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馀听闻,惠文君自出宫回到董家之日起,便在家中祖母榻前侍疾。后董老夫人转危为安,却将惠文君软禁在闺房内,身边只留了一个贴身丫头;还有和她一同从平阴回来的,那位闻人先生。”

江如簇一下子惊住。

她脑海一片空白,匆忙向帝后拜别后,便着急忙慌出了宫。

因她今日出宫的消息是提前就送出去的,平儿和孙永盛早就待在宫门口等着了。

一看她从宫门口出来,平儿立刻大喜过望迎上来。

拉着她上下左右不住看。

“女公子。”

平儿试探的碰了一下江如簇后背,见她并没有如之前伤口未彻底愈合时,不自觉露出痛苦之色,这才大松了口气。

“女公子的伤果真好彻底了吗,可担心死奴了。”

“女公子都不知晓,这些日子,莫说是长安城那些世家贵眷,便是街头巷尾的老少妇孺,讨论的都是董家之事,连带着将女公子也一同绕了进去。这个说女公子好久不出宫,是惹怒了陛下,早已被陛下杖毙在宫中了;那个说是女公子在宫中行为不端,得罪了皇子公主,被问罪下狱了;还有的说女公子是赖在宫里和陛下打擂台。真是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若不是怕给女公子惹麻烦,奴都想冲上去扇他们一巴掌。”

江如簇从未想过要与皇帝打擂台。

皇帝贵为国君,试问这天下又有谁人胆敢与他作对?

她只是真的不舒服。

在高翧睿来找她之前,她浑身精魄确似是被彻底抽空了般,魂不守舍,又提不起精神。

她那时便知自己不妥,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吃饭喝水,努力睡觉,也无用。医官送来的汤药她一碗也没有落下,全都灌进肚中了,还依旧无用。

甚至到后来送走了高翧睿,她又养了几日,身上有力气了,她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好的。

118丶权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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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平儿扶着, 江如簇一边爬上马车,一边淡淡一声。

“何必管他们说什么。”

她扭头,把平儿一起拉进来。

“我听说, 董老夫人软禁了女师,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给她,是真的吗?”

平儿吞吞吐吐不说话。

表情间满是不情愿。

“还有闻人旭, 董家是如何处置他的,是将他单独关押,还是跟女师软禁在一起?”

见江如簇锲而不舍,平儿急的又皱眉又跺脚。

“女公子就别管这些了,您才刚逃脱险境,还是好好养护自身, 不论惠文君和闻人旭怎么样, 那都是董家自己的事情,您就别管了。”

“您此番为了董家, 差点把命搭进去, 也够偿还惠文君与姑爷的恩情了。”

江如簇静静望着平儿。

每次遇到大事,平儿都会如此气急败坏。

用各种样理由劝阻她,不要管别家事。

但其实平儿也明白,只要有惠文君在一天, 江如簇就绝不会不管董家事。

她顶着江如簇澄清的目光。

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

“惠文君身边人昨日才送出来的口信, 她并不是被软禁,而是被囚禁。”

“动手的也不是董老夫人,董老夫人还卧病在床,昏迷不醒。”

不是董老夫人。

那董家岂不只剩下那一人?

短暂的惊讶后, 江如簇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这个董公, 可真有意思。

已经将赫赫世家作成这样了, 竟还不知道悔改思过。

她忍不住低骂:“不识好人心!”

“什么?”

平儿惊奇看过来,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兴致高昂:“女公子说什么?”

江如簇清了清嗓子。

直接转移话题:“闻人旭呢,有他的消息吗?”

平儿不住摇头。

便是连一直在外头随行的孙永盛都连连道,闻人旭自从进了董家就像隐匿了踪迹,全然没有消息了。就是他捧着银钱地契找董家出门采买的仆从侍婢打听,都问不到他的半点消息。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去董家。

“董家出了这等样大事,于情于理,我也该去董家走一趟的。”

“我没有听说,董五郎和董六郎的葬礼办了吗?”

“陛下旨意是如何下的?”

平儿心里不情愿,闭着嘴巴不告诉江如簇。

最后还是孙永盛代劳。

说是董五郎的尸首如今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董家暂时也没有要办白事的动静,想来应该是董公觉得短时间内连办两场丧礼,过于打眼,又有损于家族声誉,准备将他二人的丧礼一同办了。

又说陛下给董家下的是密旨,任凭他手段用尽,也是半个字都未打听出来。

江如簇忍不住好笑。

“这种事情,办一场和办两场有什么区别?”

就像当初江老夫人和江安的丧礼一样。

虽只办了一场,可那些不明真相,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哪个不好奇打听?

江家是一老一少,勉强还能找出母子情深的借口来圆场子。

董家可是两个壮年儿郎。

到时,又能找何等样理由,满足众多吃瓜群众的胃口。

“先去看看吧。”

董府门前一改往日宾客盈门景象,略显寥落。

江如簇车方停稳,便有董家小厮上前阻拦,先说不能停马车;得知江如簇是要拜府的,又说老爷最近很忙,已经交代了,无论谁人来都不见;直到听孙永盛报了她的名字,才说要去通报一声。

片刻后再回来,说老爷请他们到书房。

江如簇停在书房门外,想了想,叫平儿守在外头,带着孙永盛入内。

董公面若寒霜坐在上首,看到江如簇,立刻抄起手边笔洗朝她砸过来。

不用江如簇挪步,孙永盛便提剑将那玩意挥开了。

“董公真是好大的官威,您莫不是忘了,我家女公子乃陛下亲封的芳澜君,岂是你能随意打骂折辱的?”

董公却看也不看孙永盛一眼。

只目若沈水,紧盯着江如簇:“芳澜君既要摆架子,又何必进我董家的门。”

“这里是大司空府,我一个当朝重臣,想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人教了?”

江如簇并不恼,反而咯咯笑起来。

她示意孙永盛退到一旁,戏谑望向董公:“看来董公真的是大司空做得久了,不满现状,想直接造反自立为王了。”

“否则,又怎会不将妾这个陛下亲封之人放在眼中。”

高座上首的董公非但不惧,反而嗤之以鼻。

“呵,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花黄,你是得了个芳澜君的称号不假,可这封号是如何来的,你自己难道心里没点数吗。你也不看看,陛下可曾将你这个芳澜君放在眼里,给过你半点芳澜君该有的尊容吗?”

“你这个狗行狼心的小女娘,我自问,我董家待你不薄。”

“你不过一个小小商户女出身,卑贱又低微,怎堪登得上大雅之堂,可为着七郎心里那点子喜欢,我还是代替七郎,向陛下求娶了你。你倒好,不念及我董家恩德也就罢了,回过身来就捅我董家一刀。如你这般品行做派,怎堪为人?”

江如簇还是第一次见识读书人骂人。

果然高明又文雅。

若被骂之人没有点儿文化,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好整以暇:“董公怎可这样说妾,妾如何狗行狼心,如何朝董家捅刀子了?”

“如董公这样身份地位之人,若没有上意,谁人敢得罪于你。但董公方才不是说,妾并不受陛下待见吗?”

“董公乃是学派大家,经史子集应是没有少读,怎的说起话来却如此自相矛盾?”

董公被气的噎住。

随意抄起手边的东西,又朝江如簇砸来。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女娘,果真是长了一张灵辩的舌头。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你,你究竟是如何蛊惑教唆惠文君的,竟能让她对自己家人下手?”

“你又在陛下那里嚼了什么舌根子,竟然使陛下召我密谈,斥责于我。”

“我要是早知你是这么个不安分的狗东西,当日在未央宫殿上,我便该任由信清钉死了你图谋不轨,叫陛下治你一个抗旌犯顺之罪!”

江如簇笑得更加愉悦。

甚至心情颇好的朝董公啧啧啧几声。

她嘲讽地望着董公气急败坏的一张老脸。

讽刺道:“董公可真是自私至极,事已至此,董公居然还只惦记那一点权力,不愿意松手。甚至还敢在妾面前公然表达对于陛下的不满,究竟是谁给董公这样大的胆子,是董公的野心,还是陛下的纵容?”

董公终于坐不住。

撑着书案腾的一下站起来,就往江如簇面前冲。

看那样子,真恨不得抽江如簇两巴掌才好。

江如簇却不躲不闪。

甚至还挥手制止了欲上前阻拦他的孙永盛。

“董公看来真是年老昏聩了,否则,你又怎能不明白,女师如此行事完全是为了保住整个董家,保住你和兄长的尊容。”

“董公说妾对镜贴花黄是不自量力,却不知,你在妾眼中也不过就是个拿鸡毛当令箭的玩意儿。你以为,你私底下联络朝臣之事能瞒得过陛下吗。你以为陛下不问罪于你,是念在了你往日助他行事的功劳上,所以,对你结党营私之事视而不见吗?”

董公额角暴戾的跳动两下。

他恶狠狠瞪着江如簇。

若视线可以杀人,恐怕江如簇,此刻早已被她碎尸万段了。

他气得咬牙切齿。

“大胆,你竟敢如此贬斥污蔑我,我到底是你未来君舅,又是朝廷重臣,你如此对我,是不将祖宗礼法和陛下放在眼里。”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到陛下眼前告你不忠不义,叫陛下对你判斩,判流放!”

只是呵斥江如簇显然不解恨,董公还扬起手腕,预备扇她耳光。

却被江如簇眼疾手快一把架住胳膊。

“不是意图谋反,不想结党营私,那董公又何故日日府门大开,屡屡宴请朝廷重臣,与满朝文臣相交过密?”

“董公看来是身处高位已久,被权势迷了眼,以为满朝文武都由你算计指拨了。你可是忘了,当初陛下在策问中选中你,为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陛下对你笼络朝臣,结党营私事视而不见,究竟是真的全然信任你,还是默不作声捧杀你?”

江如簇一把甩开董公胳膊。

趁着他怔楞之际,再开口。

“董公还有脸说妾不忠不义,你怎么不想想自己?”

“你为人臣子,不懂得谨言慎行,忠君体国,只知恋栈权位,视为不忠;作为人父,无视全族儿郎意愿,宁愿牺牲全家孩儿的前程,也要成全自己沽名钓誉的名声,视为不义;你这样不忠不义之徒,又何来的自信获得陛下全然信任?”

“最可笑的是,董公你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不知收敛。”

董公彻底被惊住。

他不可置信,又略带疑惑望向江如簇。

似是不明白江如簇为什么会有这番言论。

看着他那般蠢样,江如簇笑得更大声。

她目光如水,语气平淡的给董公讲了皇帝派羽林暗卫一路从长安跟踪她至兹氏城,埋伏在江家宅子里,随时预备取她性命之事。

“陛下英明神武,圣心独断。普天之下,谁人不是他的臣属子民,谁人不在他的监视之下。连妾这个当日只面见过陛下一次的小女娘,都能被他使人监视;董公可是朝廷重臣,位列三公,又日日行结党营私事,难道你以为陛下就能被你轻言蒙蔽,不对你心生警惕吗?”

“陛下因容忍不了武将在朝中一家独大,处处制肘于他,才选中你丶扶持你,才有了今日你等文臣在朝中地位。”

“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你笼络人心,做大成为另外一个可掣肘于他的庞大文臣集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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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丶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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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 你胡说八道。”

董公脸色铁青:“你一个只知道耍鬼蜮伎俩的小女娘,懂得什么朝政。”

看着董公依旧顽固不化的样子,江如簇再也懒得与他废话。

她看在惠文君面子上, 本还想救一下他。

未曾想,他竟这样蠢!

“罢了,我此来本也不是和你说这些的, 我女师呢?”

一提到惠文君,董公立刻炸了毛。

他一蹦三尺高,凶巴巴盯着江如簇:“你要干什么?”

“我要带她走。”

若放在以前也就算了,可如今她有权有势,有钱有宅子,完全有能力解救得了惠文君, 又为什么要任由她在这里受苦呢?

她本以为她母早亡, 父不慈,还要被祖母处处算计, 已经够不幸了。

如今看来, 董家的儿郎女娘逢上董公这么个爹,简直比她还要不幸千百倍。

“你休想。”

董公阴翳紧盯江如簇,气得恨不得直接上前将她脖子拧断:“她闹出这么大乱子,虽然侥幸活着出宫, 逃脱了国法;可我董家也有自己的规矩, 如她这样不懂孝悌为何物的女娘,若不是看在她有惠文君这个封号份上,我早就乱棍打死了她。”

“你还想将她从我董府带走,你算个什么东西?”

董公一边骂骂咧咧, 一边冲门外急吼数声来人来人。

准备把江如簇从书房赶出去。

只可惜, 董家的家丁根本进不了书房门, 便已被守在门外的十五六兄弟打的落花流水,呜呼哀哉了。

董公满面震惊望着江如簇。

歇斯底里怒吼。

“江如簇,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东西,你竟敢公然在大司空府动手,看来你当真是不将我这个大司空,也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你可别忘了,我是你未来君舅。”

“你要是再这么不识好歹,别怪来日,我不让你进董家门。”

江如簇戏谑眨眼,继而大笑出声。

她嘲讽望向董公。

就董公耍的那些把戏,难道意思还不够明显吗,看来他是当真只将她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女娘。

以为叫嚣两句,就能威胁得了她。

“董公这话说的,当真可笑,就好像我不做今日这一切,你就能真的任由我进你董家门一样。”

江如簇悠哉悠哉地叹了一声。

她胳膊一擡,守在旁边的孙永盛立刻利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在了董公脖子前。

“董公自己认不清楚现状不要紧,我却不能将女师留在你身边,任由你搓磨。”

“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带女师离开董府,要么你死在我刀下。”

董公难以置信望向江如簇。

他似是以为孙永盛不敢真的对他动手,擡起脚步还欲往前冲。

谁知道,冰冷剑刃立刻割开他颈间的皮肉。

一股涓涓鲜血便流了下来。

他这才惊恐的停住脚步。

他怒不可遏,瞪着江如簇,破口怒骂:“江如簇,你是疯了吗,你竟然敢威胁当朝三公重臣。你是真当陛下死了,当我董家所有人都死了,连我,你竟然都敢随意拿捏?”

江如簇却被董公逗得咯咯直笑。

她好整以暇:“董公,你刚才说什么,你说陛下怎么了,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自进入书房开始,发生的一切,江如簇都没有和董公计较。

如今,她突然抓住董公把柄,犀利质问,可是将董公吓了一跳。

终于叫他已经被怒气冲昏了的头脑清醒几分。

他我我我好半天。

想冲到江如簇面前,却又忌惮孙永盛手中长剑,气急败坏怒斥:“我说什么了,我不过一时嘴快,还不都是被你气的。你这个黑心烂肺的狗东西,天怒人怨的灾星,碰上你,算是我董家的劫难。”

董公越骂越来劲。

江如簇却不愿意将时间都浪费在这里。

她不过一个眼神,孙永盛立刻将横在董公脖子上的剑抵得更紧。

锐利剑刃再次割破董公皮肉,新鲜血液又一次滚下来。

终于叫董公老实闭上了嘴巴。

“我劝董公还是识相些,闭上你那张嘴。”

“董公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带着自己手下这些护卫进到董家的吧,董公三番四次说出这些不臣不轨之言,莫不是真的以为,这些话不会被跟在我身边的羽林暗卫听到,继而传到陛下耳中?”

“我既敢将剑抵在董公脖子上,自然是因为我已经知道,哪怕我现在杀了董公,陛下也不会为了替你讨公道而杀我。”

“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放了惠文君!”

江如簇自然可以派人悄悄潜进来,将整个董府翻遍,找出惠文君踪迹。

可只找到她是无用的。

既然惠文君是被囚禁,必然没少受折磨,更何况她才刚手刃两个亲弟弟,此时心中还不知道怎么内疚呢。

所以,无论如何,江如簇今天也必须要将惠文君带离董家。

而实现这个目标最快的途径,便是以刀斧威胁董公。

使他放人。

董公依旧不愿意松口。

他恶狠狠盯着江如簇。

江如簇并不说话,可孙永盛却不客气,将刀刃收得越来越紧,在董公脖子上割出越来越大的血口子。

眼看着血越流越多,几乎要染红衣领了。

董公这才明白,江如簇是铁了心,要将惠文君带走的;也终于意识到江如簇说的都是真的,皇帝不在意他生死了,否则,便是给江如簇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之事。

他紧皱眉头,又高声怒斥,凶狠咒骂江如簇。

结果却被孙永盛一剑甩在了后脑勺上。

软而韧的剑身,重重鞭在董公脑后,抽得他额头冒出一身冷汗,身形颤抖,还不自觉往前扑了一下。

又在他以为能抓住机会逃跑之际,再次横在了他的大动脉上。

“女公子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惠文君究竟在哪里,若是再不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董公应是被孙永盛打的狠了。

嘴巴张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十五凶神恶煞的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推了进来。

他一声不吭,只望了江如簇一眼。

江如簇却已明白。

她笑眯眯望向惊恐不已的董公,语气温和而柔软,似是谈论今日天气十分晴朗般,悠然叹了一句。

“既然董公不愿意说就算了。”

“只是往后等着董公的下场,恐怕是更加不好了呢。”

那位头发花白老者似是早已被吓破了胆子。

根本不用江如簇开口,便以自动自发的带着他们在偌大董家七拐八绕。

一直走了两盏茶,他才将江如簇一行人,带进了一个非常荒僻的院子里。

江如簇吃惊望着院中情形。

胸腔里呼生出一股惊天动地的怒意,她目光如沈水,问那人:“这是柴房?”

那人吓得双肩紧缩,浑身颤抖。

只将上下牙齿磕得嘣嘣嘣作响,却半个字也不敢说。

江如簇眉头皱的越发紧,三步并作两步,就要推开在这清冷荒僻院中的唯一一间厢房门。

而厢房里的人似也听到了外头动静。

赶在江如簇之前,从里头拉开门。

开门的是惠文君身边贴身丫头,小丫头一看到江如簇,立刻热泪盈眶,扑通跪倒在地:“芳澜君,芳澜君你总算来了,你快救救我家女公子。”

“主公,主公他简直不是人,他真的疯了。他将我家女公子打得稀巴烂,又使人将女公子绑起来,关在这后院柴房里,不给吃也不给喝。我家女公子如今又是病又是伤,只怕您再晚上半日,我家女公子就没命可活了。”

江如簇急匆匆进屋,却被眼前情形吓得彻底呆住。

惠文君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卧倒在稻草铺就的窝榻之中,只盖了两件男人衣裳。

她能认得那是闻人旭的衣裳,但也遮不住惠文君满身鞭痕。

惠文君十片手指甲,被拔了八片。

似是还上了夹指板,指头关节都是红肿血淋淋一片。

便是江如簇这样见过些世面的,都被惊得不忍直视。

一瞬间,江如簇心神俱厉。

她甚至开始后悔,刚才太容易饶过董公了,便是江那老匹夫狠狠鞭挞一顿,也难解她心头之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跟在女师身边,你为什么不护着她;还有闻人旭,他人呢。”

江如簇声色俱厉。

纵使慧文君身边的贴身丫头与她相熟,也从未见她发过如此大脾气。

小丫头瑟缩着跪倒在地。

痛哭流涕不止。

“都是奴无能,奴护不住女公子,奴本也是被主公绑着,关在后院地窖里。奴根本不知晓主公是怎样鞭打的女公子,奴还是被闻人先生所救,又被他领着到这里来找到女公子,才得以继续照顾女公子的。”

“府里不给女公子饭食和水,且女公子如今重伤在身,也需要请个医者来看看。”

“闻人先生趁乱逃出府去,说是去给女公子抓药。”

江如簇眉头紧皱。

她心中怀疑,闻人旭也许已趁乱逃了。

可扭头看着盖在惠文君身上那两件衣裳,她又强忍心中怒意,压住这疯狂的念头。

她才转身准备叫孙永盛等人带惠文君走。

闻人旭却跌跌撞撞进了屋。

他身上衣衫被撕扯破了,脸上似是还被人扇了两巴掌,高高肿起,嘴角也噙着血,手却死死护着怀里两包草药,还有一个已经不冒热气的饼饢。

看来,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没少挨人收拾。

一看到江如簇,闻人旭眼中立刻浮现出滔天的恨意。

可当他转眼,看到昏迷在草垛里的惠文君时,他还是粗|喘了几口气,不羁朝江如簇开口。

“带她走。”

120丶和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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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自然不会耽搁, 使人小心擡了惠文君,便要离开。

转眼,却见闻人旭将手中草药, 和饼饢放在草垛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布绢上,那样子,倒是预备在这里常住一样。

“你还要留在这里?”

江如簇大跌眼镜望向闻人旭。

她虽是在平阴时, 便以隐隐察觉闻人旭对惠文君动心,更有浪子回头,愿意守着她一人过日子的征兆。

却未想到,一向视钱财荣华如命的闻人旭,此番竟不准备跟她一同走。

以闻人旭狡脍心思,心里清楚的很, 只要有惠文君在一日, 她便愿意保他过一日好日子。

现下,他却不愿意走。

“岚真是我的女人, 这世间只有她对我好, 她被打成如今这幅模样,我自然要替她报仇。”

“江如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心里也不愿意我和岚真在一处。我看着她受苦, 却无能为力, 连替她寻医问药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将她身上的首饰拿出去当了,才能换些银钱来。”

“可她伤的太重了,那点子钱根本救不了她的命。”

“我就算是去偷去抢, 又能拉着她拖几日?”

“所以, 我只有将她交给你。我知道, 你是真心对她好的人,现在也只有你有能力将她从这虎狼窝里带出去。”

闻人旭满脸悲愤,眼眶通红,似是有泪意充盈。

“我将她托付给你,你去救她的命,至于我要干什么,不用你管。”

“什么董公,什么大司空,那老匹夫既然敢对岚真下如此狠手,那就别怪我对他下杀手。我一定要让他付出惨痛代价,后悔他当日对岚真所做之事。”

江如簇抿唇。

她自然知道,闻人旭绝对有能力,可以叫董公生不如死。

凭闻人旭的手段,他定是能将董公折磨的叫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可她依旧不能将闻人旭留在董府。

至少现在不能。

“你得跟我走。”

闻人旭如饿狼般的双眼,阴翳的似是要将江如簇吞没了。

他讽刺睨向江如簇。

拖着满身伤,从草垛上爬起来。

“怎么,你想拦我?”

“江如簇,你可别忘了岚真往日是怎么对你的,你病了伤了,她衣不解带,没日没夜照顾你;如今她落难,被人折磨成这样,你却连给她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你对得起她对你的好吗?”

看着一副不管不顾,誓要和董公斗个你死我活模样的闻人旭。

江如簇心下不住叹息。

好吧。

她承认。

闻人旭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惠文君来说,如今的他,当真算的上是个好男人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行事与思想,还是和之前一样偏狭的事实。

“我若是畏惧董公权势,便不会闯进门来救人了。”

“你以为我不想让他死吗?”

“但是我必须将你一同带走,是因为女师醒了,第一个想见的定然是你。”

“你……”

江如簇看了眼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惠文君,心头蓦的酸了一下。

“你便是要替女师报仇,也要等她伤势痊愈。”

闻人旭虽然震惊,却很快同意了。

他作为惠文君枕边人,自然知晓,惠文君是个什么样性情。他立刻意识到,江如簇说的是对的,简单收拾了东西,便与江如簇一同离开董府。

惠文君缠绵病榻许久,始终昏迷,任凭江如簇将城中名医请遍,也没能叫她清醒过来。

医士换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说惠文君本就体弱,如今又病又伤,是伤了本元,便是他们也束手无策;又说知晓江如簇身份地位,劝她尽早入宫,若是求得宫中医官亲自为惠文君诊病开方,或许还有可能留她一命。

闻人旭二话不说,立刻跪倒在江如簇面前。

为了惠文君,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江如簇弯了膝盖,求她救惠文君。

可这种事,江如簇又何须他求。

为了求快,进宫那日,江如簇轻车简从。

依诏令进椒房宫面见帝后。

皇帝并不主动提及赐医之事,只任由皇后拉着江如簇聊了天气聊餐食,聊了餐食聊首饰。

江如簇自然知晓,帝后此举何意。

她心中暗暗叹息,跪倒在帝后面前。

“陛下,如今惠文君已与董家决裂,只能重伤养在妾府上,妾无法放心将她交于旁人,还求陛下赐妾一个恩典,准妾卸去黄河治水总管之职,从此长留长安,能随时随地侍奉惠文君。”

皇帝当日便提出要她留在长安城,她不答应,一心想要回平阴。

长安城管束颇多,又满是世家贵族,如她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却被迫立于高位之人,一举一动都会引得所有人关注。

更何况,当时董家事已发。

她作为董家还未娶进门的新妇,必然会愈发引得长安城所有权贵世家关注。

皇帝当时被皇后拦住,确实没说什么,她又一心惦记着被关在董家的惠文君,就急匆匆出了宫。

没想到,帝后竟在这里等着她。

他们就是要等她求到他们面前时,再拖着时间与她打太极。

可她耽搁不起,惠文君更耽搁不起。

她即便心中再不愿,也只能向皇帝低头了。

皇帝果然龙心大悦,一边夸她敏捷孝愉,一边夸她知恩图报。挥手便招来了朱内官,叫他宣了宫中最厉害的医官纪大人,先往江如簇府上去,就住在那里,等到惠文君伤势病情完全康覆了,再回宫覆命不迟;又赏了一大堆名贵药材,叫人快快送到江如簇府中。

见大事得解,江如簇一刻也不愿在宫中多待。

起身正欲跪安告辞,却被皇后柔声拦住。

“芳澜君不必过多忧心,纪大人是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医官了,有他出手,定能保惠文君平安。”

“你也不用如此着急回府守着。”

“近日得逢喜事,陛下兴致正高,你也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吧。”

江如簇心中一顿。

莫名的,她便想起,高翧睿当日在那静谧宫室中,与她说过的那一句,我会照你的意思办。

江如簇强压下心中微漾的波澜。

面上露出一副惊喜之色。

急忙再对帝后拜倒:“恭喜陛下皇后,多年心愿总算得解了。”

“和嘉郡主嫁入将军府,待来年便能有好消息传出,到时陛下皇后再也不需为高将军担心;也能使舞阳王府一众家将部曲有个绝佳的好去处了。”

江如簇话音未落,皇帝已哈哈大笑。

看得出来,皇帝是真高兴。

便是连一向沈静如水,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后,眼底也有掩不住的愉悦笑意闪过。

正在此刻,宫门外黄门亦喜气洋洋进殿。

对帝后拜道,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已经到了,如今正在偏殿候着,只等帝后一到,便可开家宴了。

江如簇盯着身前案几上的木纹。

心中不由生出怅然之情。

没想到,皇帝竟如此提防于她,连番暗示明示,甚至公然和她谈条件还不够,非得要让她亲耳听到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定亲消息,才可安心。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强压下了要拜请离宫的冲动。

跟在帝后身后,一同到了高翧睿与和嘉郡主所在的偏殿。

概是未曾想到她会与帝后同来,高翧睿与和嘉郡主都有些惊讶,高翧睿目光落在她身上,转瞬便已移开;反倒是和嘉郡主一时楞住,呆了许久,才满脸羞怯的跟着高翧睿一同向江如簇见礼。

三人如此这般的客套了一番,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坐在了右侧尊位,江如簇则坐在了他二人对面。

皇后十分慈和望向和嘉郡主,言语间,尽是温柔之意。

“方才,芳澜君正与陛下在正殿议事,时间拖得有些久,便留下来一起家宴了。和嘉不必如此拘束,芳澜君不是外人,她日后要常随皇帝身边议事,你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后又扭头望向江如簇:“芳澜君,此乃子霆新妇,舞阳王府的和嘉郡主。之前你二人同去过上林苑狩猎场,应是已见过面了吧?”

江如簇自然笑着答见过。

她至今犹记,当日高翧睿在大帐中公然拒婚,又娇又弱的和嘉郡主是如何伤心的摇摇欲坠,却又不得不维持贵族体面,强自撑着时的悲伤与难过。

被皇后如此介绍给江如簇,便是大方如和嘉郡主,也不由红了脸。

她又羞又娇的瞧了江如簇一眼,起身与她见礼。

“祖父经常在家中说起芳澜君,每每提及芳澜君大名,总是颇多赞誉。”

“还曾提及当年高大人在并州驻军时,便得芳澜君颇多助益。今日得见芳澜君飒爽英姿,果真不同凡响。”

江如簇自然连声道过奖了,是舞阳王谬赞了;又说襄助朝廷打胜仗事,我朝万民人人有责。

之后,才又与和嘉郡主一同客套推让着,安坐于榻上。

顶着帝后与和嘉郡主时不时投注而来的目光。

江如簇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保持自己如往日般,举止言行不露出半点异样。

帝后显然都对江如簇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十分满意。

皇后望着高翧睿与和嘉郡主间的互动,笑着拉皇帝一起揶揄,又十分满意且柔和道:“往日子霆一忙起来,总是废寝忘食,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顾着。和嘉,你以后可也要和今日一样,要时时关怀他的起居饮食,不能任由他如往日那般,耗损身体了。”

江如簇也擡头望过去。

和嘉郡主正托着一块油润的炙羊肉,虽听出皇后语中的揶揄之意,羞怯难当红了脸,却依旧强忍赧然,稳稳的将东西送到高翧睿面前的陶碗中,这才垂着头,乖顺应下皇后,说日后一定贴心照顾高翧睿,绝不怠慢。

作者有话说:

改个小细节,舞阳王是和嘉郡主的爷爷,不是父亲。

写的时候没注意到,抱歉。

121丶自欺

◎晋江独家连载,请支持正版,谢绝盗文◎

江如簇扯动嘴角, 露出一抹笑。

目光极快的从高翧睿身上一扫而过。

高翧睿正专心摆弄着眼前一道桃肉炒鸡,却擡头朝和嘉郡主笑了一笑。

上首皇后又转头来看江如簇。

“子霆与和嘉的定亲宴设在下月十五,惠文君到时一定要来。”

和嘉郡主更加羞怯, 但还是强忍着,真挚望向江如簇。

“对,芳澜君到时可一定要来。”

“妾早就听说, 芳澜君深居简出,从不喜爱参加宴庆事。但祖父仰慕芳澜君风采已久,却一直不得见,若芳澜君能来,妾定扫榻以待。”

虽和嘉郡主给足了江如簇面子。

但江如簇却知晓,她去参加高翧睿二人定亲宴之事, 在皇后开口时, 便已是定局了。

呼啸的风疯狂拉扯江如簇的衣衫,叫她的身体, 也如她此刻的心一样, 在狂乱中既冷又疼。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宫。

又是怎样被平儿扶上的马车。

等回过神时,官亭街已近在眼前了。

她不太想回府。

此刻,她心中乱蓬蓬的,若是回了府, 定是会被人看出异样的。这绝非她所愿。

她扭头望向平儿:“去万华山。”

车轮咕噜噜压在城郊落满荒叶的小路上, 江如簇直勾勾盯着窗外。

之前虽来过一次,可那时她并未发现,原来前往万华山的路上,景象竟这样寥落。

倒是令人心生戚戚。

“女公子, 您还好吧?”

说实话, 江如簇也不知晓, 自己此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所以她答不上这个问题。

她站在寒风呼啸的万华山顶,听着长袖被狂风卷的烈烈作响,浑身上下平生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意,便是连胸腔里最后一点点温热都被带走了。

她无语凝噎。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钻进牛角尖里,不可理喻的疯妇。

她脑海中不断闪现高翧睿扭头,笑望向和嘉郡主那个表情。

她与高翧睿相识已久,曾患难与共,也曾生死相托,却似乎鲜少有那样温情的时刻。她在心中数了半天,好像也只有那年元旦花灯会,高翧睿在兹氏城小亭中,与她笑过那一次。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过的,高翧睿单纯毫无杂质的笑。

她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瞬间充盈。

她好想撇下这一切。

不管不顾的扯住高翧睿衣袖,像个病态的占有者一样,冲高翧睿怒吼,不许他那样对别人笑,她不喜欢他那样对别人笑。

她会羡慕那个得到高翧睿笑的女娘。

她会嫉妒。

她会发狂!

为了压住声音,不被平儿等人听到,她不得不微微张开嘴巴;可巨大的风却灌进来,将她的喉咙死死堵住;将她的泪水吹落,害的她越哭越凶。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是她非得要逼高翧睿娶和嘉郡主的。

她不明白,那时她觉得高翧睿害她,一味缠着她,是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可如今,高翧睿当真如她的愿行事了,她安全了,再也不用担心皇帝的怀疑,与随时有可能起意的夺命之险了,她又为什么会哭。

她求仁得仁,如今又究竟为什么会哭?

她究竟在哭什么!

她明明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所求的,明明是平安活下去,精彩活下去;现在高翧睿娶了和嘉郡主,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守着董七郎,助他一步步晋升,位极人臣。

到那时,她是皇帝身边最被信重的谋臣;又有权倾朝野,爱她疼她敬她如命的郎婿;她将过上自己孜孜以求的生活。

那她此刻,又究竟要在这荒无一人的山顶上哭什么!

她一直以能做一个不被舆论丶道德与礼法约束的利己主义自豪。

但此刻,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恨这样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至暮色渐渐升起,笼罩大地,身后传来浅浅脚步声。她才终于回神,她擡手想擦掉泪水,却发现,原来在这样狂风下,她连挂两滴泪水在眼角,装可怜博同情的资格都没有。

“女公子,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是。

该回去了。

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做。

她既没有伤心的资格,也没有伤心的立场,更没有伤心的时间与精力。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还要做那个谎话连篇,无所不用其极的利己主义者。

她是个利己主义者。

利己主义者,是不会感受到痛的,也不配流眼泪。

纪大人果然是宫中最厉害的医官,在他的救治之下,惠文君的伤情与病势很快便有了起色。

她经常与江如簇无言相对。

或是对着窗外怔怔发呆。

只有闻人旭陪着她,再给她讲一些早年遭遇时,她脸上表情才会有些许变化,或是笑或是哭的,带着些稀薄的生机。

江如簇经常会站在廊檐下,听着屋里若隐若现传出的低语交谈声。

一站便是半天。

然后再回到自己屋。

期间,董家数次来人,想将惠文君接回去,不是在大门口被看门人拦住,便是在院中被孙永盛狠狠教训一番。终不能如愿。

直至这天清晨。

宫中黄门大人匆匆而来,说是传陛下诏令,宣江如簇与惠文君进宫一趟。

江如簇早已料到会有这天。

她本想让闻人旭陪着惠文君一同入宫,一来是有他在惠文君身边,能使惠文君心怀疏解些;二来她也想让闻人旭见识一下,这世间最富贵无极之处,究竟长的是何种模样。

结果,却被闻人旭拒绝。

“你与岚真一同去便好,我信你能护好她。”

“芳澜君,总有一日,我要让董公大开中门,亲自将我迎进董家。在此之前,你我都要谨慎行事,保持低调才可。”

江如簇望着闻人旭。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开口便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愤青了,他似乎终于有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却又似乎一直保持着棱角。

更是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昭昭。

但至少此刻,江如簇心里是愿意敬着他的。

相较于一月之前,惠文君消瘦了不少,她眼神虽然还清亮,可目光转动间却失了往日灵活,略显得有些木讷。

江如簇跪坐在惠文君身前,将头枕在她膝盖上。

“女师,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世的。”

“打记事起,我身边就没有母亲的影子,我的记忆中也没有她,我们家所有的下人仆从都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她。”

“在我人生的前十四年,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我的祖母与阿翁。但他们一个苛待我想杀我,一个无视我轻慢我。每到夜里睡不着时,我总会想,为什么我已经这么谨慎,这么努力,这么曲意逢迎的讨好他们,他们却依旧不将我放在心上,不停的糟蹋我,贬低我,时时刻刻想要杀了我。”

“后来,我才想定是因为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

“我猜想祖母对我的敌意,阿翁对我的轻慢,甚至是如今陛下对我的提防,都是因我那从没有见过面的母亲。”

“所有人都要我相信,我母亲是离奇病亡,可我见识过祖母的手段,又怎会猜不出,我母亲八成便是被祖母药死的。”

“祖母不仅药死了我母亲,还打杀了她院中所有奴婢仆从。这究竟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我都不知晓。”

“我有时觉得我应该仔细查一查;有时又觉得,算了,就这样吧。若是查出来的结果,是我接受不了的,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若查出来的结果,会让我觉得如今我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枉然,最终都会变得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这苦苦追寻来的结果,便会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我一直自己骗自己,我不让自己去求这个结果。因为我想要活着,无论如何我都得活着,无论失去多少,我都必须得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能有意义。”

江如簇抱住惠文君略显削瘦的腰身。

将脸颊在她腿上蹭了两下。

“我那时候总苦苦支撑,每到实在撑不下去,想放弃时,心头都会莫名涌现出一股不服不愤。”

“我不愤被老天这样对待,也不服要如此对命运低头。我总在想,只要我能活着,将这些原本不应属于我,不该加注在我身上的苦痛,全都熬过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我相信老天长眼,只要我活得够久,哪怕是轮,也能轮到我过两天好日子。”

“结果,我真的就遇到了女师与兄长。”

“女师疼我,兄长爱我。这都是我从前根本不敢想,现在却真真切切拥有的。”

“所以,无论待会儿进宫会发生何等样事,女师也都要像我一样,相信老天还是长眼的,只要我们将这一劫熬过去了,将来总有好日子等着我们。”

江如簇看着惠文君眼泪滴落,浸没在她的衣袖上。

又被惠文君怜爱的摸了一下脑袋。

她才弯着嘴角擡头。

“其实我一直未曾告诉女师,我以前是不喜欢闻人先生的,我觉得他不论是想法还是行事都太过极端,别说是留在身边作伴,便是当个寻常朋友,都需要提防。”

“可现在,我却有点喜欢闻人先生了。”

“因为闻人先生愿意护着您,愿意爱着您,他将您像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里,再也不舍得您受半点苦痛。我有时候站在廊檐下,听您和闻人先生在屋里叙话,总觉得闻人先生是想要娶您为新妇的。闻人先生他因少年时遭遇,早已将自己变成了一片不愿再相信任何人的荒漠,可他如今愿意信您了,也愿意娶您,日后也定会愿意与您诞下子嗣。”

“到时,您身边有合心意的郎婿,又有抱在膝头愿意朝您撒娇的孩儿,闻人先生也能重新感受到这世间温情,变得越来越好。那您与闻人先生的日子,自然也会越过越好。”

“您说对吗?”

122丶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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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君在江如簇头上摸了又摸。

默默半晌, 才轻悠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心里有准备。”

江如簇抚着惠文君的膝盖一边揉, 一边破颜微笑。

“女师就是聪明。”

“女师,我知晓您这些日子是因着闻人先生,因着我, 一直强撑着。”

“我也不能知道您心里的气什么时候会泄尽了,但是女师,我不管这究竟是在威胁您,还是在强迫您。反正我在这世上,就只有您和兄长两个念想。您要是放了手,我管不住闻人先生, 他肯定还会出去犯浑的;我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我被关在宫里的时候, 半死不活的时候,宫里所有医官都给我看过病。他们都说, 我本就只剩下半条命了。再加上忧思过甚, 不能宽解,最后定是只能落个早夭的下场。”

“那到时候,我就和闻人先生一同到地底下去陪您。”

惠文君被江如簇逗的笑。

又在她头上揉了一通,笑着轻斥她尽胡说。

可其实, 她们谁都知道, 她们说的都不是假话。

她擡头看惠文君。

惠文君也看她。

她握着江如簇的手,紧了又紧。

终于,松了口。

“好,我尽力。如簇, 我一定尽力, 为了你丶为了旭郎, 我一定尽力撑下去。”

江如簇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落了泪。

惠文君紧紧握着她。

失声落泪。

“女师,我们的命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只要你不放弃,我也不放弃。女师,我们什么好药都用得的,只要你愿意熬,我就一直陪着。”

“我知道这很难,但只要我们熬过去了,以后剩下的,就都是好日子了。”

“到时候,我们和兄长,还有闻人先生,我们就在平阴,好好过我们四个人的好日子。”

惠文君抿着唇,一边紧紧握着江如簇,一边捏着帕子抹泪。

好容易到了宫门口,江如簇和惠文君一双眼都肿的像桃子。

倒是把早早等着她们的黄门大人吓了一跳。

连连问两位贵人是怎么了。

着急忙慌的带着她们一通收拾。

要往宣室殿去的时候,江如簇才拉住领路的黄门大人。

“内官大人,妾费劲心思,才叫女师康覆,她经不起里头那些事情折腾的。”

“要是再把妾女师气出个好歹,那陛下就算是再拦着妾,妾也会杀了董家那个老匹夫。妾可不管他还对朝廷有没有用。”

黄门大人似是早已得了交代。

立刻乐呵呵应声。

说惠文君只需在附近的安静宫室里等着,只需等要她说话的时候,立刻能找到她就行。

江如簇随着黄门大人,将惠文君送到一间僻静宫室中,先是嘱咐平儿一定要好好照顾惠文君,又好声好气拜托大长秋,直到听大长秋应了,才放心离去。

果然,一进宣室殿,等着江如簇的就是一派三堂会审的架势。

除了站在殿正中的董公之外,该到的,不该到的,基本都坐在殿上了。

江如簇进殿,先是绕着众人扫了一眼,这才缓缓拜倒在阶下。

“拜见陛下。”

皇帝高深莫测的点头,擡手示意她起来。

又和蔼的询问她,身体可否大好了,如果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可等一会儿忙完了,再叫宫中医官大人给她诊诊脉,又问她惠文君是否还好,皇后很是惦记她,连日念叨着,等惠文君好些了,要与她好好叙话,聊一聊旧事故人。

江如簇立刻笑起来。

“回陛下的话,惠文君此刻正在别殿候着。”

“惠文君身体还没有恢覆,又敏感多思,不适宜应对这样场面。”

江如簇笑盈盈望向董公。

又重新拜倒对上首皇帝陛下顿首:“陛下,妾当日将惠文君从董府擡出来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连指甲都被拔空了。妾当时为给惠文君寻医,还曾求到陛下面前,陛下亲自指了纪医官到妾府上给惠文君医治。”

“纪大人三日前才被妾亲自送到宫门口。”

“还请陛下宣纪大人上殿来,好好问问,妾女师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当日妾到董府时,女师孤零零的一个人被关在柴房里,人事不省,差点没救回来。这里头的事情确实该好好说道说道。”

大殿上所有人都望向董公。

便是连皇帝也止不住,拍了两下金椅子扶手,连连问董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公先是朝皇帝拜倒,伏地告饶,又说他要与江如簇好好对峙。

然后才凶神恶煞瞪着江如簇。

“芳澜君,追究此事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算一算,你强闯入我府中,使你身边人举剑逼迫我,拿言语威胁我,不顾我的反对,强势将惠文君抢走的事情?”

江如簇似笑非笑。

好整以暇望向董公:“董公这说的是哪里话,明明是您府上的管家亲请了妾进门,您又亲自将妾请到了书房之中。”

“何来妾强闯一说?”

“况且,妾当日所去,目的便是要将惠文君带出董府。妾是先将此事告知到了董公面前,却遭到董公反对,这才意识到惠文君可能发生危险。这是迫不得已之下的特别之法,而事实也证明,妾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若妾真的将惠文君继续留在董府中,恐怕等不到当天夜里,惠文君就能魂归九泉了。”

江如簇说完再次向皇帝陛下顿首。

“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心中有疑问,可直接宣纪大人上殿问话。”

“妾还将把惠文君从董府抢出来当日,替她诊脉开方的所有医者都请到了宫门外,陛下也可全数宣上殿来,看妾究竟有没有说谎。”

董公横眉一竖。

他怒气磅礴瞪着江如簇,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嘴巴张了好几次,却没发出声音。

不过,江如簇也算了解董公,自然知晓他想说什么。

来来回回的,也不外乎就是他是她未来君舅,要她注意自己言行,否则别想进董府门。

不过他不敢。

江如簇与董七郎是陛下指婚,他若真敢说出这等样话,那就真是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掉。

“宣什么医官医士,芳澜君这舌头当真是厉害,你一再偷换概念,转移话题,莫非是真以为这满殿的大臣,都由着你假言狡脍,随意哄骗了?”

“我现在同你追究的是,你指使身边人拿剑逼迫我之事。”

“芳澜君,你虽是陛下亲封的九千户;可我也是朝廷的三公重臣。你便是再得陛下看重,也没有资格拿剑指着我,逼迫威胁于我。”

董公的段位,确实比江如簇之前遇到的所有人段位都要高些。

至少,他条理清晰,又准备周全,且变通及时。

一击不中,立刻便能重新整装,以极快速度再次攻击而来。

董公重新向皇帝拜道。

开口,是极其卑微声音:“还请陛下为臣做主,芳澜君出身低微,一言一行都粗鄙不懂理。她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女娘,从未有一刻真正将陛下丶将臣这个她未来的君舅放在眼中。当时进书房时,她便带着一名高大壮硕的护卫……”

董公说到这里,语气突然一下顿住。

他目光在高翧睿身上扫了一圈,双眼瞬间亮起。

“陛下,还请陛下明察,臣曾在朝中见过那身材魁梧的护卫,若臣记得不错,他应是高将军身边一名斥候;可不知为何,如今却到了芳澜君身边。”

“莫非芳澜君与高将军有私相……”

江如簇反应极快,瞬间便意识到,董公是要说她与高翧睿私相授受。

他想转移话题,将此事扯到她与高翧睿私交甚深事上。

她不由自主望向高翧睿。

却正好跌进他也在看她的目光中。

她心中一顿,立刻移开视线。

“董公还说妾假言狡脍,若是拿妾与您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真亏董公能想得出来,居然会觉得妾与高将军之间有私情。您轻易下此结论,可能拿得出确切证据。你应该不会真的是只见了妾身边一个人,又以为他曾在高将军身边待过,便判定了那人与高将军和妾都认识,且断定高将军与妾有私相授受之嫌?”

江如簇说话,悄悄望向上首皇帝陛下。

果然,所有事情但凡牵扯上高翧睿,尤其是所有她的事情,有牵扯上高翧睿的,皇帝都会立刻警戒线拉满,提防她又蔑视她。

江如簇正准备好好驳一驳董公,却被高翧睿抢了先。

他周身气质若月之清晖,疏离中带着淡淡寒意,目光极其轻慢地从董公身上扫过,傲然开口。

“董公说的,可是曾在我帐下立过大功的孙斥候?”

高翧睿朝上首皇帝抱拳,一派光明磊落模样:“陛下,有关此事,臣早已上表启奏过。孙斥候本是芳澜君身边的人,后来一次交道中,臣无意间发现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且可以在草原荒漠中识路,当年臣在云中策划骑兵奇袭,直取匈奴可汗头|颅时,便是他带领臣与两千骑兵,精准找到进犯之匈奴部落藏身的老巢,这才能使臣在那一战中大获全胜。”

“本来那一战过后,臣便该将孙斥候归还给芳澜君,但当时陛下下旨,命臣主持修正与重绘各地堪舆图事,此恰恰便是孙斥候及其擅长之事。臣便厚着脸皮,又强将他留在臣身边两年,直至芳澜君随董大人前往平阴治水,身边缺得力助手,向臣讨要此人,臣才忍痛归还的。”

“臣与芳澜君不过行的是能者多劳事,想将孙斥候那样的天才人尽其用,怎得到了董公口中,却变成了我与芳澜君私相授受了呢。”

123丶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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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悄眼望着皇帝不愉神色。

没敢继续让高翧睿说下去。

直接抢回了话头:“董公此告, 可能拿得出证据?”

“妾作为董家未过门的新妇,董公不惜搭上董家全族名声,也要污蔑妾, 给妾身上泼脏水就罢了;怎么还要扯上高将军?”

“陛下亲自做主,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定亲在即,不论是宫中的各位贵人, 还是舞阳王府,都是人人翘首以盼。董公在这样大喜的时候,随意攀污高将军名声,看来是铁了心要毁了这桩婚事,要破坏陛下大计!”

江如簇此话,几乎让殿上所有人震惊。

皇帝更是面若沈水, 满目不悦, 睨向董公。

一时间,董公冷汗直冒。

立刻跪倒, 伏拜在地。

连连告饶, 说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要破坏高翧睿婚事的意思。

“陛下,都是江如簇这个小女娘,是她辩口利舌, 她这是故意设了个套子给臣钻的。”

董公凶恶瞪了一眼江如簇。

将身体压的更低, 几乎贴在地上。

声音也变的更加卑微。

“陛下,陛下。江如簇口舌之灵辩,您应是知晓的呀,满堂重臣人人皆知。您可千万莫要被她这三寸不烂之舌给蒙蔽了。”

应是被江如簇驳的慌了。

董公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已经说错了话。

龙座上的皇帝面若沈水, 浑身散发着寒意。

殿中众位大臣, 也都露出一副不忍直视表情。

御史大夫方大人目色隐晦的闪了一闪;丞相大人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江如簇却笑了。

“董公慎言。董公说陛下是被妾巧言蒙蔽,这是在暗示陛下耳目闭塞,偏听偏信,并非明君吗?董公真是好大的胆子!”

江如簇话音未落。

皇帝已经沈怒,随手抓起案前一卷竹简,砸向董公。

“好呀,看来孤往日是太纵容董卿了,倒是叫董卿生出这一股子看谁都不顺眼的傲气来,你平日在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大宴上,指摘指摘旁人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孤也该被你数落指摘了吗?”

董公被砸中,惊慌失措看了一眼皇帝。

又急急忙忙重新拜下去。

声音惶恐:“陛下明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绝无此意。”

“陛下,这都是江如簇害臣。臣一向对陛下是最最衷心的,陛下可一定要为臣做主,这些都是江如簇害臣的呀。是她故意误导……”

眼看着董公又要说错话。

江如簇立刻一声冷笑打断。

“董公说妾害您,那妾倒是要问问了。您方才口口声声说妾与高将军有私,可能拿得出证据?”

董公气愤难当,猛地直起身子。

他满面怒色瞪向江如簇,你你你好半天,真正开口,却又将矛头对准了高翧睿。

“这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何需证据?”

“江如簇,你虽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可若论在朝堂上的地位,你难道还能比得过我这个三公重臣不成?”

“若不是你背后有高将军撑腰,又哪里来的胆子,让那样一个小货色将剑抵在我脖子上?”

江如簇被他逗笑。

目光揶揄的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慢悠悠道:“董公可真是会说笑,孙永盛是妾身边人,从始至终也只有妾一个主子,什么时候,轮到旁的人来给他做靠山,吩咐他行事了?”

“至于妾,妾是陛下臣属,背后的靠山自然便是陛下。董公为何却要攀扯高将军?

“董公也不用拿孙永盛来做借口,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意图给自己脱罪了。”

“孙永盛是听妾的命令,将剑抵在你脖子上,逼你说出惠文君下落的。此事妾绝不推脱。”

江如簇直接向皇帝拜下。

“陛下,虽孙永盛此番行事,是尊了妾这个主子的命令,为的也是尽早救出惠文君,本身并无错处,可若是董公非得要计较,妾也不好真的不管不顾,擎天护着。既董公要追究,那就请陛下与在场诸公一同判罚,是杀头流放,还是关入大牢打板子,皆可。”

董公应是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江如簇竟如此豁得出去。

手底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说舍便能舍。

他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

可江如簇看向他的目光却更加嘲讽。

孙永盛乃是世间罕见的大才。不说他曾在灾年为朝廷捐赠了多少钱物,便是助高翧睿打了胜仗,又助他完成了堪舆图测绘事这一桩,便已叫他在皇帝那里有了姓名。江如簇有绝对的把握,即便她此刻真将孙永盛推出去,最多也不过是让他挨几个板子。

要是再多,不说高翧睿如何,恐怕第一个不同意的,便是皇帝了。

毕竟,朝廷还有许多场仗要打。

堪舆图测绘与完善,也并非只有这一次。

果然皇帝目色沈沈,睥睨瞥向董公,对他所言所行愈发不满。

“也罢,既然董卿非要追究,那孤自然不能不管。”

“此事错在芳澜君不该纵容身边人对上不尊,孤便革去你三千户,再罚半年食邑;孙永盛,跟在芳澜君身边,却未行提醒规劝之责,杖责五十,以警效尤。”

江如簇好整以暇。

她猜的半点没错。

她恭敬朝皇帝拜下,大大方方的领了罚。

然后才重新望向董公。

谁知董公却尤自不知足,震惊之馀,竟直接质问起皇帝来:“陛下,臣乃朝廷三公,却要被人拿剑横在脖子上逼迫,这样的人,便是直接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也难赎其罪;难道陛下只打板子了事?”

皇帝果然更加震怒。

大掌啪的一下拍在御案上,似笑非笑的望着董公,眸中隐现杀意。

许久,他才哼笑一声。

“孙永盛虽是芳澜君属下,却是个对朝廷有用的;他听芳澜君命令行事,孤虽只打了他五十大板,却革去了芳澜君三千户食邑。”

“没想到如此重罚,竟还不能让董卿满意。”

“董卿虽被孤拜为朝廷三公重臣,可说到底,你是臣,孤才是君。这些年你借着孤的名义,在外头大肆宴请朝中众位文官清流,于宴席之上大放厥词,假借要立不世之功,行结党营私事;孤却一直怜惜你有功于社稷,从未治过你的罪。”

“如此说来,你我君臣不也如芳澜君和孙永盛一般;孤纵容了你,你未曾劝谏于孤。”

“你要孤杀了孙永盛的头,是否是要孤连你的头一起杀了,然后孤这个皇帝在亲下罪己诏,正告天下子民,是孤约束臣公不利,才会令孤的臣子自视过重,野心昭昭,险些令朝堂动荡,万民不安?”

皇帝此言一出。

莫说是孙永盛。

便是宣室殿内所有王公大臣,也全都战战兢兢伏地拜倒。

帝王罪己,情形有三。要么是朝廷境内天灾人祸不断;要么是国破家亡之时;要么是君臣错位之祸。

而皇帝此刻之意,就是直指君臣错位之祸,斥责董公,以卑逼尊,是大逆不道。

董公被吓了一大跳,楞了一瞬之后,立刻朝着皇帝砰砰砰磕头。口口声声说他并非是这个意思,又求皇帝恕罪,又说是他一时心急,被猪油蒙了心,才说错了话。

江如簇也如殿中所有大臣一样,拜倒,以额头贴地。

直到听到高翧睿温言劝谏声,听到上首皇帝一声冷哼。

又听到不断传来的衣衫摩挲声和落座声,这才直起身。

她先是悄眼看了一下面色更加阴沈的皇帝,又看了一眼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大汗淋漓的董公。

这才缓声笑道。

“陛下此刻便气成这样,可这才哪儿到哪儿。若是待会儿陛下得知,董公都对惠文君做了何事,岂不是更得气的七窍生烟。”

她一边说话还一边眨着眼睛,开玩笑般地对朱内官道:“朱内官,纪大人到底来了没有?”

“他不来替妾作证倒是不要紧,若是待会儿陛下当真被董公气出个好歹,他却不能立刻替陛下诊脉开方,那便是他的大过错了。当然了,陛下英明神武,见过的各种样疑难事,可是比妾吃过的盐还要多呢。但朱内官还是叫纪大人尽快进殿来守着,哪怕到时只是给陛下点一支安神香,或是熬一碗安神药,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朱内官概是没想到火竟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满脸菜色。

神情迥然又惊惧的望了一眼皇帝。

这这这半天,还没说出话,结果皇帝又气的拍了一下御案。

不赞同瞪着江如簇:“你这个小女娘,自从你入朝以来,给孤惹了多少事,孤今日被气成这样,难道你觉得只是董公一个人的过错?”

“孤还没斥责你呢,你倒是大胆仗势抖起来了,不但要随意指拨孤身边的人,竟还胆敢开孤的玩笑。你简直不像话!”

皇帝这话听起来似是在教训江如簇。

可语气却不知比刚才训斥董公时要好了多少。

一时间,别说是董公,便是宣室殿内所有王公大臣,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侧目朝江如簇望来。

江如簇故作惊讶哎呀一声。

笑意嗪嗪:“陛下真是错怪妾了。”

“妾也是看陛下震怒,使得殿内气氛过于紧张,给诸位大人解解围罢了。”

“陛下别急,妾这就继续与董公算账。”

又得了皇帝一声冷哼。

江如簇这才扭头望向董公,她脸上虽带着笑,可质问出声的话却半点不客气。

“董公要追究妾的,妾都已全数领受完了;接下来可该妾追究董公的过错了。”

“妾想问问董公,妾女师自从平阴回来,做完了自己该做之事便入了宫。之后又好端端的离了宫,回到董府之内。她究竟是在董府犯了何错,董公为何要那般责打于她,不但将她打的身上半点好模样都没有,竟还给她上了指夹板,更是残忍的直接拔了她的指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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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丶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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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公本是想说些什么的。

可话到了嘴边, 却不由擡头看了一眼上首的皇帝陛下。

看来,方才皇帝雷霆之怒,终究是令他害怕了。

“此乃我的家事, 何须向你一个小女娘交代?”

江如簇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就知道董公会这么说。

“董公看来是越发不成体统了,惠文君除了是你的女儿,还是陛下亲赏了封号, 享国之食邑的县君。”

“岂能容你这样糟践!”

正在这时,宫室外的黄门大人疾步入殿,在朱内官耳边低语了一阵。

朱内官汇报给皇帝。

紧接着,皇帝便朗声开口。

“宣他上殿来。”

话一层层传出去,宣室殿门口很快显现一个身影。正是被江如簇再三提及的医官纪大人。

江如簇悄眼望向皇帝。

见他不善目光一下下瞟到董公身上,便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纪卿, 孤当日令你去给惠文君诊治, 你可诊断的出,惠文君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纪大人并未立刻作答, 而是大开眼界的看了董公许久, 才叹息般开口。

“回陛下的话。臣当日尊陛下令,到芳澜君府上去给惠文君诊治时,芳澜君院子里已请了数位医者在堂。结合这些医士与臣的诊断,惠文君应是在受板子的时候, 被人使了暗劲, 意图取她性命。”

“只是不知何故,最终被惠文君逃出升天。”

“惠文君双手十指根根断裂,八片指甲被拔除,且四肢关节不能正常活动。臣推测, 惠文君应是在挨板子之前, 先受了墩刑。”

江如簇大惊失色。

墩刑, 就是将犯了错的女子锁进一个小小箱子中,使其四肢蜷缩,只将头留在外面。一般受此刑者,只能蹲在箱子里。久而久之,躯体便因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变的极其僵硬麻木,有严重者,甚至会就此残疾。

江如簇之前只知晓,惠文君被上过指夹板,受过杖刑。

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遭。

她瞬间怒从心起:“看来,只让董公做个大司空真是屈才了,以你的手段,合该去做勾栏瓦舍里的教习人才对!”

“堂堂一个儿郎,竟能想出这等样阴司鬼蜮的毒计折磨人。”

江如簇话音才落,殿上已传来阵阵私语声。

董公脸色大变。

恶狠狠瞪着江如簇,张口似是就要骂她。

结果,上首皇帝早已忍耐不了,将御案拍的啪啪作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

不等董公开口,江如簇已经冷飕飕道。

“董公这是看惠文君在宫中未被陛下责罚,好端端回到府中,就生出了要代陛下行事的心思。在自己府上私设刑罚,预备无声无息取了惠文君性命。”

“董公可真是大胆。”

江如簇擡头,望向皇帝。

“陛下,妾听闻,便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宫女内官们,都是不能随意打骂的。”

“可惠文君却在自己家中受到这等样责罚。”

“惠文君是董公的女儿,按理来说,由董公教养管束,本是没什么不妥;可偏偏她还是您亲封的惠文县君,是妾的女师。董公这样不择手段,残酷折磨惠文君,分明就是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皇帝还没说话。

董公已急不可耐跳出来。

他怒声斥责江如簇。

“江如簇,我劝你最好不要胡说,你既知道惠文君是我的女儿,又说我对她有教养之责,怎的我就不能责打她了?”

“她不守家规,做错了事。陛下念在她是小女娘的份上,不曾责罚于她,难道我这个当父亲的,还不能教导她了吗?”

眼看着直到现在还宁顽不化的董公。

江如簇心中突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嘲讽。

“董公看来真的是傻了。”

“陛下既已将惠文君好好放出宫了,那便代表,陛下并不觉得惠文君有错,或是已经全然饶恕了她的过错。”

“你虽是惠文君的父亲,却不能再越过陛下,责罚于她。”

她直勾勾瞪着董公,忽展露一个十分漂亮的笑。

“董公当年向陛下献策,曾提及,陛下乃天神转世,是万民之主。不论何时何地,君权都应凌驾在父权之上。这是董公自己说的,如今,您却违背此原则行事,看来,董公当真是仗着陛下多年的信重,彻底忘了本了。”

皇帝面色始终阴沈如水。

时而看一看江如簇,时而又瞧一瞧董公。

眸色闪动不停。

虽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但皇帝似乎依旧愿意给董公再留些微末的脸面。

再次开口。

“董卿,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董公本已被江如簇怼的要傻了。

如今总算抓住机会。

他先是又将那套万万不敢的言论念了一遍,又说他对惠文君动刑,当真只是行为父教导之责;又说惠文君当日回家后,他只是将她叫到书房斥责了一番,吩咐下头人责十杖以儆效尤,他并没有行如此残忍之事。

“陛下明鉴,纪大人方才说墩刑,应都是内狱里,教导不懂事的内眷的。”

“臣虽是熟读律法典刑,却也不懂这些教导内眷的刑罚。”

“这其中一定存有什么误会,也可能是下面的人存了私心做错了事。还望陛下明察。”

江如簇淡淡一笑。

好嘛。

事情发展到这里,董公才总算嗅出些门道来了。

知道把事情往下人身上推了。

不过,这本就不是江如簇真正要和董公谈的条件。

江如簇擡眼,看了看猛的一下子被董公噎住的皇帝,还是决定给他解解围。

“好吧,董公既然这样说了,陛下自然是要信的。否则,像是陛下有意为难董公似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可惠文君确实是在董家受伤的,而且受的是重伤,差点儿丢了命,这总是事实吧?”

“惠文君作为董家的女公子,此次回长安,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尊待,反而被府中下人如此糟蹋。可见,董公也没有真心将惠文君当女儿疼爱,董家的下人更没有将惠文君当女公子一样尊敬。”

“此番在平阴,惠文君好歹也算是助董大人行黄河治水事的功臣,都要被这样折辱,也不知往日又吃了多少无法与外人道的苦痛和责打。”

“惠文君本就是陛下亲封的县君,又做了妾的女师。妾是绝不许别人如此轻慢贬低,磋磨她的。”

江如簇话才一开口,董公已意识到不对劲。

他瞬间警觉的瞪过来。

“江如簇,你意欲如何?”

江如簇又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皇帝陛下,见他虽面沈似水,却并未出言打断。

她正准备收回目光。

结果皇帝龙目却突然落到她身上,饶有兴致的在她脸上转了两圈。

然后,他原本端坐的身体懒洋洋往金椅子扶手上依靠,竟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势。

江如簇立刻笑了。

“妾的意思难道表现的还不明显吗?”

“董公不将惠文君当女儿,董府的下人才敢如此折腾糟蹋她。董公要轻慢惠文君,惠文君囿于孝道,不便说什么,可妾却忍不了。满朝之中,无论是陛下,还是董公,或是此刻在殿上的所有大人都应该知晓,妾从来不是个愿意自己受委屈,而成全别人的性子。妾关心爱护的人也绝不能被如此对待。所以,妾要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

“从今往后,她的一切都由妾负责。”

江如簇此言一出,整个宣室殿内犹如沸水盈壶般,彻底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

只有董公,被惊得瞠目结舌。

他怒瞪着江如簇,你你你了好半天,又连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终于找回说话能力。

他怒声质问:“江如簇,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当着陛下的面大放厥词,想要让惠文君背离董家。”

“你这是要让她担上不孝之名吗?”

江如簇提高语调,几乎是压着董公的声音,呵的一声冷笑出来。

“董公既是儒家弟子,就应该学过父慈子孝道理。所谓父慈子孝,那自然是父母把子女放心上,真心实意的疼爱佑护他们;所以子女们也会尽心尽力的孝顺父母,使得家庭和睦,老少幸福。可若是父母本就不慈爱,完全不把子女的前程当一回事,甚至不把子女的命当一回事;那子女又何须对父母孝顺?”

“总不能让子女们为了这么一点点虚名,就将命都搭进去。”

殿内充斥的议论声更加大了。

董公被气的眦裂发指,若不是皇帝还在上首坐着,他只怕要从地上蹦起来,狠狠扇江如簇两巴掌了。

“江如簇,你这个不将纲常伦理放在心上的小女娘,你竟敢说出这等样不孝不尊之言。你难道就不怕陛下治你的罪吗?”

江如簇心中冷笑。

皇帝若是真想要治她的罪,她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又何需董公在这里说嘴。

更何况,皇帝早已向她妥协,默许她保住自己想保之人。

董七郎是男儿身,若他没有在平阴治水,且治水事没有获得初步进展与成功,也许江如簇想要保下他,还有些困难。

可惠文君不过就是个小女娘,哪怕就此放过了,也不过就是一年几百户食邑尊养着。非但不影响朝廷大局,反而会让天下万民觉得皇帝仁厚慈善。

等到来日董公下狱关押。天下万民更是会觉得是董公不将君恩放在眼里,仗着陛下信重胡作非为。

辜负了圣恩,才使陛下发下那么大火的。

否则又怎么会在陛下降罪于他之前,就落了个众叛亲离下场。

她今日行事,无论是对朝局,还是对皇帝的名声,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要不然,皇帝又怎么会老神在在,只等着看戏呢?

“陛下治不治妾的罪,就不劳董公费心了。惠文君是妾的女师,无论要妾付出何等样代价,妾都要护佑她一生和乐安泰,哪怕是陛下要治罪于妾,妾也不怕。”

125丶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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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董公作势抹了两下泪, 又拜倒在皇帝面前:“陛下,你可一定要替臣做主,芳澜君她疯了呀。”

“她就仗着那三寸不烂之舌, 臣说一句,她能有十句等着臣。臣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了。”

“她还当着众位臣公的面,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 这分明就是不把臣这个未来君舅,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明明臣这个老父亲还在堂,她却要将惠文君接到她府上去住。她这么不将伦理纲常放在眼里。陛下,你可莫要再宽纵她了。”

眼看着形势极其不利。

董公竟当着满朝王公大臣的面装起可怜来。

江如簇望了一眼上首的皇帝陛下,见他老人家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她心中暗叹一声。

“好吧, 既然董公说, 你是真心将惠文君当女儿疼爱关怀的,又说当日是府中下人心怀不轨, 才对惠文君用了非常严重且阴司的刑罚。那便请董公将那日负责行刑的下人交出来。”

“此人敢对惠文君用墩刑, 又另行杖责,实在用心恶毒,可见是全然没有将陛下和董公放在眼里的。”

“这等样恶仆,就应该抓起来, 不择手段严审一场, 好好问问,究竟是谁人给他那样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放肆;再诛了他九族才好。”

董公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

对着江如簇阴阳怪气:“江如簇,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当着陛下的面, 你就敢将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叫在嘴边。”

“我倒是不知晓, 我朝刑狱律典何时任由你一个小女娘说了算了?”

“你想治何人的罪就治何人的罪,想诛谁人九族,就诛谁人九族?”

被这般攻讦,江如簇非但不恼,反而语气更加轻快。

拉拉扯扯这么长时间,董公终于再无法自圆其说,露出破绽了。

“朝廷刑狱律典自有廷尉府大人掌管,怎能容得妾一个小女娘置喙。”

江如簇一边怼董公,一边将目光转到了正埋头在胸前装死的廷尉史顾大人身上。

“顾大人,若妾没有记错,以卑犯尊者,应处以杀尽五服。对吗?”

顾大人突然被点名,满面尴尬。

他并不答江如簇的话,而是目光极快极隐晦的在董公身上绕了一圈。

江如簇立刻笑了。

早在上次,宣室殿辩驳刘家灭门案时,她就已经觉察出,这位顾大人肚子里并没有几滴墨水。他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董公的脸色。甚至,那一日到最后,皇帝迫使他看管好刑狱内的刘大人时,对他说了几句重话,董公都要急不可耐的跳出来,想替他求情。

当日她想着给董公留些脸面,便没有将此事揭破。

可今天,这位顾大人,怕是不能有当日之好运了。

“顾大人,明明是妾在问你的话,你看董公做什么?”

江如簇目光故意在顾大人和董公身上绕了两圈,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表情。

“莫非顾大人与董公有旧,不便公然与董公做对,回答妾的问题?”

顾大人大惊失色,啪的一下跪倒在地。

他先是朝皇帝叩首数下,不住求饶说绝无此事,又扭头来看江如簇。

“芳澜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不过是在脑海中过一下你所提之问题,想着要怎么回答才……”

不等顾大人说完,江如簇就直接打断。

她假装出一副无奈又十分好说话模样:“好吧,顾大人说是在想妾的问题,那便是在想妾的问题。那你现在想好了吗,可以给妾答案了吗?”

董公是个非常会东拉西扯的。

江如簇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歪掉的楼掰正。

她可不想被这位顾大人继续歪楼。

毕竟上次刘家灭门案上,她就已经见识过这位顾大人和稀泥的功力了。

眼看着躲不过,顾大人先是歉意的又朝董公撇了一眼,这才无可奈何搭话:“没想到芳澜君作为女娘,竟也能将我朝律法了解的如此清楚。”

“芳澜君说的对……”

“那就好。”

江如簇再次打断顾大人,继续发问。

“普通的以卑犯尊者,便应该被杀尽五服;那像惠文君这样,得陛下亲封,享国之食邑的尊者被冒犯折辱。这个卑劣的奴才是不是应该判得更重些,毕竟惠文君这个封号可是牵扯到陛下的。这奴才折辱惠文君,便就是没有将陛下放在眼里,那诛了他九族,应该也不过分吧?”

顾大人脸上表情一抽,嘴巴张了好几次。

似是想说什么,又憋回去。

一时间,宣室殿内静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直垂目敛眉的方大人忽然开口:“芳澜君所言甚是。”

“惠文君虽是董家女娘,却得了个陛下亲赏的封号,自然要比一般的尊者更尊些。那冒犯她的奴婢仆从,自然也应该被判得更重些,诛九族不过分。”

江如簇自然笑着谢过方大人。

扭头继续对董公道:“还请董公将这个犯上不尊的仆从交出来,只要让他受了刑,被砍了头;妾就相信,董公是真心将惠文君当成自己女儿的,也绝不敢再提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的事。”

她面上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心里却大大翻白眼。

她敢打赌,董公绝不敢将人交出来。

无论是何等样衷心的奴仆,若是为主公办事,只丢自己一条性命,却能得全家平安富足,那他或许还能为家庭牺牲,保住忠义之名;可若是为主公办事,不但要丢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整个九族,那便没有人再敢稀图一个忠义之名。

甚至有可能为了脱罪,将主子出卖个干净。

董公脸色几经数变。

他恶狠狠瞪着江如簇,那如刀般锋利的眼神,似乎要将她撕碎一样。

可江如簇眼底的笑却愈加浓烈。

“看来,董公是不愿将这人交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董公倒不如考虑一下妾刚才的建议。写一份切结书来,表明惠文君从此与董府无瓜葛,让妾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孝敬爱护她,护佑她平安终老。”

“正好也能让陛下和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董公横眉怒视江如簇,被噎的你你你了好半天,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转身再次向皇帝拜倒。

“陛下,江如簇这分明就是在威胁臣。”

“陛下您可不能视而不见,任由江如簇这个小女娘继续胡作非为了。”

皇帝总算收起那副看热闹的散漫样,拍着金椅子扶手,重重地哀叹了一声。

“董卿这话说的倒是奇怪,依孤看,芳澜君所言,字字句句都经得起推敲;她所提之条件,也都并不过分。她作为惠文君的弟子,不愿意看老师遭受苦难,想要将老师接到自己府上供养,她此举乃是尊师重道,又怎能论得上胡作非为呢?”

“况且,芳澜君不是已经说了吗,若是董卿不同意将惠文君交给她尊养,就严惩了府上那个作乱的恶仆,将他交到廷尉府,受审诛九族。”

“要孤说,这才是正理。”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立刻有人站出来附议。

方大人更是道,以卑告尊丶以卑犯尊者,有违伦常,乃万死莫赎之罪,董公非但不该护着,反而应尽早将人交出来,让廷尉府依律惩处了,以正国法才是正理。

虽然殿中所有大臣,都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董公为什么会如此护着一位奴仆,怀揣的又是何等样目的。

却依旧令董公惶惶不安。

他朝着皇帝连连磕头,似是要继续狡辩。

可皇帝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董卿,为了你的家事,已经累的孤与诸公在殿中坐了许久,孤那里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覆,实是没有精力再继续听你和芳澜君打口水官司了。”

“要么你就按芳澜君所说,交出恶仆,让廷尉府明正典刑;要么就承认你从未将惠文君视作女儿疼爱,写下切结书,将惠文君交由芳澜君尊养。二选其一,董卿还是早早做决定,莫要再推三阻四,东拉西扯。”

“否则,你二人这样相持不下,免不了孤要将此事交到廷尉府或是御史台去公断。到时,可不能像如今这样,让你与芳澜君在一起好言好语商量了。”

皇帝陛下一锤定音。

终于令董公松口,他愿意写下切结书,从此与惠文君断了所有瓜葛。

皇帝立刻指了殿中一位中书官员,执笔作章,一份交由董公签字,一份送到了正在别殿休息的惠文君面前。

江如簇担心惠文君受不了这样打击,正准备去看看,却再次听到董公声音。

“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董公一句话,让殿中本已准备离开的所有王公大臣,都止住了动作。

江如簇自然也一样。

不过片刻疑惑,她便已猜出董公想做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她便听到董公声音:“陛下,臣想请陛下做主,取消我儿七郎与江如簇婚约。”

宣室殿内,众臣皆惊。纷纷瞪大了眼珠子,朝江如簇看来,沸反盈天。

倏然间,殿中左侧忽传来一阵陶杯陶盏竞相落地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不大,却诡异的瞬间引起皇帝注意。

江如簇自然也注意到这般响动,但她并没有扭头去看,而是转身,直接将视线落在了董公身上。

“董公在说什么胡话!”

“你当日能替兄长求娶妾不假,可如今,却已不能替兄长与妾取消婚约了。董公难道忘了兄长已经得了景阳君的封号,他也和惠文君一样,不再只是你的儿子,任由你做章做法;如今,他的一切事情,都得由他自己做主,由陛下同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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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丶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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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公狞视江如簇许久。

又一次朝皇帝拜下:“若陛下允准, 臣可以现在就传信给七郎,或是让他回长安,或是让他送消息来。臣作为七郎的父亲, 说出的话想必他还是听的。”

随着殿内议论声逐渐平息,皇帝总算将目光从高翧睿身上收回来。

他万分不赞同的沈视董公。

“董卿可问过董都水意见了?”

自然没有。

不需要董公回答,江如簇便已笑出声。

“陛下, 妾与董大人感情甚笃,董大人是妾如眼珠般宝贵,爱妾如命,他绝不会主动提及与妾退亲之事。”

皇帝陛下高深莫测噢一声。

似笑非笑望向董公。

“如此说来,董都水对此事全然不知情,是董卿替他做主了?”

董公被噎住, 好半天没说出话。

皇帝却已再开口:“董卿是觉得孤很闲吗, 孤方才还奇怪,为什么芳澜君这样聪颖精明的小女娘, 不惜违背伦常, 也要将惠文君接到她府上尊养,如今倒是品出了些味道来。”

“看来董卿是真的完全不将家中子女意愿放在眼里,想让他们如何,他们便得如何。是吗?”

董公大惊失色, 连忙俯拜在地, 口称不敢。

皇帝甩袖离去。

给董公闹了个大大的没脸。

宣室殿内所有王公大臣,都饶有兴致的将目光落在江如簇和董公身上。

江如簇却没心思将时间都浪费在这里。

她正转身欲走,耳边却传来高翧睿声音。

“芳澜君请留步。”

江如簇深吸一口气。

刚才皇帝离开前,分明已向高翧睿示意, 叫高翧睿跟他走, 怎的他竟有闲情留下她说话。

可满室王公大臣都看着, 她也不能真的视高翧睿而不见。

只得转身向高翧睿揖首:“高将军。”

“不知高将军有何要事,妾有些不放心惠文君一个人,想尽快去看看。”

高翧睿却不为所动,依旧拦着江如簇去路。

扭头对身边小黄门吩咐了两句,大意就是让他们继续照看着惠文君,若惠文君情绪实在不好,可将她带去皇后那里,先用膳。

江如簇震惊。

看高翧睿这副作派,怕是她一时间走不了了。

她心中懊恼,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只等着小黄门疾步而去,殿内各位王公大臣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才再次听到高翧睿声音。

“还请芳澜君随我移步后殿,陛下正等着芳澜君呢。”

竟是皇帝陛下。

江如簇目光狐疑地在高翧睿脸上转了两圈,直到看得他眉目发沈,她才垂头敛目,跟在他身后,走上了长长廊道。

“你不必如此警觉,时时刻刻想着拒我于千里,我既已松口,同意与和嘉郡主定亲,便不会再纠缠你了。”

“陛下那里,也绝不使你为难。”

江如簇尴尬。

好吧,看来当真是她草木皆兵了。

听到高翧睿这样言语,她本应像往常一般松口气的,可不知为何,心口却闷闷的。

许久,才浅而言之:“是妾小人之心了,对不起。”

高翧睿未曾开口,而是加快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到未央宫后殿。

甫一入殿,江如簇就感受到了皇帝审视目光。

“参见陛下。”

江如簇朝皇帝顿首,却未听到上首动静。

直至片刻后,皇帝声音才传来:“不必如此多礼,过来坐吧。”

江如簇自然连连称谢,这才坐在了皇帝左手边。

皇帝脸色不太好,语气更加不好:“芳澜君,你这究竟是在做甚,你知不知晓,你方才在殿上作为,乃是有悖伦常的不孝之举。别说董公是当朝三公重臣,董家更是赫赫百年的世家,便是到了寻常百姓家里,你这也是要被狠狠打一顿的。”

江如簇自然知道。

若不是到了情非得已地步,她也不愿意惹出这样的动静,使得人人侧目。

“陛下明鉴。方才殿中发生的一切,陛下都看在眼里,时至今日,董公依旧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不再谨慎以对。便是面对陛下,也要以往日之功逼迫。妾这也是逼不得已。”

“陛下答应过妾,无论董家日后如何发展,您都可任由妾保下董大人和惠文君性命。”

“董大人如今主持黄河治水,是功在千秋,相信无论董公闹出多大祸事,陛下也绝不会任朝臣们随意牵连董大人;可惠文君不同,若妾不能在事发之前,彻底使惠文君和董家断绝关系,那等着惠文君的必然是死路一条。”

皇帝眉目发沈。

气得哀哀叹息数声。

又狠狠在面前案几上拍了一下:“孤有心放董卿一条生路,谁知他竟丝毫不知悔改。”

江如簇与皇帝皆默默。

想来,皇帝应也是游移不定的。

董公对朝廷的功劳,乃是弊在当代,利在千秋。

皇帝应也会想,若他从一开始便不放任董公做大,对他行捧杀事,会不会董家就不必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

可江如簇却不这样认为。

人的野心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消失。

尤其是像董公那样性情的人。

她在皇帝面前为董公说的所有好听话,都不过是为了保住董七郎和惠文君性命。

而并非董公真的就是个受帝王猜忌的可怜人。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是董公自己不知悔改,反而逐渐陷入魔障,她也无可奈何。

她放缓了声音:“董公管束制衡朝中文臣已久,独揽权柄,如今骤然失势,自然心有不甘。”

“陛下若不是早就看出他野心昭昭,又怎会几年如一日地对他行捧杀事。如今大势所趋,便是陛下再想饶过他,可若他不想着自救,反而一味作死,那陛下也只能顺应天命了。”

殿中再次陷入沈默。

许久,皇帝忽传来一声笑,他老人家好整以暇望着江如簇,目光在她脸上磋磨不断,似是要看出朵花来。

“你好歹也是董家未来新妇,难道不替董卿求情?”

“你就不怕,若将来你的郎婿知晓你在这件事中发挥的作用,会怪罪你,从此与你离心离德?”

“还是说,你等的就是这样结果?”

“等日后董都水知晓了一切,将你休弃,你便可从此自由自在,不再受命运约束?”

皇帝意有所指。

江如簇心中轻笑。

她目光不由自主从高翧睿身上一扫而过。

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高翧睿不赞同道:“陛下何须如此猜度逼迫芳澜君。”

“若是芳澜君真对臣有意,那不需她说什么,只要她能给臣一个好脸色,拿正眼瞧臣一眼,臣便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可陛下不是看到了吗,她根本不喜欢臣,更不喜欢臣纠缠她。否则,臣又怎么会松口娶和嘉郡主为妻?”

“自臣答应与和嘉郡主定亲那一日开始,臣便和芳澜君再无半点瓜葛。”

“陛下若再这样无端猜度芳澜君,那便是对臣丶对和嘉郡主,也是对芳澜君的轻辱了。”

高翧睿话音未落,皇帝脸色已经黑沈。

可他却似是未觉般,继续道:“芳澜君一心为陛下效力,为此甚至不惜得罪自己未来君舅,使朝中众臣都觉得她是个不孝不尊的异类。她赔上了自己的名声,可不是为了让陛下这样怀疑揣测她的,若是以后,陛下也像对董公一样对她,那必然会彻底失去她的助力。”

皇帝目光不善望向高翧睿。

江如簇心中连连叫苦。

她急忙坐正身子,谨小慎微对高翧睿道:“高将军慎言。”

“妾不过是一届小女娘,既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能登阁拜相,陛下想用妾便用,若是哪天不想用妾了,将妾放回乡野,妾也绝不会对陛下造成任何威胁。”

“又哪里来的怀疑揣测?”

江如簇正色望向皇帝。

“陛下倒也不用担心妾与董大人。妾若自甘平凡,当日只需狠心看着高将军将妾女弟杀了便是,又何须出言相护,通过高将军向朝廷献计献策?”

“若妾真的想让董大人休弃了妾,现下又何必拼着背上不尊不孝的恶名,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就更不会在回长安之前,写信使扬公到平阴为董大人保驾护航。董大人并不擅长实务,若妾不将扬公请来,也不费尽心机帮他;便是此次董家之祸,他能因肩负黄河治水是逃过一劫,也很难不在治理河道事上出岔子,到时陛下自然责问论罪于他。直接要了他的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陛下不是一直说妾狡猾又精明,那妾为什么不选做死了丈夫可以自立女护的寡妇,却偏偏要做人人唾骂的下堂弃妇呢?”

皇帝讳莫如深的目光,在江如簇身上一扫再扫。

时而波涛汹涌,时而沈若深海。

直至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笑了:“芳澜君永远别忘了今日说的这些。否则,孤一定新账老账与你一起算。”

江如簇默不作声,只朝皇帝微微颔首,便当是同意了今日约定。

她本以为皇帝找她只为这一件事。

正打算就此跪安拜别。

却又被止住。

“如今朝堂上,众武将有子霆管束着,他们也都还算安分守己;可文臣一脉却不同,董卿已在朝中经营数十年,九卿之中,多有他的党羽。近几日早朝,孤才刚刚显露出要追究他结党营私的意思,便已有无数重臣替他说情,加之他往日确实为朝廷立下大功,孤也不能完全不参考众臣意见,实在是难办的很。”

虽江如簇也同意皇帝这一番说法,但心中却不由好笑。

文臣确实不像武将,一根肠子通到底,今天翻脸了那就是永生永世翻脸了。

他们既可因利而散,也可因利而聚,最是懂得唇亡齿寒道理,也最容易结成党羽,互为依靠支点,最终达到与君主制衡目的。

想来当日,皇帝陛下只顾着要让文臣制衡武将,却未曾想到,现在便是连他也一起落在了网中。

127丶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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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也不难办。”

江如簇粲然:“朝局之所以能平稳, 最重要的就是制衡。陛下既已让丞相回归正位,便应该支持他尽快收服众文臣为己用。”

“近些日发生的事情,本就让董公在朝堂上威望尽失, 若陛下再透露出些许支持丞相大人的意思,相信朝堂中的风向很快就能逆转。”

皇帝却低头沈闷,发起愁来。

高翧睿解释道:“陛下担心, 若是丞相也如董公一样不知收敛,岂不是又要重蹈今日之覆辙。”

江如簇迟疑的瞧了皇帝一眼。

倏然笑开。

“陛下秣马天下,想来是对文臣中间这些道道并不太了解的。”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想要扶持谁,想要让谁来制衡谁,都只需要展现出一点点意图, 下头便多的是人揣测您的心思。”

“陛下担心丞相大人不聪明, 那就再找个聪明的,与丞相大人齐头并进。”

“何况, 我天|朝煌煌, 何等样的文人名士找不到,陛下自然不用将宝全部压在丞相大人等一众文官身上。”

“您尽可以花重金,遍天下寻找那些喜爱诗词唱赋之人,将他们的诗赋文章大力褒奖赞赏, 聘他们为长侍, 不许堂官,只使他们随行身边。这样的人,一个两个或许制衡不了丞相大人一众,可若是有十个八个, 到时陛下内廷与外朝文官, 自然也能互相制衡。如此, 便是了。”

被江如簇提醒,皇帝立刻了悟。

他惊喜望向江如簇,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

“实际上,妾从来不相信,丞相是个如他表现出来那样安分守己的;丞相大人在当年风头正劲时,被董公压住锋芒,且多年不得翻身,这要是换作常人,只怕早已心理失衡了,可丞相大人却能数年如一日的管束门庭,从不对外结交,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甚至从不曾表达过一丝对陛下丶对董公的不满。”

“这样心性的人,要么就是真心感念陛下难处,要么就是韬光养晦,以图来日。”

皇帝虽沈默不语,却拍拍案几,赞同江如簇所言。

待到江如簇急匆匆找到惠文君时,她正垂首不停摆弄手中帕子。

她一双眼睛通红,看来是早已哭过了。

“女师。”

惠文君勉强朝江如簇笑笑:“回来了,内官传话来,说你被陛下召去说话,我还以为你要耽搁很长时间。”

江如簇转着眼珠子嘿嘿直笑。

“陛下也召了高将军。”

“眼看着就到午膳时分了,陛下定然是要留高将军一同用膳的,说不定,和嘉郡主也要来。他们好事将近,最是情热。我不想当那个碍事的,女师肯定也不想。”

“我们还是回家,关起门,和闻人先生一同,热热闹闹吃我们自己喜欢的东西。”

惠文君脸上浮现几许笑意。

只是,出宫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她们的车将进官亭街时,江如簇才听到惠文君声音。

“陛下,是不是预备问罪阿翁了?”

江如簇点头。

惠文君作为董公的女儿,最是了解他的品行。

加之,所有人都知晓,似董家这等样地位,若是没有皇帝支持,便是皇子公主,也绝不可能使惠文君公然与董公断绝父女关系。

“签了文书,女师和董家便再没有瓜葛了。”

“来日陛下降下雷霆之怒,自然波及不到女师;还有兄长,陛下已下旨,令兄长专心在平阴治水,无诏不得回长安,此事必然也牵连不到他。只有老夫人,我……我实在想不到法子,能将她救出来。”

惠文君神色哀伤。

沈默许久,才浅声道:“阿翁的罪过太大,若陛下当真要追究,夷三族都不再话下,你费尽心力,才保下我与七郎,我又岂能不知?”

“其馀的,都只能听天命了。”

自那日后,皇帝陛下果然发出召令,寻天下有志之士伴驾左右,共同参加下一次春猎。

再将狩猎盛景做成文章。

择其优者载入史册。

一时间,满朝震动,天下无数文人名士相继涌到长安来。

而朝堂之上更加风云变幻,丞相得到皇帝支持,纵横捭阖,引绳批根,很快便已将朝中大多数文臣势力从董公手中抢出来。在如此激烈的争斗中,有人失势落马,也有人扶摇直上。

中书令彭信清被皇帝提拔,连升数级,出任大鸿胪首官。

就在这种各等样消息漫天飞的时候,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定亲之日已到。

应是担心江如簇不来,舞阳王还亲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管事,给惠文君也递了邀贴。

惠文君刚与董家决裂,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自然不便出席这样场合。

更何况,之前连番打击之下,惠文君的身体越发不好,已疲乏无力数日了,只得将事情托到江如簇身上。

索性江如簇本就躲不过这桩事,便大大方方应了下来。

宫中对高翧睿定亲事极其看重,不但赐下大批仆从奴婢早早忙活,东家买糕饼,西家买糖饵;更听闻皇帝下旨,请了内廷最善布置园子的老媪进到将军府,将往日一派武人作风的将军府整治的一步一景,景景不同。

如此这般的忙碌了十数天,终于到了将军府宴客之日。

江如簇持贴拜府,被满脸覆杂表情的武英恭敬请进门,亲自交给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娘照顾。这女娘,江如簇认识。正是当日在兹氏城,她被江老夫人下药,从阎王手中逃出命来,睁开眼睛看到的那位美貌女娘。是武英新妇。

两人笑着寒暄数句。

才拐过长长的游廊,身着红色喜服,满脸娇羞的和嘉郡主便已带着一大群年轻女眷,脚步匆匆迎来。

“见过芳澜君。”

和嘉郡主带着一群莺莺燕燕与江如簇福身见礼,倒是让她吃了一惊。

她压住心中疑惑,回了半礼。

她倒是不知,如她这样的小人物,怎么如今在长安城也能有这样气派了。

便是连和嘉郡主这等样身份,又是在定亲当日,竟也需要向她下拜。

还有这些挤满了长廊的女眷,此刻站在她面前,多数都垂首敛目,当然也有一些胆子大的,借着拭发捏帕子的小动作,用眼角馀光观察她。

“早前妾还担心,芳澜君会如以往般,不来这等样喧嚣热闹的场合。”

“将军却说,您一定会到,只让妾如当日承诺般,扫榻以待便好。将军果然没有说错。”

江如簇客气笑了两声。

直说,她乃高翧睿推举入朝,引荐到皇帝眼前的,说起来高翧睿也算有恩于她,她便是再深居简出,也绝不敢错过高翧睿与和嘉郡主的大喜之日。

只将和嘉郡主说的满脸通红,连耳朵尖都带着羞意。

待到入了内堂,江如簇更是将这长安城中的侯爵贵妇,公主郡主认了个遍。

一向眼高于顶的襄芜长公主,虽不像其馀人般起身相迎,却在她落座时,十分友好的朝她颔首点头。

江如簇迟疑望向平儿。

这些日她一直在惠文君塌前侍疾,实在不知,这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何等样诡异之事,竟让这些高门大户的贵夫人们对她如此礼遇。

未曾想,平儿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还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武英新妇,替她解了惑。

“陛下昨日当着后宫一众侍婢女官,斥责了黄美人。说她不懂规矩,纵容亲眷公然阻碍朝廷大计,实不堪伴驾。”

“若不是皇后求情,怕是要被当众掌嘴。”

“才一下午,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江如簇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心里却一阵狂惊。

宫规森严,制约的不只是在宫里谋职求生的女官仆从,更制约宫中的一众夫人美人。

后宫中的女子,莫说是当众掌嘴,便是当众斥责,都没脸再继续活下去了。

陛下这分明就是在逼黄美人自尽。

偏偏黄家的事是她戳破的,陛下虽当时未治罪黄美人,可他乃天下君主,什么时候想算账都不晚,只是,皇帝竟偏偏挑了这个时间。

也难怪这些人对她诸般礼遇,原来为的是这个。

正说着话,堂外忽传来内官大人朗声传报。

一声陛下驾到,将满屋子的女眷都惊得伏地拜倒。

江如簇心中感慨,皇帝当真是宠高翧睿,竟将他的事看的如此之重,不惜亲自出宫,来他的定亲宴席。这要是待到成亲时,皇帝岂不是要大张旗鼓的在宫里也办上一场?

待到她们起身,还未坐稳,从门口忽然急匆匆进来一位黄门大人。

那人进殿后,先向长公主行了礼,又问席间各位公主郡主,王侯贵妇好,最后到了江如簇面前。

说是皇帝与诸公已等在将军府正厅,请江如簇一同前去商议大事。

江如簇略微一想,便已了然。

两日前,孙永盛传来消息。历经数月,拥兵作乱意图谋反的淮阳王,总算被押解回长安。

结果廷尉府数审不下,任由手段使尽也未能拿到半点有用的口供。淮阳王更是拒不认罪,只说他集结兵马是为了剿匪安良。

皇帝不愿此事闹大,便赐了酒给淮阳王。

谁知淮阳王拒不领受,还阴着脸对传口谕的大人恶言相向,口口声声责问传口谕的大人为何在皇帝身边伴驾已久,却不知晓,他这个皇帝的亲兄弟是个没有半点酒量,一滴便能醉倒的;甚至斥责传口谕的大人对上不尊,不将他放在眼里。

还问皇帝为什么一直将他关在诏狱之中,他明明半点错都没有,为什么要使他受着不明不白的冤屈。

短短几日,此事便在长安闹得满城风雨,搞得大街小巷人人议论。

想来皇帝便是为了此事召见她。

128丶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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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使平儿取了长帷帽, 又调侃了两句她迟迟早早要进武家门,该和姒妇好好叙话,这才跟黄门大人离开。

到正厅时, 屋里已坐满了一众臣公。

就连一身喜服的高翧睿也在。

江如簇朝皇帝见礼后,目光在高翧睿身上停了一下,是那种, 可以让所有人都察觉到的停。

果然,皇帝瞬间警戒拉满。

高深莫测的叫了一声芳澜君。

江如簇淡淡一笑,一边挪步到皇帝面前,一边状似无意道:“妾只是觉得奇怪,高将军怎会在这里,今日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喜日子, 陛下便是再为朝堂上事情忧心,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好歹让高将军陪新妇走完了定亲庆仪, 再来论事也不迟呀。”

皇帝啊一声, 这才反应过来。

急急忙忙的叫高翧睿莫要再和他们一起浪费时间了,还是早早去寻和嘉郡主。

待他们议完事,会直接去酒宴。

高翧睿自然依言退下。

江如簇才在皇帝下首空位坐下,对面一位两鬓斑白的直裾老者笑盈盈开口。

“往日总听到芳澜君大名, 今日有幸得见, 果然风采卓然。”

江如簇望过去,一时间只觉得这人瞧着面善,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说不上来。

“好啦。孤知道, 孤把子霆留在这里, 是耽误了喜宴, 孤这不是忘了吗,你也不必如此为你那宝贝孙女打抱不平吧?”

闻听此言,江如簇先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听皇帝这意思,这人夸她,怎么就变成了替人打抱不平了。

她又仔细端详那老者,这才恍然大悟。

她并没有见过舞阳王,方才觉得他面善,是因为他眉眼间,跟和嘉郡主有几分相像。

舞阳王看起来是个和善的,又遇喜事,立刻乐呵呵直道不敢不敢,又与江如簇见礼,江如簇自然不敢托大,急忙对舞阳王还礼。

皇帝目光在江如簇身上绕了又绕,直至厅中人再次提及淮阳王事,才将视线收回去。

江如簇立刻松一口气。

她只听了几句,便已搞清楚厅中大势。诸臣对淮阳王事如何处置,大抵分为两派意见。温和派主张将淮阳王放回府中,但不许他离开长安,然后再慢慢调查他意图谋反的证据;强硬派则表示,可以直接使人将毒酒灌下去,不被淮阳王挣脱,便是了。

皇帝始终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心中似是还有疑虑。

江如簇对淮阳王事并不十分了解,正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忽传来舞阳王声音。

“你们出的这都是什么鬼主意。处置淮阳老王爷时,陛下就使人将药强硬灌了下去,当时就闹的很难看,为此番淮阳王谋反事寻得了合适理由;听闻如今的淮阳王世子也是个混不吝的,若是再来这样一伐,怕是再过些年,淮阳还要再反一次了。”

“可话又说回来,淮阳王世子再混不吝,也是淮阳老王爷留存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陛下当年处置淮阳老王爷,不过是因他一再上书,又联合朝中众官员阻碍陛下大计,不得已而为之。陛下这些年对淮阳王颇多忍耐,也是存了补偿的心思。”

“若真如你等所说,查实了淮阳王谋反证据,那陛下为了正国法,岂不是要连淮阳王世子一起杀?”

舞阳王此言应是正中皇帝心绪,他老人家所以还是没有开口,却重重叹了一声。

江如簇眼眉一挑。

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被点了名。

“芳澜君,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其实,在江如簇看来,此事也不难解决。

可她想出的法子,却有些缺德。

她悄悄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看全都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的诸位大臣。

“陛下,妾确实有法子可以解决这问题,但恐怕辱及天家颜面。”

“陛下不治妾的罪,妾才敢说。”

皇帝早就对江如簇的别出心裁有了深刻认识。

更何况,此事确实棘手。

自然连连道,你说你说,有什么好法子,你只管说出来,孤恕你无罪。

“淮阳王要回府,那就让他回府。”

“陛下若是想杀他,什么地方杀不了,又何必拘泥于是在诏狱,还是在淮阳王府?”

“陛下可先将淮阳王放回府中,再赐给他酒;但想来,淮阳王应是不会喝的,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陛下只需等赐酒后第三日开始,动员满朝文武大臣,到淮阳王府吊唁哭丧。到时,淮阳王不死也得死。您再给淮阳王世子赐下娇妻美妾丶黄金万两,送一个口舌灵便心思伶俐的仆从过去;叫美酒美色,一掷千金事泡软了他的骨头,他便再也不能成气候了;反正他只需负责与他那一众娇妻美妾地动山摇,为淮阳老王爷一脉诞下多多的子嗣也就罢了。”

“待到来日沧海桑田,谁又能记得这些都是陛下所为。”

“此事不就圆满解决了。”

江如簇话音一落,厅内各文武官员皆是面容抽搐。

便是连皇帝,脸色也是一时好,一时坏,将广袖甩了又甩。

一屋子人憋了半天。

最终以皇帝陛下无言甩袖离去告终。

不论前厅多热闹,江如簇只管目不斜视往后堂而去。

将军府人多数知晓她,远远看见她来,或是躬身垂首,或是转身回避,不敢有一个人说话。使得她一路畅通无阻。

可当她的脚步停在内堂门口时,心中却不由暗想,像她这样突然离席的人,有些时候悄悄回来,倒不如大张旗鼓的回来呢。

后堂之中,女子咯咯咯嘲讽的笑声还不断飘进江如簇耳朵。

“今日可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大喜之日,便是舞阳王与和嘉郡主给足了惠文君面子,她也没脸来。”

“别说她如今已和董家断绝了关系,便是她今日依旧是董家女娘,又能如何?现在的朝堂上只怕连董公站的地儿都没有了,那她自然也不能如往日般故作清高,将我们这些世家贵女的风头全都抢尽了。”

江如簇淡淡一默。

方才,后堂中女眷朝她拜下,这个声音她倒是有印象。

正是丞相大人幺女,听说是家中最受宠的一个。

难怪敢肆无忌惮在如此大场面上公然谈论朝堂事,还敢编排惠文君。

江如簇只使了一个眼色,一直在门外等她的平儿便已疾步离去。

不过片刻,就带了四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气势汹汹而来。

这几个人都是孙永盛从并州柳婆子手中买来的,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小丫头,也都是聪明伶俐的,如今已对江如簇府中之事上了手,只是因今日场面大,江如簇并未将他们带来,只使这四个婆子随车在外头等着。

没想到,此刻竟真派上用场了。

江如簇面沈如水,带着她们一进门,几个婆子便以虎狼之势,将丞相幺女扭着胳膊架了起来。

一时间,内堂众人皆惊。

丞相幺女大吼大叫,一边挣扎一边质问江如簇凭的是什么;更有好几位世家贵妇腾的一下坐起,惊慌失措问江如簇这是作甚?

江如簇一眼扫过去,席上似乎有一位公主也有些坐不住,预备起身与江如簇辩驳,却被襄芜长公主轻哼一声打断,只得面色不忿的重新坐回去。

她看了一眼那几位护佑丞相幺女的世家贵妇。

冷笑出声。

“几位如今倒是长嘴了,怎得这小女娘肆意轻辱惠文君时,没见你们有一人言语的?”

她一句话止住那些欲站起来的世家贵妇。

这才冷幽幽将目光扫到了丞相幺女身上:“你问我凭什么抓你,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何品阶,可有享朝廷食邑?”

江如簇早就已经了解过,如今满朝之内,被皇帝赐予封号的,没有出嫁的女娘,只有她与惠文君二人。

惠文君因董公之功先受了虚封,又得到了她求来的三百户食邑;而她自然更不必说。

丞相幺女果然答不出来,只能如败筒的鹌鹑一口不递。

江如簇再笑:“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女娘,竟然敢公然非议尊者,难道我抓不得你吗?”

丞相幺女惊慌失措。

骂江如簇仗势欺人;又说她的父亲是当朝丞相,便是江如簇也得罪不起;然后又惊慌失措的望向上首,口中不断叫着十公主,要十公主救她。

那位原本已经被襄芜长公主止住的十公主果然坐不住,又要站起来,结果却被襄芜长公主一声轻叱,再次拦住。

“你这个愚蠢无知的小女娘,明知今日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订婚的大喜日子,还敢在宴席上大放厥词,辱及尊者。”

“我若是当着众人的面罚了你,反倒是让高将军与和嘉郡主没脸。”

“压着她,给我带走。”

江如簇一声令下,原本就扭着丞相幺女胳膊的婆子,立刻上前来,将一块帕子堵在丞相幺女口中,扯着她出了内堂。

门外早已有平儿候着了。

她常来将军府与武勇相会,对府中的厢房最熟悉不过,才绕了几道弯,便已将江如簇和丞相幺女领到了一处僻静院落。

几个婆子兜头将丞相幺女推进厢房之内。

不等江如簇说话,便已左右开弓,朝着她面门扇了过去。

这几个婆子被送到江如簇身边前,都是做惯了粗活的,如今下了死手教训丞相幺女,不过片刻,她一张脸便被抽的血淋淋。

丞相幺女痛苦的嚎叫着,呜咽声不停。

江如簇始终视而不见。

眼看着那丞相幺女就要昏过去了,她才使几个婆子将人撇在地上,准备离开。

结果,屋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们所在的厢房门便被人强力推开。

走在最前头的,正是珠钗乱颤的皇后。

皇后左边站着紧扯着她袖子的十公主,右边则站着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和嘉郡主。

129丶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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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你快看,幼薇好歹是丞相之女,如今竟被芳澜君打成这样。”

“芳澜君如此肆无忌惮, 看来是全然没有将皇权君恩放在眼里。”

被皇后堵住。

江如簇并不着急,反而十分怜悯的看了一眼丞相幺女。

她本还想着没到与丞相撕破脸的时候,要给这愚蠢的女娘留一条命, 现下,这女娘怕是想保住一条命也难了。

“拜见皇后。”

江如簇朝皇后一福,在皇后身后的一众世家贵妇身上扫了一圈。

扭头望向平儿。

“平儿,方才我随黄门大人去见陛下,将你留在宴席之上,你可听到, 她……”

江如簇目光睨向被扔倒在地上的丞相幺女:“都说了些什么, 只管一五一十覆述出来!”

平儿自然将之前内堂中发生的一应事,都说于众人听。

不止有丞相幺女是如何大放厥词, 是怎样说惠文君是非的;又说了她在此之前, 论及朝堂的许多言语词句;还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和爵位,覆述了这几位世家贵妇是如何恭维丞相幺女的,又都说了些什么。

“丞相大人家的女公子还说,丞相大人与几位叔伯在书房议事, 还说起陛下将彭大人放在大鸿胪的位子上, 就是要掣肘他。”

“使他不能如董公般独揽大权。”

“这些话,方才在堂内的所有夫人女公子都听到了,都可以为奴作证。”

平儿话音未落,众人耳边又响起一道通报声。

这次来的, 是皇帝与丞相本人, 还有几位参加订婚宴, 十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厢房离院门不远,皇帝应是将平儿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一声冷哼。

立刻将丞相大人吓的跪倒在地。

连连求皇帝饶命,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些,都是女儿不懂事胡诌的,又说他自被陛下策问,选官入朝之日起,便一心一意为皇帝效忠,绝没有半点意图独揽大权的想法。

皇帝甩着广袖,穿过拜倒的一众人,进入堂内。

见丞相幺女已被打的血肉模糊,他先是皱眉,后又在江如簇身上扫了一圈。

在一大堆世家贵妇中指了几个人。

“想来,你们家中的几位大人,心中定是对孤有大大的不满。”

“不准备奉孤为主,要投到丞相门下了。”

“既如此,你们几家现下就收拾收拾,去丞相家中为属吧。”

一瞬间,院中便传来一片男女哭嚎声。

后,皇帝又对丞相道:“这小女娘如此不懂事,在子霆定亲宴上这般豪言,显见,是爱卿太过忙于政务,疏忽了子女教育事。孤准你休沐半月,在家中好好教导教导这小女娘,眼看着她年纪不小了,还是要在婚配前,叫她知晓些身为女娘应该知晓的道理。”

接着,才对在身边伺候的朱内官道:“送十公主回宫,叫她到长乐宫好好学学规矩,省得日后再识人不清。”

此事后两天,江如簇正在廊檐下,听惠文君与闻人旭温声叙话。

平儿便急匆匆而来。

趴在她耳边低语,说丞相家幺女当日被送回府时着了风寒,已于昨日夜里咽气了。

江如簇笑意盈盈望向平儿。

结果,平儿却朝她眨了眨眼睛。

“武大人说,那小女娘实际上是被丞相大人亲手勒死的,生生扯断了两根弓弦。”

她不住啧啧感叹:“人家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丞相大人真的太狠心了。”

“他要是不狠,怎么会一忍这么多年。”

平儿自然大为赞同。

后又将最近几日,外头发生的事情都和江如簇说了。

皇帝最终还是采纳了江如簇的谏言,已给淮阳王世子赐下了好几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只等着这些人把淮阳王世子盘上手,就可对淮阳王下手了。

“对了,女公子。”

“惠文君昨日托人往平阴送了信,奴按照您的吩咐,并没有多问,也给了送信人跑腿钱,只让他尽心尽力办事。”

平儿说话,往屋里看了一眼。

又忧心忡忡的盯着江如簇。

“惠文君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奴听她身边丫头说,惠文君经常和闻人先生说着话,就昏睡过去。”

“有时一天能睡八九个时辰。”

江如簇默然。

纪大人早已说过,惠文君郁结在心,若是不能疏解心怀,哪怕用再好的药,也不过就是数着日子硬拖。

以前惠文君的心结是闻人旭。

她还有手段,能将闻人旭留在府中,给惠文君时间,让她一点一点□□。

可如今,惠文君的心结是董家,是董老夫人。

她真是没有丝毫办法了。

“你最近有没有打听到董府消息,董老夫人如何了?”

江如簇望向平儿,只看她的脸色便明白了。

“董公也真是的,已经把好好一个家祸害成这样了,还不知道收敛。”

“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公子为了在陛下面前给他求情,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付出了何等样代价。”

“若非如此,高将军又何必为了女公子能全然得到陛下信任,去娶了和嘉郡主。”

“他还舍不下手中权柄,一个连命都快没了的人,还只贪恋这些身外之物。”

“简直愚不可及。”

江如簇目光淡淡瞧了平儿一眼。

立刻叫平儿偃旗息鼓。

有今天结果,江如簇实际上并不觉得意外,无论她如何为董家筹谋都无用。

董公瞧不起她,从来不将她所做的事情,和所说的话放在心上,更加不会将她的筹谋放在眼里。

他自私自利,我行我素。

最终,必然会赔上整个家族的前程和名声。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反正你多照看着这边些,纪大人如今三两日就来一次,已是陛下对我和惠文君的莫大恩宠了。至于女师,我也只能是有一日留一日。”

概是因担心大操大办太引人注意,更加不利于他如今在朝堂上的发展。

在董公的主持和强势干预下,董五郎和董六郎的葬礼办得极其草率。董五郎尸首入长安当夜,便与董六郎一起被装在同一口薄皮棺材里,不知擡到了哪里,连祖坟都没入得。

江如簇得知消息后,惆怅黯然了许久。

还没缓过劲儿。

又传来消息,说董老夫人不行了。

“老夫人早就是强撑着了,听说前些日还请了董家的合族耆老一同商议,说是哪怕不大操大办,也一定要厚葬了董五郎和董六郎。”

“董家族老也是这个意思,结果董公当面答应的好好的,真正动手的时候,却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了。”

“把老太太气得晕倒,便再也没有醒来。”

“奴找这些日进出董府的医师悄悄问,都说老太太如今已是弥留,看样子,应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这种消息要是叫惠文君知道了,岂不是更加令她伤怀。”

江如簇想了又想。

吩咐平儿磨墨,写了帖子送去彭府,没等江如簇上门,当天下午,彭大美人就着急忙慌的赶来了。

他一改往日喜好暗色的着装,换了一身白衣长袍,行走间带起广袖卷卷,如朗朗君子般耀目。

结果却在看到江如簇一瞬间,他猛地顿住脚步。

似是不敢置信。

“你这是怎的了,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怎才一月不见,竟变得这般消瘦?”

日日有平儿在耳边唠叨,衣服也不再合身,江如簇自然知晓自己瘦了。

不过,她倒没觉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季师叔,我本还想着,明后天去你府上拜府,结果你先来了。”

江如簇被平儿扶着坐起身。

正要招呼彭大美人,却见他已自顾自的坐在了她对面。

也是,她没有随着董七郎一同去平阴之前,彭大美人是经常来这院子的,他对这院子所有地方都熟悉,如今熟稔的像是回了自己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这小女娘,也不知你在钻什么牛角尖,就能将自己劳累成这样。”

“你看你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哪一天我一眨眼,你就要倒地病亡了。”

彭大美人依旧不改自己毒舌作风,毫不客气怼江如簇。

江如簇却懒得与他计较。

“我找季师叔是有正事要问的,我听闻,董老夫人不大好,像是大限将至了,这消息可是真的?”

彭大美人并不答她的话。

反而不赞同拧眉。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董家之事,才把自己累成这样?”

“我方才还奇怪,明明你如今已深受陛下信任,也算是陛下身边红人。便是在子霆订婚宴上那样收拾丞相闺女,又累的十公主名声受损,陛下也未曾责问于你。这样情势下,你应该是顺风顺水才对,却将自己磋磨成这样。原来都是为了董家?”

江如簇闻听此言,无比惊讶。

若她没有记错,彭大美人与董七郎一向走得很近,对董老夫人和惠文君也多有尊爱。

况且,当日董公就是为了替他解围平祸,才在皇帝陛下和满朝文武大臣面前,替董七郎求娶她的。

“季师叔,依我看董公还是十分爱护你这个学生的,怎的他落难,董家落难,你却是这番态度?”

彭大美人眼底尴尬一闪而过。

连带着脸色都沈了沈。

终于改了口气。

“我这明明是担心你,便是董家的事情再大,想法子解决就是了,你何必将自己累成这样。无论到什么时候,保重己身才是最重要的。你这样聪明的小女娘,难道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教训完江如簇,彭大美人又重重叹了一声。

“我也并非不担心董家,只是如今董家门楣的崩塌已势不可挡了,我数次规劝老师,他却依旧故我。”

“甚至,在得知我担任大鸿胪后,连我都一并拒之门外。”

“老师如今已疯魔了,又叫我这个为人弟子的怎么说?”

130丶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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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师身体越发差了, 已经开始昏睡不醒,精神不济了。”

“我有些担心,若是老太太有个不好, 女师会撑不住。”

彭大美人脸色一变,腾地一下直起身。

他惊愕盯着江如簇。

许久,才重新坐回去。

“我听闻, 五郎和六郎都是师姊亲自处置的,她虽性情寡淡,实际为人却十分直率。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师姊定是过不去这个坎的。”

彭大美人眼神在江如簇身上转了好几圈。

又低头摆弄着茶盏子。

如此反覆数次。

最终点头:“行,我便再去董家拜府试试。”

将彭大美人送出门,江如簇朝江守交代了几句, 这才去了惠文君院子里。

惠文君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 躺在榻上就那么小小一团,若不仔细端详, 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闻人旭忧心忡忡守在她榻边, 语气柔和的说话。

只是,有时他说上十来句,惠文君才能接上一句,还虚弱的断断续续。

江如簇不好打扰他二人, 心里又难受的紧, 正准备和往常一样,在廊檐下站着。结果,却被闻人旭叫住。

“岚真有话和你说。”

江如簇心里一惊。

不由想起平儿之前说的,惠文君托人送信去平阴。

总让她觉得, 惠文君这是准备交代后事。

与闻人旭对视一眼, 江如簇快步到了惠文君身边, 见她形容如枯槁,原本有神的眼睛已经塌了下去,露出深深眼窝,看起来活像是老了二三十岁。

“如簇。”

惠文君明显也被江如簇吓了一跳。

她吃力的擡手,想握住江如簇:“你怎也瘦了一圈?”

她声音十分虚弱,就连掌心都没有几许温热。

江如簇强力压下心中酸楚,假作刁蛮:“女师难道以为我说假的吗,看着女师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我心里不好受,自然吃不好也睡不下。”

“我从没有和女师说过。”

“当初我被晋阳逆王刺杀,刀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我其实一点都不害怕。我就是担心,若我真的叫晋阳逆王砍了头,女师到时替我收尸,定是会害怕,会伤心的。”

江如簇靠在榻边,将惠文君干瘦的手握在掌心,企图给她传递些许温暖。

“除了兄长之外,女师是唯一一个给我温暖的人,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定是要将我也一同带走的。”

惠文君似乎想笑。

可半晌努力,最终只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她蓄力良久,才挣扎着叹息:“你别胡说。”

“你忘了我拜托你的事?”

江如簇自然不会忘。

惠文君要她照顾董七郎,看着他一步步成长,直至功名加身,立于朝堂成为一代权臣,再续董家往日之辉煌。

江如簇半晌不语。

直至手指被惠文君轻轻捏了一下。

或许,惠文君已使出了浑身力气,可落在江如簇的皮肉上,却如涓埃般,几乎令人不能察觉。

“你有董府消息吗,祖母她老人家,可还好?”

江如簇心中一动。

方才闻人旭出门前,看她那一眼,她便知晓,惠文君八成是要问这个。

她心中早已有准备。

此刻自然张口就来。

“女师放心,我一直留意着董府消息,老夫人她还好。”

“虽有些伤心过度,可一直用药好好养着,暂时没有大碍,而且我已托了季师叔常常去看她,陪她说话宽解心怀。若仔细比起来,她的情形可要比女师好多了。”

惠文君脸上再浮现一丝笑意。

她似是放心了般,放松下来,转眼便陷入昏睡。

江如簇从屋里出来,看着正站在廊檐下,对阴沈天空发呆的闻人旭,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以前是不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种小概率事件的。

未曾想,如今就发生在她身边。

她心里知道,若是没有闻人旭没日没夜陪着,惠文君恐怕早已不在了。

她上前与闻人旭见礼:“闻人先生,女师这里,就辛苦您了。”

概是不太愿意面对惠文君一日比一日不好的情形,闻人旭情绪也非常低落,甚至懒得开口,只朝江如簇揖首,便回了室内。

江守那边消息很快传来。

彭大美人从她这里离开后,便直奔董府,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任凭他如何拍打董府大门,始终未被请进去。

在街上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江如簇眉头不由发沈。

她万万没想到,董公竟这么□□绝决,连市井风评都不在意了。

看来,摆在她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江如簇托孙永盛将拜宫的帖子送出去,当天下午,宫里便传来信,皇帝在未央宫里见了她。

得知她要给董老夫人寻医,皇帝眉头立刻皱成川字。

“怎的,如今惠文君住在你府上,你能做的了惠文君的主也就算了。竟还连董老夫人的事也要管?”

“董老夫人身体若是有恙,自然有董公来求孤赐医。他既没来,想来董老夫人身体定是安泰的。”

皇帝甩甩广袖,不赞同的盯着她一张脸。

“依孤看,真需要医官把脉的人是你才对吧,你这小女娘,才几日不见,不但削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是蜡黄一片,实是不堪入目!”

眼看着皇帝就要转移话题,叫身边内官请医官来给她看诊。

江如簇立刻急了,她伏倒在地,连连口称陛下。

“妾知晓陛下如今不待见董公,也不愿意搭救董家人,可妾实在没有旁的法子了。”

“纪大人每每到妾府上为惠文君看诊,都要说惠文君是内心郁郁,生生将自己拖垮的。她如今全是靠一碗一碗的汤药吊着命,实是受不住旁的打击了。要是董老夫人当真有什么不好,那真的就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能要了惠文君的命。”

“陛下,妾不为别的,全都是想多留惠文君些日子。”

“求陛下垂怜。”

皇帝自是不愿的,他如今恨极了董公。

至今没有碰董家,除了朝堂上的事情还没有安排妥当,便就是江如簇一再相求,求他无论如何待到惠文君走了,再对董家全族问罪。

想来在皇帝心中,董家人早死晚死都得死,又何必费那个心思救。

他十分不赞同的睨向江如簇。

“芳澜君,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殿前逼君。”

“你这样,孤是可以杀你头的,你知道吗?”

江如簇自然知道,可她已别无她法了。

难道要她再去闯一次董府,将董老夫人也抢回来吗?

不说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只说董公那个沽名钓誉的老畜|生。他可以为了自己利益,无视子女心意,断送子女前程;却十分在意董老夫人,毕竟,无论儒学说法如何改变,孝亲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否则,他只需如对待董五郎董六郎,还有惠文君一样,不管董老夫人的生死便是。

又何必费劲巴拉的满世界给董老夫人找医者。

他只是觉察到,皇帝如今已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了,没有厚着脸皮来宫里求医罢了。

江如簇拜倒在地,不说话。

将皇帝气了个够呛。

“孤就不明白了,不过一个区区惠文君,怎就能让你这样不管不顾,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把她摆在最前面。”

“她才当你女师多久,又能生出多深厚的情谊?”

“你为她逼死丞相千金,孤没有问罪于你,这已是对你的纵容包庇了;你却不知道收敛,如今还要来逼孤。看来孤的君威是已经镇不住你了。”

江如簇不敢辩驳。

却也不打算妥协。

任凭背上已生出一层惊惧的冷汗,她依旧只以额贴地,不动声色的与皇帝对峙。

只将皇帝气的更厉害,将御案拍的啪啪作响。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娘,你就气孤吧,总有一天,孤要好好收拾你。”

皇帝最终还是没能拗得过江如簇。

一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瞪江如簇;一边当着她的面,吩咐人传召董公。

直至此刻,江如簇心里才长松了口气,感恩戴德的朝皇帝下拜,连连称陛下英明,又一再保证她日后定会尽心竭力,效忠皇帝。

“少拿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来哄孤,你要真心效忠孤,日后就少气气孤。”

“行了,医官已在外等了多时了,好好叫他给你看看。就你这一副病殃殃模样,莫说是替孤排忧解难了,这分明就是还要累的孤替你操心。”

被皇帝从未央宫赶出来。

江如簇心中五味杂陈。

从第一次到长安时,她便十分渴望得到皇帝信重,不为别的,她只为自己能好好活着,能在面对皇帝时,不像面对猛虎一样时时提心吊胆。如今,这样的信重,她得到了,甚至还一同得到了皇帝对属臣该有的关怀。

可她心中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信任与关怀是拿什么换来的。

她心中对那人有万般的愧疚,但她不后悔。

江如簇前脚从宫里出来,皇帝赐下的医官后脚就进了董家门。

她特地在身边丫头中寻了一个最聪明伶俐的,令她蹲守在董家附近,打听董府消息。

和之前给惠文君赐医一样,皇帝是直接命宫中医官住在董府,照看董老夫人身子的。

江如簇将这个消息告诉惠文君,她的精神果然好了不少,清醒的时候也比之前要多;连带的,江如簇也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一时间,全府人都一扫往日愁云惨淡,欢喜起来。

尤其是平儿,终于不再寸步不离守在江如簇身边。她也愿意出门去,和武勇见见面,诉说诉说情思了。

江如簇自然乐见其成。

结果,这日傍晚,才出去没多久的平儿,一改往日不到下钥绝不进门作风,疾步匆匆冲进江如簇院子。

“女公子,武勇大人方才传消息给奴,说姑爷忽然上表,请求回长安与家人小聚,陛下已恩准了。”

131丶大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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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啊的一声惊叫。

她前两日才收到董七郎的家书, 里头半分未提及要回长安之事。

显见,董七郎是临时起意,要回长安的。

“兄长怎这时候回来, 也不知是有何事。”

莫名的,江如簇又想起惠文君送出去的信。

平儿也想到了。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女公子,应是惠文君的信送到平阴不久, 姑爷就写了表书。”

“算了,姑爷回来了也好,女公子如今被困在长安,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等姑爷回来了,叫他好好哄哄女公子。”

江如簇被平儿搀扶着躺下。

却始终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想不出来究竟是怎么不对。

直至天边微亮起时, 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清醒, 却听到院里隐隐约约交谈声传来。

“没想到彭大人和我们女公子关系这样好,这都好几日了, 总是早早就进府等着, 还送来大堆大堆补养品。”

“谁知道呢,往日也不见他这样殷勤,他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江如簇皱眉。

才翻了个身,就有小丫鬟上前来, 给她撩帐子, 伺候她穿衣。

紧接着,耳边就传来平儿严厉的训斥声。

“你们两个,凑在这里说什么呢,主子们的事, 岂是我等仆从能随意置喙的。”

“若是再让我抓住你们, 立刻打一顿, 发卖出去。”

一连番的求饶声中,平儿已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等身边小丫鬟出去了。

才愁苦对江如簇开口:“女公子,这可怎么办,听闻彭大人已好几日都是下朝后,只回府换套衣衫,就匆匆过来我们府中。”

“方才在厅里,奴好说歹说,彭大人都不为所动。”

“就是要等着女公子。”

她又不住声的感慨,说彭大美人生的好,走到哪里都能引得女娘们议论纷纷;又说他位高权重,身份非凡,就算是她,也不能不管不顾的将人赶出去。

江如簇也不着急。

慢吞吞的挑了好半天衣裳首饰,这才穿戴整齐,去见彭大美人。

他正一手执白子,一手握黑棋,在棋盘上杀的不亦乐乎。

看见江如簇,虽是皱了皱眉,一副要教训她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竟忍了下来,只连连嚷嚷着叫江如簇快快过去,与他一同。

“季师叔真是好兴致。”

“天天跑到我这里来下棋,难道是你彭府的院子不够大吗?”

彭大美人一边将棋子全数塞进她手里,一边哎呀哎呀的吐槽斥责她。

“你这个小女娘,怎这般没良心,我给你送来那一大车药草补品,你也不知好生谢我,怎的一开口就像我欠你钱一样。”

他将江如簇上下打量了数圈。

应是见她脸色比之前好了不少,这才笑起来。

“你与师姊感情果真深厚,她如今好些了,连带你看起来,都好了不少。”

江如簇却不客气的翻白眼。

“季师叔难道就是来与我说这些的?”

“自然不是。”

彭大美人斜斜睨了江如簇一眼:“我是要与你说,我已找了往日在董府与我能说的上话的几个仆从,暗中留意老夫人情形,顺带探查董家其他动静,若是那边有什么不好,会立刻报到我这里,你日后便可放心了。”

江如簇本也以为事情在一步步好转。

却没想到,不过短短两日,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先是纪大人没有按照约定日子来给惠文君诊脉。

董府又传出老夫人不好的消息。

紧接着,闻人旭就闯进了江如簇院子,说惠文君昏昏沈沈已快一天一夜了。

“纪大人本应昨日来的,却不知怎的没有露面。但他身边常带着的那个弟子来了,也给岚真看过,说人正在康覆,多睡睡是好的。我总觉得哪里怪,就和往常一样,时不时和岚真说话,结果,昨天夜里她还能迷迷蒙蒙应我两声,从今早起,就有些叫不醒了。”

江如簇惊得直接坐起。

一时间,她脸色大变。

待到回过神时,她已跟着闻人旭匆匆往惠文君院子里赶了。

惠文君样子当真不好,便是江如簇这个不太懂医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她呼吸急促,分明是气短,将一张脸憋的红中泛青。

露出奄奄之相。

一直守在她身边照看的丫鬟泣不成声。

说这两日都好好的,可今早再伺候惠文君用完药,她就成这样了。

江如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在药中动了手脚。

将满屋子伺候的奴婢仆从吓的跪倒一地。

闻人旭却十分确定:“药不可能出问题。”

“我从前在药铺也当过一段时间跑堂,对各种样药草,也都有所了解。纪大人开出的方子我都留着,平日看着她们抓药煎药,都没有出过岔子。还有那些药渣,我都看过,确实没有不对的地方。”

那怎么会……

江如簇心中不由大乱。

平日鬼点子多多的她,彻底慌了神,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还是闻人旭提醒。

“芳澜君,我怕岚真不好,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再请纪大人来一趟。”

江如簇连应了几声对对对。

她脑子里一时黑一时白,思绪有些不连贯。

可她却知道,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惠文君有事。

她在静谧的官亭街上飞马疾驰,先是赶到纪大人府上,得知宫中有贵人抱恙,他已在宫中守了三日,未曾回府;后又马不停蹄,往宫里赶。结果,却被拦在宫门外。

宫门守卫知晓她是皇帝身边红人,往日对她也多有恭敬,便是那日她闯着要出宫时,对她也都是好言好语相劝。可今日,他们态度却十分坚决。只说是接到上峰命令,严守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甚至由不得江如簇与他们争辩,闹到要拔剑伤人地步。

江如簇只能听到耳旁尽是吵闹声。

究竟是人声还是马声,她有些分不清楚。

她心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进宫,要找皇帝,要请纪大人去救惠文君的命。

“芳澜君博闻广识,难道不知擅闯宫禁是死罪。”

“我劝你莫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否则,不必报到陛下面前,我就能一剑杀了你。”

两名宫门守卫黑着脸,一左一右架住江如簇胳膊,猛地将她往后一推。

江如簇身子被推的一个趔趄,就要往后跌。

却被身后一人稳稳接住。

与此同时,原本还凶神恶煞,挡在她面前的一众宫门守卫,哗啦啦跪倒一地。

“如簇。”

听到熟悉声音,江如簇满腔惊惧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唰的落下来。

她望向同样一身演武操练装束未曾换下的高翧睿,就如同在湍急的浪涛下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扯着他的袖子哀求。

“大人,大人你帮帮我。我女师不好了,我要找纪大人,我要找纪大人。”

“我知道,我已知道了。”

男人握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

“先让武英护送你回府,我现在就去见驾。你且安心,最迟两柱香,我定将纪医官送到你府中。”

江如簇忙不叠点头。

她顾不上想高翧睿为何会知道她闯宫是要求纪大人过府;也顾不上想他为何会来的这样及时。

她只知道听高翧睿的话。她知道,只要是他答应她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会办到的。

她只知道,他是可以信任和依靠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重新爬上马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等她再次来到惠文君院子时,一向跟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正站在帘子外抹眼泪。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方帕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可看见江如簇的时候,她还是强忍泪水,匆匆迎上来。

她说:“芳澜君,我家女公子真的不行了,她这次真的熬不过去了。”

丫鬟的声音像晴天霹雳一样砸在江如簇头上,震得她耳边嗡嗡鸣叫。

气的江如簇一巴掌将她扇翻在地,怒斥她胡说:“纪大人马上就来,女师还有救。你要是再敢胡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丫鬟虽捂着脸,满面泪水,却只伤心紧盯着江如簇,颤抖将手中捏着的帕子抖开,捧到江如簇眼前。

“奴的母亲以前在老太爷塌前伺候过他大归。当时老太爷落下的汗就是这样如油一样黏腻的,母亲说这是骨汗。人一旦生出这样的汗水,那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来了。”

不等江如簇反应。

武英已上前来,一脚将那丫鬟踢开。

他一连宽慰江如簇不要听那丫鬟胡说,一边叫平儿扶江如簇进屋。

惠文君靠卧在闻人旭怀里。

她满面红光,看起来像个十分健康的人,气色非常好。

她喊江如簇的名字,也比往日病恹恹时候有力些。

江如簇只觉自己的心,跳一下就顿住,待到要窒息时候,又跳一下再顿住。

她看到了惠文君明亮的眼睛,也看到了她如盲人般在空中无序摸索的手。她如木头人一样,将手伸过去,被惠文君紧紧握住。惠文君手心不覆往日冰冷,而是又潮又热,竟真如那丫鬟方才在屋外所言那般,带着黏腻的油感。

仿若历经了九世遗梦,幡然清醒。

江如簇时断时续的思绪终于再次连接。

她慌张跪倒在惠文君塌前。

不住声的哀求:“女师,女师。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说过你要陪着我的,你不能丢下我。”

惠文君眼角含泪,语气似是虚弱,又似是往日般康健:“如簇,我撑不住了。七郎还没回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怎么办。”

才说完这两句,惠文君握着江如簇的手蓦地一松,就重重的跌在了榻上。

132丶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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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哭声四起。

江如簇却突然明白了过来。

之前许多没有想通的事情, 这一瞬间,她都想通了。

惠文君那么着急给董七郎送信,就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要叫董七郎回来,陪着她,以免她真的撑不下去, 一病不起。

她那么早就开始为她做安排。

可她不在了。

她再也不能看她,不能握她的手,也不能与她说话了。

她浑浑噩噩从地上爬起来。

腿却止不住的发颤。

“女公子。”

如幻似真般,江如簇好像看到平儿正着急的向她迎过来,她也好像是真的听到了平儿的声音。

好像有人急匆匆赶来。

她似乎看到了高翧睿的脸。

可眩晕感来的更快,她头重脚轻的栽下去, 她磕的浑身都疼, 她喉头止不住一阵阵发甜,看着地上赫然出现的一滩血红, 她再也撑不下去, 彻底晕了过去。

也许她并没有晕多久。

只是浑身都充斥着无力感。

她床榻边围满了人,可她没有看到高翧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场梦。

她看了一眼平儿。

平儿立刻会意:“好了, 既然女公子已经醒了, 大家就先去忙吧。”

纪大人原本正在给她诊脉,见她醒来,立刻致歉。说他这些天一直被困在宫里,没法出来;又说她特地叫身边的小弟子来看, 得知惠文君的情况并没有恶化。

“他回来时, 曾与我说过, 惠文君长时间昏睡。这个是对的,我给惠文君的药方里本身就有安神的草药,再加上睡眠确实可以帮助病人身体恢覆。”

也就是说,纪大人身边的人没有问题,药方没有问题,药也没有问题。

可为什么之前人明明好好的,结果,只过去短短一夜,就骤然离世。

“可她还是走了。”

纪大人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一眼一眼看江如簇。

似是憋着话说不出来一样。

江如簇强撑着坐起来:“怎么了,纪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下官在宫中也时常听同僚说起芳澜君一些行事,听闻芳澜君因担心惠文君健康,特地求了陛下,定要让陛下在惠文君过身后,再治罪董公。”

“想来,芳澜君应也是能知道的,像惠文君那般的病人,是一定一定不能受刺激的。”

“若药没有问题,身边人又小心看顾,那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可能。”

江如簇猛地从床上坐起。

是有人和惠文君说了她和闻人旭都不想让惠文君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江如簇跌跌撞撞,想从床榻上起来。

可她一动,就止不住浑身发软,眼前发黑。

被纪大人急急匆匆止住。

“芳澜君莫急,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照看自己的身体。”

“您都不知晓,陛下和高将军冲进黄美人宫里,发了好大的火。直说要是惠文君有三长两短,您有三长两短,定是要问罪黄美人的。”

难怪。

难怪宫门守卫一反常态,竟完全不顾及她的身份,不但死活拦着她,不让她入宫门,还要对她动刀剑。

原来是黄美人从中作梗。

她被平儿扶着,重新躺下。

直至送走了纪大人,江如簇才沈下了眉眼。

“你去找闻人先生,将方才纪大人与我说的话再和闻人先生说一遍,然后把那院子里所有仆从奴婢都交给他,任由他处置。”

“待事情了了,你再来回我的话。”

江如簇躺在静若沈湖的室内,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发疼。

她付出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让惠文君过得舒心自在些。

她只是想让这个世间对她最好之人,能多陪她些日子。却悲哀到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所以,不论是谁要害惠文君,她都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原本安宁静逸的院子,陷入一阵鸡飞狗跳中。

天将近黑时,彭大美人急匆匆而来,说董老夫人两个时辰前咽了气,他当时就想过来,却被内官急匆匆召进宫中。

“陛下发了好大的火,令中书拟旨,黄美人卸去所有封号,幽闭北宫,身边只留一个伺候的;父兄及其子侄斩首示众,家族其馀人等皆流配三千里。”

“今日当值的所有宫门守卫,也都被丢官罢爵,永世不再录用了。”

彭大美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

先是感慨皇帝当真看重江如簇,竟为了她将宫闱之内闹的沸反盈天。

后又说照现在情形,董公肯定得不了一个好下场。

他话音还未落,平儿就眼眉沈沈进了门。

不过短短半天,闻人旭就将一切都弄清楚了。

是董公,买通了惠文君身边的贴身丫头,以那丫头心上人的性命要挟,让她无论用何等样方法,必得说出董老夫人亡故的消息,给惠文君听。

“她昨天夜里趁着闻人先生不在惠文君床榻边功夫,故意拉了另外几个丫鬟在窗下闲聊,放了这样假消息给惠文君。”

“惠文君果然没能受得住打击。”

江如簇脑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董公阴险毒辣,从未真心将惠文君当做女儿般看待。却没想到,他竟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要惠文君的命。

“若此事真是老师所为,他的目的恐怕并不只是想让惠文君死这样简单吧?”

彭大美人忽然开口。

莫说是平儿,就连江如簇也惊得侧目望向他。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紧接着,平儿也掩下面上惊讶,垂头敛目对江如簇道:“董公说,女公子您视惠文君如命,为了能使她顺心,什么事都愿意做。若是叫惠文君死在您眼前,您一定会受不了打击,要么一病不起,要么一蹶不振。”

“只要没有您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待到来日,陛下气消了,他便能东山再起了。”

所以,董公这是在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算计她?

江如簇止不住冷笑,心里气的发疯。

这个机关算尽的老匹夫,他简直不配为人。

“陛下那样疼爱黄美人,当初黄家差点破坏黄河治理大事,陛下都未对黄美人及其家眷降罚。如今不但拿掉了她的封号,还将她幽闭在冷宫。可见,连陛下都知道,做错事情就应该受到惩罚道理。”

“黄美人是宫中贵人,都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董公,和那些想害死惠文君的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江如簇淡淡瞧了平儿一眼,目送她离开。

又冷幽幽望向彭大美人。

“彭大人,夜已深了,你不该继续待在我府上,还是尽早回吧。”

彭大美人似乎并没有想到江如簇态度转变这么快,震惊望着她。

好半天才起身离去。

满宫内外的人,似乎都怕江如簇就此倒下。

她一直被平儿看着,老老实实躺在床榻之上也就罢了;就连皇帝也十分关怀她的身体,命纪大人每天来给她问诊开方。

董七郎第二日下午便回来了。

只可惜,江如簇并未见到他。

不论他如今是否已有了封号,他都还是董家子,惠文君去了,董老夫人同样也去了,哪怕是为了孝道,他也是要寸步不离守在董老夫人灵前的。

更何况,董公早已恨毒了她,怕是不惜将董七郎关起来,绑在家里,也绝不会允许他见她一面的。

但江如簇并不着急。

她将布置灵堂,和府中主持吊唁迎来送往的一应杂事,全部交给闻人旭;也没有没日没夜的守在惠文君灵前。她只负责每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身体。

直至正式出殡那一天。

江如簇依制给惠文君打灵幡,这才露面。

她看着惠文君墓前燃起的两盏人型油灯,不由勾唇。

“本来,看在惠文君面子上,我还想给董公留点体面,只让他依律伏法便可。”

“可如今看来,等待他的,将是比死更痛苦的下场。”

平儿亦步亦趋跟在江如簇身边。

她并未听懂江如簇的话,懵懵懂懂相问。

江如簇却只朝她指了指那两盏油灯。

“你看不出来吗,那是惠文君身边的两个丫鬟。”

平儿这些日一直忙着照看江如簇,一心担忧她的身体,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如今被江如簇提醒,再仔细查看那两盏油灯的外形,她立刻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连声结巴:“女公子……您说这是……”

闻人旭取了惠文君身边丫头的人皮,制成了人皮油桶。从此,她们将生生世世立在惠文君墓前,只能做两盏永不熄灭的照明灯,永世不得超生。

办完惠文君的丧仪,江如簇才被平儿盯着歇下,闻人旭便找了来。

“我明日就离府了,下次碰面,芳澜君只当不识得我便好。”

江如簇挣扎着起身,先是叫平儿将早已准备好的银钱物件,以及身契籍契拿给闻人旭,后又提起董七郎。

“兄长认识你,他如今就在董府内,先生可以再等些日子,等兄长离开长安,再进董府也不迟。”

闻人旭却不以为意:“算算时间,董老夫人的丧仪应也结束了,董大人如今未来找你,看来是被那老匹夫用孝义拘住了。”

“我先出府,在大街小巷闹些动静;等你养好身体,把董大人从董府弄出来,我再出现在那老匹夫眼前,才能不突兀。”

江如簇想想,确是这个理。

便也不再留闻人旭。

于第二日一早,将闻人旭送出府去。

她又躺了好几日,被纪大人一碗又一碗的好汤药养着。直到皇后派来内侍,亲自关怀她的身体;又接了皇帝抚旨,赐给她加侍中的特权。她才沐浴更衣,进宫谢恩。

帝后关怀备至,问她身体可否恢覆了,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133丶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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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连连叹息:“孤听医官来报, 惠文君走的平静。她这一生虽苦,却得了你这样一个能为她豁出性命的学生,也不枉了。你也一样, 为了她和董家不惜数次冒死顶撞于孤,如今将她好好送走了。你可莫要钻牛角尖,生出些想不开的歪念头。”

江如簇敛目, 嘴角忽勾起一抹笑。

“累陛下担心,是妾的不是。惠文君在世时,妾不曾负她,以后也不会为她想不开。”

皇帝听了连连道好。

这才说起董家的事。先说自从被董公觉察出他欲对他算账的意图,董公就很少在朝堂上发表意见了;哪怕是他特地点名问,董公也是各种打太极和稀泥。

“活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实在让人抓不住别的错来。”

之后, 又关心江如簇。

“董爱卿回长安,听说一直守在董老夫人灵前, 不曾离开。你可是还未曾见过他?”

江如簇悄眼望皇帝。

想来, 皇帝应也还没有见过董七郎。

若是依制,董七郎回长安第一件事,自然是面见皇帝,可偏偏他入城的时间卡在了董老夫人办丧期间, 皇帝自然也不好即刻召见他。反而要降下抚旨, 赏他金银财帛与假期,令他先在家中好好治丧,以为天下表率。

“女师和老夫人是同一天大归的。”

“不过因为女师年轻,不能停灵太久, 这才将葬礼办在了老夫人前头。”

“董大人忠君体国, 待到老夫人葬礼结束, 他定会第一时间面见陛下谢恩的。”

江如簇早就得到孙永盛传来的消息。

董府近些日,虽还有吊唁和主持老夫人丧仪的人进进出出,可门庭看守却十分严格。

不论什么人,只要出入大门,都需要被十查九问。

董公这样,怕就是在防着董七郎溜出来,与她相会。

她想了想:“陛下若是有紧要事由交代董大人,大可托大鸿胪彭大人之口相传。他二人私交甚好的。”

皇帝自然也知道。

却沈默不语。

江如簇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皇帝贵为国君,想要见谁人,只需一道口谕召来即可,又何必纡尊降贵,托人传信?

那岂不是堕了皇家威仪。

何况,皇帝应也会担心,若事机不密,更加引得董公收敛锋芒,小心谨慎,便更加不好抓他的错处了。

“陛下若是想召董大人进宫问话,只管传口谕即可。不必在意董公。”

“妾有法子,能解陛下之困。”

皇帝惊奇望江如簇,眉头更是兴奋的一跳一跳的,只问她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叫董公那老泥鳅就范。

江如簇却不好尽言告知。

只简单说了说往日为保惠文君康健,为保董七郎仕途不被影响,她一直十分关注董公。董公虽喝多酒有些胡说八道,可实际上,他并不是贪杯之人;清醒时说话行事也总是小心斟酌,从不轻易给人落下把柄。

“既然不好抓住他的错处,那我们就诱他犯错。”

“董公这样自负又胆小的人,其实就是个窝里横。陛下放心,待妾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只需想想,该如何定董公的罪便是了。”

皇帝果然一扫方才愁云满面模样。

一副要笑不笑表情,指着江如簇:“你呀,你这个小女娘,还真是数年如一日的狡狯。看来,你若是真心想算计一个人,是没人可以脱逃的。”

江如簇垂眸不语。

她不过是相信人性罢了。

皇帝很快召了董七郎入宫。

江如簇本想先回避,便说要看看六公主。

她好歹占了一个六公主伴读的名号,又收了六公主的礼物,实际上,却从未见过这位据说还是个奶娃娃的小公主。

结果却想起:“陛下,妾有一事不明。”

“妾曾听女师提起,六公主年幼,到今年应也只有两三岁,怎得齿序却排在了十公主前面?”

皇帝连连笑,说六公主是刘美人诞下的孩儿。刘美人一生只得两女,头胎女儿正是排行第六,如今的六公主若按齿序来算,本应是十七公主。可刘美人重病时,总将十七公主错认做六公主。

“中书奏请,说是刘美人久病不愈,不如全了她的心愿。或许人一高兴,病就能好。”

“孤便给六公主另外追赐了谥号,由着她将十七公主叫做六公主。后来刘美人虽走了,满宫上下的称谓却没有改过来。”

皇帝说的颇为深情。

看样子,当年的刘美人应也是非常得宠的。

江如簇心里却忍不住,猛翻白眼。

难怪这皇帝能数年如一日的纵容董公压在丞相头上,原来是有先例的。

从未央宫告退出来,江如簇跟在内官身后,不知在这偌大宫室里绕了多少个圈,走了足有两刻钟之久,才到了十七公主殿中。小小孩儿,如今已养在了皇后身边,照顾的嬷嬷宫婢一大堆。江如簇与这一宫殿的仆从嬷嬷一一见礼,待见到十七公主,才知晓她正在午睡。

想着待会儿还有话要与董七郎说,江如簇自然不好在这里耽搁。

只得承诺下次进宫再来看十七公主,匆匆离开。

她在冷风呼啸的宫道上等了不过一炷香|功夫,董七郎便出现了。

也不知皇帝是如何与他说的,看起来,他的脸色有些差。

“兄长。”

时隔这么久再相见,江如簇内心其实有些忐忑。

他们分别时,董家还是那样赫赫风光的世家;如今再见,不但董家没落,人丁雕零,甚至不久之后,连董公都要一同伏法。江如簇其实有些担心董七郎能不能经得起这样大的颠覆。

毕竟,他曾是那般心思单纯直率的翩翩公子。

见到江如簇,董七郎先是一惊,才反应过来,疾步朝她而来。

“如簇。”

董七郎上前来,捧住她被风吹的寡白的脸,又急又忧。

“你怎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怎么不知晓找个避风的地方,有没有冷着?”

见董七郎待自己还和以往相同,并未因家里的事变的一蹶不振,江如簇心中暗暗松口气,这才摇头。

董七郎如今真是不一样了,连见驾,也都不再着文士广袖,身姿也不再似往日在长安时般绵软翩翩,整个人显得干练不少。

江如簇捧着他的袖子连连保证穿的厚,没有冻着,又上前去搂他的腰,这才听到他的叹息声。

“我本欲早早去寻你,结果被父亲罚入祠堂。”

“若不是方才陛下召见,只怕我还出不了府呢。”

他抱着江如簇揉了又揉,许久,才终于说起惠文君。

“如今家里的仆从都说,是因你照顾不周,才叫阿姊年纪轻轻就亡故。可我知晓你与阿姊的感情,你定是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寻来给阿姊,想来,阿姊能在你府上度过最后时光,心里也是快活的。”

江如簇并不言语。

从始至终,她都知道,不论她在长安做什么,董七郎都会全然信任她的。

她只怕他一下子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

“陛下应是向兄长提及君舅了吧?”

猎猎风声卷着两人衣衫,在长长宫道上飞舞。

江如簇半晌没听到董七郎声音。

她心中暗暗叹息,看来,皇帝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尽数告诉给董七郎知晓了。

“兄长,等老夫人丧仪过了,我就上表,请陛下恩准我们成亲,你说好不好?”

“虽是热孝成婚,不能大操大办,但我知兄长并不十分将那些繁文缛节看在眼里,兄长也定知晓我,我也是一样不在乎那些俗礼的。”

“等成了婚,我们就一起回平阴,还和之前一样,关上门过我们的小日子。好不好?”

平阴治水事一日都不能耽搁,待到董老夫人丧仪结束,皇帝给董七郎的短丧诏怕就要下来了。

到时,董七郎只能在长安呆二十几天,便得返回平阴任上。

她得趁这日子,将该办的事都办了。

江如簇本以为董七郎会立刻答应,结果,等了许久也未听到他声音,便好奇擡头去看。

却见他也正定定的盯着她。

他笑了。

还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温柔又和煦。

他将她重新抱进怀里:“好,都听你的。”

“不过,还是由我上表给陛下说这件事吧。你一个小女娘请赐成亲,也不怕被人听到了笑话。”

江如簇被逗得咯咯直笑。

心里却止不住在想。

以前,她在太原城时,不得不仰江老夫人的鼻息过活,那时候她一心只想嫁一个田舍郎。为了让自己可挑选的范围尽量大些,她才不得不时时维护声誉,在意旁人的想法与眼光。可后来她有了芳澜君的封号,有了不被江老夫人胁迫的底气时,她就不再将那些虚名放在眼里了。

更何况现在。

“反正娶我的是兄长,又不是旁人。只要兄长不笑话我就好。”

董七郎终于展颜,抱着她又是疼又是宠。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站在长长宫道上,说了好一会儿话。

江如簇这才目送董七郎先行离去。

和她料想的不错,董七郎此番进宫,是被董家马车送来的,那人寸步不离守在宫门口,就是怕董七郎出宫后直奔江如簇府邸而去。董七郎方才一说,江如簇就明白了。为了逗董七郎,她还故意做出副吃味的样子,连连嘀咕明明是陛下赐婚的正经未婚夫妻,如今却像对难解相思的苦命鸳鸯,还连连问董七郎刺不刺激,只将董七郎逗得又哈哈大笑才肯罢休。

江如簇顶着冷风,又站了许久,才准备出宫回府。

却看到从不远处墙根下转出来的身影。

高翧睿面上没什么表情,分辨不出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武英,脸色一时黑一时白,相当精彩。

134丶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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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人。”

江如簇福身朝高翧睿拜了一拜。

脸上有些发烧, 也不知高翧睿在那地方站了多久。

高翧睿也向她揖首:“芳澜君,身体可好些了?”

江如簇还未说话,立在高翧睿身后的武英已不愤开口:“芳澜君既能入宫觐见, 又能与心上人谈情说爱,身体怎会不好?”

看来,高翧睿是将她与董七郎的所有对话都听去了。

她不甚自在的笑了笑, 提步欲走。

却听到高翧睿冷冰冰声音,话是对武英说的:“看来我这些日太宽纵你,才叫你失了规矩,竟敢如此对芳澜君讲话!”

“出宫后,你自己去校场,当着全军的面, 领一百军棍。”

武英虽然挨了罚, 却依旧满面不服样子,盯着江如簇。

江如簇脚步不停, 只低着头越过二人而去。

在府中等了十日, 平儿终于传来消息,董老夫人的丧仪走到了最后一阀,今日出殡。听着平儿愤愤不平,说她好歹是董家新妇, 老夫人出殡这样大的事情, 董家竟都没有人来与她说一声,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董公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怕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女公子真是太冤了,竟要被董公那等样人这般嫌弃!”

江如簇表情淡然。

“他嫌弃我已非一两日。当日在御前, 他代替兄长公然向陛下提出退婚时, 便已闹的满城风雨了, 今日这样不过是小场面。”

平儿苦着一张脸:“那我们怎办,我们总不能当不知道吧?”

自然不能。

即便董公再嫌弃她,只要没有退婚,她就是董七郎未来新妇。

便是看在董七郎面子上,她也绝不能不露面。

“人家没有请我,我自然不能直接出现在葬礼上,但在董老夫人棺椁途经之地拜一拜还是可以的。”

官亭街住着的,不是世家豪族,就是朝中大员。

是整个长安城八卦产出最集中的地方。

加之董家进来正逢多事之秋,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连带着江如簇也是个话题中心人物。

故而,她才刚现身于街上,便引来周围人频频侧目,交头接耳者有之,议论纷纷者有之,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当着她的面,就开始细数她与董家的一应渊源。

有说她虽名为董家新妇,可始终入不了董公眼,不但这次董老夫人葬礼,董家没有准许她一起披麻戴孝,便是连上一次董老夫人寿宴,也未曾邀请过她。说她就是死皮赖脸硬扒着董家不放。

也有说她为了惠文君,与整个董家公然闹翻,害得董七郎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说她与惠文君一样,都是离经叛道之人,可怜董七郎,煌煌圣意压下来,也只能委曲求全,娶了她这样不要脸面,眼中没有尊卑的小女娘。

又提起当日惠文君葬仪,董家全族无一人参加。

若不是皇帝看在四公主面上,遣了使者到江如簇府上撑场子,只怕惠文君的葬礼都得草草落幕了。

江如簇根本不将这些议论放在眼里。

郑重拜过董老夫人棺椁后,便由平儿伺候着回了府。

“我叫你问的事,可有眉目了?”

平儿方才并未跟在她身边,而是与守信二人一同到大街上打探消息。

闻人旭已离开她府上好几天了,半点风声也未曾传来。

即便是她日日着人打听,也未听到丝毫风吹草动。

她既担心闻人旭出师不利;又担心他的安全。

这才借着今日热闹,将身边人都放出去,仔细打探。

“闻人先生这些日都不在官亭街,他在东街一家茶馆任说书先生。”

“最近几日正在讲秦王与韩公故事。老夫人棺椁经过那家茶馆时,闻人先生刚讲完这个故事,正在感怀,若他是当年韩公,绝不可能落得个五马分尸下场。”

江如簇眉头一跳。

没想到闻人旭短短时间便已将董公的性情和为人摸得一清二楚了。

竟算计的这样一分不差。

两人正说着话,定儿忽急匆匆进来,说彭大人到访,正在厅中等候。

江如簇眉头立刻皱起,心中忍不住暗忖。

董公应不至于做的这样绝吧。

再怎么说,彭大美人也曾经是他最钟爱的弟子,他不可能像对待她一样,对待彭大美人。

“季师叔怎有空到我这里来,难不成你也没有收到老夫人丧宴的请帖?”

彭大美人似是早料到江如簇还说这个。

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将手中棋子全数扔到棋盘里:“老师不但没请我,满朝大臣及家眷,他一个都没请。”

“陛下早已显露出要与他清算的意图,结党营私之事,被他说成是助陛下行事,叫陛下失去先机;如今陛下和老师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就是看究竟是陛下先作罢,不再追究老师;还是老师先藏不住野心,再犯错。”

“老师好歹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便是再不如从前,他也知道,这时候最应该就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

江如簇心中冷笑。

什么谨小慎微,什么低调行事。

根本就是放屁!

董公要是知道低调行事,就不会对惠文君用墩刑,也不敢胁迫惠文君身边贴身丫头,气死她了。

他分明就是将自己倒台之事全数算在了她与惠文君头上。

“怎么低调行事?”

“纵容家中恶仆对惠文君用墩刑,然后,再杖毙了那仆从,来个死无对证?”

“这明明是老奸巨猾,不择手段收拾首尾,怎到了你嘴里,反而像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了呢。”

江如簇对彭大美人嗤之以鼻。

在他要开口辩驳时,直接打断。

她不欲和他多谈论此事。

只继续咄咄逼人,问彭大美人为何而来。

“我是受人之托,代七郎来陪着你。”

“七郎近些日忙的脚不沾地,还不忘担心你钻牛角尖。他托我带话给你,待到老夫人葬礼过了,一定来看你。”

江如簇心中不由一暖。

董七郎这是担心她被董公排挤在董家之外,伤心难过。

只是……

江如簇十分不爽的看了一眼彭大美人:“那你回去可一定要与兄长说,若是以后他再担心我,就换别人来看我。”

彭大美人立刻炸毛,连连质问江如簇是什么意思。

江如簇并不理他,只慢悠悠起身离开。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心里觉得彭大美人怪,却又具体说不上究竟是哪里怪。总之,她如今就是不愿与彭大美人呆在一处。

可不论她如何冷落彭大美人。

都没能挡住他日日进她府的脚步。

除了上朝睡觉,彭大美人丝毫不吝的,将每天剩馀的所有时间,都浪费在她院子里。

只是,她一次都未曾再见过他罢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孙永盛传来消息。

说董公近些日常在东街茶馆出没,每每到茶馆,都要拉着闻人旭说许久的话;紧接着,宫里便传来消息,皇帝召她入宫觐见。

想着应是董七郎已向皇帝上表,江如簇心中漾起淡淡涟漪。

结果入了宫才知晓,皇帝并非要与她说和董七郎成婚事,而是与她商议叫董七郎回平阴。

“董公奏请,言及家中长辈丧仪已过,且黄河治水时一日也不能耽搁,想让董卿尽快回平阴任上。”

皇帝与董公是同样想法。

“况且,让董卿继续留在长安,若是来日时机到了,孤又是否要顾忌他?”

“若是当着他的面,对董家清算,令他颜面何存,日后又怎么返回平阴任上主持大局;若是给了他脸面,岂不是又要叫董公那老狐狸逃脱了?”

皇帝说了一大堆,江如簇却全没听进去。

算算时间,董老夫人丧仪已过去近十日了,董七郎便是再怎样耽搁,请奏与她成婚的表疏也该送到皇帝御案上了。

怎的皇帝不提他二人事,反而属意董七郎回平阴呢。

“孤已下旨,令董卿今日启程,返回平阴。”

“孤担心,你这小女娘若是非要不管不顾跟着董卿去平阴,董卿对你无法。这才不得不将你拘在宫里。正好,孤也有旁的事要与你商议,子霆已三次奏请,欲对河西用兵,只是如今国库空虚,军饷粮草难以为继;之前你提出的放贷生利,虽收获颇丰,可要靠这等样手段充盈国库,那至少也需两年。”

“孤还欲在两年后,再对塞外匈奴用兵,将匈奴主力尽数驱逐至胥山以西。”

“你须得替孤想想法子,一年之内,便得使国库充盈起来。”

江如簇心不在焉。

赚钱之事,她最拿手。

高翧睿在平阴第一次提及要对河西用兵时,她脑子里就已经有许多让朝廷,让皇帝赚钱的法子了。

可她此刻想的,却不是赚钱不赚钱。

而是……

“陛下方才说,令董大人今日返还平阴?”

突然被江如簇打断,皇帝面色略显不虞。

他张口,似是要训斥江如簇,可在看到江如簇惨白脸色的一瞬间,皱眉:“怎么,你不知晓此事吗;孤特问过董卿,他也愿意尽快回平阴的,他没与你说过吗?”

没有。

董七郎根本没有与她说起这些。

江如簇有些慌神,她坐立难安。莫非,董七郎已托彭大美人带话给她,只是她一直冷落彭大美人,才漏了消息吗?

这样念头才刚刚在江如簇脑中闪过,她便不住摇头否认。

不会。

若他让彭大美人代为传话,彭大美人就算等不到她,也定会将让平儿定儿她们告知给她知道的。

更何况,他们之前明明说好,上表请赐成婚的。

董七郎便是再着急回平阴,也绝不可能忘记这等样大事。

除非,他不是忘记。

而是根本没有上表。

他根本没想与她成婚。

135丶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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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甚至不及跪拜告退, 火急火燎的冲出宫门,牵了孙永盛的马翻身而上。

她一路疾驰,终于将董七郎截在了城门之内。

大概早知晓她会被皇帝拘在宫里, 董七郎见到她的时候,表情显现出瞬间惊讶。

江如簇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看着他身上衣衫随疾风摆动。

“兄长要去哪里?”

董七郎身后齐备车马仆从,还有压了整整两车的箱笼。

显然, 他是要回平阴的。

且他此去,怕是数年内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兄长与我说好的,待成婚后,我们一同回平阴,难道兄长忘记了吗?”

概是明白瞒不过江如簇。

董七郎也下了马。

但他只是远远站在那里,不再像往日般, 朝江如簇走来。

“我已上书陛下, 请求解除我二人婚约了。”

董七郎的声音顺着风,钻进江如簇耳朵里, 刺的她止不住发颤。

身形发颤。

声音也发颤。

“为什么?”

“我不明白, 兄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兄长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尽快成亲的, 为什么兄长却要解除婚约, 还要不辞而别?”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兄长可以明言告诉我,我都可以改的。”

董七郎眸中翻涌着无数覆杂情绪,波云诡谲。

他与江如簇对视。

江如簇依旧能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怜惜与心疼, 可他却要与她解除婚约。

他几度欲言又止。

终是开了口。

“如簇, 你知道吗?”

“你一直说自己是罟中之鱼, 可阿姊却说,你是龙搁浅滩。实际上,早在平阴时,我便知晓了,你并非是那些只空有美貌的女娘,但我一直说服自己,觉得只要我疼你爱你多一点,便是将你困在我身边,只做个普通女娘,也不算是辱没了你。”

“可不论是我景阳君的名号,还是阿姊送来的信,都在提醒我,长安城的浪潮确已掀起。而你,将在这擎天巨浪中扶摇直上,腾飞九天。”

“我再也不能骗自己,也无法假做什么都不知晓,折断你的双翼,将你囿于内宅之中。”

“你为我丶为阿姊付出那么多,我不能对不起你的。如簇,你别让我瞧不起自己。”

江如簇摇头。

她不知晓惠文君给董七郎的信中都写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董七郎说的是对是错。

可她知道,她不能让董七郎走。

她上前去,想与往常一样,握住董七郎的手,抓住他的衣袖。

可他却抢先一步,跃马扬长而去。

江如簇被这狂风卷着,回头去看,看董七郎的身影越来越远,慢慢从她视线中消失,也慢慢从她生命中消失。

听董七郎的意思,是成全她。

可她却觉得,她的心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便是连肠子都一起被从身体里扯了出来。她只剩下这一副空空的躯壳。

她眼前止不住发晕。

她明白,自从惠文君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时候,她的三魂七魄也一同在慢慢抽离。

她那么多次垂死中求生,都是为了惠文君。

可惠文君再不能陪着她了。

她说了那么多勉强惠文君强撑着多活几天的话,其实也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知道,惠文君也知道;所以,她要她助董七郎完成黄河治水,鼎立朝堂成为一代名臣。

她其实知道,董七郎能不能问鼎朝堂,成为一代名臣,继续延续董家的士族风光,都无关紧要。惠文君看重的不是这些,她唯一求的,就是董七郎能平安,能健康,最好还能快活。她那样说,不过是给她找个理由,让她继续撑下去,继续活下去。

惠文君给她铸造了一个信念。

可如今,这个信念倒塌了。

倒塌了。

明明只是天气阴沈,明明只是刮着风,可江如簇却莫名觉得耳边一道道惊雷炸响。

震得她头脑嗡嗡,心口一阵阵发疼。

她控制不住的往前跨了两步。

呆呆看着城门。

即便那里已经没了董七郎的身影,可她却依旧紧盯着那里。

直到她耳边响起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

那人也叫她如簇。

她想扭头,看看究竟是谁,可她的视线才刚刚从城门口挪开,脑中便涌出一阵惊天的眩晕,人已不受控制的栽了下去。

江如簇只觉自己似是沈入了深深海底,静谧又危险的海水封住了她所有感官,也封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无边无际的浪潮中,耳边一阵阵猛烈的浪涛声拍打的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疼,难以言喻的疼。

她想痛呼,想呻|吟,却发不出声音。

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疼痛,泌出汗水。

她脑袋下的枕头,身下的床褥,湿了一次又一次。

她能感觉到有人寸步不离守着她,时时给她更换衣物被褥,给她擦汗送水喂药。

然后哭着对另一个人说,药灌不下去。

她急促的呼吸着,有些想笑。她的口鼻都已经被海水封住了,她不能张口,否则就会被淹死;就像现在,即便她用尽浑身力气呼吸,却依旧陷入难捱的窒息中。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又听到那人说了一句,准备后事吧。

她听到了更加剧烈的哭声。

她的灵魂似是在慢慢抽离,缓缓从身体里飘出来。

她看到了围在她床边的许多人,平儿定儿,和一大群小丫鬟。

她看到了站在屋外廊檐下的孙永盛。

她心中掩不住的悲哀。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吧。看看她多悲哀,都快死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到了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也只是平儿定儿和孙永盛,这三个夥伴。

后来,她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彭大美人。

他脸色很臭,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毒舌,更冰冷的言语,骂走了所有人;然后一个人在她床边坐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

然后,她看到了一车又一车名贵的木材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三三两两的工匠开始在她府邸中出没。他们一个个都说着可惜可惜,然后,十分熟稔又有序的将那一大堆木材堆砌成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看到平儿红肿着眼眶,将她平日喜爱的衣裳首饰一件件整理出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不断擦拭。

她本还想和平儿说说,叫她别哭了。

什么衣裳首饰的,没什么要紧的,她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有这擦首饰的功夫,应该多多的给她被几床柔软又厚实的被褥。平儿这样衷心的丫头,肯定知道,她这个主子最最最喜欢的,其实就是舒舒服服的坐着靠着躺着。

而那个木盒子,一看就知道不怎么舒服。

只还没等她开口,毒舌又犀利的彭大美人又来了。

他又坐在了她的床榻边。

他脸色越发不好了。

他又从白天坐到了黑夜,又重新到白天。

但他这次说话了。

他还是那样毒舌。

他说:“这下,长安城可出了大热闹了。前脚是你活不成了,孙永盛天南地北的给你搜罗寿材,又给你置办祭田,准备身后事;后脚高子霆就吐了口血,开始重病,日日紧闭府门,将宫中使者,连带太子都一同关在府门外,躲在府中开始给自己凿棺木了。”

“看来,他果真比我待你更情深。”

“你呀,你说说你,不过就是个惠文君,陪你读了几卷书,教你绣了几朵花,你怎么能傻到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呢?”

“江如簇,江如簇,江如簇。你为何要这样不顾生死的为一个人,你要是不这样,我的心也不会这样不听使唤。你不知道,我讨厌这世上所有忠贞的人。我本来应该讨厌你的。”

彭大美人走了。

江如簇却飘不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晕倒之前,追出宫前,她坐在皇帝下首。当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正要求她好好想法子,替朝廷赚钱。

因为未来两三年内,朝廷有非常重要的两场仗要打。

若不出意外,这两场仗都少不了高翧睿出马。

可他现在却躲在府中,给自己刻起了棺椁?

他果真如说的那样,预备陪着她一起去死。

但这怎么行呢?

他是那样飞扬的少年,如天上红日般曜目的少年,他应当是高骑神驹之上,开疆拓土丶剑指四方的英雄,怎能就此沈沙折戟。

他不能的。

她已累的他搭上了婚姻,不能再累他搭上宝贵的生命了。

她应该助他才是。

助他完成所有他想做的事。

江如簇清醒那日,平儿第一个扑上来,抱着她痛哭不止,口中骂骂咧咧的全都是在说董七郎该死,竟然将她气成这样;又嚷嚷着要不是董七郎此刻在平阴,她定是要冲到他面前,狠狠抽他两巴掌才解恨。

然后又庆幸江如簇总算是熬过来了。

“女公子当真是吓死人了,纪大人在您榻前守了整整三日,让我们准备后事的时候,我差点就随您一同去了呢。”

“您要是再晚醒两天,后院棺材都要打好了。”

孙永盛不说话,站在旁边直乐呵。

直到平儿又哭又笑的,将江如簇这些日魂魄游离在外看到的,都覆述了一遍,又跌跌撞撞去大街上找医士之后,江如簇才开始问外头情形。

“两日前,董公被下人揭发,公然行犯上诅咒事,此刻人已被押入廷尉狱中了。”

江如簇惊奇,连连问是怎么回事,可否是和闻人旭有关。

孙永盛先是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十日前皇家祭祀的两处庙宇同时起火,董公以为翻身时机已到,便起草奏章。言及两处祭祀庙宇同时起火,乃天子有错,是上天预警。结果这奏章草书不知怎么落到了家中下人手里,那人当即向有司衙门检举揭发。不过半日,便上达天听。

惹得帝王震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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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丶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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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如今乱的很, 闻人先生自入府后,便深居简出,听闻他并不常主动和董公打交道, 都是董公找他说话。此次揭发董公之人,也并非是他。”

江如簇意外挑眉。

看来,闻人旭还有别的安排。

她漫不经心勾了勾唇:“陛下不过要抓一个惩处董公的机会罢了。”

“这些日, 你稍稍上些心,看看董公最终会是个怎样结果。只要不牵扯到兄长,这件事,我们也不必插手。”

“想来,会有旁人着急的。”

孙永盛啊一下,呆站了好半天, 才恍然大悟。

“女公子是说彭大人吗?”

当然。

满朝皆知彭大美人是董公爱徒, 若董公大难临头,彭大美人却什么都不做, 只一味明哲保身。怕是他的官也就只能做到大鸿胪为止了。

“朝堂不是乡野。他若在这时候袖手旁观, 那他的人品也着实堪忧,又怎配身处高位?”

“陛下欲重用他的心思,满朝人尽皆知,接下来, 就看他怎么应对了。”

江如簇清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宫里先是派了使者前来, 对她嘘寒问暖。

又使医官纪大人日日来给她诊脉开方。

“女公子,奴听武大人说,陛下将高将军接进宫养病去了。”

“如今宫里大半的医官大人都守在高将军身边,都期盼着他能早些好起来呢。”

那是自然。

皇帝需要她帮朝廷赚钱, 以达到短期内多次对外用兵所需。

可若是要赚这样的钱, 最快的办法便是与商争利, 与诸侯国争利,与山匪草寇争利。

到时候,局部战争定是在所难免。

高翧睿若是不尽快养好身体,岂不是得耽误大事?

“高将军也病了?”

这消息,江如簇是早就知晓了的。

只是,清醒之前,她迷迷糊糊的,总想着高翧睿会不会是因她之故才吐血重病;可如今看宫里对她的态度,又似乎不太像。

“是。”

平儿将热茶送到江如簇手中,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听武大人说,高将军当日在校场与人比试,结果一时躲闪不及,被虎贲军中一无名小卒用千斤锤击中了胸口,当场就吐了一口血。”

“之后更是重病不起,闭门谢客多日。”

“便是太子领了陛下旨,出宫来探望,也被高将军拒之门外了。”

既然连太子都没能入的了将军府,那彭大美人又是如何得知高翧睿在府中刻棺椁的?

江如簇本欲问问平儿。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妥,强忍着咽了回去。

“还是今早,陛下又传了口谕到将军府,说是高将军若是再不入宫养伤,陛下皇后定然亲至;又有和嘉郡主在旁劝说,才终于将高将军接进宫的。”

江如簇将空了的茶杯塞到平儿手里。

略显困倦的打了个呵欠。

“宫里的医官自然是最好的,陛下心疼高将军,想尽办法也要把他接进宫去,本身就无可厚非。”

她懒洋洋看了平儿一眼:“你以后可别有意无意打听高将军的事了。”

“免得叫旁人知晓了多想。”

平儿似是不服,小声嘀咕了几句。

大略都是些有什么多想不多想的,和嘉郡主爱高将军,更胜过爱自己的眼珠子,日夜不离的守在他病榻前照料,这消息早就已经在长安城传的人尽皆知了。

别说是她,如今就是大街小巷的总角孩童,都唱着歌谣,个个都盼着以后能娶个像和嘉郡主那样贤惠的新妇。

“又不是奴一人说。”

江如簇听到了,也只当没听到。

她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对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发起了呆。

什么样的无名小卒能伤得了高翧睿?

若那人当真这般厉害,又怎会只是个无名小卒?

高翧睿这找借口的功力,还真是几年如一日的差劲。

果不其然,她的病才刚刚好了些。

宫里便传来旨意,帝后宣她入宫。

皇帝脸色差,脾气也差。

江如簇进殿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将重重的竹简往彭大美人身上砸。

口中更是不留情的怒骂。

“饶了他,你还好意思开口,竟敢求孤饶了他!”

“冬日干燥致使宫室起火的事情,哪年不闹上几次。他倒是敢说,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还说什么天子有错,上天降罚。他以为他是天上神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看来,孤就是太宽纵他了,才叫他这般无法无天,连孤都敢指摘了。家国政令,孤何时犯过错;若说错,那就是孤没有趁早杀了他!”

皇帝鼻子都快要气歪了。

狠狠的指着彭大美人,额头青筋直冒。

“你……孤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他那样的货色,早就进阎王殿报道了!”

江如簇简直大开眼界。

以往,她与皇帝打交道,见识的都是他老人家威势极重,不显山不露水中展现步步杀机模样。她还从未见皇帝发过这样大火。

她正暗暗咋舌。

看来,董公这次当真是触到皇帝逆鳞了。

就被盛怒的皇帝陛下指住了鼻子尖。

“还有你……”

“你,为了个惠文君,非得要拖着孤等了一天又一天。如今可倒好了,竟发生如此荒唐之事,他不过动笔写几个字,可朝廷万民又该如何看待孤这个皇帝。现在大街小巷莫不是都在议论,是孤这个帝王失德,才会惹怒上天,降下天火来?”

“你们……你们可真是孤的好臣子呀!”

江如簇目瞪口呆。

所以,她这是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吗?

她顶着皇帝怒火,跪倒下拜,心里却在想别的。

“明明是丞相大人无能,不能快快接手董公手中事务,这才累的陛下没有尽早处置董公。这与彭大人和妾有什么相关?”

“陛下可真是冤枉死人了。”

江如簇话音未落。

上首已连续砸下来竹简,茶盏,墨锭等一应物事。

满殿中的奴婢仆从皆惊惧跪倒。

就连朱内官也不住叹息,又是责怪,又是感慨,又是规劝。

“芳澜君快少说两句吧,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可莫要火上浇油了。”

江如簇悄眼看着怒不可遏的皇帝。

想了想,索性直起身,故意提高声音哎呀一句。

虽立刻惹来皇帝怒目。

可江如簇却全当看不见,只直勾勾盯着朱内官,摆出一副你没见识你不懂的表情:“朱内官怎得也这样冤枉妾,妾哪里火上浇油了,这油明明是陛下自己浇上去的才对呀!”

“陛下乃真龙天子,国之主君。陛下想要谁人的命,直接一个杀字,立刻就能让那人人头落地。可这和杀人封口有什么区别?”

“朱内官你总在深宫,你可不知道,市井中的老百姓那也是很忙的,他们每天都要织布种田,忙活自家的生计,他们哪里来的那些闲心讨论别家事。再说了,火烧房子的事有什么可讨论的,待妾等会出宫,往花街柳巷走一趟,策划一出名门公子为花魁娘子打破脑袋的风|流轶事来,看这满长安城还能有谁人记得火烧房子这种无聊的八卦?”

“这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江如簇悄悄朝皇帝看了一眼。

见他老人家正目若沈水的紧盯着她。

这才急忙拜倒。

郑重了神色:“陛下想杀董公,以后有的是机会,又何必急于一时。陛下现在不杀董公,市井还有一半人会觉得那什么老天发怒,降下天火的说辞都是董公胡诌的;可您若是杀了他,那可就精彩了,只怕满大街的人当真都要觉得您是心虚怕人说,这才急于杀了董公,封他的口呢。”

“到时,哪怕是丞相大人和大司农大人亲自下场,去花楼里争姑娘,都解不了陛下的困了。”

皇帝又气又恼,将御案拍的啪啪作响。

又朝江如簇膝下砸了好几卷竹简。

怒声斥责她胡说八道。

“你这小女娘,你就是长了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否则,你早不知在孤手底下死了多少回了,现下还能有命在这里气孤!”

“让朝廷命官去楼里争姑娘,亏你想的出。你当孤这朝堂是什么地方?”

话虽是这样说,可皇帝好歹不再像之前那般盛怒。

至少,他老人家一直暴跳的额角青筋,算是平息了。

江如簇这才道:“陛下不相信妾,难道还不相信彭大人吗?彭大人这可都是为朝廷,为陛下着想。”

皇帝不爽的目光在江如簇和彭大美人身上连转了好几圈。

这才不耐的吼了几声滚滚滚,给孤滚出去,别再在这里碍孤的眼。

江如簇眉头暗暗一挑,不管彭大美人是否反应过来,反正她已抓住了机会,快手快脚爬起来,就准备开溜。

只是,还没等她逃出殿门。

身后就又传来皇帝隐含怒意的声音。

“你站住,你入宫是干什么来了,孤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就想跑?”

江如簇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

直到目送彭大美人离开,她才不情不愿的回转,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重新跪到皇帝眼前。

眼看着皇帝又要开骂。

江如簇急忙开口:“陛下,妾不愿与董大人解除婚约,还请陛下莫要批覆董大人的奏疏。”

皇帝被噎住,好半天,才冷冷哼了一声。

“你倒是机警,知道孤宣你来是为何事。”

“只可惜了子霆那个痴儿,次次为你闹出这等样出格之举,你说说你们这两孩儿,你们究竟是要怎样?”

“你们难道真以为,人家都觉得你们这一出出的都是巧合?你白了头,他就白了头;你受了伤,他就受了伤;你病的要死了,他也重伤开始准备棺木了?”

“你可莫要忘了,你答应过孤什么!”

江如簇自然不会忘。

她能得皇帝今日这般的信重,是有条件的。

137丶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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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 妾日后一定尽力保重自身,让这种巧合少发生些。”

皇帝正色挑眉,叹息着又在御案上拍了一掌。

本以为彭大美人已经先行出宫了, 却没想到,他竟一直在殿外等着。

看见江如簇出来,他立刻凑上来。

“方才谢谢你。”

彭大美人满脸奇怪表情望江如簇:“我还以为, 这世上最希望董公早死的人,就是你呢。”

确实。

董公害死惠文君,害的董家家破人亡,害的董七郎前途堪忧。江如簇确实是全世界最希望董公立刻去死的人。

可许多事情,都需要等待个合适时机。

更何况,还有闻人旭。

相信闻人旭对董公的恨意, 绝不比她少。

“之前, 五兄六兄出事,看你表现的那样平静, 始终置身事外, 我还以为你对董家的事漠不关心呢。”

江如簇话音未落,彭大美人的飞刀眼就已经砸了过来。

“若是我那时替五郎六郎求了情,现在又怎能再替老师求情?”

江如簇皱眉。

怎的听彭大美人这话,似乎他早已知晓, 董公会出事的样子。

她顿住脚, 审慎盯着彭大美人。

立刻叫原本还言笑晏晏的彭大美人楞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正如你所说,我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算得上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我又怎可能不了解老师为人, 实话讲, 老师的很多做法, 我都不赞同。我也劝说过老师,可他老人家始终坚持己见,才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江如簇心不在焉点头。

道理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正欲再问彭大美人两句,却被他抢先。

“你何故这番做派?”

“你就好好做个小女娘不行吗,怎的偏偏要将自己当成个断案老吏,不是怀疑这个,就是怀疑那个?”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难怪这满长安城的女娘,就你总动不动闹病危,又是长白头发,又是奄奄一息。你要是再这样费心劳力,迟早将自己命搭进去。”

彭大美人甩袖,扬长而去。

江如簇却若有所思的紧盯着他背影,望了许久。

以往,没见他这样容易生气呀。

甫一回府,江如簇就给孙永盛送去信。

不过半刻钟,他便急匆匆赶来。

“你还有没有印象,闻人先生在平阴时,曾说过,那指使他蛰伏在都水府的人,是个常年行走于长安和平阴两地的商人?”

这消息是孙永盛审出来的,他自然记得。

且,在江如簇身边呆的久了,孙永盛早已学会了举一反三。

“女公子是想将那人找出来吗?”

“可以吗?”

董公虽已入狱,可董七郎还在平阴任上。

哪怕是为了惠文君的嘱托,她也定要将所有可能对董七郎,和黄河治水事不利的行凶者揪出来,以免生出后顾之忧。

“难是难了点。不过只要闻人先生没有说谎,我就一定能将这个人找出来。”

“女公子等我消息吧。”

江如簇原地转了两圈。

当日惠文君回长安的决定做的太急,很多事情来龙去脉,她都还没有厘清。

虽然已经确认了对都水府动手,要害董七郎的人,就是董五郎和董六郎,且已经能确定,董五郎背后的操盘手就是丞相大人。可董六郎背后那人,却始终隐藏的很好;惠文君处置了董六郎,也切断了关于那人的所有线索。

但江如簇是非要将那人找出来不可的。

否则,她不能安心。

“之前女师动手,只处置了六兄,并没有对那些与六兄一同在草庐中的仆从们动手。听闻六兄去世后,那些人或是回乡,或是换了别的行当维持生计,你想办法寻一寻他们,看看能不能在他们口中问出什么。”

孙永盛一一应了。

之后,江如簇才说起,她在皇帝面前提出的那个馊主意。

果然听得孙永盛也是嘴角眼睛直抽抽。

“女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竟能想出这等样法子,助陛下解困。”

江如簇尴尬。

这话怎么说来着,长安城里满都是权贵,大街上随随便便拉一个穿着体面的公子哥出来,都有可能是哪个侯爵府的后人。

在这些人中找两个喜欢流连花街柳巷的纨絝子弟,也不算难事嘛。

“反正我已经在陛下面前说了话,陛下也已恩准了,况且这确实是成本最低,也最有效的法子。”

“若是你不能帮我,我便只能找旁的帮手了。”

孙永盛憋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艰难的朝江如簇竖了个大拇指。

他匆匆离去,当天下午,长安城中最有名的花楼就传出消息,说是要举办花魁竞选。又放出话,此次竞选花魁,不只是要选出长得最漂亮;身段最软的;更是要挑出一位最有才华,能诗词唱和的。并且那花楼还放出话,说是要邀请长安城中所有的文人名士,共襄盛举。

此等样消息一放出来,果然成为长安城中各大酒楼食肆最火热的话题。

瞬间压过庙宇着火那种无聊新闻。

为彻底转移所有人视线,江如簇还特地拨了一大笔银钱给孙永盛,叫他只管送去给花楼老鸨。

不论如何,都要让老鸨把这一次花魁竞选活动,搞得精彩又别出心裁。

又略微提点了几句。

老鸨果然很快融会贯通,不但把花魁竞选的场地定在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中;还将那酒楼包了整整十天,搞出一大堆类似走秀竞演之类的娱乐节目;在此期间,但凡有意愿投出选票的所有人,不但可以观看免费表演,还能品尝到免费美食,喝到免费的美酒。

惹得长安城所有人竞相议论。

经历了五天的流水宴席以及群众参选后;老鸨再次放出话,接下来的竞选赛程中,只有出得起价码,或是做出有名诗词歌赋的权贵文人,才有权利投票,继续参与花魁娘子的竞选活动。

待到了第八天,老鸨又搬出了一大堆前朝古物,以及名人书画字帖进行拍卖;只有参与拍卖,并且最终拍得拍品之人,才有资格继续投票,参与花魁娘子的最终决选活动。

到了第十天,也就是花魁娘子竞选的最后一天。

将最终选出来的六位花楼娘子作为拍品进行拍卖,最终获得拍卖价格最高的三位,便是公认的最漂亮的丶身段最柔软的丶最有才华的花魁娘子。

短短十日之内,连续又密集的信息轰炸,果然让长安城的所有人,哪怕是权贵王族,也都转移了视线,不再关注什么劳什子的庙宇着火,以及董公上书暗示帝王有错的鬼话了。

一切尘埃落定。

江如簇将算盘拨的啪啪作响,忙的手都要断了,才终于将所有账目算清楚。

压了一车竹简账目,入了宫。

皇帝高坐在上首,太子及众位皇子丶高翧睿与丞相大人都在宣室殿中。

似是在刻意等她。

皇帝看到她,立刻就是一声哼笑,又指着她的鼻子连连数落她胡闹,是胆大妄为,竟敢在长安城这样的帝都皇城搞出这等样不成体统的玩意。

江如簇却摆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陛下可真是难为人。”

“妾这样做,还不都是为陛下解困。”

江如簇说话的间隙,朱内官已领着一大堆黄门,将她带进宫的所有竹简账目全数搬进了大殿。

“陛下可别急着骂妾,待陛下将这些看完了,怕是要笑的睡不着了。”

皇帝本还不以为意。

可等新任大司空大人,和朱内官带着一众黄门,将这些账目一一核对清算后,他老人家果然坐不住了。

别说是皇帝,便是殿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江如簇反而成了表现最平淡的一个。

毕竟,她早就已经惊讶过了。

“妾此次组织的花魁竞选活动,共用时十天,酒楼用地和食酒成本共用了七万钱;获毛利润七百万钱,净利润六百九十万钱。”

“此中并不包括第八天和第九天的拍卖获利。”

“这两天的拍卖品中,除去陛下赏下的前朝古琴和名家冶剑之外,其馀拍品全都是妾与手底下人搜罗来的。陛下的古琴和名剑共拍出了四百三十万钱;其馀拍品共拍出了三千八百五十二万钱,除去应付给各拍品提供者的价款之外,妾总共收到了一千二百三十万钱的手续费。”

“还有那三位花魁娘子,总共拍出了八百七十万钱。”

“妾已做主,赏了花楼老鸨十万钱做酬金,又赏了十万钱给那些参选的花楼娘子做酬金。再扣除妾支付的七万钱成本,其馀都可以上交给陛下,用于充盈国库。”

江如簇看着已经被吓傻了的满殿官员。

笑望向最见过世面的皇帝。

“妾以为,这些钱应是够全军将士,在外作战三个月的花用了吧。”

“顺便,还能让长安城上下不再只将眼睛盯在陛下与董公身上。”

江如簇说着,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故意提高声音啊了一下。

“活动进行到最后一天时,平昌候家的五公子意图仗势欺人,生生将一位花魁娘子的竞价从两百万钱压到了一万钱,还不许旁人参与竞拍。妾就让身边人将五公子抓了起来,就关在妾府中柴房里。”

“陛下看,这人妾是直接交给廷尉府,还是就此放了才好?”

皇帝老儿坐在首座,无语了好半晌,才沈着脸。

教训江如簇:“交什么交,你这小女娘,孤警告你,不准将廷尉府扯进来;这要是给长安城上下知道了,岂不是都要说是孤刻意纵着你胡作非为?”

“你不要脸面,孤还要脸面呢。”

“你赶紧把人放了!”

138丶钱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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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心里不大乐意。

“回禀陛下, 妾不敢。”

“若是五公子顺藤摸瓜,查到妾这里,要报覆妾怎办?”

“听说平昌候权势很大的, 妾可惹不起。”

皇帝原本还乐呵的脸一吊,眼看着就要发脾气,高翧睿已抢了先。

“芳澜君只管听陛下的, 将人放了便可。堂堂帝都,陛下在朝,岂能容人胡作非为。”

“你只需将人放出来,陛下自有法子叫他们没时间找你的麻烦。”

江如簇惊奇望向皇帝。

皇帝满脸无奈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回,那意思明显就是本不想管,如今却被高翧睿和江如簇一唱一和架住, 不得不管了。

她立刻喜笑颜开。

连连谢皇帝, 又谢高翧睿。

“待妾出宫,立刻就放人。”

殿中诸位臣公又将各账目明细查验核对了一遍。

这才急着问正事。

“账在这里, 钱呢?”

“钱在酒楼。”

江如簇和问话的人大眼瞪小眼:“那么一大堆钱, 妾无论如何都是搬不出来的,路上也无人护卫,万一贸贸然运出来,却在路上遭劫, 妾岂不是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单是装钱的箱子, 就压了一整间屋子。

孙永盛带着手下所有人,都扎在那地方看守。

为防万一,江如簇还雇佣了酒楼的打手和夥计一起盯着,才能等到今天。

“陛下赶紧派人去将钱运出来吧, 妾可提心吊胆许多天了, 手下能打的都守在酒楼里, 半点不能挪窝呢。”

皇帝一边呵斥江如簇是胡说八道,言及堂堂帝都怎可能公然闹匪贼;一边指了高翧睿,叫他派一队人马去将钱运进宫。

有长远军出马,自然事半功倍。

不到半个时辰,长远军人便已将压满了箱子的五辆车运进了宫。

将所有钱币都点清,不顾其馀人如何惊讶,江如簇都先大松了口气。

应是看出江如簇的紧张,高翧睿宽声安抚。

“芳澜君日后若还有这等样计划,可往将军府或北军营区送信,陛下与我都会助你行事的。”

江如簇看着皇帝脸色,呵呵装傻,完全不敢接话。

可高翧睿却已直接向皇帝拜下。

“陛下,既芳澜君有此才,又愿意为朝廷所用,那朝廷与陛下自当对她的安全负责,要助她行事才对。”

“子霆说的有理。”

皇帝先扫了一圈钱箱,这才下令,使朱内官取来一枚玉制令牌交给江如簇。

直道日后若有需要,可持令牌直接到长安城各大营区,及各大府衙调兵相助。

眼看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江如簇本准备开溜。

结果,却被皇帝留下共同议事。

皇帝连下数道命令,不多时,诸位三公九卿大人便都到了殿中,开始商议这笔钱该如何用。有说黄河治水还需要一大笔,应将这钱尽数入库封存;有说朝廷对外用兵在即,应该用这钱尽快推行锁子甲,更换刀剑武器与战马;也有说朝廷各地灾祸不断,应先下拨银钱赈灾,抚慰民生。

倒是叫江如簇意外。

她是真没想到,朝廷竟已穷到了等着钱用的地步。

又连连庆幸,好在这些事情与她无关。

就让皇帝和各位臣公烦去吧。

结果,就被高翧睿点了名。

“芳澜君觉得呢?”

江如簇无语,先看了一眼高翧睿,又望向皇帝及诸位臣公。

却见他们都等着她说话。

她立刻满头黑线。

在心中将高翧睿骂了个底朝天。

他这问题问的,当真是非常有水平,好像这些钱要怎么用,能由她说了算似的。

江如簇又不傻。

她可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就被装进套子里去。

“钱该怎么用,自然有陛下和各位大人做主,妾不过一个小小女娘,并不十分懂朝廷大事,也不知究竟哪里用钱更急。妾不敢妄言的。”

可高翧睿却不肯放过她。

“芳澜君何须自谦,你的能力,陛下与殿上诸公都是了解的。”

他又朝皇帝揖首:“陛下,臣以为,芳澜君既有能力用三十万钱作本,赚下千万钱;便可利用这千万钱,再赚下更多钱。陛下何不恩准,将这些钱划一半出来交由芳澜君处置,以利生利,或可解陛下之忧。”

江如簇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近两年,朝廷多事。各地不是山匪流寇之祸横行,就是水灾旱灾不断,朝廷不但要对各受灾严重的郡县免赋税,还要调拨粮款赈灾;加之黄河治水事还需要大笔银钱支持;皇帝和高翧睿又欲对外用兵。可谓是上开不了源,下节不了流。

难怪皇帝那样急切,三番五次提起要她替朝廷赚钱的事。

只是,赚钱不难。

可若皇帝和高翧睿真以为只要她出手,便能像这次一样,一本万利,那可就糟了。

“回禀陛下,高将军。妾此次行事,用的乃是非常之法,本意是为转移市井民众关注点,制造些新鲜事情出来,令大家不再议论朝廷上的大事;赚钱之事不过顺手而为。此乃借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功。”

“这等样法子,是不能多用的,否则,效果必定大打折扣。”

“若是正常做生意,不论妾如何使力,也难达到一本万利效果。”

好在,皇帝也做生意,江如簇说的这些,他老人家也是了解的。

他并不准备为难她。

“也不需你做什么生意都能一本万利,只要能保证比正常买卖多赚些便可以了。”

江如簇立刻松一口气。

那就好办了。

她想了想,才斟酌着开口:“既是如此,妾倒想说些与各位大人不同的看法。”

皇帝和高翧睿本就等着,此刻自然不会阻拦。

“依妾所见,朝廷若真这般缺钱,陛下不妨查几个贪官污吏,抄几个巨富之家,先解眼前危局;再令我朝疆域内所有将士刀兵出鞘,好好剿一剿山匪流寇,端上几个山头,收没了那些贼匪的不义之财。这便赈灾的钱款也有了,治水的钱款也有了。”

“至于朝廷对外用兵的所需花费,待妾再想想其他法子。”

“陛下只管放心,绝不耽误朝廷与陛下的大事。”

事实上,法子多的是。

只不适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江如簇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再闹得个如晋阳逆王那般的麻烦事。

不说殿中其馀人,就连皇帝,都在江如簇连番的馊主意中直抽嘴角。

不住口的斥责她,说她什么都不懂,只知胡说八道,整顿吏治并非是一日之功,巨富之家无错也不能随随便便说抄就抄;又说清剿山匪流寇的事情,朝廷一直有部署,只等到合适时机,便可动手了。

最后做主,将此次江如簇赚回来的钱分作三份。二分之一封入国库,用以支持黄河治水及朝廷其馀开支费用;另外二分之一,一半用于各地赈灾,一半用于各军剿匪开支。

这才叫了散。

江如簇紧赶慢赶,却始终没有躲过。

再次被皇帝老儿点名留下。

说是要赐膳,实际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开会。

“方才你就东拉西扯,不肯正经说话,孤一猜便知你定是在打见不得人的鬼主意,你还想溜。”

江如簇呵呵笑两声。

还未来得及开口,对面高翧睿已十分好心情的开起玩笑。

“臣早便和陛下说过,芳澜君是个滑不留手的性子,是陛下自己不愿相信的。”

“以臣所见,若是待会陛下将要说的话全说完了,芳澜君怕是要吓得再不肯入宫了。陛下倒不如现在便下旨,令芳澜君即刻入宫,任六公主伴读,此后长居于宫中,陛下何时想寻芳澜君说话,只需朱内官传个话,立刻便能找到她。”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脑中立刻警铃大作。

高翧睿这挨千刀的,竟想将她拘在宫中。

她可受不了这宫里的规矩束缚。

“陛下可莫要听高将军谗言。陛下既令妾替朝廷赚钱,妾便免不了要四处走动,了解行市,安排人手;这进进出出的,难道让下面办事的人都进宫来示下不成?”

“再说了,陛下是妾主公,主公有吩咐,妾自当随时听命,就算妾住在宫外,只要陛下召见,妾也会立刻进宫觐见的;妾便是再想溜,还不是逃不出陛下掌心。”

皇帝满脸高深莫测表情,听江如簇和高翧睿打嘴仗。

倒是没有如以往般,时时谛视审慎的揣度她。

只甩着袖子,问方才在大殿上,她到底是想到了什么鬼主意,不好开口。

江如簇这才正经了神色。

“陛下,妾初到长安时,便为并州与长安的银钱汇兑之事发过愁。朝廷各州因富庶程度不同,银钱汇兑的比率也不同;就拿妾当初之事做例,妾在并州几经生死,才堪堪分到千万钱,结果,一进长安便被削去了近四成。”

“说句不该说的,若非陛下下旨,就冲着并州与长安两地这样高的汇兑比率,妾是一辈子都不愿踏进长安半步的。”

“妾这样想,相信其馀如妾一样的人,也都会这样想。”

“这不但阻碍了各地的人才流通,也阻碍了钱货流通。”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是,朝廷各州之间使用钱币不同,致使陛下不得不积年累月下放铸币权给州郡诸侯,各诸侯王愿意被陛下节制还好说,若有人如当初的晋阳逆王般,为一己私欲大量铸币,致使并州钱价值大打折扣,导致两地汇兑比率大幅度失衡,那不论是商人经商定价,还是朝廷征收税赋,都会受到影响。”

“更不要说,朝廷各地通用钱币不同,导致不法之徒钻空子制造劣|币在市面流通,使得无数百姓被骗之事频发。长此以往,百姓不愿意消费,商人不能安心做生意。朝廷征收的税款越来越少,陛下国库里的存钱自然就会不断缩水。”

139丶心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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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最要命的, 江如簇虽没有说出来,皇帝却定能想到。

“孤知晓你的意思了。”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陛下也不必与这些诸侯国大动干戈, 毕竟兵马一动,便需大批粮草供应。”

“您只需在商人中大力推行统一钱币。陛下应是不知,如妾这般的商贾, 苦各地汇兑久矣。各诸侯国想发展经济,便需同样使用统一钱币。那些冥顽不化之地自然会逐渐贫瘠,到时,陛下便是要派兵征讨,亦能事半功倍。”

从内殿出来,江如簇望着四四方方的天, 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她站了好一会儿, 才提步要走。

却被身后少年拦住。

“芳澜君。”

江如簇立刻警觉,转身瞬间后退数步。

这样行为, 自然让正朝她而来的少年顿住脚步。

“高将军。”

江如簇朝少年一福, 本准备就此离开,又想起方才殿中之事,重新站定:“高将军方才在大殿上,所言何意?”

她虽担了个公主伴读之名, 但很显然, 无论是皇帝,还是她本人,都从未将这个名号当真过。

上次去十七公主那里,也不过寻借口脱身罢了。

未曾想, 少年却忽然提起, 险些打她个措手不及。

少年神色郁郁。

似是不愿和江如簇讨论这个, 却又不错眼珠子的盯着她看。

倒是令江如簇奇怪:“高将军?”

“听闻七郎上书,欲与你解除婚约;又听说彭大人近些日天天往你府上拜会,一坐便是一天。如今长安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董家虽倒台了,可你却马上就要有一个身份更为显赫的郎婿了。”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

她最近忙得头脚倒悬,还真未曾听说过外头传言。

但无论外头怎么传,概都和少年无关吧。

“彭大人喜欢喝妾府上的茶,近些日确实常来。”

“至于外头的传言,妾倒是未曾听说过。妾已像陛下陈情,求陛下暂时压下董大人所请,待忙完了长安诸事,妾当亲赴平阴,再与董大人详谈婚约之事。”

眼看着少年还要再说话。

江如簇却心慌不敢听。

抢先一步。

“高将军。”

“一直未来得及向高将军致歉,当日,妾因一时不愤,在您与和嘉郡主定亲宴上为惠文君出气。还将十公主牵扯进来。”

“妾后来想了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便派身边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晓,原来如今宫中众人所称的六公主并非排序第六,而该排在第十七。”

少年眉头紧皱,似是完全想不明白江如簇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好在江如簇并没有令他多等。

“将军乃陛下身边近臣,又颇得陛下信任,若是方便,还需得向陛下提个醒。”

“董公之祸,便是陛下未能正朝堂众臣之责,致使董公生出虚妄之心;朝堂尚且如此,更遑论内廷。既公主齿序就排在第十七位,那便不能使她跃过其他十数位兄姊,成为特立独行之人。”

“有劳将军了。”

江如簇生怕从少年口中听到一些不该听的。

话一说完,便立刻转身离开。

直至出了宫门,她内心也依旧惶惶。

她才刚踏入府门,平儿就即匆匆而来。

看她脸色,江如簇立刻皱了眉:“彭大人又来了?”

平儿苦着一张脸。

“无论奴说什么,彭大人都充耳不闻;他一会儿要茶水,一会儿要糕饼,往棋盘前一坐便是一天。女公子,您要不还是去看看吧,这都冷了多少天了,也没见彭大人知难而退。奴今日还听后院的婆子议论,说彭大人如今日日守在我们府上,是心悦女公子。”

“还说如今长安城中,人人议论此事呢。”

“女公子,这可不行呀,彭大人这样做分明就是在坏您的名声,您可不能再如此纵着他了。”

江如簇百思不得其解。

说起来,她与彭大美人大概是有些八字不合,生来便不对盘,一碰上就吵吵闹闹的。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根弦儿搭错了。

竟拿她开涮起来。

她慢腾腾回房,梳洗换衣,又翻出竹简看了两行,耽搁了好些时间,这才在平儿三催四请中,到廊亭去找彭大美人。

彭大美人一如以往的许多天那般,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自娱自乐的正起劲儿。

约莫是辨认出她的脚步声。

他手中动作虽停了,头却未擡起来,只专心致志研究棋局。

“季师叔真是好兴致,你如今日日都到我府上来走一走,从早呆到晚。究竟是意欲何为?”

“你知不知道,如今外头都是如何议论你我的?”

彭大美人擡头看了江如簇一眼,那目光高深莫测极了。

便是江如簇,一时也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外头人议论的是我,我岂能不知。”

“他们说我心悦于你,意欲求你为新妇;还说我要么是被你下了蛊,要么是被你的美貌所惑,这才不顾你曾是我师弟的新妇,时时刻刻缠着你。朝堂上不知有多少人说我失掉了士大夫该有的风骨,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昨日还有御史弹劾我不顾伦理,私德不修呢。”

江如簇听的嘴角直抽抽。

她方才还有些奇怪,依少年性情,他并非是个会注意市井流言之人,本不该对彭大美人与她的事如此清楚。

怎会公然质问于她。

这下,可算是寻到答案了。

真是没想到,此事竟已闹到了朝堂之上。

“那你今日为何还要到我府上来?”

江如簇简直无语。

她正要好好说教彭大美人一番,将他赶出府去。

结果,却听他大言不惭。

“因为他们没有说错,我本身就心悦于你。”

“朝堂上那些酸夫子,读书都读傻了。他们如今只知弹劾我失了士大夫该有的风骨,却忘了,便是圣人也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话。”

“你确实曾经是我师弟的未婚妻子,可他已向陛下上表,请求解除你二人之间的婚约;那你就和这长安城中的其他单身女娘一样,便是我在你身上多花费些心思和时间,千方百计,求你为我的女娘,也无可厚非。”

江如簇大跌眼镜。

诚然,及笄那日在平阴,她便已在少年和彭大美人的口角机锋中,隐隐察觉出了彭大美人待她心思不同于旁人。可她也从未想过,要这样直接了当的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破。

而且还被彭大美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恨的牙痒痒,不由阴阳怪气。

“季师叔消息可真是灵通,这便已经知晓兄长欲与我退亲之事了。”

“那你是否也知晓,我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与兄长的亲事,且我已求陛下恩准,暂时按下了兄长所请?”

拿脚趾头想,彭大美人都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毕竟他是皇帝信重之人。

常年在皇帝左右伴驾。

当初她与魏家小郎君那莫须有的亲事,皇帝都未曾隐瞒过他,更何况是如今。

她故意这么问,本是想堵上彭大美人一堵。

却没想到,彭大美人脸不红心不跳,竟直接摊了牌。

“陛下之前确有提起。”

他终于没有了对弈的心思,将手中棋子尽数收回。

直勾勾望向江如簇。

“可那又怎样呢?”

“如你这般聪慧的小女娘,你与我师弟相处日久,我不信你看不出,他是个只要认准了一件事,就绝不会回头的性子。既他已经决定了要与你退亲,那你便是再如何想挽回,也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我也猜出了,你应是想去平阴找他,再与他相谈一番,令他改变心意。”

“可我却要劝你,莫要如此做。给彼此都留些馀地,他当日已将话说到那个份上了,你难道还不愿清醒吗?”

江如簇惊讶。

所以,那天在大街上,拦住她,叫她名字的,是彭大美人?

但想想也不奇怪,董七郎和彭大美人感情一向好,有事没事就凑到一起说说笑笑的;也许当日正是彭大美人相送董七郎之时,又顺手帮了他一把,也未可知。

江如簇心中不悦,脸色也不好。

她不想承认被彭大美人说中了心思,本欲转身就走。

却又被他一句话拦住。

彭大美人言词犀利。

再张嘴,几乎把江如簇气的仰倒。

“江如簇,你又何必做出一副情深至此的模样,七郎单纯直率,从没有怀疑过你;可我却知晓,你心中从未喜爱过他,你不过是看在师姊面子上,假做出小意温柔的样子哄他骗他。你无非是贪恋他赋予你的信任和宠爱,才不愿就此放弃他。”

“你心中有喜爱之人,但你万不能和那人在一起。你不过是想要陪伴与信任,这些我都能给你。”

江如簇怒从心起。

她眼神凶恶盯着彭大美人,恨不得抓一把棋子直接砸在他脸上。

“你既知晓我心中有喜爱之人,还来搞这些花头,你究竟想怎样?”

“我和兄长没可能,和你更没可能。”

“我是看在女师面子上,才一直全力襄助兄长;可你要是以为你此刻能安稳的坐在我府中,喝我的茶,下我的棋,是与女师无关,那你便太看得起自己了。”

江如簇恨不得提个扫把将彭大美人赶出去。

直接叫了江守送客。

听彭大美人说明日会再来看她,她立刻跳脚,对门口看守三令五申,要他们无论如何不准再放彭大美人进门,又吩咐江信盯着,这才气闷不已回了院。

却没想到,才短短半盏茶功夫,她和彭大美人争吵之事,便传遍了满府。

就连平儿也是。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笑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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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丶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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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什么?”

江如簇实在摆不出好脸色, 凶神恶煞:“既你都知道了,那你就记清楚了,以后不准再让他入我们府。”

平儿啊一声轻呼, 满脸为难。

这这这那那那半晌,才憋出半句话:“奴也拦不住呀。”

见江如簇脸色更加不好,平儿立刻嘿嘿傻笑。

“彭大人如今官威颇盛, 别说府中其他人,便是奴见到他,都心慌的紧。”

“再说,奴觉得彭大人这样时不时气气女公子,也没什么不好的。省的女公子日日闷着,什么苦水都只能往肚中吞;您就应该趁着彭大人惹您的功夫, 狠狠骂他一场, 也出出心中恶气。”

江如簇心中哀叹。

也不知平儿这究竟是何思想。

这样话若是被皇帝知晓了,他老人家定是要狠狠骂她一顿, 说她轻怠朝廷命官的。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本是想不理平儿, 可心里记挂着事,又只得返身回去,对着她一通吩咐。

“女公子要这么多盐干什么?”

“您不是又要折腾些新奇玩意出来,给孙先生赚钱吧?”

她倒是想。

可这样紧要的时候, 她也不能和皇帝老儿争利呀。

“朝廷缺钱, 陛下下旨,要我想尽办法,替他赚钱。”

“可钱哪那么好赚呀。”

既要赚钱,又要不着痕迹, 不起争端, 可不就是得想出些新奇的点子, 巧妙的从商人手中分一块蛋糕出来。

“你再把孙永盛给我找来。”

也不知孙永盛是从哪里来的,满身风尘样子。

脸上还透着急色。

一见江如簇,立刻朝她拜下。

“女公子,平阴传来消息,黄河治水事有不妥。说是东野公和董大人在破山时候,受了伤。”

江如簇心突突直跳。

一时只觉耳边雷声轰隆隆作响,炸的她脑中一片空白。

还是回到院中的平儿替她问了话。

“怎么伤的,重不重?”

“听消息,东野公和董大人是被山上滚石击中。董大人被东野公相救,伤得倒是不重;但东野公的胳膊正巧被滚石砸中,说是骨头断了。”

只是伤了胳膊,他二人都无性命之忧。

江如簇拍着胸口,连道了好几声还好。

又问孙永盛,消息是否已经传回长安。

“还没有。”

“属下是得了女公子的吩咐,一直派人盯着平阴,这才拿到的消息。来传消息的人还说,董大人似是已和东野公商定,并不准备将此事上报给陛下。”

也对。

此次意外听起来似是凶险,但好在他二人都未受重伤。

若是连这等样小事都要报到皇帝御案上。

那只会消磨皇帝对他二人的信重。

不过,江如簇也在平阴呆过,还算了解那里医士的水平;东野公若是执意将此事压下,怕是得不了好医治。

“当初,我背上受伤,你在平阴城里不知给我找了多少郎中,也没能让我伤口长好,我们用的还都是好药;只怕,东野公没有这样好条件。”

江如簇想了又想,还是叹息了一声。

“黄河治水事关朝廷大计,东野公又是战场上的一员悍将,若是得不了好医治,落下残疾,岂非得不偿失?”

江如簇虽然没有把话说透,可孙永盛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女公子放心,属下现在就去将军府拜府。军中医士多医术精湛,高将军又与东野公是旧识,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孙永盛匆匆而去,半个时辰后再回来,整个人都定了下来。

然后才问起正事。

“前些日,我们在酒楼举办的拍卖会非常成功,获益颇丰;又抓了平昌王府的五公子,这不畏权贵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你说,若我们常此以往将拍卖会延续下去,是不是可以赚更多钱?”

一提起赚钱事,孙永盛眼睛都亮了。

当日酒楼拍卖会,他就是全程参与的,自然知晓这桩买卖利润有多大。

他早已心痒难耐,想着要分一杯羹了。

只是……

他很快苦了脸。

“女公子可别说笑了,属下又不是外头那些不知轻重的。女公子说的这买卖赚钱是赚钱,但只怕,最后的获益却落不到我们手里。难不成女公子还要和陛下谈条件吗?”

这话怎么说来着。

她也不能白白给皇帝打工呀。

她不求十之四五,取利一二总不过分吧?

她如此费心劳力地为朝廷,为陛下。不过是取一点辛苦费罢了,难道陛下还能怪罪她不成?

“分利的事情,自然有我去向陛下请奏,你只管做便是了。”

不出意料,江如簇上表之后,立刻被皇帝召进宫去狠狠骂了一顿。

又是说她贪财不知轻重;又是说她仗着他的信任大言不惭。

江如簇满脸乖巧的跪在下首,只等到皇帝骂的口都干了。

才语不惊人死不休:“陛下英勇神武,想来应是不会像外头那等子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黑心掌柜一样苛待手底下人;妾得陛下看重,拿了个人人眼馋的美差,还能仗着陛下的威势在外头狐假虎威一番,妾自然是知足的。”

“可陛下是不知道,妾想出个赚钱的法子容易,但要让这些天马行空的方法落到实处,能够真真正正为陛下分忧,替朝廷赚得银两,那就不是妾一个人能办到的了。”

“妾没动一下嘴皮子,手底下就得有无数人没日没夜的忙碌。”

“陛下总得给妾留点钱出来,也好让妾打点打点下头人,让他们更加尽心竭力为陛下和朝廷办事。”

皇帝贵为天下君主,又怎会不知食君之俸,忠君之事道理。

只是因朝廷太过缺钱,他一时未曾想到罢了。

他老人家甩甩衣袖,就分了江如簇两成利,可把江如簇给乐坏了。

朝廷着急用钱,拍卖会能带来的利润又非比寻常;进宫时,江如簇还在盘算,只要能从皇帝手中夺出一成利来,她便心满意足了。没成想,皇帝竟如此大方。

她喜滋滋的谢恩。

正要跪安告退,却忽然被皇帝冷声禁住。

皇帝龙目微眯,浑身泼天的威势瞬间朝江如簇压下来,高深莫测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这小女娘好生大胆,居然敢将孤和外头那些店铺掌柜做比较?”

“看来近些日孤是太宽纵你了,才叫你如此这般的没有规矩。”

江如簇嘴角不由一抽。

心中暗骂自己大意。

这段时间,皇帝确实不再如以往般,时时对她怀揣杀意;又愿意让她借势。这才让她一时放松了警惕。

“陛下恕罪,妾一时不查,说错了话。还请陛下开恩,莫要与妾这个小女娘计较,妾以后定当谨言慎行,再不犯口舌忌讳。”

江如簇恭敬朝皇帝拜倒。

谁知,皇帝却哈哈大笑起来。

摆明了就是拿方才那一副架势吓唬她。

“子霆刚从并州回来时,总是出神傻笑。有一次孤拉着他问的急了,他推脱不过,便与孤说,你看似狡脍,又胆大妄为;实则却是个非常有趣的妙人。他还说你胆子其实就针尖儿一样大,旁人随便拿言语吓唬吓唬你,就能让你一蹦三尺高。”

“从前,孤不相信他这番说辞,只当他是在心中美化了你,这才看你样样都好。”

“但这些日子你的所作所为,倒是令孤对你改观了不少。芳澜君,你这样很好。”

江如簇没觉得。

实则,她是个喜欢凡事留一线的性子。

只是她如今打交道的不是旁人,而是天下之主。

在绝对的实力与权势面前,耍什么小心思,都不过徒劳耳。

她从前总觉得,高翧睿做什么都明火执仗,单刀直入,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懂得圆滑应对;可如今她开始与皇帝接触,才逐渐领悟,或许只有这样,将所有事情都摆在明面上,把能干什么,想要什么都说清楚了,才能不被帝王所疑。

她朝皇帝揖首:“谢陛下夸赞,妾愧不敢当。”

江如簇坐在安静车厢里,不由自主发起了楞。

她脑海中一时千头万绪,一时又空荡一片;可渐渐的,她所有纷乱的情绪,都被当日元宵花灯会上,高翧睿那微弯的嘴角替代。

她有时难免会想,或许她当日在并州遭受的苦,并不算真的苦。

而那时在并州的高翧睿,也是真的自在。

她一直思想抛锚。

直到车子拐进官亭街,江如簇才终于收拢思绪;结果转眼却见,方才一直趴在车窗往外望的平儿,突然动作十分夸张的甩下车帘;不止正襟危坐,还浑身紧绷。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不由好奇:“怎么了,瞧你这紧张的样子,莫非是大白天撞鬼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撩帘往外看。

却在下一个瞬间,连带着心脏,和所有脏器都颤了颤。

方才还存于她脑海中的高翧睿,此刻正从她车帘外经过。

他身骑在高头大马上,后头随着英武两兄弟;再往后,正是舞阳王府的车马。

平儿心虚讪笑两声。

“奴昨日去找武大人时,便听他说起,皇后近些日常召和嘉郡主入宫叙话;还下令,要高将军相送。没想到,今日便撞上了。”

这消息,江如簇倒也听人说过。

而且,她听到的比平儿还要更多些。

如今外头的小女娘,个个都艳羡和嘉郡主得了个好郎婿。

说权势滔天如高翧睿那般的天潢贵胄,能时时刻刻伴在和嘉郡主左右,定是对她动了心。又感慨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就是一对欢喜冤家;说高翧睿当日不顾一切,拼着刺伤舞阳王也不愿答应陛下赐婚,如今却待和嘉郡主极好,想来定是被和嘉郡主的贤德打动,愿意全心全意对待她了。

“长安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大家又都住在官亭街,自然擡头不见低头见。”

“你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141丶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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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替江如簇盖好身上毯子, 止不住声嘀咕了一句:“奴就是怕女公子伤心。”

车軲辘压在青石板上咔咔作响,江如簇抵不住平儿有一眼没一眼的打量,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概是看她不高兴, 平儿嗯啊数声,总算找了个合格话题。

“女公子,再过几日就是团圆节了, 不若奴陪着您一同到观里烧烧香,再在那里住些日子。”

“到那时候,你守孝也守完了,也能各处去散心了。”

“这偌大长安城,我们还没有好好逛逛呢。”

听平儿絮叨的越发不成样子,江如簇终于忍无可忍, 猛地坐直身子。

拉着她讲了好一通道理。

“听闻陛下已经将淮阳王世子处置的差不多了, 也许过不了几日,淮阳王府就得生出大乱子。这时候逛长安, 还去庙里烧香, 你怕不是嫌你家女公子命太长吧?”

“难道你就不怕晋阳逆王刺杀事再度上演?”

平儿本就是没话找话。

得知此中内情,立刻不忿起来。

一时说皇帝只是嘴上对江如簇好,在这样紧要关头,也不知道派些人跟在身边, 时刻保护她安全;一时又感慨, 既然是这样,还是好好呆在城中,天子脚下,总归是比外头要安全的。

“陛下若是对淮阳王出手, 淮阳王定当受死。”

“他和晋阳逆王不同, 女公子或许不用太过担心。”

担心不担心的, 不好说。

她不过拿此事转移话题,免得叫平儿一直惦记着她心情,费尽心思宽解她心怀。

江如簇一回府,便听门房回报,说彭大美人在府中等候。

只不曾想,彭大美人往日都扎在廊亭里自娱自乐,今日却偏偏坐在她院子里。

“我都说了,我府上不欢迎你。”

“今日早朝,廷尉府奏请,细数老师五宗重罪,意欲夷董家三族。”

江如簇心中一顿。

没想到,竟被惠文君给说准了,当真定下了夷三族的罪。

“满朝文武,无一人替老师求情。”

“陛下见状大笑三声,说老师是年迈昏愦,说他力有不殆是真,公然造反是假;又说廷尉府呈上的数桩罪过,都是言过其实;说老师有约束亲眷不力之嫌,但绝不会做出灭法立宗之事,只叫廷尉府再好好查董府一干仆从奴婢,便令老师回了府,只命他无召不得出府。”

“算是落了个圈禁结局。”

听闻董公下狱当日,身边信重的数位心腹便一起被抓了。

董府中剩下的那帮子奴才,早已各自离散,奔生计去了。

皇帝此举,分明就是要压着董公的案子,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董公曾经也算是陛下身边最为信重之人,没想到,如今竟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现下的朝堂上,不知有多少臣子都是受董公恩惠身处高位的,竟也都像个墙头草一样,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董公求情的。”

“陛下概是笑董公可怜可悲,愚蠢又自以为是吧。”

董公当日表书中言论,虽是对上不敬。

可前有彭大美人求情,后又有江如簇一番作法,并未让那等样言论酿出大祸;再加上,董家还有个正在治水,且成绩还算不错的董七郎。皇帝便是看在董七郎的面子上,也不可能让董家被夷了三族。

廷尉府竟然敢将这样的奏疏往上递。

看来,没了方大人统领,那群酒囊饭袋,当真是再也藏不住了。

“等着吧,往日被董公提拔上来的那些人,以后怕是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江如簇慢腾腾叹了一声,便准备进屋。

却被彭大美人高深莫测打断。

“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今日早朝,陛下以庸碌怠职之责,卸去了顾大人廷尉史一职,将其贬到了充州任一方郡太守。”

江如簇半点不觉得惊讶。

她也算是和那位顾大人打了几日交道,又怎会看不出他本身就是个庸碌无能之辈。

当日在御前辩驳刘家之事时,看董公紧张的那样子,想来这位顾大人便是走了董公的路子,才会坐上廷尉史一职。

如今,董公下狱,他竟给他搜罗了五宗重罪,还定下要夷三族。

简直比卸磨杀驴还要狠。

也难怪,皇帝会在早朝上大笑三声,最后只不轻不重的软禁了董公。

“陛下气董公结党营私,有负皇恩,想来本是要取了董公性命的;廷尉府那位顾大人,若是念及往日董公提携之恩,在定罪之时松松手,哪怕是秉公定案,陛下也都会准了他的奏请,直接将董公拉到菜市口去砍头。”

“可偏偏,那顾大人竟给董公定了个重判,还在早朝上当着百官面公然奏对。如此落井下石,也难怪陛下会对董公起了怜悯之心。”

江如簇笑盈盈看彭大美人。

不阴不阳地向他道了声恭喜。

“季师叔得偿所愿,陛下果真饶了董公一条性命,连带着整个董家都免去了一场大劫。恭喜。”

“何喜之有?”

彭大美人面若沈水,目光定定望着江如簇,似是非常不爽。

“你当日评判高子霆请奏陛下降罚于方大人时,是何等的言辞犀利;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也本末倒置起来?”

“老师犯了错,便应该好好受罚。待到来日,董氏一族的其他儿郎入仕,陛下也许还会念及老师这些年为朝廷立下的功劳,许这些年轻儿郎们一个好前程;如今这么一闹,莫说是董家其他人,便是七郎,怕也得受牵连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江如簇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季师叔既想的这样明白,当日又为何要求陛下饶过董公?”

彭大美人嘴巴一张,似是要向江如簇解释什么。

却最终没能说出半个字。

江如簇似笑非笑,一双美目盱衡,直盯的彭大美人脸上发烧。

“看来季师叔当日替董公求情,也并非是想让董公活命,而是盘算着要怎么让董公死。”

“你当日在陛下面前替董公求情,不过是为自己名声着想。你那一番做派,又与顾大人有何异,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那日我病重,季师叔曾坐在我面前感慨,说我是为了惠文君费心劳神,差点儿将命搭进去。其实你说的不对,我不只是为了惠文君,也是为了兄长。兄长黄河治水,于国于君于民,都是要彪炳史册的功绩,只要他能将治水事办好,日后仕途擢升自然一帆风顺。”

“哪里需要季师叔操心?”

概是没想到江如簇会突然翻脸,彭大美人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旋即又恢覆正常。

他眼底闪出别样的光彩。

定定盯着江如簇。

“你这小女娘,果然不可小觑。”

“我自认,并未在你面前露出过破绽,你却自始至终不愿意给我好脸色,原来你是早就已经堪破了我的伪装。”

江如簇哼笑一声。

再也不愿与彭大美人多说一句,提步便要进屋。

结果,身后却再次传来彭大美人声音。

“江如簇,今日早朝,我已递了奏疏,请求陛下将你赐做我的新妇。我要娶你。”

江如簇不可置信停下脚步。

她倏然转身,满目凶恶盯着彭大美人。

气的牙痒痒。

“你疯了吗,我早已与你说过了,我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与兄长的婚约?”

“你为何要这般做,你眼中还有没有纲常伦理?”

“兄长待你一向亲厚,董公更是将你视作亲子;你借着董家的势,踩着董公的肩膀,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可你心里半点儿也没有念董家待你的恩情,如今竟还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你真的是疯了。”

“我绝不会嫁给你,就算陛下赐婚,我也绝不可能做你的新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快快去御史台将你那破奏书找回来,省得碍陛下的眼。”

被江如簇如此阴阳怪气的嘲讽,彭大美人非但不恼,反而笑起来。

他好整以暇望着江如簇。

眸中闪过千般波涛。

那目光中似是藏着数也数不尽的倾慕,又带着几不可见的钻研,还有两三分看热闹的兴味。

“江如簇,你怕了。”

是,江如簇怕了。

第一次见彭信青,江如簇虽被他的美貌所摄,可也见识了他面对高翧睿和董七郎时,截然不同的态度。那时她便知晓彭信青并非是个简单角色。

后来,她又从董七郎口中得知,那年并州大雨,上表给陛下,要朝廷将所有商贾运粮运药的船全部扣在渭水之人,就是彭大美人。她便更坚信了自己对彭大美人的判断。这些年她虽看在董七郎的面子上,一直和彭大美人维持着表面和气。

可实际上,她心中是忌惮他的。

所以,她才始终不愿给彭大美人半点好脸色。

可她还是没有防止得了他发疯。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的?”

“我们彭家没有董家那么多规矩,如今我在朝堂身处要职,我家中父母兄妹都需依仗我的权势,看我的脸色行事。你若是嫁给我,便是彭家名副其实的当家主母,到时我家中所有人都将归你节制约束。你想要的属于家庭的温暖,和伴侣的信任,我都可以给你。”

“哪怕是你想如市井那些普通女娘一样,要追寻虚无缥缈的爱,我也愿意赋给你。”

“你为何却不愿嫁给我?”

彭大美人急切往前行两步。

他朝江如簇靠近:“江如簇,你别再把心思用在那些不值当的人身上了,你来操心我,可好?”

“我不像七郎那样颟顸无能,需得你手把手的教;也不像高子霆那样,需要背负陛下热烈的关怀。你若愿跟我在一处,我定全心全意待你,叫你事事顺心。这样不好吗?”

142丶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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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的?”

江如簇冷眼静盯彭大美人, 又蓦然笑开:“你这个人,看似一副谦谦君子样,内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又有谁人能知晓。”

“你能尽受陛下信重这么多年,还能哄的董公全心全意为你,如你这般危险的人物, 我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嫁与你,和你在一处?”

“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彭大美人似是早已料到江如簇会这样说。

半点不着急。

“最终,你究竟会不会嫁我,你我说了都已不算。”

“如簇,陛下皇后深知, 你与高子霆两情相悦, 他们用尽手段,才将你们分开, 如今又怎会容许你独自一人, 婚约不定。”

“你若再找不到合适宜的郎婿,高子霆与和嘉郡主的婚事也必将有变。”

“你觉得,陛下会不准我的奏请吗?”

江如簇哑然。

她自认,她也算是个聪明人。

也能摸透皇帝心思。

更何况, 皇帝曾明示过她, 不许她心存妄想。

可她已经做出让步了。

她已再三请求皇帝,只要他驳回董七郎奏请,那她与董七郎的婚约就依然有效。

难道这样,还不能让帝后安心吗?

“我不懂。”

“这究竟是为什么?”

江如簇本是想装糊涂的, 可如今的一切都已证明, 哪怕她感念皇恩, 一退再退也无用。

若是不将此中之事搞清楚,她永远都要受帝后忌惮。

“你是陛下宠臣,曾常随在他身边,便是连当年我无意中提起的,和魏家小郎君的婚事,你都知晓。那你必然也知晓,陛下究竟为何要这样待我,他为何要对我如此苛刻。”

“你一定知道原因的,你告诉我。”

或许是太过激动,江如簇脑中一阵阵发怔。

她站在九月炙热的阳光下,依旧冷的颤抖。

庞大的寒意,自她的心底,从她身上的每一寸骨头缝中透出来,席卷她全身。

让她面色发白,指尖颤抖。

“我母亲究竟为何而死,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为什么陛下非得要这样对我?”

“还有你,你心中何曾看得起我,如今却要情真意切的求娶我。你究竟为何这样做?”

彭大美人神情覆杂。

似是有无数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似是被江如簇惨白脸色吓到,急切上前,却逼得江如簇一连后退数步。

江如簇等了许久。

始终没有等到彭大美人的回答。

一时间,她心中悲怆难忍。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彭大美人确实是董公的学生,可他近身伴驾多年,又何尝不是皇帝的心腹。彭大美人从来都是对她时好时坏,时冷时热,现在却要摆出一副非她不可的痴情嘴脸,来求娶她。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让彭信青这样极善钻营,极其爱惜羽毛,满腹野心的人言听计从。

“是陛下命你求娶我的,是吗?”

她倏然大笑。

心却像是被人砍了一刀,血流成河。

皇帝,不愧是皇帝。

果然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一边说尽好听话,让她看到光明未来;一边毫不留情的防备和算计,掐断她所有生路。

真是,好手段。

“如簇,你……”

终于,彭信青紧张了。

他又上前两步,想靠近江如簇,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误会了,我求娶你,并非全因为陛下命令,其实我是……”

“你滚!”

江如簇厉声打断彭信青。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自然令身边伺候的一众仆从心惊胆战。

平儿和守信二人立刻上前来,拿出极其强硬态度,将彭信青请出府去。

江如簇方一入屋,平儿便疾步匆匆而来。

但江如簇并没有给她开口宽慰她的机会,直接下达命令:“找两个机灵的,盯紧彭信青。今日之内,他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全部都要报到我面前来。”

平儿一边连声答应,一边抱来厚实柔软的棉毯子裹在江如簇战栗不止的身体上。

她匆匆而去,片刻便回转而来。

安静的室内如平湖一样,所有人都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江如簇靠在躺椅上,一时睡意昏昏,又一时清醒无匹。

一个女人,一个能嫁入商户的女人。

究竟会犯下什么样泼天的大错,才能被君姑直接药死,连带身边所有仆从奴婢都要陪她一起死;究竟是什么样的过错,能让丈夫和君姑如此深恶痛绝;甚至让审理查察此案的主官,连带皇帝皇后,都讳莫如深?

能嫁入商户,且被君姑无声无息药死,说明她并没有多好的家世。

能令家人深恶痛绝,令外人讳莫如深,且祸及后代的,一个女人犯下的过错!

江如簇倏然睁眼。

为了不叫她背上罪人之后的恶名,皇帝不惜动用羽林暗卫,亲自灭杀江老夫人和江安。这说明,皇帝想用她。

但凡是她所出之计谋,不论是报到高翧睿那里,还是报到皇帝那里,最后都会被行践;她相信,即便她只将计谋告知给高翧睿知道,以高翧睿和皇帝感情,和高翧睿对朝廷的忠心,他也必然会将所有内情上报到皇帝御案上。

从最开始一直到现在,但凡是她所出之计谋,都从未被皇帝驳回过。

这说明,皇帝是认可她业务能力的。

只有在与高翧睿感情|事上,皇帝似乎始终防备着她。

且高翧睿对她用情越深,皇帝就越是防备警戒她,甚至一再明示暗示,不惜出言威胁她。

可实际上,高翧睿作为长安城中最最受人瞩目,权势最盛的天潢贵胄,喜欢一个女人,想要拥有一个女人,何其简单。

哪怕她出身低微,只是商户之女,皇帝不允许高翧睿给她名分;也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高翧睿一顶小轿,将她擡进府里,只做个侍妾,甚至是贴身伺候的,也就罢了。可皇帝却无视高翧睿一再相求,即便是冒着伤害他们之间君臣之义,养育之恩的风险,也半点不松口。

又能为何?

在朝廷诸事上,皇帝重用她,认可她。

只有在感情上,他一直忌惮她,心怀恶意揣测她,拿言语威胁她,不信任她。

江如簇脑海中突然想起彭信青当日说的一句话。

他说,他讨厌这世上所有忠贞之人,所以他本应讨厌她。

忠贞?!

既是臣属对主公的忠诚与贞操;也是女娘对郎婿的忠诚与贞操。

有一个答案,在江如簇心中不断盘桓;几乎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敢信。

“女公子,孙公来了。”

孙永盛得了她的吩咐,一直在忙拍卖会场馆建造之事,已好几天不见人影了。

没想到,今天却出现了。

“叫他进来吧。”

孙永盛脸上还带着震惊,似乎得到了非常不得了的消息,他站在江如簇面前,嘴巴张张合合许久,始终未发一言。

江如簇瞬间福至心灵。

“是找到藏在闻人先生背后的商人了吗?”

“是。”

即便已被江如簇猜出来了。

孙永盛依旧犹豫不定。

他一向是个豪爽之人,跟在江如簇身边数年,鲜少露出这样神情;但每次一露出这种表情,就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江如簇更加急切了:“你可将那商人捉了,问过话了吗?”

“他究竟是何身份,替谁办事?”

孙永盛面色惶惶,突然跪倒在江如簇眼前。

“女公子,我虽找出了那人,可他身份特殊,我动不了他。”

“我也派了身边数位好手,在那人常去的数间酒楼茶馆打听过了,那人是长安城最大的皇商身边心腹之人。那位皇商做的一直都是内廷生意,专司给内廷工坊提供绣线,给宫中的一众贵人供应胭脂水粉,瓷器摆件。属下……”

“属下还打听到一件秘闻。”

“说是那皇商能有今日身份,是因当年曾借资数百万钱给陛下起事,助陛下登基有功,这才颇得陛下信重,得到陛下扶持,坐稳了天下第一皇商的位子。”

江如簇皱眉。

“你意思是说,闻人旭是替陛下办事的?”

孙永盛头摇的像波浪鼓:“属下不敢确定,但当日属下严审闻人先生,用尽手段也只问出了他是一心想要侍奉天下之主,要成为国之谋士的。却未曾问出,他与宫里有任何联系。”

江如簇也觉得不大可能。

从这个时代的情志来看,商人是公认的下九流职业。

即便当日皇帝起事需要钱,也绝不可能亲口像一个商人借资。

皇帝与那商人间,必然还有一个联络的中人才对。

“你也不用吓的这样厉害。”

“闻人先生未必就是替陛下办事的,否则,他在长安的生活定不会这般平静。”

“起来吧。”

概是见江如簇如此能稳得住,孙永盛这才爬起来。

江如簇却在想别的事。

“孙公,你可愿再到长远军去。当初你回到我身边,高将军还十分不舍,请东野公传话数次,问你安好。看样子,他心中是非常想让你回营的。”

江如簇话音未落,孙永盛立刻再次拜倒。

他郑重望着江如簇。

先说他既回到了江如簇身边,就没有再想过要重新回长远军营;之后,又警觉问江如簇,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还是身上有什么不好。

他这一问不要紧,却把平儿吓了个半死。

平儿连忙扑上来,一副心惊胆战模样:“女公子,您不会真是身子不舒坦吧,奴现在就去寻医士。”

自上次昏迷再醒来,江如簇就总止不住身上一阵阵发寒。

即便是夏日艳阳高照时,她也离不了棉毯子,需得时时捂着才能忍住不打冷颤,可把平儿操心坏了。

143丶问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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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 便是有事不得不出门去见武勇,也要先将她妥善安置好了。

“女公子,这几日每逢夜半, 您就冷汗不止。”

“不若找个医士进府,再给您瞧一瞧吧。”

江如簇淡笑。

有什么好瞧的,她不过是怕冷了些, 为这点事请大夫,还不够麻烦的。

“我好好歇几日便是了。”

江如簇想了想,握住平儿的手。

话却是对孙永盛说的。

“孙公。”

“我想托你回一趟并州。”

皇帝早已下旨封了江家和朝堂众人的口,命他们不许谈论江如簇母亲的事。方大人的人又亲自往并州走了一趟,如今那些知晓内情的人,还不知在不在世呢。她还是不露面的好, 请孙永盛先去查吧。

他在并州一向吃的开, 若是行事,定能事半功倍。

“平儿定儿, 还有江守江信, 你们都随孙公一起回去。”

“眼看就是团圆节了,你们正好回去与家人相聚,拜一拜月娘,家祠里上一炷香。”

江如簇话音未落, 平儿已经急了。

她急慌慌呛声, 直道若是他们这些一直随在江如簇身边的人都走了,她身边岂不是没人照顾了。

又满脸警觉的问江如簇究竟意欲如何。

看她如此行事,倒像是要故意将他们支开一样。

江如簇却笑。

“我身边又不是只有你们四人,外头还有那么多小丫鬟, 你已教了她们许久了, 她们自然也能照看我。”

“再说了, 并州离长安又不远,你们回去和家人拜了月娘再回转,最多不过十日功夫。我若是刻意要支开你们,难道不会找个理由将你们支出去一年半载?”

然后,才按着嗓子说口渴,叫平儿去泡新茶来。

只留下孙永盛在眼前。

孙永盛满脸正色望江如簇。

他似是看出她心中有事,又似是担忧她身体,始终眉头紧锁。

“女公子,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差人打听,昨日刚刚传来的消息,说冀州境内有一位世外名医,能用一副银针令人起死回生。”

“我已让人去请他入长安了。”

“我们不缺钱,也不缺药,女公子只管安心养着,外头那些繁杂事自有我和身边人收拾。您只管放宽心,切莫多思多想。”

江如簇好笑。

她不过简单几句话,没想,竟将孙永盛和平儿吓成这样。

“是你们多思多想才对吧。”

“你们一个个,操的都是什么心。我让你回并州,当真有正事办。其实,我早就想查我母亲的事,以前一直担心惶恐;但现在不同了,陛下对我多信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自然要好好查一查。”

“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孙永盛久在并州,自然也对江家诸事有所耳闻。

可她似是依旧不安心,又紧盯着江如簇半晌,见她神色始终闲适,一派轻松样子,这才保证一定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江如簇靠在软塌中等了一日。

直到入夜,江守才匆匆进门。

“女公子,奴派了两个生面孔出去,跟着彭大人一整天。”

“彭大人被我们请出去后,回府换了一身衣衫便入了宫,直至日落时分才出宫门。之后,他又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在酒楼包厢中见了个人,看穿着打扮,似是哪个富户人家得脸的下人。奴请人画出了那人的画像。”

江守一边说话,一边将藏在袖中的布绢取出来。

画卷展开,立刻露出了个十分面善之人。

这图上的人,江如簇白天才见过,是孙永盛命人绘出来的;这两幅图上的人,虽一个是正脸,一个侧着身,可耳朵边露出的痦子却一模一样。显然就是同一个。

“好,把东西放下,你去休息吧。”

不论孙永盛如何,反正平儿是一边念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一遍遍的叮嘱小丫头要如何伺候江如簇衣食起居。累的江如簇耳朵险些生出茧来,才终于将他们一行人送出府。

江如簇在家中躺了两天,又吩咐人将书房的一应杂物都收拾焚烧了。

与第三日清晨,入宫朝拜。

她在大殿外等了许久,直至太阳初升,才终于被宣入殿。

甫一见到她,皇帝眼底先闪过不愉之色,后才带起一脸关怀。

先说她脸色不好,问她可否是身子不舒服,待下朝后叫宫中医官入府去给她诊脉;后又乐盈盈赞她有礼有节,说她定是已经知晓自己准了彭信青奏请,前来谢恩的。

江如簇望着满殿神色各异的王公大臣。

倏然一笑,朝皇帝拜下。

“回禀陛下,妾此来并非谢恩,而是求陛下收回成命。”

“妾从未打算与董大人退亲,便是董大人向陛下上表,妾也绝不领受。当初,陛下为董大人和妾赐婚时,就不曾问过妾意见,如今要替彭大人与妾赐婚,又不问妾意见。妾虽出身卑贱,却到底是人,而非物件。不能陛下要将妾嫁于何人,妾就必须要成为那人的新妇。”

江如簇的话如同平地一声雷。

炸的整个大殿沸反盈天。

不止上首皇帝变了脸色,便是众位王公大臣,也同样面面相觑。

一直伺候在皇帝身侧的朱内官,惊惧看了看皇帝脸色,又朝彭大美人方向看了一眼,做出满脸不赞同表情。

“芳澜君脸色不大好,莫不是病糊涂了。”

“这是大殿早朝的正场面,您怎能在这等样场合公然问君,还不快退下。”

他一边说话,一边就要召大殿中护卫的羽林将江如簇带出去。

可江如簇却目光盈盈望向朱内官。

“朱内官莫急,也不必令羽林军卫驱赶妾,待妾话说完了,自然会走。”

江如簇虽跪倒在地。

可眼角馀光中,还是扬起一片衣角翻飞。

耳边同时响起彭大美人声音:“如簇,你便是对我们婚事不满,可等下朝之后,再行商议。现下正是早朝,陛下与一众大人还另有要事商议,你切莫胡闹。”

江如簇不语,只似笑非笑望向彭大美人。

她不再等皇帝开口,直接站起身。

目光幽幽在彭大美人脸上扫了一圈,分风劈流:“妾如何行事,还不需彭大人指点!”

她静静站在殿中,能感受到皇帝颇具威势的目光朝她倾轧而下。

她丝毫不惧。

反而坚定迎上去。

“当年在并州,高将军与妾说,陛下英明神武,将是世所罕见的千古名君。”

“妾一直信到现在。”

“以往几年,不论陛下如何苛待妾,妾都在心中说服自己。陛下剑锋所指,便是群臣心之所向。只要妾能一心为陛下,为朝廷效忠,总能破除陛下心中对妾的偏见。”

“可如今,妾才知晓,高将军骗了妾,而妾高看了陛下。妾知晓陛下想要一统四海,文治武功的雄心;也知晓满朝重臣,文者一味以口论政,武者只知横刀立马,他们中未必有几人能真正明白陛下壮志抱负,也未必有几人能懂陛下眼中看到的风景。所以,不论陛下如何利用妾,打压妾,贬低妾,妾都甘愿领受。可事实却一次又一次告诉妾,妾错了。”

“妾穷尽所有能力,努力让自己成为陛下手中利剑;可陛下,却不堪成为妾的主公!”

江如簇掷地有声的话语在静若寒蝉的大殿上打着旋,终于落地。

殿中所有王公大臣,皆惊恐跪倒在地。

皇帝目光森然,冰冷谛视江如簇,眼中杀意,似要将她千刀万剐了,才能解恨。

而他身边的朱内官,已满脸震惊又不可置信的高声呵斥:“芳澜君,你放肆!”

“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早朝公然诘问陛下。你可有半点将陛下君威放在眼里,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辱及龙颜,你可知你会有何等样下场!”

不等他话音落下,江如簇已笑了。

“是诛九族丶灭五族,还是夷三族;亦或是白绫毒酒匕首?”

“陛下大可以现在就下旨杀了妾,难道妾会因此就畏惧不敢言吗?”

“无论陛下要怎样处置妾,妾都要说。陛下是否贵为天下之主,在妾这里,都不算什么。满天之下,只有妾愿意尊为主公之人,才是妾的主公。妾这条命,也只献给自己的主公。”

为了今日朝见,江如簇不得不舍弃掉不离身的棉毯。

现下,在这寒若冰窟的大殿中站着,她再也止不住浑身寒气尽显,冷的发僵。

她不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失掉最后体面。

转身要走,可双腿却似被冻僵了的石柱般,半点擡不起来。

她心里发急。

耳边却已传来高翧睿更为急切的声音:“如簇,你怎么了?”

高翧睿不问还好,如今被他这么一问,江如簇才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晕。

连带着鼻子里,耳朵里,似乎也都有冷冷的冰柱落下来。

她看着高翧睿三步并做两步,朝她急奔过来,再也抑制不住,颤抖着栽下去。

“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高翧睿似是被她冰冷体温吓到,只一声声道:“你怎么这么冰,你别吓我。”

大殿中似是安静着,又似是彻底喧闹起来。

江如簇眼看着一名军士装扮的人,匆匆送来玄色大氅,又看高翧睿将那大氅裹在她身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手从她耳垂抚过,带起一片血红。

“我冷。”

江如簇感觉自己手脚都被冻僵了,嘴唇也冻得麻木发僵了。

她努力半晌,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她被高翧睿抱起来,被送到烈日之下,她眼睛被太阳曜的晕,可她的体温却没有上升半分,她依旧瑟瑟发抖。

即便她此刻被高翧睿紧抱着,她也还是止不住直打寒颤。

144丶失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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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再次被安置在椒房殿偏殿中, 她身上盖着两床厚厚棉被,榻边燃起炭盆,身边还有一大群医官忙进忙出。

“纪大人, 芳澜君究竟怎么了,为何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

早朝已散了。

高翧睿将她送进殿中后,一直未离开。

彭大美人也一同追了来。

纪大人拈着江如簇的手腕, 眉头紧锁:“芳澜君积郁成疾,寒气入体,一旦受风就会陷入失温情形,继而出现类似寒战丶浑身僵硬丶语言不清等症状。”

“芳澜君方才鼻子和耳朵出血,概也是症状之一。”

江如簇缩在棉被中瑟瑟发抖,又被灌下一大碗苦哈哈的汤药, 直到身上开始发汗, 她才感受肢体灵活起来,嘴唇舌头似乎也柔软了。

“高将军不必挂怀, 我方才只是受了风, 暖和过来就好了。”

高翧睿并不看江如簇。

反而直勾勾盯着纪大人。

他眼神凶恶,只盯的纪大人瑟瑟发抖不止,磕磕巴巴道:“想必芳澜君已找了别的医士问过,情况也确如她所说, 只要不受风不失温, 短时间不会有大碍。”

“可若短时间频繁失温,就会有性命之忧。”

“但体温过低终究不算好事,若不仔细养护,恐伤及寿数。”

闻听此言, 高翧睿和彭大美人都大惊失色。

两人皆急切相问, 可有医治之法。

纪大人连连摇头不止, 急称便是他,此前也从没有见过这等样病症,就连失温症这个叫法,也是江如簇告诉他的。

高翧睿与彭大美人更加着急了。

两人都匆匆到了江如簇榻边。

“如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既知晓这是失温症,定也知晓该如何治疗。”

“你将法子告知给纪大人,不论要用到何等样珍贵的药材,我都替你寻来,可好?”

江如簇望着高翧睿急切眼神。

浅勾起唇角:“我身边有孙公那样厉害又富有的人,需要用何等样药材,他都能给我寻来。只是,这病症并无医治之法。”

若是在她来的那个时代,或许还可以借助先进的医疗仪器,和成熟的医疗科技,补充血钾浓度。可如今这时候,她一个对理科工科药科并不精通的人,有没有法子提炼出钾都难说,更何况制出医用的微量钾元素。

况且,她这样情形早已超过一月,体温已经没办法轻易升回来了。

彭大美人面色惊变。

高翧睿脸色也极其难看。

“那怎么办,怎么办?”

“虽然没法子,但之后我一定会小心注意,不会再令自己陷入失温状态了。”

江如簇今日进宫,本是抱着必死决心的。

她本以为,她殿前问君,就算不被处死,也肯定会被盛怒的皇帝打入大牢,或者押出去打一顿。

可事情发展超出她的预计。

皇帝没有动她,反而默许高翧睿将她带回后宫,要了这般多东西,还召来了纪大人给她诊脉医治。

这种种情形,都表明,皇帝并不打算要她的命。

那她自然也不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高翧睿想的更多。

“如簇,你怎么办?”

“你如今跟在陛下身边,替朝廷出谋划策,在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今日朝中又有那么多人看到你的异状,被他们捏住软肋,你往后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

“你……锁判二人还一直留在我营中,就让她们跟在你身边吧。”

“你知道的,她们都懂医术,有她们护在你身边,我也安心些。”

江如簇本不想答应。

可视线里却灌入高翧睿哀求的双眼。

“我还有舞阳王府的事情要处置……”

江如簇皱眉,急切坐起:“你要干什么?”

高翧睿静静望着江如簇,半晌不言。

江如簇只觉耳边惊雷炸响,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心跳如擂鼓般,始终平静不下。

就连彭大美人也瞪大眼睛。

“你放心,我定会好好与陛下皇后说,也会跟和嘉郡主讲清楚其中关节;我知晓,是我对不起和嘉郡主,对不起舞阳王厚爱。我会好好求他们的,就算最后,陛下还是不愿我们在一处,也不要紧,只要能让我时刻守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

“若我不能解除与和嘉郡主婚约,便不能随时随地护你。”

“如簇,我已想明白了,既然无论我们怎样小心,都不能改变陛下心意,那又何须再顾忌。”

“你明知自己身子不妥,还要在外头吹冷风;明知陛下会发怒,还要冒死进谏。这是不是说明,你心意已决?”

“就算我拿自己的性命相挟,也不能阻挡你……”

高翧睿早已猜出江如簇心意。

他艰难喘|息,半晌才继续:“是我错了,非把你拉进这样泥潭中,让你这般不好过。你想求死,想寻个解脱,是吗?”

没料到会被高翧睿看穿。

江如簇心里一急,止不住咳嗽起来。

却惹得高翧睿更紧张。

“你以前说过,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那我自然知道你心中所想,你不必瞒我。”

“以后,我也不会再听你的了。”

江如簇无法。

她想辩解,却寻不出合适说辞。

就在两人相持之际,彭大美人突然开口。

“高将军,你要与芳澜君说私房话,还是待到我不在场之时吧。”

“不论如何,陛下已有意将芳澜君赐给我做新妇,便是你要想法子与和嘉郡主退除婚约,那也要等事成之时,再来和我一争高低。”

高翧睿正欲开口。

殿外却已传来黄门通报声音。

是帝后双至了。

江如簇心中一惊,挣扎着正欲起身,肩膀已先一步被高翧睿按住:“你好好躺着。”

他话音刚落,帝后已然入殿。

皇帝目光覆杂,一双眼睛在高翧睿和江如簇身上一扫再扫;反而是皇后开了口:“芳澜君不必起身了,陛下记挂你身体,时时念叨着;你身上有不妥,该早点和陛下说,该早些叫医官医治。而不是像今日一样,险些酿成大祸。”

朝帝后拜过后,高翧睿立刻开口。

“陛下皇后何必怪她,她只是心存死志罢了。”

殿内瞬间安静。

帝后双双惊讶望向江如簇。

反而让她受不住。

高翧睿却笑了。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往她府中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孙公等人。她是最为心思缜密之人,能如今日这般行事,定已将身边心腹都遣走了。”

江如簇脑中一阵轰鸣。

她万没想到,高翧睿竟了解她到如此地步,连她如何行事都猜得一清二楚。

她着急阻止:“高将军快别说了。”

高翧睿并未停止,而是郑重朝帝后拜道:“求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将她指给彭大人。臣会和舞阳王府众人说清楚,尽力获取他们原谅,与和嘉郡主解除婚约。”

“不管芳澜君是什么样身份,陛下又是为何对她心生怀疑揣测,臣都已顾不上了。想必纪大人已经将芳澜君的身体状况详细上报,臣再也不能冷眼旁观,只任由她一个人苦苦熬着,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能做。”

“陛下不要臣与芳澜君在一起,臣可以接受,可臣得护着她。”

“否则她若死了,臣也活不下去。”

江如簇和高翧睿连番忤逆圣意,可把皇帝气了个够呛。

他怒目横眉。

目光在江如簇身上一扫而过,之后,尽数凝聚在高翧睿身上。

“你胡说什么,你当舞阳王与和嘉郡主是什么样人,能由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舞阳王一生为朝廷尽忠,满族皆战死;和嘉郡主出声名门,身份尊贵无比,又性情贤淑,她与你在一处这些日子,事事以你为先,将你衣食住行打点的妥妥贴贴。她有何错处,要被你如此对待?”

“就为了芳澜君,你要寒了老臣与一众武将的心,坏和嘉郡主名声吗?”

“从前未定婚约之时,你就大胆刺伤舞阳王,害的和嘉郡主名声受损;若你此番再与她解除婚约,那你可知等着和嘉郡主的又是怎样结果。你是想让她削发出家,从此青灯为伴;还是想让她一条白绫勒死自己,以保清名?”

江如簇入长安数年。

一直听到的都是帝后对高翧睿如何爱护,如何偏袒。

而她也亲眼见识过。

无论当年上林苑,高翧睿公然违逆圣意;还是后来为拒绝皇帝赐婚,闯入舞阳王府刺伤舞阳王。皇帝都未曾如今日这般,对他疾言厉色过。

可此刻……

虽知晓,此等样境况之下,她是殿中最没有资格开口的那一个,但江如簇还是想说些什么。

结果话未出口,已被高翧睿抢了先。

“难道陛下想让臣眼睁睁看着她熬死在帝都之内吗?”

“她虽曾说过,四海之内,皆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臣。可若是她一心求死,那臣必定会找机会带她一起走,哪怕逃不出帝都,臣也定会陪着她,在山涧里丶溪流边一起等待死亡。臣再也不能放她一个人了,她受煎熬,臣也受煎熬。”

“她积郁成疾,臣也已心力交瘁了。”

“与和嘉郡主相比,她是臣更不能相负之人。”

“陛下可以不答允,可以现在就赐死她,也可以现在就将她赐给彭大人为新妇。您也可以严防死守,像以前一样,将我软禁在府中,再把她拘在宫里。只要来日,臣与她变成两具尸首时,陛下不悔,那您现在就可以随意处置了我们。”

也不知道这般的争吵,究竟在高翧睿与帝后身上发生过几回。

皇帝虽面有不善,却不再如以往般怒不可遏。

便是皇后,也没有了当年在上林苑大帐中那般的伤心情绪。

他们似是都习以为常了。

145丶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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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她想得到陛下信任, 臣便助她行事;可现在,她不想再得陛下信任了,臣终于不用再勉强自己体念她的难处, 强迫自己远离她。臣也不愿再听她那些违心之言了。什么权力金钱,责任使命,从来不是臣之所求。”

“如今她已不在乎这些, 臣与她之间,便再没有隔阂了。”

“就算是陛下,也阻挡不了我们了。”

皇帝被高翧睿气的够呛。

咬牙切齿上前,亲自扯了高翧睿手臂,将他拖出大殿去。

江如簇呆了半晌,最终只勾起淡淡笑意, 困倦闭上眼睛。

直到殿中再次响起彭大美人声音。

“信我, 陛下绝不会容许你与高子霆在一处的。”

江如簇自然知晓。

可于她而言,能不能与高翧睿在一处, 早已不重要了。

她在暖烘烘的殿中躺了两个时辰, 才彻底恢覆。期间,高翧睿再未露过面,想来应是正被皇帝拘着教训。反倒是彭大美人,不但一直守在她身边, 甚至还一路护送她出宫回府, 任凭江如簇拒绝的话说尽,他也半点不为所动,只随在江如簇车窗边,与她讲长安城中各种轶闻逸闻。

便是回了府, 他也一直守在她榻边。

江如簇不胜其扰, 心中生气:“彭大人还真是尽忠职守, 陛下一声吩咐,没想到,你竟如此上心。”

“听兄长说,你自小便跟在董公身边,通晓经史子集,翻遍了世间所有圣贤书。如今看来,好像也没有学会多少圣贤道理。圣贤说宁为困苦全贞妇,不作贪|淫|下|贱人,彭大人看来是忘记了。”

“还是说,你为了讨陛下欢心,甘愿牺牲自己婚姻,宁可娶我这样一个不贞之人的后代?”

彭大美人瞪大眼睛,他不可置信盯着江如簇。

他欲言又止半晌,未说出话。

江如簇的心也随着他吃惊表情,晃了两下。

她笑的更加好看了。

“看来,彭大人很惊讶我猜到其中关节?”

“正因我母亲不贞,陛下才对我处处疑窦;他既不能全然信任我,又无法割舍掉我替他出谋划策的能力;这才时时谛视揣测我,不论如何,也要阻止我与高将军互生情谊;他不愿高将军娶了我,便想让你代高将军而为之。”

“不只是你,还有兄长。”

“当初,陛下那般急切顺应董公之意替我与兄长赐婚,便是觉得无论我嫁给谁都好,只要我所嫁之人不是高将军,对他便有百利而无一害。”

彭大美人哑然半晌。

终是愕然开口。

“你都知晓了?”

江如簇倏然一笑:“只要想通其中关节,此事也不难推敲。”

“我母亲能嫁于商户,又能无声无息被君姑药死,而数十年无本家一人上门要说法,说明她门第不高;我父亲常年在外经商,身边多的是各种环肥燕瘦卖|弄风姿,投怀送抱,他自然乐不思归。一个门第不高的女娘在夫家能犯的错也就那么几样。能落得个被君姑药死下场,还能让所有人都对她死因讳莫如深的,除了不贞,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原本我还不能确定,可如今看你反应,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直至此刻,江如簇才懂。

为何后来皇帝对她的态度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又为何,彭大美人对她总是若即若离,时冷时热。

或许对皇帝来说,彭大美人是个忠心的臣子;可对于董公和董家来说,彭大美人并非是个忠贞的学生。他有幸被董公培养,却又为了获得更多往上爬的机会,将整个董家陷入危险中,与董公为敌。

他说他讨厌忠贞的人,因他本身便是个不忠之人。

可他却倾慕她。

或许,他曾经努力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忠贞的臣属,也变成一个忠贞的学生。

可惜,这世间没有两全法。在皇帝与董公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能让他走得更远,能赋予他更多权势的皇帝。

也不知午夜梦回时,他会不会内疚懊悔,会不会悲伤痛苦。

也许会吧。

否则他又怎么会倾慕她?

江如簇潸然一笑。

“彭大人既然不择手段要往上爬,那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

“你无需娶我,我也不想嫁你。你不过就是向往权力罢了,我会助你成事,让丞相倒台。到时,你便是陛下心中接任丞相之职的最佳人选,从此便可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

彭大美人惊骇望向江如簇。

本来随意搭在她榻边的手指,不由自主蜷缩,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能看得出来,他在强力压制自己内心的震惊与激动。

可能他还未将所有事情想清楚,连结在一起,他惊讶到结巴:“你……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只缩在六兄身后,炮制了灭法事,想要利用六兄之手扳倒董公;结果,都水府也跟着开始连连出事,不但有黄刘两家公然阻碍黄河治水动迁事,还有都水府层出不穷的奸|细,以及藏匿在平阴街巷里,一茬又一茬的杀手。难道你以为这些是上天眷顾,要助你成事吗?”

“若只是如此,女师当日出手,只需杀了六兄便可,为什么还要再杀了五兄?”

“你以为缩在五兄背后的人是谁?”

这一下,彭大美人的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腾的一下坐起。

惊愕望江如簇。

不住喃喃低语:“你知道了,没想到你全都知道了。”

看他这副样子,江如簇嘴角勾起淡淡嘲讽。

“你隐匿的很好,再加上女师当日出手快准狠,你以为凭借你与董公的关系,再加上你在陛下面前替董公求情说话,便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可我却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天空虽没有留下你的影子,但只要你飞过,便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彭信青,你想要通天梯,我可以把梯子摆在你脚下,送你一场大造化。我只有一个条件,若来日你登上丞相之位,你也要如董公般护我兄长,保他性命无虞,仕途无忧。”

彭大美人好半天才静下来。

他重新瘫倒在坐榻之上。

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江如簇。

那眼神中翻起的惊涛骇浪,似是要将江如簇彻底吞没般。

他嘴唇颤抖许久,终于憋出一句。

“那你呢?”

“你把七郎的性命和前程托给我,你又欲如何,你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江如簇,我不允许。”

彭大美人眼圈发红。

猛地扑上前来,拉住江如簇衣袖。

“如簇,陛下不知你,可我知道。你与你母亲不是同路人,只看你是如何对待董家,如何对待师姊与七郎,我便知晓你是这世上最为忠贞的小女娘。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羡慕嫉妒七郎过。”

“那日你与我争吵,命下人将我赶出府时,我便想告知于你。我要娶你并非全因陛下旨意,我是心悦于你的。”

“我看着你一步步替董家盘算,一步步将七郎从污水潭里摘出来,拼死也要保师姊太平。你越是费尽心机为七郎筹谋;越是耗尽心血为师姊保驾护航;越是为董家拼命,我就越是为你心动。”

“我想让你爱我,我想求你如同对七郎一样对我。”

“如簇,我知晓,不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但我可以等,我可以将自己所有秘密都说给你听,将我所有把柄都交给你,我可以不要位极人臣的地位,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只求你能给我个机会。我想你能好好的与我说一句话,认真的看我一眼,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我虽只是一介文官,不如高子霆那样英武飒然,但我发誓,我一定不惜一切护你,让你安稳度过这一生。”

“我求你能信我。”

彭大美人情绪激动。

可江如簇却不为所动。

她悠悠望着头顶木梁,只叹息了一句:“我原以为江家那四四方方的宅子,是困住我的囚牢。结果如今才知晓,这偌大帝都,到处都是阴谋诡计,这里没有我想要的自由,反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勒在我脖子上的绳索,叫我无比窒息,却又挣脱不得。”

“我想劳烦你替我向陛下通禀,我可将我所知晓的所有生财之法尽数整理成册,献于朝廷,献于陛下。只希望陛下能恩准我离开长安。”

“我这一副病体残躯,就算陛下非要将我困在长安之内,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相反,若我一直待在长安,高将军就会屡次三番的为了我与他吵闹。只有我消失了,我从这座城里消失,也从这座城里的所有人视线中消失,才能让一切回归正位。”

彭大美人惊讶的说不出话。

他握住江如簇的衣袖紧了又紧。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攥住了江如簇的手。

他鼻尖也通红起来。

“你……这里的一切你都不想要了吗?”

“连你心悦的高子霆,你也要一并放弃了吗?”

自然是要放弃的。

从前她不知缘由,可如今她知道了,她也有了和皇帝同样的心思。

她心里清楚的很,不论是今天,还是以后,哪怕是皇帝松了口,愿意让高翧睿娶她了,她也是不愿意嫁的。

她心中的高翧睿,是天上皎月,是曜目骄阳,他应意气风发,纯洁无瑕的挂在天上。而不是与她一样陷入泥沼之中。

她若真的和高翧睿在一处,那她背在身上的这致命污点,便会成为伏在他身边的不定时炸弹,能在瞬时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而她,想让他一生无忧。

让他永远做那个英姿飞扬的少年。

“这里的所有,我都不想要了。”

146丶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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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走不可吗?”

“那我呢, 难道你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为难七郎,为难董家众人。你说的对, 便是我隐匿的再周全,我所做之事也终会被人查出来。若来日七郎坐上高位,与我反目, 那我又当如何?”

董七郎那样率直之人,如今他一心扑在黄河治水事上,意欲为黎民做些实事。又怎会把心思浪费在这些阴谋诡计上。

彭大美人明明知道,还非要问这样可笑问题。

她冁然一笑:“彭大人不是说,要将自己所有秘密都告知于我?”

“黄河治水也绝不是一日之功,十年八年之内, 我兄长都不会回转长安的。”

彭大美人终于忍不住。

落下泪来。

他紧紧攥着江如簇手指, 他往日所有毒舌世故城府,似是都消失不见了, 乍一看, 竟像是个要讨糖吃的小小孩儿般。

“你为什么要这样?”

“助我登高位,保七郎安康,圆高子霆心中抱负;却要无视我们赋给你的情谊。”

“你能不能别走,你就在我身边。不管往后你阿母之事会不会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都没关系, 大不了到时我辞官卸职,带你归隐。我本就是不忠之人,自然也不怕背上不忠之名,你已体弱至此, 往后稍不注意, 就可能命丧黄泉。我不能安心放你离开。”

见彭大美人这幅样子, 江如簇本憋了满腔的犀利言语,都无法再说出来了。

她想了想,笑开。

“若你能放下长安城的富贵,放下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那便和我一同走。”

彭大美人伤心注视着江如簇。

嘴角却勾起自嘲弧度。

“你还是数年如一日的懂得要如何往我心口扎刀子。”

“也罢,我会助你行事,叫陛下放你走。我离不开这长安城,这里又留不下你,你终究是要做那个让我求而不得之人的。”

彭大美人的能力,江如簇自然知晓。

送走他后,江如簇便令她们收拾箱笼,规整衣物。

待到宫里消息传来时,孙永盛与平儿一行,也刚好从并州赶回来。

长安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已知晓了。

平儿抱着她痛哭不止,一边哭还要一边大骂她是个坏主子,口口声声说不会骗他们。结果,却还是将他们哄的团团转。

孙永盛却站在旁边呵呵直笑。

又是说江如簇算无遗策,又是感叹好在此次行事有惊无险。

最后才着急张罗:“那女公子可想好了,我们要去哪里,这长安城遍地权贵,待着确实憋屈。我们定要找一个山好水也好的地方,从此逍遥度日,想想就觉得畅快。”

“女公子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定能护住女公子一日。必不叫女公子有半点不妥。”

“好。”

接到彭大美人简牍送来的信,江如簇立刻叫来孙永盛,半个时辰后,便有车队从城门而出。

江如簇裹着厚厚大氅,又如在并州将宅中时那般,站在廊檐下,望向逐渐亮起的天光。

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似是只有半刻钟,又似是过了一个世纪。

孙永盛匆匆而来。

压低了声音,在江如簇身前回报。

“武英将军带一队精骑,已追出城去了。”

江如簇心中一顿,无声点头。

她如同个瓷器娃娃般,被平儿精细扶着,上了车。

车厢里早已铺上了柔软的棉毯,四壁与窗户也都已经被牛油皮厚厚封了;甚至,孙永盛还提前备上了暖炉炭盆。

“为保周全,孙公还安排了两支车队,与我们一同出城。”

“两刻钟后,他还会再放一支车队出城。”

“有这么多人同我们一起摆迷魂阵,不论是高将军,还是淮阳王的人,都能被我们骗过。女公子不必忧心。”

有孙永盛这样周全的安排,她自然不用忧心。

只不知道,武英若是反应的快,把孙永盛堵在长安城内,高翧睿又会不会为难他。

“你呢,你此番跟我走了,可有一段日子不能再和你的武大人通信,谈情说爱了。”

平儿坦然的很。

“那根木头,成天只知道气我,我就该把他放在长安城里晾一晾;等我们到了地方安置下来,孙公还是要到处奔忙,照看生意;我便可以托孙公从各处驿站往长安城送信,总能送到大人手中。”

见平儿这一副不慌不忙模样。

江如簇不由感慨,以前在并州时,平儿跟在她身边,只是被她教的比旁的丫鬟机灵;可自从进了长安城后,平儿日夜陪伴在她身侧,如今竟也能稳坐高台,算无遗策了。

她们在路上行了半月,孙永盛才追上来。

先是说,果然一切都在江如簇意料之内,武英才追出长安城不久,便发现自己中计,正好将准备偷溜的孙永盛堵在了府中;后又说高翧睿身边精锐,夜以继日的守着他,不论他做什么,都要跟着他。

“可正好叫我等到个好消息。”

“陛下在长安城中张贴皇榜,问计于民,为朝廷选拔贤能之臣。闻人先生上表,据说列了一十二则谏意,皆被陛下采纳,如今已入宫做了陛下长侍。”

“之后,他又将丞相大人与董五郎勾结的一应罪证全数上呈到御案之上,丞相大人已被下了大狱;彭大人连升数级,现任三公之首,问鼎朝堂了。”

江如簇捧着暖炉的手指尖颤抖了一下。

听到身边平儿兴致勃勃朝外问。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彭大人数次助我行事,都被高将军识破,未能如愿;直至陛下下诏,说要在重阳之日,于上林苑秋猎,高将军的人才全数从我身边撤出。又有彭大人相助,我这才彻底摆脱了身后尾巴,追上女公子的。”

帝王出游,本就非比寻常。

于公于私,高翧睿都应承担起护卫之责,自然便顾不上孙永盛这里了。

长安城中诸事皆定,江如簇总算放松了心绪。

他们一行人一边游玩,一边赶路,进入幽州城之日,正逢重阳佳节将近,幽州城街道里花香四溢,灯盏通明。

可平儿却撅起了嘴。

“女公子真是的,非要来这样边隘苦寒之地,我们大可以往南走,奴早就听说南边四季如春,若是我们住在那里,对女公子的身体养护也有益处呀。”

“你都能想得到,难道高将军想不到,彭大人想不到吗?”

江如簇难得褪下大氅,身上松快了许多。

此刻正手握铁铲站在烟熏缭绕的竈下提炼细盐。

她瞥了一眼,躲在廊檐下阴凉处的平儿。

“既然我们是要隐藏踪迹,自然得选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钻呀。”

“再说了,孙公替我找的那位名医,脾气怪的很,花多少钱都不能请他出山。孙公可是和此处县衙官员达成一致,借着边境流民伤员众多,才请动了那位名医出马,在这里义诊十日的。”

定儿一边往竈下添柴火,一边听她和平儿斗嘴,咯咯直笑;时不时的还要捧一捧江如簇,连连说女公子有理。

却被江如簇斥退。

“你添了柴火就去旁边阴凉处躲着。”

“平儿那丫头就是欺负你老实,这样大热的天气,我站在太阳下刚好,你若一直陪着我,还不得热死。”

“我又不是没在乡间过过日子,烧火的事情,我也能做。”

江如簇一边热火朝天地将凝在锅边的盐浆铲下来,一边不住声感叹。

“带我们去拜访那位名医时,定儿你肯定要露两手,做一桌子好菜来;到时我再给你两个药膳方子,你也一并做出来。我就不信了,这世间还能有人不爱吃的。”

定儿一边连连道好,一边伺候江如簇穿上大氅。

又与平儿一起,捧着盐罐子惊奇。

“难怪女公子当日命人采买了那么一大堆盐。原来,咱们吃的粗盐还能制的这样纯白,只是这湿乎乎的,能吃吗?”

“这还不是真正的精盐。”

江如簇将市面上的盐块买回来,只加入清水稀释,主要是为了去除盐块中的苦味。

才经过最简单的蒸发步骤,如今被装在罐子中的不过是盐浆罢了。

后续还有脱水和干燥过程。

只有完成这两道工序,才能制出又纯白又细腻的精盐。

“我本是想将这法子进献给朝廷,到时候,朝廷万民便都能吃上健康美味的盐,再推行官府专营之策,也能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

“可如若那般,我便又走不了了。”

盯着盐罐子发了会儿呆,江如簇这才指挥着一众丫鬟仆从,在院子里支起了十数口大锅,将孙永盛送来的粗盐全数稀释。

她就站在烈日骄阳下发楞。

以往在长安时,她一心想着为朝廷效力,为皇帝尽忠;整日烦扰的都是朝廷大事,如今终于闲暇了,也有时间好好改善改善自己的生活。

“女公子莫要操心这些了,那等样大事,如今可与我们无关。”

“您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养护好身子,活到百八十岁。”

平儿上前来扶江如簇。

伺候她在软榻上坐了,又送了竹简到她手中,才开口:“女公子比奴才还小两岁呢,要奴说,您就该向外头那些年轻活泼的小女娘们学学。和她们一样,没事外出听听戏,看看那些男欢女爱的话本子。”

江如簇小时候就已看过比如今市面上更精彩万分的各种样电视电影,也读过许多本或是严肃,或是风趣幽默的小说作品。

她自然对那些不感兴趣。

“要真如你所说,我在大夏天穿个厚重的棉绒大氅,坐在太阳下看杂耍听戏,那可真是出了大风头了。”

“恐怕要不了十天半月;三日之内,咱们就得收拾包袱滚回长安了。”

147丶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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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虽嘴巴还是撅的老高, 却也赞同江如簇的说法。

“女公子说的也对。”

“那我们就呆在家里,到时候,让孙公把街上那些好吃的, 好玩的都搜罗进府里来,照样能哄的女公子有好心情。”

孙永盛把她们送进宅子,就匆匆走了。

说自己目标太大, 不能在这里多盘桓,省的被人寻得踪迹,追过来添乱。

他将常随在身边的熟眼护卫都带走了,只留下些眼生的,全在这院子里守着。

所以,也不需事事都等到孙永盛回来办。

“你想玩什么, 只管叫他们都请进府来。”

“我一定捧场多给赏钱。”

平儿果然喜不自胜, 麻溜吩咐了一长串,果真是又要杂耍, 又要说书, 又要唱戏,恨不得将整个幽州城好吃好玩的都搜罗到院子里来。

江如簇一边指挥他们将稀释后的盐浆铺开来暴晒,一边懒洋洋翻动竹简。

结果,没看几行字, 就困倦睡了过去。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喝彩声。

她才惊醒。

“女公子醒了。”

定儿一直守在她身边, 看见她醒来,立刻殷勤递上茶水,又扶了她坐起来。

“她们都在那边热闹,你怎么不去?”

“女公子要去看看吗?”

江如簇定了一下。

耳边再次传来一阵喝彩:“擡两筐钱, 我们也去看看。”

还得是平儿会玩, 她一次性请了两个戏班子, 点的还是同一出戏,满府人围在下头,哪边唱的精彩,就朝哪边喝彩,逼得两个戏班子争相使出浑身解数。江如簇站在人群后头看了一会儿,确实精彩。

随手指了两个粗使婆子,命她们将钱筐擡到舞台下,两个戏班子的人果然唱的更加卖力。

平儿回头,见是江如簇来了,立刻带着一院子仆从朝她拜下。

看着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头,江如簇忽然明白,为什么皇帝能时时散发出那股子万人之上的俯视感了。

“你们继续。”

被定儿扶着,回到房里。

江如簇才想交代她两句,孙永盛却急匆匆赶来。

“女公子。”

他脸色极差。

似是有事说,却犹豫。

江如簇皱眉,心念一转便想到了。

孙永盛是在外跑惯了的,若只是生意上的事,他不会这样慌张,甚至不用急匆匆找到江如簇面前,就能自行解决。

“是长安出事了吗?”

“长安城传来的消息,陛下于三日前下诏削藩,东越西越等四地诸侯王与今日一早集结兵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路攻城夺地。属下刚刚得到的消息,听闻他们已连下三城,拿下了鲁郡。”

这么快。

江如簇顿住。

看来,这些个诸侯王早有反意。清君侧是假;借机叛乱,推翻皇权才是真。他们如今才开始行动,应是就等着削藩这个适宜的契机。

“造反多不好听,他们当然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让自己名正言顺。”

“只是,朝廷连年征战,又灾祸不断,导致国库空虚。这一仗,还真不知谁能赢。”

“也不知这仗会不会打到兄长治水之地。”

孙永盛脸上一急。

似是憋着什么话说不出一般。

江如簇盯着他看了看,心中立刻翻涌起巨浪波涛。

“是高将军出事了?”

孙永盛急的原地转了两圈,又定下来,坚定神色道:“其实,女公子离开长安三日后,高将军就病了,陛下命宫中医官瞧了个遍,也没诊出个所以然,那边的消息一直说,高将军昏昏沈沈的,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便是清醒着,也没什么精神。”

“偏偏此番叛军来势汹汹。”

“属下担心,若高将军再提不起精神,耽误朝廷大事,怕是陛下也护不住他。还有那些叛军,他们所经之地,连妇孺都不能幸免,若是这江山给他们夺了去,怕就再也没有黎民什么好日子过了,如今得陛下重用的满朝臣公,恐不是另尊新主,就是为保名节自戕。”

江如簇意外。

“朝廷收归精铁矿,又在全军推行锁子甲,区区诸侯国联军,怎能与朝廷大军相敌?”

孙永盛却越发着急。

言说皇帝当初在全军内推行锁子甲时,确实有思虑,一旦开始削藩,实力强劲的诸侯王必反,再加上国库银钱不充裕,导致锁子甲推行很慢。

“可我在军中打听,锁子甲已在鲁郡推行完毕,那些诸侯国叛军却依旧攻下了鲁郡。”

这怎可能呢?

锁子甲是本就不应存在在这个时代的东西。

况且,史书上曾记载过,自从出现锁子甲,配用它的朝廷将士便所向披靡,难逢敌手。

当初在大殿上那两位武官比试之时,也得到了证实。

又何来不敌之说?

“不是战甲问题,那就是鲁王反了。”

“鲁王若反,彭城王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听闻彭城王乃是当年战场上的一名悍将,又怎会任由鲁王叛军,长驱直入,直逼帝都?”

孙永盛大惊失色。

“女公子此意,可是说,连那彭城王也一同反了?”

他越想脸色越难看,表情也越来越震惊。

“属下曾听手底下人说过,当日他们住高将军绘制堪舆图时,走到广陵地界,曾发现在广陵境内流通的钱币并非长安钱,也不是彭城钱,且城门口有重兵戒严,凡是贩盐的商人出城,都要缴纳极高的通关费用。”

江如簇眉头紧锁。

若她没有记错,广陵王没有铸币权,而彭城王有。

可广陵境内流通的,既不是帝都通用的官钱,也不是离他们最近的彭城钱;难道他们还能舍近求远,再去用旁的钱币?

如今这世道可没银票。

说多少多少钱,全都是拿大箱子压着,靠车船运的。

这一路翻山越海,不知要冒多大风险。

难道,堂堂广陵王能这般愚笨吗?

“这么说起来,广陵八成也反了。”

“广陵靠海,如今在市面上流通的盐,有六成都是海盐,若他们提高通关费用,勒令商人缴纳税金,必然赚个盆满钵满。”

江如簇原本也没有将反叛事与盐市联系在一起。

可接连听到东越西越鲁郡广陵,她便是不多想也不能了。

因为,这四城连起来,正好是如今朝廷疆域的一整个海岸线。

“近段日子,除了陛下下诏削藩之外,朝廷可还有别的动向?”

孙永盛在原地转了两圈,很快便和江如簇想到了一处。

他脚步骤停。

满脸惨白。

“属下听闻,前几日陛下身边一谋士曾经上疏,说江湖上有个叫盐帮的帮派,依靠挖盐煮盐运盐赚得盆满钵满,那帮派中的所有盐商都富可敌国。还说,他们捧出大笔大笔的银钱收买游侠和土匪,结成自己的武装力量,专门背过朝廷,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严重者,还有接任务杀人的。”

“又说朝廷如今既然缺钱,那边应该借机将盐事买卖尽数收归,由朝廷统一管制,也可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说到这里,孙永盛声音骤然停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还在院中晾着,正在进行晒干程序的细盐,又看了看江如簇。

“莫非女公子与那人不谋而合了?”

江如簇暗叹一声。

她确实有想过,让朝廷出面,统一管制盐事买卖。

也早已备了东西,准备将市面上流通的粗盐通过技术手段,制成细盐精盐,到时朝廷便可顺势而为,实现盐事专卖。

只是中间出了岔子。

她才耽搁了不到一个月时间,竟就闹出了这么大乱子。

“我可没有和他不谋而合。”

“他给陛下出的这主意,那是公然与四方诸侯,以及天下盐商争利;而我预备让陛下借用技术手段,实现从那些盐商手中分一杯羹的目的,然后再徐徐图之。这怎能一样?”

嘴上虽这样说,可江如簇也知晓,如今争这些已无用了。

她握着定儿胳膊起身。

在她耳边连番吩咐。

不过一刻钟功夫,定儿再进屋时,手中已捧上了个小小陶罐。

江如簇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头被炒得微微发黄,带着香气的细盐粒,交到孙永盛手里。

“传消息给我们在各地的粮仓店铺,让他们盘点仓中所有存粮以及肉食,拨出七成运往长安。”

“你再查一查,我们账上能拿出多少钱,取一半出来,连同这罐子里的东西,一并交到高将军手中。”

送走了孙永盛,江如簇抿唇细想。

皇帝那样心思缜密,小心谨慎之人,定也会察觉到彭城与广陵的不妥。

那便是七方诸侯王同时叛乱。

只不知这七方诸侯王尊谁为主。

那人能在朝廷疆域之内掀起这么大浪潮,定还留有后手。

只是不知他这后手究竟为何?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一直在院中热闹的平儿已得到消息,打发了正在较劲的两个戏班子,匆匆回转而来。

她一张小嘴嘀嘀咕咕,对着江如簇好一番规劝。

又是说外头的大事与她无关,朝廷如何万民如何有皇帝操心,便是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叫她只管好好休养身体;又是说江如簇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便是来日真的改朝换代,她也可以问心无愧。

“陛下也真是太急切了,天天在女公子耳边嚷嚷着朝廷没钱没钱,转头就下诏削藩。”

“连奴这样人都知晓,先皇以黄老之治治天下,讲究的是仁善无为,令那些诸侯王不断做大。那些诸侯王一边对陛下嚷嚷没钱,一边背着朝廷大肆敛财。只怕如今他们随便一个诸侯王的私库,都要比国库更充裕。”

“陛下却非得要在这等样节骨眼上削藩,这不明摆着逼人家反吗?”

江如簇却不这么认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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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丶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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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看来, 皇帝确实英明神武,睿智非常。

若非无缘无故,他绝不会突然下诏削藩, 必定是长安城中发生了连孙永盛都没有打听出来的大事。

“总之,天大地大,都没有女公子的身体重要。”

“您就不要操这些心了。”

江如簇不由莞尔。

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娘, 如今又远离朝堂,那些事情自然轮不到她操心。

“我就是担心高将军,也不知他身体究竟如何。”

江如簇此言一出,平儿果然不再多说什么。

她将炭盆搬到江如簇脚边,忸怩半晌,才道若是江如簇真的担心高翧睿, 她可以传消息给武勇, 旁敲侧击问一问。

江如簇自然同意。

她实在担心。

高翧睿为了她,和皇帝对着干了这么久;又为了能让她好过, 一退再退, 左右为难。

在他终于确定了她的心意,准备为她放手一搏时,她却不辞而别,将他一个人扔在了长安城。

说句不好听的。

但凡是知道点内情的, 恐怕都要笑话高翧睿自视甚高, 单纯愚昧,被个小女娘玩的团团转;然后再骂两声她不知好歹,黑心烂肺。

“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他不知道。”

“陛下不会告诉他, 我更不会告诉他, 可能他穷尽一生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为什么前脚还在和陛下吵架,后脚就跟陛下一起算计了他。离开长安,也离开了他。”

平儿无语半晌。

很难得的,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女公子这招确实挺狠的,莫说是高将军,换做其他任何人,恐怕一时之间也接受不了。”

江如簇坐立难安的等着消息。

结果,长安城的信还没传回来,幽州城各县衙突然张贴公告,取消了城中百姓翘首以盼的重阳灯节,甚至开始实行宵禁。

守信二人在外头转了好几天,才打听了个大概。

“听外头摊贩说,有匈奴人零散的骑兵进城来烧杀抢掠。”

“住在关口边上的几户人家,一夜之间被灭了门,死状凄惨。”

江如簇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当年高翧睿带精骑,斩了匈奴可汗的脑袋,令他们仓皇退兵。之后,朝廷重启了屯田戍边令,边界之内,有朝廷数以千计的将士在那里养牛养羊养马,日夜操练戍边,又怎可能让匈奴的零散骑兵突围进城来,烧杀抢掠?

“有问题,此事一定有问题。”

江如簇想了想,亲自吩咐守信二人一番,目送他们离去之后,又带着十五六七八四人,前往渔阳县衙拜府。

她们一行到县衙之时,正是朝阳初升。

平儿带着江如簇的帖子,与县衙门口的看守护卫交涉许久,都没能进得了门。

“女公子。”

她气急败坏的重新爬上车:“门口守卫三番五次提及,说县令和县丞两位大人,都被西部都尉府的唐大人请了去。已经走了两天,不知归期。还在那里放肆叫嚣,说您的帖子不管用,哪怕是公主王爷的帖子送来,那也是见不到人的。”

江如簇想了想。

撩起车帘往外看去。

从前在并州,她也常与县衙中人打交道,对县衙诸事略有了解。

县衙武事,满打满算也就六人。

但此刻守在渔阳县衙门口的看守,就已有十人之众。

何况,不论是这些人的身形站姿,及满身杀意,还是他们时不时扫过来的阴骛目光,都叫江如簇心中惊骇。

“既然县令大人不在,那我们便回吧。”

平儿犹自不解,拉着江如簇惊讶:“这便回去,女公子岂非白出门一趟,还暴露了身份?”

“别耽搁,快回府吧。”

听完这一句,平儿才察觉出不对劲。

她也想撩帘子往外看,却被江如簇一把压住胳膊。

眼看着车子离县衙越来越远,平儿才变了脸色。

“女公子是不是看出不对劲了?”

“那些看守不是县衙人。”

平儿吓的差点跳起来,拉着江如簇袖子连连问那她们现在要怎么办,要不要立刻跑。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女公子这样谨慎,想来他们来头定是不小。您身份非比寻常,如今叫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不会对您不利?”

“当然会。”

江如簇朝后看了一眼。

果然有尾巴跟上来。

“正是因为他们可能会对我不利,我才让你带名帖去拜府。”

“我身在幽州之事,除了你们,没有旁人知晓。现下,高将军的人在找我,彭大人的人也在找我,就连淮阳王府的死士杀手都在找我;本来,我和陛下约定是隐秘踪迹,不叫高将军的人寻到。可现下,我公然露面,他自然也会觉得我是在骗他,会对我心生不满,派人来处置我。”

“到时候,这里的消息便能送出去了。”

平儿反应好半天。

更加惊讶了。

“女公子的意思是,县令与县丞两位大人并非是被都尉府请了去,而是被软禁了?”

江如簇并未搭话,只朝平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依江如簇的推断,被软禁的,怕是不止渔阳县的县令县丞。

之前她一直想不透那几位公然造反的诸侯王背后还有什么依仗,现在,倒是有些眉目了。

“出发前,我派了守信两人出城,让江守往我们在幽州的各个郡县店铺货仓送信,又让江信去找孙公。最多两天,江守那边就能有消息传来。”

江如簇在廊檐下站了许久,又亲自查看了晾在院中的盐浆,命他们将晒好的细盐送到暖房,进行烤制干燥。

满府仆从热火朝天的忙了一天,直到夜幕四合。

江如簇才靠在炭盆边,漫不经心翻起竹简来。

“女公子,你怕吗?”

平儿和定儿缩在她脚边,一个正摇着扇子大汗淋漓,一个则盯着外头黑沈沈的夜空发呆,时不时的,还要感叹一声今天没有月亮,是阴天。

“那你们呢,你们怕吗?”

平儿被江如簇问的一呆,先是下意识摇头,又匆匆点头。

说她倒是不怕死,但想起她若是死了,武勇不知道,连个给她收尸的人都没有,她就有些怕了。

倒是定儿,只知道嘿嘿傻笑。

“奴本来在老夫人身边并不得脸,总是被人欺负;后来到了女公子身边,奴还以为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结果却没想到,奴就是从那个时候,才过上了好日子。”

“奴跟在女公子身边,什么险都冒过,什么福都享过。就算今天死了,只要能和女公子死在一处,来世还做女公子身边得用的人,奴就不怕。”

江如簇一笑,正想告诉她们别怕。

耳边就是一阵瓦砾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又是一道接着一道,被压抑的极其低微的,人跌倒之后的痛呼声,和豆珠子滑动,哗啦啦的声响。

箭矢破空的声音嗖嗖传来。

直到嘭的一声响,院子里终于冒起了冲天火光。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明亮的火光从天而起,将整个宅院都照的亮堂无比。

被困在火墙之内的杀手们皆大惊失色。

原本四四方方,收拾的十分干净的院中空地上,正铺着两层厚实的木板和厚厚油脂,满满当当的豆珠子被浸泡在油液中,叫所有踩上去的人都摔了个四仰八叉。

大概是看到江如簇终于出现,有两人立刻要冲出火墙来,扬刀杀她。

十五六的身形从房梁上飘然而下,护在江如簇两侧,确保她的安全。

而那两个杀手,却在终于要冲到江如簇面前的前一秒,突然身形急速下坠,跌进贴着廊檐台阶挖出来的陷阱沟里。

“留两个活口,绑到柴房去。”

“我稍后来。”

十五领命而去。

江如簇被平儿定儿伺候着,回屋换了一身更加厚实的衣裳,才踏着他们铺好的木桥慢慢悠悠的进了柴房。

十五已经将两人的手脚腰胯全部绑住。

又将搜出来的剧毒药丸捧到江如簇眼前。

“原来都是死士呀,怪不得这么豁得出去,看来我把你们绑了也没用,你们也不怕死。”

“十五,动手吧。”

十五一言不发,提刀走到被绑在左边的中年壮士面前,二话不说便扎了进去。

鲜血如瀑,潺潺流到地面上,染出鲜红花朵。

被绑着的人疼的发抖,满面冷汗,却咬着牙不肯叫出来。

“你们是西部都尉府的人?”

将如此话才问出口,十五就毫不客气的翻了白眼。

也是,十五一行方才已经从他们手持的武器上找到了西部都尉府的标志。

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问。

“你们唐大人看我一届女流,便生出了轻敌之心,派你们来杀我,没有弓箭手也就罢了,连弩手都没有。他肯定想不到,你们会栽到我手里吧?”

“渔阳县两位父母官,是否已经落到你家主公手里了?”

江如簇的问题通通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她并不着急。

而是扭头望向十五。

十五立刻手起刀落,贴着那人的腰侧肋骨,削下来两片薄薄的肉。

那人终于忍不住,咬着牙闷哼一声。

“壮士,我问了你三个问题,你一个都不答。我虽敬你是条汉子,可你也不能半点面子都不给我。”

“我身子不好,受不得劳累;你若是在这样冥顽不灵,我手底下的人可不会再留手了。”

“我且问你,渔阳县的两位大人,现下是死是活?”

那人只依旧紧咬着牙关,任凭额头冷汗如雨般流,也不说一个字。

江如簇不由叹息一声。

“没想到,壮士竟长了一把硬骨头,这就难办了。”

她慢腾腾扭头,对十五道:“本来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立刻招了的。如今看来,这是个忠仆,怕是要费些神,你先给他把伤口包了,别到时候血流干了,事儿没问出来,反倒麻烦。”

149丶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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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廷尉府有一种刑罚, 叫千刀万剐,能让人痛不欲生,又不得亡故。我还没见过呢。”

江如簇瞥过落在地上, 那一层薄薄的皮肉,灿然笑开。

“看十五这刀功,应是能叫我见识一回这等酷刑。”

“有劳了。”

十五本就常年跟在孙永盛身边, 和他学过各种样审人的手段。

莫说是千刀万剐之刑。

便是比这更可怕,更磋磨人心的刑罚,他也能手到擒来。

如今得了江如簇的吩咐,他自然也不会浪费时间。

只见他手起刀落之际,那中年壮士身上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皮肉立刻翩然而下,如雪花般纷飞。

那原本还咬死了牙关不肯开口的硬骨头, 甚至没有撑过一刻钟。不过短短须臾功夫, 他便已疼的撕心裂肺叫起来。

“我说,我说, 我全都说。”

受尽了酷刑折磨, 那人一开口,便是竹筒倒豆子般,将知道的一切尽数供了出来。

“广陵王,是广陵王。”

“广陵王因不满朝廷一再削权, 不保往日荣华权势, 故联合东海丶彭城丶东越丶西越丶鲁郡丶齐郡联军举起谋反。又许以尊位与重金,收买了唐大人放匈奴精骑入城,还有闽越王配合行动。意欲在信都称帝,借清君侧名义推翻当今圣上。”

“都尉大人为成事, 许以百万钱, 收买了州牧大人;又联合州牧大人以商讨公务之名, 将各郡县父母官拘进西部都尉府。郡太守和县令全数被软禁,县丞县尉大人皆已被处死。”

“芳澜君今早在县衙门口露面后,都尉大人已下令,严守幽州各处城门,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重兵把守幽州境内所有烽火台,严防提前走漏消息。”

虽早已猜出事情的大概走向。

可亲耳听到广陵王的所有筹谋,她还是忍不住感慨。

这广陵王,还真是个能豁得出去,意欲搅弄风云之人,竟将计划安排的如此周祥。

“边境有屯田戍边的将士兵丁,难道也已被西部都尉府全数斩杀?”

中年壮士吓得连连发抖,不敢说话。

一时间,柴房内只剩下炭火燃烧发出的铮铮声。

江如簇淡淡抿唇。

看来,屯田戍边的所有兵士,都已被杀。

从柴房出来,江如簇站在漏夜风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幽州城各处紧要地方,已被重兵把守,如今怕已成了座孤城,莫说是往长安城报信,便是连只言片语都传不出去了吧。

她在夜风中站了许久,想了又想。

西部都尉府常年治军,派到各处的不是军中高手,便是那位唐大人豢养的死士;怕连十五六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更何况是其他人了。

这一刻,江如簇无比后悔。

若她当日听了高翧睿的话,留了尺树寸泓在身边,这个时候,便能直接攻入烽火台,点燃狼烟,向长安报信了。

“女公子可莫要在这风里站着了,您这身子哪里能撑得住?”

平儿扶着江如簇,一路默默回屋。

这一回,她二人都呆呆坐在炭盆前发起楞来。

“女公子,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这消息送出去。”

江如簇暗叹一声。

既然,如今已经有了零散匈奴骑兵入城作乱,想必匈奴大规模攻入,不过时间问题。

若是再等下去,只怕西部都尉府那群混蛋就要直接开城献降了。

“西部都尉府敢如此作为,只怕整个幽州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中,如今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强行闯入烽火台点燃狼烟,要么想法子往并州和冀州送信借兵。”

只是,幽州与并州之间隔着太行山脉,与冀州之间又隔着燕山山脉,哪条路都不好走。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她再次叫来十五六,才说了法子,就被一众人连连反对。

“女公子是疯了吗,您自己个身子是什么样,您自己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奴可以带着所有仆从去太行山放火制造混乱,十五六也可以趁乱闯入烽火台点燃狼烟,可您却要离那西部都尉府越远越好。”

“那个唐大人,他连卖主背国之事都能做得出来,又怎会将您这样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娘放在眼中。难道你要大夏天穿着这一身棉大氅,去托住唐大人?”

“你难道就不害怕,若是叫唐大人知晓您所患之病症,狗急跳墙之时,绑着您放在城头上。您都不需要别人拿刀砍,拿箭射,只需吹几缕凉风,就能要了您的命。”

可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十五六的身手若是放在民间,自然难遇敌手。

可此次,他们面对的是西部都尉府训练出来的精兵强锐,即便是有平儿一行人帮忙,那也只能制造一时之乱。

更何况这个法子何其冒险,若是不能一次成功,必然会引起西部都尉府警觉。

说不定,还能叫他在惊惧之下,提前开城献降。

若是那样,那她岂不成了造成幽州城陷落的千古罪人?

“放眼整个幽州,如今能拖住他们的,怕也只有我这个陛下亲封的芳澜君了。”

平儿急的跳脚:“那也不行。”

她几乎口不择言。

“朝廷与陛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女公子您为朝廷和陛下做了那么多,又有谁将您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既然此次事情是我们做的多,便有可能错的多,那我们就什么也别做。广陵王狼子野心,朝廷总有一日能察觉出他全盘计划的。”

“女公子往日总是说陛下英武睿智,朝中能臣贤士众多。既然如此,又何须您强出头。”

“要奴说,就算西部都尉府开城献降又能怎样,匈奴人就算进了城,又能任由他们张狂几日,只要等朝廷大军一到,他们不还得被打的抱头鼠窜?”

江如簇自然知晓,平儿这都是为了她好。

只是,她一直跟在她身边,见惯了她的运筹帷幄,从未真正吃过苦头。

她又怎可能知晓,她口中所说的匈奴人入城,真正代表的是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与匈奴人战争持续百年,一向都是你死我活。”

“若是真的放了那些匈奴人入城,你觉得这一城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还能不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如今只是少数骑兵入城作乱,便已不知多少家被灭了门,你又怎可知待到西部都尉府开城献降之日,是否就是匈奴人屠城之时?”

“难道等那个时候,你家女公子还能独善其身,苟活于世吗?”

平儿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

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江如簇这样冒险。

“女公子不是已经派了守信二人出去吗,或许他们能带回来好消息,也不一定。”

“几个时辰前您还说,最多两日,江守那边就会有消息传来。女公子又何妨多等两日,若两日后,还是没有旁的办法,那奴就再也不阻拦您了。”

两日。

如今这情势,别说两日,便是两个时辰,也是非常要命的。

她本还想向平儿解释。

可眼看着平儿这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她又觉得解释怕是没什么用了。

想了想,江如簇最终换了说辞。

“西部都尉府如今已经对我生疑,甚至不惜派出杀手来杀我;今日他们才派来这么几位,便已经将我们这宅子毁得七七八八了;若是我一直龟缩在府中,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明日后日派来更多的杀手,暗杀于我。等到了那时,十五六他们又是否能挡得住?”

平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正是因为如此,女公子您才不能去西部都尉府。”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必须得去西部都尉府。”

皇帝早在她与高翧睿的建议下,将皇家钱庄开遍了整个疆域,幽州城作为东北部的商业重地,自然也是皇家钱庄发展的最为昌茂的几处之一。

既然这里有皇帝的生意,那自然少不了皇帝的眼线。

只怕,早上她故意在渔阳县衙门口主动暴露身份,就已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再加上今夜她院子里冒起的冲天火光,必然也能叫外头那些人都看见。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到了这个时候,皇帝那些眼线也已察觉到不对劲了。

但那些人也必将面临和她同样的窘境。

江如簇拽着平儿胳膊,摁着她坐在了自己面前的小板凳上。

这才缓缓开口。

“平儿,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听我的。”

“惟今之际,只有我亲自到西部都尉府去拜府,才能替着整个幽州城的老百姓,替你们,也替我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平儿已经急的快哭了。

却被江如簇轻声斥住:“那两人现在就关在我们柴房,他们供出来的东西也只有我们知晓。我们虽得了先机,却也苦于怀疑的事情都未曾发生,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需要冒巨大风险的。”

“若是那两人供述出来的事情有假,或是因为各种样原因未曾发生,那即便是十五六冒死点了狼烟,也定不了西部都尉府的罪,甚至还有可能被他们反咬一口。”

“我现在要将此次计划中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一定要尽心竭力去办。”

江如簇取过十五手里捧着的,已经被画了押的供词,交给平儿。

又亲自取来了皇帝当日赐给她的那块,可以调兵的玉牌。

“你现在就带着这两样东西,往城中最大的钱庄走一趟,那是皇帝的产业,里头办事的必然也是皇帝的人。你拿着玉牌去见他们的掌柜,把供词交给他,再将我们的所有计划说于他听,看他有什么打算,或者是否能想出更好法子。”

“也许他们有更加隐秘,不被人发现的传递消息的方法,也不一定。”

150丶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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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你, 若是钱庄有旁的法子能将消息送出去,我们便紧闭门户,只护好自己的安危。”

“十五十六, 你们护着平儿一起去。”

平儿捏着令牌,匆匆离府,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回来。江如簇被定儿叫醒的时候, 脑子还懵懵的没反应过来。

清醒了好一阵,才被身边小丫鬟伺候着,到厅中见客。

平儿神色惶惶呆站在厅中,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位面生的管事,身上皆带着伤。她一看到江如簇, 立刻迎上来, 慌慌张张就要开口。

“见过芳澜君。”

两位管事相继问安。

拦住平儿的话。

“不知芳澜君能否让我二人见见这供书画押之人。”

自然可以。

江如簇一介女流,也知道, 密谋造反是大事, 联合外邦一同造反,更是万死不能赎之罪。这两人不愧是替皇帝办事的,已伤成这样了,还能保持这般谨慎, 果然不凡。

她指了身边丫鬟, 叫她陪着那两人去柴房。

后才将目光落在平儿身上。

“出了何事?”

平儿面色惨白,先说她找到钱庄时,里头气氛十分紧张,钱庄里所有东西都被掀翻打落在地, 里头夥计身上都带着伤, 两位掌柜身上也满是伤痕;回来一路上, 两个管事更是神色紧张,似是担心有人追杀般,脚步匆匆。直到进了府门,才镇定下来。

“女公子,我们该不会真的只剩下那一个办法了吧?”

江如簇沈默半晌。

正要说话,外头却已传来此起彼伏脚步声。

两位管事随着小丫鬟进门,随即朝江如簇拜下:“芳澜君。”

“其实,我二人也已发现异常。今天,本是钱庄交账的日子,我二人带着一队夥计,行至城门处被拦下,说是城中发现匪寇踪迹,郡县衙门为防匪寇逃跑,关闭城门。所有客商行人,只能进不能出。”

“方才,刚一入夜,便有一队蒙面黑衣人闯入钱庄,连杀数人,将我等存在库中的所有银钱尽数抢掠了去。”

“幸好他们只图财,并未赶尽杀绝。”

江如簇叫人给他们送了热茶,看他们脸色好了些,才开始问正事。

结果却是,他们也没有别的能往长安送信的方法。

“我二人虽是替陛下办事的,手里却没有信物能证明身份。”

“但芳澜君不同,您这块玉牌,是带有御用字样的。若是用您这块玉牌去幽州大营上告,守将定不会坐视不理。”

江如簇无言以对。

自高翧睿在并州戍边开始,就对戍边大军进行了改制。

在各州边境设立戍边大营,以地为号,每年由朝廷下发粮饷,归朝廷直接管辖。遇战则战,无战则就地操练;营中兵将无要事,不得擅自离营。

虽规矩是如此,可大营里兵将众多,吃穿住行样样都需要在外采买。

幽州此番动静闹的这样大,幽州大营却静若沈水,没有丝毫反应,难道还能是那些人没有察觉到危险或者异常吗?

“按照常理,匈奴与我朝边境,既有屯田戍边的兵将,又有幽州大营和西部都尉府坐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匈奴骑兵进城抢掠之事。如今城中既然已生乱事,那必然就是他们连幽州大营的将领一并买通了。”

“我不找上门去还好,只怕一旦找上门,立刻便会死于非命。”

两位管事面面相觑。

神色也慌乱起来。

“若真如芳澜君料想的这般,那天下怕是要大乱。”

“以幽州目前所屯之兵力,州牧一旦开城献降,并州冀州也将危在旦夕。如若并州失守,想要攻陷长安,便如同探囊取物。”

此话一出,两位钱庄管事皆大惊失色。

江如簇心下一凉。

看来,这皇帝亲设的钱庄,是不顶什么用了。

江如簇想了想,盈盈笑开。

“二位管事也不用害怕的这样厉害,方才那些都只是我的推测,也许情况并不如我预计的那么糟糕。”

“当年幽州并州两地戍边大军改制是由高将军亲自主持的,这些年,这两军也未曾传出更换将领的消息,能被高将军挑中的,自然是对朝廷最为衷心的臣子。概也不会这样轻易被叛军收买。”

“不若就照二位管事的意思,我派出个腿脚灵便的,先去幽州大营求援。”

两位管事连连点头,将玉牌交到了平儿手中。

江如簇又与他们二人寒暄了两句,得知接下来日子,他们已不打算开张了,自然叮嘱他们,既然那些黑衣蒙面人只是图财,也已将钱庄库房都抢空了,以后自然不会再去了。

他们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过,为防万一,两位管事这些日还是要少出门才好。”

“今早,我已派了人出城报信去;再加上,长安城未按时接到两位管事的消息,自然也会安排人来查。或许两三日,事情就能有转机。”

两位钱庄管事自然对江如簇千恩万谢。

只说,离了江如簇府,他们立刻回家,无事绝不出门。

还叫江如簇也保重。

好好将这二人送出府后,江如簇立刻变了脸色。

“安排两个人,盯住这两位管事。”

“若他们胆敢往西部都尉府或州牧府送信,立刻处置了。”

平儿早已是面色惨白。

她这些年一直跟在江如簇身边,自然明白江如簇心中所想。

江如簇本是准备向皇帝亲设的钱庄求援,结果非但无用,反而更增添了消息泄露的风险。

如今,那两位管事已经知道了她的全盘计划,若再叫他们知晓诸侯国联军叛乱,难免他们会心生出朝廷即将倾覆,想要投敌之心。到时,他二人将她们的计划全盘托出,那等着江如簇,和这满府人的,必将是死路一条。

“叫十五六带上所有人来见我。”

江如簇靠在炭盆边。

痴痴发着楞。

守信二人都是机灵的,孙永盛更是个人精。

只要江信和孙永盛碰上头,将她的话一字不漏的覆述了,孙永盛定能立刻想通其中隐秘,向长安预警。

但孙永盛手中无实证,只怕不能轻易说服长安城那些人;就算高翧睿看在往日情谊和她的面子上,信了孙永盛,没有皇帝命令,他也不能私自带兵离开长安。

所以,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想办法,将幽州城已沦为孤城的证据传出去。

点燃狼烟,反而要排在此事后了。

与十五一行人交代完此番行事需注意的所有细节后,江如簇又叫来身边丫鬟,令她们暂时离府。

结果,平儿和定儿说什么也不干。

“女公子上次就是这样将我们哄走的,您这次可别想故技重施了。”

“若早知道是今日结果,奴当时就不应该阻止你,闹的钱庄那边反而成了隐患,还要占用我们的人手。女公子既然要入西部都尉府牵制他们,身边若没有两个体面的丫鬟,他们反而更不信您。”

话虽是这样说。

可江如簇看着平儿和定儿两个娇滴滴的小女娘,实在不忍心。

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便是她,也只能将这条命系在刀尖上,更何况是身边丫头。

“照我推算,江信今日下晌就能见到孙公。”

“到那个时候,至少高将军便已知晓幽州城不妥,依他的性情,定会立刻将此事上报给陛下。只待山火一起,幽州之事便再也瞒不过去了,到时,匈奴人立刻会因所图落空,迅速遁逃,但西部都尉府和幽州大营,就不一样了。”

“城中必然大乱。”

“况且,除了派出去的那些人之外,我的计划只有你二人知晓。”

“你们都得留在府中。平儿你心思灵活,就带着府中其他不愿意离开的丫鬟,在城中安抚因山火而心存惶恐的百姓;定儿则要在城门口找一个隐秘的地方,等着朝廷援军,然后带他们来救我。”

平定二人虽还是不情愿,却也知晓,这是该由她们做的更为重要的事。

只得答应下来。

江如簇这才安心,捏着玉牌,前往西部都尉府拜府。

西部都尉府门前同样有重兵把守。

江如簇的车甫一停下,就有凶神恶煞的兵士上前来,警告他们,这里不是停车的地方。

“贵客上门,二位难道只知赶人,不问问这贵客是谁吗?”

概是昨夜刺杀事未能成功,引起了西部都尉府警觉。

江如簇才一出声,耳边便响起两道抽刀声。

一人迅速推门,目光在江如簇身上流转两圈,立刻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原来是芳澜君,芳澜君真是好大的胆子,经历了一番刺杀,不想着逃命,反而自投罗网。”

江如簇不慌不忙,推开压着她大动脉的刀刃。

“去通报唐大人,不需他费心劳力派人刺杀,我主动送上门了,要取我性命,让他亲自来。”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站在后面一人立刻急奔而去。

不过片刻,便领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

“芳澜君摆出这副架势给谁看,如今满朝谁不知晓,你触怒陛下,被赶出长安了。你以为如今还是当初任你春风得意之时吗?”

江如簇嘲讽望向趾高气扬训斥她的管事,呵的一声冷笑。

“你一个管事懂什么,你只知我触怒皇帝,却不知我是因何触怒皇帝,更不知晓,为何我触怒了皇帝,却还能全须全尾的离开长安。你一个上不知天,下不知地的蠢才,也配站在我面前说话吗?”

“可怜你和你那意欲谋大事的主公,都已经死到临头了,还自以为大事将成呢。”

江如簇话音未落,那管家已满脸气恼,凶恶的抽了身边守卫的长刀,要狠狠刺她一刀。

“你要杀我简单。”

“我不过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你手起刀落就能砍了我的脑袋,可你若是杀了我,怕是要不了几日,你和你家主公,也得下黄泉来陪我了。”

151丶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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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四六不懂的小女娘, 你懂什么?”

“你以为我家主公是何等样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管事恶声恶气的瞪着江如簇, 眼看着就要叫人取她性命。

江如簇却笑的更加舒畅。

“也罢,既然你们西部都尉府的门这样难进,那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 看看你与你那主公什么时候死。”

那管事脸上恶气更重,再次提刀,要威胁江如簇。

未等他的刀再次架到江如簇脖子上,不远处又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且慢。”

江如簇眼底闪过一丝笑。

撩起帘子往外看,果然见一位军武打扮的中年男人,阔步朝她车前走来。

看这人通身气派, 以及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几位广袖谋士, 江如簇眼底笑意更浓。

面上却做出一副奇怪表情。

“没想到西部都尉府的人竟是一茬一茬来的,不知那位又是何人?”

管事双眼一瞪, 语气极为恼怒:“芳澜君来拜见我家主公, 结果却连我家主公都不识得。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噢,原来那位便是唐都尉。”

江如簇故意当着管事的面,又往外看了两眼,这才慢腾腾的起身下车。

待到她在车边站稳, 唐都尉也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还以为见不上唐都尉。出来的人又这般凶神恶煞, 妾都已经准备好赴死了。”

这唐都尉倒是不疾不徐,目光悠悠在江如簇身上窥测两圈。

继而朗声笑道:“原来是芳澜君大驾光临,某方才一直在后堂议事,未及远迎, 还望芳澜君见谅。”

之后又训斥那管事, 口口声声说江如簇是贵客, 该大开中门,扫榻以待才对;又训斥究竟是哪个给他的权力,竟让他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公然做出赶客事。

又摆出一副殷勤模样,将江如簇往里请。

带到一众人都在正厅坐定了,唐都尉才再开口。

“听下头人回报,芳澜君向某预警,说某即将大难临头。可有此事?”

江如簇似笑非笑。

她并不着急回唐都尉的话,而是自顾自的指挥厅中伺候的丫鬟,叫她们燃了炭盆送进来。

见她如此做派,厅中一位留着长须的谋士,立刻变了脸色。

“某虽身在幽州,却也知晓些外头的事。听闻满长安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芳澜君与高将军关系非比寻常,甚至还有说高将军为芳澜君数次激怒皇帝,更是放出了非卿不娶之言语。为此还不惜刺伤了舞阳王。”

“高将军乃皇后幼弟,与帝后二人感情甚笃。”

“你既与高将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怎会诚心替唐都尉效力?”

那人抱拳,向唐都尉揖首。

“大人,你可莫要被这个小女娘给骗了。长安城传来的消息,次次都说这小女娘仗着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黑白。她可是曾在宣室殿上数次触怒长安皇帝,却能全身而退之人,必不是简单角色。”

“还是速速处置了才好,省得耽误我等大事。”

江如簇目不斜视,眸中含笑。

甚至懒得看那长须谋士一眼。

“原来大人身边跟着的都是这等样蠢才,难怪大人已大难临头了还不自知。”

长须谋士先被江如簇无视,后又被她这样轻辱,立刻坐不住,腾的一下直起身,双指一并,就要朝她叫骂。

可江如簇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既然知道,我曾在宣室殿上数次触怒皇帝,却回回都能全身而退。那便该承认,我就是聪明,你就是蠢。”

“你口口声声要与唐都尉共谋大事,却只知计较市井流言。我都已经坐在你面前了,你若依旧对我心存疑虑,又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难不成,那些市井流言,比我这个当事人亲口说的,还可信吗?”

长须谋士被噎的半晌说不出话。

恶狠狠瞪着江如簇。

“吴公方才已说过了,芳澜君你一向巧舌如簧,便是你亲口说出你与高子霆并无私交的话,难道就值得我等信吗?”

江如簇目露嘲讽,淡淡在厅中众人身上一扫而过。

后才望向,一直高坐上首,未再开口的唐都尉。

“市井流言不可信,妾亲口说的话也不能让唐都尉相信,可这又何妨呢?”

“若妾没有能力,不能为唐都尉作出贡献,唐都尉再相信妾又有何用;若妾所言能替唐都尉的计划查漏补缺,且句句说到点子上,您难道就会不采信吗?自古人心最易变,在座各位,恐怕也不敢说自己今日是唐都尉谋臣,一生都是唐都尉谋臣吧。唐都尉不信任妾没关系,但妾会交出自己的投名状。”

她眼底含笑,神情却十分郑重。

直勾勾盯着唐都尉。

“敢问唐都尉,您是否已经定下了要向匈奴开城献降的日期?”

江如簇此言一出,不止是唐都尉,厅中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他们不可置信地紧盯着江如簇。

似是不明白,为何她能对他们的事情了如指掌。

却再次被江如簇戳破。

“这很难推测吗?”

“匈奴骑兵进城烧杀抢掠,不就已经代表了一切,妾虽不才,却不至于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

“否则,妾又何必孤身一人,往西部都尉府跑一趟呢?”

唐都尉窥度目光在江如簇身上一扫再扫,呵呵笑两声,却不说话。

其馀人自然也不敢说话。

宽阔的大厅中一时无声,直到又一次传出江如簇声音。

“其馀都可稍后再议,现下还请唐都尉回答妾两个问题。”

“您是否已经定下了开城献降的日期?”

江如簇既不问这个日期是哪一天;也不问在这一天,唐都尉准备捧出什么样的宝贝向匈奴人投降。

倒是叫唐都尉放松下来。

他终于收回投注在江如簇身上的窥探,虽还是未曾说话,却点了点头。

江如簇立刻笑了:“那么请问唐都尉,您是否已经在城中做好了准备,能确保献降之日,一切都万无一失吗?”

厅中所有人表情再次一惊。

他们似是都没有想明白江如簇为何由此一问,又为何会这样问?

便是连唐都尉,也一同皱起了眉头。

江如簇眸中笑意更深。

她好整以暇望向唐都尉。

“唐都尉难道没有想过吗,幽州地势之贵,屯兵之重,在我朝所有边境界内,都排得上首位。您开城献降容易,但您是否想过,待到匈奴人接下您奉上的价值连城的宝物,收编了幽州城所有屯兵之后,您对他们还有何用处?”

“您若是降在匈奴人麾下,必然要首当其冲,为他们冲锋陷阵,继续攻打并州。高将军曾在并州驻守数年之久,早已将并州边境守军训练成一支虎狼之师;且从长安向并州驰援,最晚只需三日。若遇并州大营死守城门,您又能否有绝对把握,在长安援军到达之前,攻下并州。”

“若是您三日之内无法攻陷并州,便须得退守幽州。那时的幽州城已在匈奴人手中,他们又会不会开城门接应您与您手下一众兵士?”

“若妾记得不错,匈奴曾有两位单于丧命于高将军剑下;若长安援军是由高将军统领,他们会否心生畏惧,不敢出城迎敌。若幽州与并州皆城门紧闭,那您与您手下的兵士岂不是要在关外扎营?那可是匈奴人的地盘,您到时岂不要彻底受制于人?”

唐都尉大惊失色。

很显然。

他不过就是个照吩咐办事的喽啰,根本未细想过那么多。

他目光在江如簇身上游离不止。

后又垂眸去看厅中其他谋士。

结果,那些刚才还争先恐后质问江如簇的谋士们,此刻都眼眉低垂,不敢与唐都尉对视。

“您都未想明白这些,就定下开城献降的日子,是否太过急切了?”

江如簇话音刚落,对面又一位谋士直身而起。

他目光灼灼盯着江如簇,眼底隐含杀意,似是要将江如簇碎尸万段一般。

“芳澜君当真如传闻中一样,巧言假狯。”

“你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

见那人张着一张大嘴,还要再说出些无知之言惹人笑话。

江如簇立刻冷声打断。

“你说我危言耸听,可是要说,唐都尉此番一切行事,都是与广陵王约定好的;而广陵王也早已经与匈奴人谈好条件,用幽州一城来换取匈奴人配合广陵王起事,扰乱边境,分散朝廷兵力。只要朝廷疲于应对,那你们便胜利在望?”

之前那被称为吴公的长须谋士急言难道不是吗。

逗得江如簇笑的更大声。

“胜利在望的是广陵王,与唐都尉有什么关系?”

“若匈奴人取了幽州,要扰边助广陵王成事,最好的选择,便是攻打并州。世人皆知,并州乃关外东进长安的最后一道关隘,一旦拿下并州,直取长安指日可待。煌煌天|朝,物资丰饶,匈奴人自己享用不香吗,为何还要让给广陵王?”

望着面如土色的唐都尉。

江如簇心情颇好的叹息一声。

“若换作妾是唐都尉,妾才不舍弃自己性命,替他人做嫁衣呢。”

“也就是妾一介女流,若妾是男子,那妾便收缴幽州所有兵权,自立为王。自己和匈奴人谈条件,先联合匈奴人一起攻下并州,再从并州直取长安,登基称帝。”

“何需他广陵王横插一杠子。”

唐都尉倏的从高位上起身,又慢慢坐回去。

手指在案几上磕的嘣嘣作响。

许久许久,他才喃喃两声:“某倒是从未想过,还能如此行事。”

江如簇嗤笑一声。

目光在厅中众位谋士身上一扫而过,嗤之以鼻:“您身边养的,若都是这等样水平的谋士,那您自然是想不到这一伐的。”

152丶积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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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 妾言尽于此。”

“接下来,就看您如何选择了。”

话都说完了,江如簇要的炭盆才送上来, 她瞬间贴上去,靠着炭盆闭目养神。

莫说是厅中众人,便是唐都尉见状, 都忍不住好奇。

“芳澜君这是……寒症?”

“这大夏天,我等只恨不能再凉快些,您竟需要炭盆取暖?”

今日太阳大,加之进都尉府前,江如簇手中一直捧着暖炉,便将大氅褪了下来。如今这番做派, 反倒是令都尉府众人奇怪。

江如簇冁然一笑。

她也没打算隐瞒。

“妾偶发寒症, 从此便受不得风了,就是阳光这般火辣的大夏天, 妾也必须穿上棉服, 烤着火,才能保命。”

唐都尉脸上闪过短暂惊讶后,立刻笑开。

他先是十分和蔼的关照江如簇一定要保重,又召来身边人, 吩咐他们给江如簇打扫出一间厢房, 再备好炭盆与棉服。

江如簇淡淡挑眉,面色岿然不动。

看来,唐都尉是准备让她住下了。

她视线再次从厅中众位谋士身上一扫而过,这才笑着道了声谢。

“有劳都尉费心, 既在这府中住下了, 那还要请都尉再指两个丫鬟给妾。”

江如簇所言正中唐都尉下怀。

他立刻指了两个看起来聪明伶俐的, 吩咐她们往后听从江如簇差使,不得有误。

眼看着差不多了,江如簇也懒得在厅中多呆。

道了声告退,直接带人离开。

知晓窗外遍布耳目,可江如簇依旧不慌不忙,她靠在炭盆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仿佛回到了自家宅子一般,怎么悠闲怎么来。直到夕阳西下,天边卷起渐渐暮色,一直立在外头伺候的丫鬟压低声音通报。

都尉大人来了。

江如簇这才彻底清醒。

待她起身之时,唐都尉早已推门走了进来。

“都尉大人。”

江如簇与唐都尉见礼。

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到他声音:“芳澜君果然非同凡响,无声无息间摸透了我所有底牌,杀了我的人,还能堂而皇之的入我府。”

唐都尉幽幽叹息,目光满是探究与好奇,紧盯着江如簇:“更令某意外的是,你竟然能在我的府中如此悠闲的打盹,真不知芳澜君此举究竟是高看了自己,还是小瞧了我。”

江如簇倒是有些意外。

没想到唐都尉竟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都尉大人莫非要为那些个死士为难妾?”

“妾来投靠都尉,是妾心甘情愿为都尉效力;都尉派人杀妾,难道妾还不能自保了吗?”

“妾既已入了都尉府,自然是尽心竭力为都尉效力的,妾问心无愧,更不害怕都尉怀疑。自然吃得好睡得香。”

“都尉还有功夫操心妾的事,倒是叫妾受宠若惊。”

“若妾是都尉,此刻应是正在筹谋布局与匈奴人见面会谈之事,顺便处置了这府中的眼线,谨防消息外漏,惹来不必要麻烦。”

江如簇话音未落,唐都尉已皱起了眉头。

他目光沈沈,在江如簇身上绕了又绕。

好半晌,才警觉开口。

“芳澜君什么意思?”

唐都尉着急,可江如簇却好整以暇。

她似笑非笑,望着这位堂堂都尉大人。

她也真是万万没想到,如唐都尉这般愚蠢之人,居然也有胆子起兵造反,想要与人共谋大事。

若不是要靠着他拖延些时间,江如簇必须得帮他一把。

只怕这位自以为是的都尉大人,早就已经沦为他人鱼肉,任人宰割了。

“妾曾听过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广陵王欲与都尉共谋大事,他既然那样舍得下本钱,既许诺了都尉,事成之后可以加官进爵,又有重金酬谢。可以想见都尉对他的重要性。”

“都尉手握重兵,又守这如此重要的边隘,广陵王找上都尉,与都尉合作,不过是想声东击西,叫都尉替他分散朝廷兵力。”

“此间种种,方才在厅上,妾都已掰开了揉碎了分析给都尉听了。”

“都尉不过就是广陵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以现下情势来看,都尉手中的兵权以及都尉驻守的这幽州城,在广陵王心中确实举足轻重;可一旦都尉开城献降,您也就完成了您的使命了,到了那时,您的生死又与他何干?”

“您对他又重要,又是他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他又怎么会不在您身边安插眼线呢?”

“就像都尉在这厢房四周安插了这么多眼线,时时监视妾一样,难道您觉得广陵王不会监视您吗?”

“您要确保妾的忠心可靠,广陵王自然也要确保您的忠心可靠,不是吗?”

唐都尉闻言,脸色大变。

他目光沈沈盯着眼前被奉上的茶盏,眼中尽是波涛起伏,脸色也是一变再变。

他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思考。

之后才喃喃低语了几声难怪难怪。

看来是终于想明白了。

江如簇始终垂着眸子,摆弄着茶盏,又撕下糕饼放在口中漫不经心地咀嚼着,心思却不断抛锚。

像唐都尉这般蠢笨之人,他或许能因手握重兵,而被广陵王收买,却绝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摆布了州牧和各郡县所有的朝廷官员。在他身边,一定埋着广陵王的眼线,或许就是今日在厅中那些谋士中的一人。

“难道都尉大人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您身边有广陵王的眼线吗?”

“您若是从未想过,那可当真要小心了。”

“无论是今日在厅上,妾说的那些话,还是都尉大人当时的反应,可都是被厅中众人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的。若是广陵王埋伏在都尉身边的眼线就在其中,那此刻,那人通风报信的简牍怕是已经送出府了吧?”

唐都尉倏然起身。

他焦急的在江如簇眼前踱了数步。

这才急忙叫了管事,让他去门房严查,看今日府中都有谁往外送过信,又都是送往何处的。

若是有送往鲁郡地界的,那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拦截回来。

江如簇听着他下了这一连串命令。

眼底笑意更浓。

看来,长安城那把金椅子果然诱人。

也果然,是她此刻能够顺利拖延时间的利器。

“看大人这样子,想来是已经决定,要撇开广陵王,独自行事了。”

唐都尉重新坐下。

再望向江如簇时,目光中已经没有了揣测与钻研,也没有了怀疑与警惕。

“不瞒芳澜君。”

他开口时,甚至还朝江如簇抱了抱拳。

倒像是当真要将江如簇尊为谋士了。

“自我入朝为官,到今日已有三十馀年。前十年,我一直在战场拼杀,将生死置之度外,才终于换来今日地位。”

“我守在这边关苦寒之地,已有十九个年头。这些年,我眼看着长安城那些名流文士一边享受着荣华富贵,一边勾心斗角做尽这天下所有龌龊事;反而是我这样一心为朝廷尽忠之人,要被他们苛扣粮饷,连我营中的兵士,都要饱受饥寒之苦。”

“可这究竟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等武将驻守边关,舍命保朝廷万民安泰无虞,连一顿饱餐都是奢望;长安城里那些只知口诛笔伐的文官,反而养尊处优,高人一等呢。”

“芳澜君这些日子一直在幽州,应是还不知晓长安城发生了何事。听闻我们的皇帝陛下,在此次秋猎途中,命身边养着的那一大堆所谓的文人雅士作章作赋,用以吹捧秋猎盛景,赞颂如今的朝廷丰亨豫大,奉他为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

“更过分的是,他竟随便指了个人,就赏下了位列九卿的高位。”

“你说这怎能不叫人气愤!”

江如簇意外。

近些日事多,再加上孙永盛不在身边,她拿消息的速度确实慢了些。

没想到,皇帝竟在长安城玩的这样风生水起。

虽说在御前养一大堆文人雅士,这个法子是她替皇帝想的,可她当时提此建议的目的,那是为了让这些名流文士与朝中的文臣相互牵制。哪成想,皇帝竟直接在这些名流文士中替朝廷选拔贤能了。

也难怪唐都尉会如此气愤。

他又不知道其中内情,所思所想皆来自所闻所见,路自然也就走偏了。

他不但说自己。

竟还提起了江如簇。

说江如簇为朝廷殚精竭虑,不知道替皇帝解决了多少难题,结果皇帝还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信任过她,这才寒了她的心,逼得她不得不远离长安,来到幽州这样的苦寒之地避居。

“如他那一般刻薄寡恩之人,怎堪为天下之君,万民之主!”

唐都尉义愤填膺。

江如簇却不以为然。

这世上哪有完人,哪怕皇帝再刻薄寡恩,也不影响他确实是个锐意进取,懂得高瞻远瞩,且剑指四方的明君。

唐都尉如此看不上皇帝,却从来未曾想过,像他这样愚笨之人,若是造反成功,登基为帝,怕是要不了几年,就能养出一大批奸佞小人。

“都尉大人既有此意,妾自当尽力辅助。”

江如簇不愿意说那些违心之言,索性转移话题:“都尉大人之前行事既都是听了广陵王的吩咐,那您应是知晓,广陵王究竟开出了何等样条件,才能说动匈奴人与他合谋。”

唐都尉连连点头,一连说了数声知晓。

高声往门外喝了一句。

不多时,便有一位军武打扮的人推门而入,将一卷厚厚的竹简,送到唐都尉手中。

唐都尉一边将竹简推到江如簇面前,一边道:“广陵王向匈奴人许以千万石粮,以及丝绸茶叶美人无数,并让出幽州城,交由匈奴人管辖,包括城中一应矿产,都一并送交给匈奴人。”

153丶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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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翻阅竹简, 果然在其中找到了最靠近边境的铁矿和煤矿。

还好只有两种矿产。

否则,她都不好做文章了。

江如簇合上竹简,漫不经心甩在案几上, 这才望向唐都尉。

“广陵王这条件虽开的真纯,但我们仍有可以发挥的馀地。”

唐都尉眼睛瞬间瞪大。

他不可置信的看看桌上竹简,又狐疑望着江如簇:“芳澜君可莫要说笑, 广陵王为与匈奴人合谋,已将幽州城的家底尽数搬空了,这也是我所忧虑的。若要撇开广陵王,自行与匈奴人合作,我又还得许诺何等样条件,才能令匈奴人助我, 而不助广陵王?”

瞧他忧心忡忡模样。

江如簇不由一笑。

“若是换着旁人, 自然不能替都尉找到更加合适宜,能叫匈奴人动心助您的东西。”

“但您如今有了妾辅助, 妾自然会竭尽全力, 替您达成心愿。”

唐都尉更加目瞪口呆。

连连问江如簇还有什么法子,又不停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说幽州城内,再也许无可许。

猜测江如簇是不是要连周围城池的资源与矿产也一并许给匈奴人。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芳澜君方才还分析的头头是道, 幽州之后, 不论是并州还是冀州,都是我朝腹地,万万不能送到匈奴人手中。”

江如簇一声冷笑。

不论是广陵王,还是唐都尉, 怕是都觉得并州与冀州地势险要, 又能直捣黄龙入长安, 是朝廷疆域的重中之重。可他们根本不知晓,相比并州与冀州,幽州才是真正的物华天宝。若是真叫幽州落到匈奴人囊中,这万里江山怕也要成为匈奴人的囊中之物了。

“都尉何必为此事忧心。”

“据妾所知,幽州城或许还藏着另一种,比煤矿和铁矿更为珍贵百倍千倍的矿产资源。”

“《易经》有载,泽中有火,上火下泽。”

“此中的火,便是煤矿生成的沼气,沼气可生火;而泽,便是一种,比煤矿埋的还要更深,也更加珍贵的矿产资源。曰沥青。”

唐都尉瞬间惊坐起。

他惊叹不已,紧盯着江如簇。

看那样子,似是既想问江如簇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又想问这沥青究竟有何珍贵之处,能制成何等样物品,要怎么和匈奴人谈条件一样。

江如簇却笑。

“这沥青之事,一时半会,妾也不能与都尉说的十分清楚分明。”

“都尉若是不急,可给妾几日时间,待妾好好整理,制成竹简交给您;若你着急,要与匈奴人谈条件,也可将这桩事交由妾来办。妾可代您与匈奴人会面,定当祝您成事。”

唐都尉离开后,江如簇重新躺在软塌上。

却彻底没有闭目养神的心情。

若不出意外,高翧睿此刻定已知晓幽州城事有不妥。

但幽州城消息传不出去。

他拿不到实证,便是报到皇帝那里,皇帝怕也是不能轻信的。

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算时间,十五六他们概是已挖好了防火沟。

从山林起火,到火势短时间内不能被控制,再到惊动郡县衙门,上报州府衙门;再到消息被急送往长安,最短也需五日功夫。

待到长安传旨,来使发觉幽州城异样,再将消息传回长安,则需要更多时日。

她不论如何,也一定要将唐都尉稳住了。

江如簇吩咐身边伺候的丫鬟点灯磨墨,趴在案几上一整夜,才将沥青一事整理出来。

直至天将近亮,她才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卧榻休息。

随着门吱吖一声轻响,原本看起来似是在沈睡的江如簇立刻睁开眼睛,她目光在空寂无人的室内转了一圈,又看向此前奋笔疾书的案几处。果然,她半个时辰前才整理出来的竹简,已消失不见了。

她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翻身,继续安睡。

直到夜幕四合,才终于卸去满身疲惫,重新回到案几前,开始在竹简上铺展细节。

这次提笔,她写的并不十分顺利,不断删改反覆。

如此昼伏夜出三日后,唐都尉果然等不及,在又一个日落时分,推开了江如簇厢房的门。

唐都尉先是关照江如簇的身体,又十分殷勤的询问她屋中炭火是否足够。

这才说起正事:“芳澜君身体本就比常人虚弱,如今为了本官之事,更是费心劳力。正巧明日有医士入府,要替本官诊脉问平安,到时也得叫他给芳澜君瞧上一瞧,看看能否开方滋补,以免芳澜君病痛沈屙之苦。”

江如簇自然听出了唐都尉话中之意。

不过她并不怕查,于是坦然道谢。

还特地与唐都尉约定的时间,又交代身边伺候的丫鬟,定要在那之前叫醒她。

待到第二日,那位传说中唐都尉惯用的医士入府,江如簇终于在白日里露面,叫那人好好的给她诊了诊脉。

那人的手才刚一搭上江如簇的手腕,眉头便紧紧锁住,后又看了她一身衣着,这才出厢房;应是去向唐都尉报告江如簇的身体状况。

本想着接下来应该没有她什么事儿,江如簇正准备继续休息。

却听丫鬟来报。

说唐都尉身边一位非常得脸的小厮前来请她,要到正厅一叙。

江如簇只得重新爬起来,指挥两个丫鬟替自己梳妆,待到她急匆匆赶到正厅时,厅内早已坐满了人。

她一眼扫过去,便发现少了两人。

看来唐都尉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她进言至今不过五日,他就已经身边安插的广陵王眼线都拔除了。

江如簇向唐都尉见礼,才刚做下,对面姓吴的谋士便抚了抚胡须,阴阳怪气开口。

“芳澜君可真当是稀客,知道的是你在这府中做唐大人的谋士;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你是来这府中做女公子,养尊处优,享受生活来了。”

江如簇都懒得开口,唐都尉便已代劳了。

他大手一挥:“吴公莫要这样说,芳澜君近些日未曾露面,乃是因其他事由,并非刻意躲懒。”

“你等如今既都进了我都尉府,那便是同僚,同僚之间自当友爱协助,团结一心才能共襄大事。可莫要因这些细枝末节,生了龃龉。”

吴公被教训,虽心有不忿,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直到厅中另一人开口,原本凝滞的气氛才渐渐缓和。

“此番山火燎原,已惊动了并州冀州两处州府,某方才得到回报,并州州牧已亲赴太行,组织府兵及乡勇救火了。传话之人还说,并州大营也派出了千馀兵丁,协助州牧救火。冀州州牧虽未现身,可已有三位郡太守在燕山救火。”

“若是我们幽州一个人都不出,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厅中众人立刻一默。

唐都尉也好半天没说出话。

对面吴公却再次向江如簇发难。

“芳澜君几日未曾露面,听府中下人说,你此前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也不出门也不见人,想来应是不知晓山火之事;怎的如今听我等这般议论,你却未露出半点儿惊讶之色,莫不是你早已知晓会起山火?”

江如簇眉头一挑,似笑非笑望向吴公。

这要是换作往日,被人用这样脑|残的问题问到脸上,江如簇怕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这样蠢货。

可如今却不同。

如今她的首要任务就是拖延时间。

哪怕是能与这蠢货打一打机锋,也能拖个一时半刻。

“吴公此言真当是惹人笑话了。”

“夏季炎热,气温本来就高,再加上山中树木繁茂,稍有不慎便会起火。”

“莫说是幽州这样,三面都环山的城池;便是往年妾住在长安时,也时不时的会听说长安城郊山头起火。这本就是夏季频发之事,又有什么可令人意外的?”

“吴公自己愚笨不要紧,可莫要拉妾一同下水,将妾与你一概而论。”

她有意挑衅。

吴公果然坐不住,猛的一下直起身,眼看着就要对她恶言相向。

却被上手唐都尉再次擡手拦住。

“好了,吴公。”

“我知你跟随我多年,劳苦功高,可你也不能太不容人。”

吴公似是不服,还要辩解,却被唐都尉再次打断。

“本官今日召你等前来,乃是为商讨山火之事,至于旁的,以后再说。”

厅中立刻有人附和。

又是说这山火来的真不是时候;又是说此方山火来势汹汹,着实给他们的行动添了大麻烦。

然后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可以先放一两个被收服了的郡太守,组织人丁乡勇,上山主持大局;一派主张不能保证郡太守是真心投降,应该联动州牧出面,哪怕做做样子也行,总不能让并州和冀州众人察觉到异常。

唐都尉思虑再三。

最终将视线落在江如簇身上。

“芳澜君,你以为本官是该令郡太守出面,还是应请动州牧亲自出面?”

江如簇故意做出一副思索模样。

顿了一下,才开口。

“按职权来说,都尉身份自当高过幽州州牧,自然是由您亲自出面最好。若是你能与州牧大人同时出面,那更是可以掩人耳目。”

“反正幽州城屯兵众多,您再调用一些府兵营兵,集结一众乡勇,便能将此事处理的与并州毫无二致。就更不会引起旁人怀疑了。”

江如簇话音未落,唐都尉的大掌已重重拍在案几上,连道三声好好好。

眼看着他叫人向州牧府传话。

江如簇才继续道:“启禀大人,这山火究竟如何燎原,妾并未看见。但妾却在想,若是山火一直不灭,致使各郡县州府损失惨重,或者造成重大人员伤亡,怕是并州与冀州两地会上疏奏入长安。”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下一更晚上九点。

感恩。

154丶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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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此话一出, 唐都尉立刻变了脸色。

连带着满厅谋士也一齐变了脸色。

“芳澜君太过杞人忧天了吧。你方才不还说,夏季生山火乃常事,想来各郡县衙门处置这等事情, 也早已熟门熟路了,怎会惊动长安。”

江如簇凉凉看了那人一眼。

又瞧了瞧上首脸色奇差的唐都尉,呵一声笑。

“大人这话说的, 像是大雨大雪灾的时候,各地不会上疏奏给长安,要赈灾银两一样。”

“今年山上的火若是这样轻易就灭了,又何需冀州出动三位郡太守,并州更是连州牧大人也出动去主持大局?”

“可见今年事态严重,非往年可比!”

“都尉大人自然要早做打算。”

唐都尉在上首高位上摇头晃脑, 思来想去。

许久才忧心忡忡开口。

先说江如簇思虑周全, 又说他要好好想想。

接着大手一挥,开始清场。

江如簇忍住困倦, 正准备回去继续休息, 却被唐都尉叫住。

“路行此处,不知芳澜君可有破解之法?”

“山火之事若真的惊动长安,皇帝必下抚旨,长安朝廷也会派出使臣, 定会坏我们大事。总不能我等的筹谋还没有开始, 便要胎死腹中吧;就算本官将此事全数推到广陵王身上,也免不了落得个从犯下场。”

江如簇故作深沈想了想。

事实,只要山火一起,幽州城便已无路可走。

只因这把火是她点的, 她能知晓此事涉及多大。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 就是在拖延时间的前提下, 令唐都尉露出更多破绽。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幽州这块风水宝地。

“依照都尉此前的计划,是预备妾的竹简制出来后再与匈奴人谈条件。”

“但现下情况有变,我们的计划自然也该相机做出调整。”

“依妾之见,都尉若是不再虚耗时光,立即与匈奴人见面会谈,使匈奴人在长安来使到达之前,先助都尉成事,那便解了都尉的燃眉之急了。”

“到时,我们据守幽州,享山脉天堑优势,或许还能有一搏之力。”

唐都尉闻言,脸色更差了。

他愤怒的将眼前案几拍的啪啪作响,口中更是骂骂咧咧。一忽骂明明地利人和,有成事征兆,未成想竟毁在了一场山火上;一忽又骂广陵王那个狗东西,就是拿他当靶子,费尽心机的利用他,然后再牺牲掉他,害的他不得不自行筹谋,致使如今骑虎难下。

然后,他又目光不善望向江如簇。

“芳澜君此前挑唆本官起事时,难道就没想过,夏季可能生山火之事吗?”

江如簇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望着唐都尉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在心里暗道了无数声愚蠢。

真是未曾想过,作为一方兵总都尉,这姓唐的竟能愚蠢至斯。顺风顺水的时候,只知将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如今才刚刚遇到些难处,便要一推四五六,准备找替罪羔羊了。

只可惜。

他找谁都好,就是不应该找江如簇。

当真以为她是个女娘,就觉得她好欺负吗?

真是笑话。

“都尉这是在怪妾没能未卜先知吗?”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妾便是再如何替都尉筹谋,若上天注定了您就是不能成事,那妾自然也拗不过天意。”

“都尉这话说的像是要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妾身上似的,既如此,那您倒不如现下就叫人把妾关起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概是没想到江如簇会突然翻脸。

倒是让唐都尉一楞。

眼看着江如簇已经起身欲离开,他脸上又急忙带起笑,好言好语的叫住她。

“芳澜君这话是怎么说的,本官不过一时着急,随口说说罢了,你怎的还吃心了?”

“好了好了,此番都是本官的错,本官在这里向你赔不是。”

“你可不要生气了,快快来坐。”

江如簇故意做出一副不情不愿模样,冷着一张脸,彳亍着重新坐下。

唐都尉又连着说了一番好听话。

这才皱紧眉头。

“芳澜君方才所言也在理。惟今之际,摆在本官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待到长安来使驾临幽州城,叫他将本官以广陵王从犯论处;要么,就按芳澜君所说,立刻联络匈奴人,让他们在长安来使到达前,祝本官成事。”

唐都尉一边说话,一边悠悠望向江如簇。

江如簇却不动声色。

唐都尉心里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

如今摆在唐都尉眼前的,虽然有两条路。但第一条路,实则是让他当别人的替罪羔羊,甚至可能将两边同时开罪了,半点好处也捞不着,他定是不愿意的;可若是要走第二条路,那他就不得不全然依靠江如簇,毕竟,从明面上讲,江如簇关于沥青矿的竹简还没有完成。

就算唐都尉已借那几个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看完了她书写的竹简。

可又能如何?

他看到的,也不过就是她写出来那些。

至于其馀未被她写出来的,自然只有她一人知晓。

所以,若唐都尉现下便想和匈奴人谈条件,就只能将事情交由她办。

江如簇看着满脸愁苦的唐都尉,心中默默许久。

其实,朝堂上文武相争之事由来已久。皇帝意欲达成文治武功的伟业,只能一边扶持文臣,一边打压武将,此乃弊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莫说是唐都尉这样常年在边境驻守之人,便是朝上的堂官,也未见的有几人能看透。

不过,唐都尉在她面前控诉的那些事,也确有发生。

他既不知真相,又平白被为难,心中不满,一时想岔了也无可厚非。

江如簇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拨乱反正机会的。

“不止两条。”

“其实摆在都尉面前的,还有第三条路。”

江如簇静静盯着唐都尉双眼,沈默半晌,才幽幽道:“都尉可以立刻上书长安,将广陵王谋反与他意欲和匈奴人合谋事的一应细节与证物尽数呈交朝廷。那都尉眼下面临的所有困境不但能迎刃而解;还能为朝廷立下大功,再次掌握主动权。”

她话音一落,唐都尉原本一直急促在案几上敲击的手指立刻顿住。

他错愕望向江如簇。

似是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说一般,满腹迟疑。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决定救一救这个糊涂蛋。

“俗话说的好,天命不可违。”

“都尉方才提及地利人和,后又感慨天时很重要。那您便应该明了,此番太行与燕山共起山火,或许就是老天在向您预警,提示您不可违逆天命。”

“您本就是被广陵王欺骗裹挟,不得不转而为自己打算。”

“可如今,上天已给您送上了第三条路,您自当好好考虑考虑。”

她叹了一声。

“退一万步讲,就算都尉大人意图谋取天下,也不必急于一时,非得要在这等样紧要关头往火坑里跳。若是您能在此时站出来,举告广陵王,不但能将自己从眼前泥潭中摘出来;还能保住自己的荣华与尊位;更能得到皇帝信任被朝廷重用。此乃一举三得的上上之选。”

“若您心中谋夺天下的念头一起,那您便更要徐徐而图之。”

“待到来日朝廷驻军退居长安,便是您重整旗鼓,重新起事之时。”

“您以为如何?”

或许是因江如簇给他提供了另一番思路。

唐都尉眉头锁的更紧。

他目光沈沈,眸子里尽是波涛翻涌,静默半天,才像是终于想起江如簇还在厅中与他一同耗着。

挥手嘱咐她下去休息。

从议事厅出来,江如簇已是睡意全无。

回屋后,她依旧爬在案几上书写竹简,依旧写的磕磕绊绊。

又是一夜未眠。

接下来两日中,唐都尉一直早出晚归,或是带着那一大堆谋士出去见人;或是与他们挑灯议事;期间还按照江如簇当日进言那般,与州牧大人一同,往太行山与燕山走了一趟,卷了一身的火灰,风尘仆仆归来。

直至第三日,他才再次召见江如簇。

“芳澜君当日所言,本官已仔细想过了,怕此事早已不像芳澜君提及那般简单。”

“现下幽州城所有郡太守都被关在都尉狱中,加之当日为以儆效尤,本官已下令诛杀了所有县城的县丞县尉,如今这情势,想彻底置身事外,已然不可能了。哪怕本官即刻上书长安,将所有罪过都推到广陵王身上,能因首告有功被朝廷赦免,怕也会如前任晋阳王般,被调离边境。”

“到时,只怕会全然失掉起事的机会。”

江如簇早已想过,唐都尉会有这样反应。

如今知晓他并不愿放弃谋反,虽心中惋惜,却也只能继续顺势而为,尽全力稳住他。

仔细掐算时间,并州冀州往长安汇报灾情的疏奏应已送到。

只是,江如簇还不知晓,幽州是否也像并州冀州一样,往长安城上书灾情了。

“不知都尉可有将山火之势呈报给长安?”

她本以为,唐都尉既已决意起事,应是不会太将长安反应放在眼中。

结果却失了算。

唐都尉点头了。

“这些日你一直闷在屋里,本官未曾与你商议,不过吴公有句话说的在理。我等在幽州城起事,长安城知晓消息越晚,自然对我等行事更有益处。所以,本官也已向长安城上书,奏禀了山火之灾。”

“依本官对朝廷那些文官之流的了解,他们定会先助皇帝草拟圣旨,安排内侍官前来宣旨。之后再拖拖拉拉的筹集救灾物资,以及赈灾粮饷,这些东西要押到幽州,还需经一番周折。那我等便可借此时机,先行说动匈奴人助我等行事。待到赈灾使臣到达幽州时,也许我幽州已有了和长安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格了。”

155丶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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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意外, 没想到,那个吴公心眼如针尖一样大,关键时候却也能顶些事。

可如此一来, 她就须得要再想法子,拖延更多时间。

毕竟,幽州已与并州冀州一样, 上报山火灾情。

皇帝与朝廷也就不会将此次山火与传消息事联系到一起,只会按照正常赈灾抚民流程,先降旨后赈灾。

唐都尉与幽州州牧若不想让天使入城,只需在城门守着,或是提前传消息去,到并州接旨。

说不得那被派来的天使大人, 还要因能少奔波几天, 而心生欢喜,对唐都尉与幽州州牧以礼相待, 回朝后在皇帝面前替他们美言两句呢。

而正如唐都尉所说, 若是宣旨大人不能察觉幽州城异样,她便只能等朝廷下派的赈灾官员了。

那可真是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江如簇忍不住在心中念了好几声道祖保佑。

祈盼高翧睿能看在她和孙永盛面子上,将幽州之事当一回事;祈盼皇帝能看在高翧睿面子上,派个可靠之人来探查确认一番, 以防万一。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 有朝一日,她要将自己所有希望都托在运气上。

“芳澜君可是有心事?”

唐都尉的声音似是从天外而来。

在江如簇耳边炸响。

她强自镇定心神,扭头看去,见唐都尉一副眉头微皱模样, 灿然笑开。

“妾在想, 都尉胸怀大志, 看来妾要再加把劲,尽快将竹简制出来,交由都尉阅览。”

概是唐都尉原本说的就是此事。

他略显迟疑的脸色立刻放松。

在江如簇面上扫了两圈。

才笑道:“不必忙了。芳澜君,此前是本官想岔了,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耽误了时间。此番,本官已有决断了。”

“简牍之事不必着急。既然沥青之事只有芳澜君最为了解,那本官便命你为此次和谈的使者,明日就动身,前去与匈奴交涉合作一应事宜。”

“且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本官唯你是问。”

说罢,他又指了身边两位军武打扮的粗壮汉子,说是安排他们护卫江如簇安全,命他们与江如簇一同出关塞丶进草原,面见匈奴人。

江如簇心中一顿。

不由吃惊。

这姓唐的,前后行事差异之大,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便是她,都要忍不住怀疑了。

“都尉此番行事,极有章法,倒是与往日不同。您身边可是又来了得用之人,替您出谋划策?”

唐都尉闻言,立刻哈哈大笑。

似是十分舒畅。

“芳澜君果然敏锐,你我不过寥寥数语,便叫你看出异常了。”

“除了芳澜君,本官身边再未来过什么厉害之人。倒是吴公,近几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论说话,还是办事,都越发周密妥帖了。甚得本官心意。”

吴公?

似他那样愚笨又小家子气的人,当真能在短短数日间,有这样天差地别的变化?

怕是不尽然吧。

她心中警惕,面上却摆出一副乐见其成模样。

“那妾可要恭喜都尉了。吴公得用,都尉便能更快成事。”

江如簇三两句将唐都尉哄的高兴。

待到一从殿中退出来,却立刻便了脸色。

看来,唐都尉方才所言,皆是采纳了吴公进言。这个吴公突然性情大变,跳出来坏她的事。不但累的她不能在如前些日一样,不动声色拖延时间;更是一竿子直接将她送到了大草原上,与匈奴人见面商谈。

而最要命的,是唐都尉下达硬命令,要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真是该死!

江如簇心生烦躁,却不能在这满屋子眼线面前露出破绽。

一夜都未入眠。

夏季的草原犹如无边碧海,到处都是繁茂的野花,牛羊遍地。曲折蜿蜒的河道更像是天上银河般,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熠熠光辉。

江如簇裹紧身上大氅,将掌心里的暖炉抱的更紧。

“唐成济传信,说要派使者与我们单于共商大事,没想到,竟是个纤细柔弱,我见犹怜的小女娘。”

“他送你来,怕不是担心我们单于在草原寂寞,来给我们单于送乐子的吧?”

“只可惜,我们草原人喜欢烈马飞驰,身形健壮的女娘,似你这般一看就只剩下半口气的瓷娃娃,可经不起我们草原上的狂风骤雨。”

眼前两位粗壮的汉子,一身草原勇士打扮,对着江如簇一番品头论足,就如同在讨论一个不值钱的物件一样。

可江如簇依旧在他们的言辞中,抓住了重点。

唐成济。

这应是唐都尉的名字。

匈奴人这样不将唐都尉派来的使者放在眼里,看来,并非是真心要与唐都尉共谋大事的。

但他们又为何能同意她这个使者进入草原呢?

江如簇目光幽冷的在眼前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身侧护卫手中长刀,直朝那两人身上砍去。

他们中一人灵活敏锐,闪身躲过了江如簇攻击。

另一人却因太过惊讶而躲闪不及,被江如簇刀刃伤了胳膊,瞬间血流如注。

那人周身瞬间聚起杀意,扬刀就朝江如簇劈过来。

江如簇身形不动如山,甚至连面色都未有半点改变。

“你敢杀我!”

江如簇似笑非笑。

不但不躲,反而迎着那人刀刃,往前逼近。语气更加嘲弄:“你敢吗?”

那被江如簇伤了的匈奴人自然是不敢杀她的。

因为,他后退了。

可他依旧目光如狼般,紧紧逼视着江如簇。

就在他二人僵持之际,不远处忽传来一阵拍掌声音。

那是个身形十分壮硕的中年人,穿着狼皮缝制的衣裳,腰间别了一把黄金佩刀,举手投足间隐现高位王者之气。

应就是她此来草原要面见的目标人物。

现任匈奴最大部落的首领,乌洛兰昆单于。

“不愧是天|朝皇帝亲封的芳澜君,你果然好胆识,我草原儿郎败在你手里,不亏!”

随着乌洛兰昆话音落下,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位勇士已向那位被江如簇伤了胳膊的少年人行礼,口称小单于。

而小单于也羞怒的红着一张脸,朝乌洛兰昆鞠躬,叫了一声大大。

“我早和你说过,这位芳澜君不同于别的小女娘,不是好惹的主,你就是不信。邪,你现在可领教了?”

乌洛兰邪脸更红。

狠狠瞪了江如簇一眼,撒丫子便跑了。

乌洛兰昆的目光随着他飘了很远,笑骂了一声小狼崽子,这才带着江如簇一起进了个装饰非常奢华的蒙古包。

江如簇看着一个个蒙着面巾,眼睛十分漂亮的侍女在她眼前奉上饼饵与马奶酒,以及大块大块肉食。

始终不动声色。

可当她看到被端上桌的,最后一道小盘糕饼时,她终于忍不住,扬起了眉。

“早便听闻芳澜君喜食黑豆饼,我下令,让她们学了半个月,才做的和你们关内街市上售卖的一模一样。你尝一尝,若是滋味不好,我可要好好骂一骂她们。”

江如簇却对着眼前的黑豆饼,发起了呆。

其实,她并不喜欢黑豆饼。

只是要用黑豆制成染发剂,遮住头上白发,这才不分四季的购入大量黑豆,又故意放出风声去,让满长安城人都以为她是因喜爱吃黑豆饼,才会四时不断买黑豆回府。

没想到,乌洛兰昆竟将她的事摸的这样清楚。

如此看来,他方才说的,草原儿郎败在她手中不亏的话,应不止是在说乌洛兰邪。

“出城前,我心中还不解。为何吴公会性情大变,缜密筹谋,致使都尉轻而易举采纳他的进言,将我送入草原。现下,我倒是明白了,原来,是单于与吴公做局,故意引我来的。”

乌洛兰昆嗳了一声,语调拉的极长。

面上笑意也更浓。

“芳澜君话不要说的这样难听嘛,我本意只是想请芳澜君来我们草原做客。奈何芳澜君总是深居简出,身边又护卫无数。此番这般行事,实属不得已。”

“若是有哪里冒犯了芳澜君,你可一定要多多包涵才是。”

江如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叫苦。

她真是太大意了。

否则,又怎会只一心想着拖住唐都尉,答应来草原谈什么合作之事。

她早就应该想到,高翧睿身披山文甲在草原腹地大杀四方,斩落两位单于头颅。这么多年过去了,匈奴人便是再迟钝,也该查出来,当日设计制作那山文甲的人,是她了。

这下,可真是难办了。

“芳澜君有所不知,吴公找到我们在幽州城内的暗桩据点,说你一进都尉府,就抢去了他们一行人所有的风头,令唐成济眼中只有你一人,而无视他们所有人。”

“他还教了我一个你们关内人非常古老的道理。他说叫潜龙勿用,我起初不懂,但后来,他向我解释了。说像你这样厉害的人,若不能为我所用,来日便是我莫大的隐患,要我杀了你。”

“我自然是舍不得杀你的,毕竟,你能做出无敌战甲,又计谋无双。”

“而且,我儿子对你十分感兴趣。”

“你若留在我们草原上,我定将你尊为整个草原的上宾,让我最心爱的儿子娶你做阏氏。你以为如何?”

江如簇冁然一笑。

未曾想,乌洛兰昆作为匈奴单于,竟也能将先礼后兵的把戏玩的这样精湛。

难怪,匈奴能在他的治下,短短数年便重获生机。

“能得单于与小单于厚爱,是妾的荣幸。”

“单于连妾喜爱吃什么都查的这般清楚,想必,妾其馀诸事,您定然也都知晓。妾为皇帝陛下殚精竭虑,却始终未能得他全然信任,不瞒单于说,妾是十分心寒的。”

156丶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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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离开长安城时,妾就在心里发过誓了。此生再不和王族打交道。”

乌洛兰昆豪爽大笑。

将手中酒杯重重磕在案几上,脸色瞬间变的阴沈。

“听说, 你们关内人都讲究先礼后兵。芳澜君,我能开出的所有条件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若还不答应, 那我就只能对你动粗了。”

“我们草原上的人常年飞马打猎,手下最没个轻重,若是不小心伤了你,岂不是伤了体面?”

眼看乌洛兰昆就要挥手叫人。

江如簇这才不慌不忙。

“单于看来是忘了,我是代表幽州城前来与草原商定盟约的。”

她声音不紧不慢。

却成功叫乌洛兰昆停了动作。

可江如簇还是发现,提起幽州城, 乌洛兰昆的神情明显更加鄙夷了。

“先前, 唐成济还亲自来我们大草原,商定盟约。怎么, 他这么快就要撕毁约定了吗?”

乌洛兰昆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嘴角溢出一声嗤笑。

“我记得, 他上次来代表的是你们中原皇室的广陵王。广陵王承诺,要把幽州城出让给我族,此盟约既已订立,便容不得人更改了。就算是芳澜君你亲自来了, 也不行。”

“要说唐成济还真是个蠢材, 守着幽州城那样的大宝库。一边在我面前嚷嚷着你们长安城的皇帝如何刻薄寡恩,一边像条狗一样投到另一个主子旗下。当卖|国|贼都当的没水准。”

江如簇淡淡一声笑。

事实,她心里十分赞同乌洛兰昆的说法。

但她也没有忘记正事。

她如今的首要目标,是尽快离开草原, 回到幽州城, 谨防事态有变。

“单于还没听妾把话讲完, 便将都尉贬的一文不值。”

“看来,都尉找您谈合作,是个非常错误的选择。”

乌洛兰昆不以为然。

直言他此次与吴公合作,只意在江如簇。再三劝诫江如簇最好还是能答应他方才提出的条件,最后,又威胁了一句,说他虽愿意对江如簇以礼相待,但江如簇也不能顽固不化,否则他只能追究追究江如簇伤害匈奴小单于的过错,让她好好吃一番苦头了。

“单于与吴公合作,只知教吴公说话办事,让他在都尉面前能说会道,将妾送到草原上来。”

“您却没想过,为何都尉能采纳他的进言,放妾来。”

“单于方才不是笑话吴公,说他小心眼,不满都尉太过看重妾,将妾捧的太高,盖过他们一众人吗。难道您没有想过,为什么妾对都尉那般重要,都尉还能放心叫妾冒险进入草原?”

乌洛兰昆终于收声,也收起了一脸凶恶。

他静静盯着江如簇看。

概是见她面上始终恬淡,甚至带着胸有成竹的笑。

乌洛兰昆幽深的眸色闪动几许后,终是开口:“看来,唐成济派你来,不是为广陵王与草原合作之事。”

“自然不是。”

“都尉安排妾来,是为幽州城与草原会盟之事,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乌洛兰昆眼珠子一顿,似是十分吃惊。

好半天,才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唐成济终于想通,要将幽州城抓在自己手中,鼓起勇气当个造反的头目了?”

乌洛兰昆先是提高声音重重叹息一声,之后,才冷冷一笑。

“可是,广陵王已经将整个幽州城都付给我族,唐成济难道还能拿出比幽州城更令我动心的东西?”

“还是说,唐成济有胆子仗着手握幽州兵权,想要背叛广陵王,公然撕毁广陵王与我族约定,自立为王?”

江如簇笑而不语,望着乌洛兰昆淡淡挑了挑眉。

乌洛兰昆神情更为震惊。

继而又再次仰天大笑。

他探究审慎的视线在江如簇身上一转再转,笑的更加舒畅。

“看来,这一切都是芳澜君的手笔。”

“看芳澜君行事,倒是颇有我们草原女娘的飒爽勇武之风。”

“世间万事,就该是这样,受了委屈就应该狠狠打回去。长安城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你的计谋抱负比他更高百倍千倍。”

“也罢,既然是芳澜君行事,那本单于自然要给你个面子,姑且听一听唐成济还能开出什么条件,来与我谈合作。”

江如簇并不说话,而是擡眸,在帐中站着的一众侍女身上转了一圈。

乌洛兰昆闻音知雅,立刻大掌一挥,令所有人都退到帐外去。

连带与江如簇一起来的两名护卫,也都被他赶了出去。

“如此说来,要多谢单于了。”

“我们都尉大人开出的条件,是幽州城中除却煤矿和铁矿之外的另一种矿产资源。”

“叫沥青。”

“听闻匈奴人在更西边的地方建了一座城,那里物产丰茂,矿产众多。但土质环境十分覆杂,不论是你们建筑出来的房屋,还是挖掘矿物的甬道,亦或者是你们耗费人力物力铺设出来的道路,都极容易坍塌。也因此发生了许多百姓伤亡事件,尤其是女人和孩子。造成了很大损失。”

“这些问题都可以用沥青解决。沥青有非常高的稳定性和黏合性。建筑工事时将沥青油浇上去,再铺一层沥青,就能让城里的道路房屋与矿洞不再坍塌。它不但可以防水防火,还可以防腐。不仅如此,当温度达到一定高度,它还可以当做燃料,点燃它,可以烧出比煤炭还要更高的温度,更可以炼制出矿油,而炼制出来的矿油还能制成油毡,用油毡搭出来的大帐,可以起到更好的防风防雨雪功效。”

“那油毡是草原儿郎游牧在外,最适合的可以搭帐子的用材。”

不待江如簇说完,乌洛兰昆已十分兴奋直起身。

双眼更是亮的放光。

他迫不及待望着江如簇,语气更是急切:“芳澜君此言可当真?”

“自然当真。”

江如簇方才所说,正是匈奴人在辽西建立的柳城。

那里常年风雪,温度极低。且地质结构十分覆杂,匈奴人挑选身体健壮的男人们在大草原上游猎发起战争,掠夺回来的资源全数送到柳城。因为那城中还供养着他们的妻女,和一大批在城中挖矿建城的匠人们。

那城里每年因为矿洞坍塌造成的死伤无数,还有一批又一批被风雪寒冰冻死的女人和孩童。

更别提,那里常年被冰雪包裹,好不容易铺设出来的道路在冬季被死死冻住,又在夏季解冻,造成土质疏松,地面下沈,导致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灾害频发。造成众多伤亡。

江如簇方才提到的,关于沥青的每一种用途,都是匈奴人十分迫切需要的。

甚至迫切到,精明无比的乌洛兰昆已经忘记了要问一问,江如簇是如何将他们匈奴人的大本营了解的如此清楚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乌洛兰昆仰天大笑。

周身瞬间聚拢起一股强大的狼性,那是掠夺者的气息。

他目光灼灼望着江如簇,又大笑数声,才终于开口:“好,很好。若世上真有这样的妙物,我族灾忧从此尽解。芳澜君,你就帮了我们草原儿郎天大的忙。”

“只要你点头,我即刻就能下令。使草原所有部落,都尊你为上师,你在我族的地位将至高无上。”

“否则,芳澜君怕是再难走出这片草原了。”

乌洛兰昆不愧为一个精明强干的君主。

直至此刻,还不忘策反江如簇。

只可惜,江如簇有自己的目的。

她不卑不亢朝乌洛兰昆颔首,声音幽幽却十分坚定:“多谢单于厚爱,但妾身为中原子民,早已吃惯了中原的米,住惯了中原的屋。便是连这一副病体,也习惯了中原的气候。”

她施施然撩开大氅,将一直捧在掌心里的暖炉亮出来。

“并非是妾不知好歹,实在是因妾体弱寒凉,无法适应草原上的气候。虽说现下是九月酷暑,但妾依旧离不开暖身之物。”

“单于好心想留妾在草原上多住些日子,可惜,妾的身体却连夏季夜晚草原上的狂风都抵受不住。”

“妾不过一介小女娘,便是死在草原上,也没什么要紧。可若妾真的死了,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第二个能知晓该如何寻找沥青矿之人了。”

“更何况,沥青并非煤炭铁石,不能靠人工挖掘搬运。想要挖掘沥青矿,需要借助一样十分特殊的工具。而这个工具,只有妾知道该怎么造。”

乌洛兰昆满目狐疑望着江如簇,眸光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息。

许久,才似压抑住胸中怒气,平和声音:“我曾扮做行商之人,悄悄去过你们的长安城,也在那里听说过芳澜君的许多传闻。其中最常被人提及,也最被人知晓的,便是芳澜君生了一张十分能言善辩的巧嘴;且从不畏惧上天降罚,是个为达目的可以说尽所有谎话的狡狯女娘。”

“你的话,我信不过。”

“除非你将沥青捧到我面前,除非你的身体真的抵受不住我们大草原上的狂风。”

江如簇不发一言,眼底却噙满笑意。

虽颇费周章,但她的目的达到了。

寻找与挖掘沥青之事,绝非一日之功,有了乌洛兰昆这句话,她便能安然等到长安城平叛军到达了。

至于她的身体……

是确确实实抵受不住草原夜晚的大风的。

便是现下被强留在这里,待到夕阳西下之时,乌洛兰昆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将她送回幽州。

毕竟,沥青对匈奴人来说,太重要了。

但凡有一丝可能,乌洛兰昆也不会放弃。

而江如簇有绝对把握,能将他吊到长安城平定幽州之时。到时时移世易,此刻许下的承诺自然也就无法作数了。

“好呀,那妾便留下来,叫单于亲眼看看。”

157丶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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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暖炉烧了三个时辰, 终于熄灭。

江如簇周身顿时被无可抑制的寒冷感觉席卷,她望着略显麻木的双手,无奈, 只得将一直带在身上的暖玉捧在掌心中。可暖玉只所以要贴身佩戴,正是因为它只有贴身戴着,才能一直保持温暖。

离了夹衣, 果然逐渐冰凉。

她开始不由自主打哆嗦,甚至顾不得体面,将铺在帐中案几下的毛布毯捡起来裹在身上。

也依旧抵挡不住草原上不断灌进来的狂风。

好在,身边两名守卫早知道她身子不好,见她开始发抖,其中一人立刻道他们车上有出城前备着的炭火, 可以立刻给江如簇添上。

另一人则步履匆匆出帐去寻乌洛兰昆。

他们好一番忙活, 终于将炭火取来,将乌洛兰昆寻来时, 已是日头西斜。没有了正午炙热的阳光, 草原上的气温开始极速下降,狂风也更加呼啸。这一下,江如簇就算是手捧暖炉,也无济于事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乌洛兰昆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 眉头紧皱。

看着江如簇已经冷的嘴唇发紫,急忙叫人取来他们游猎途中携带的最厚实的毯子和羊皮狼皮虎皮,盖在她身上。

却依旧不能让江如簇的情形好转半分。

“单于,我们芳澜君需要炭盆。”

“还有你们这帐篷, 一定要有牛油皮全部封了, 要一丝风也透不进来才好。”

这两人在临行前, 就得了唐都尉的吩咐。

要他们无论如何一定保证江如簇的安全,这也是江如簇亲耳所闻。

而随着江如簇的情况越来越差,他们也越来越显得焦急。

“还请单于快快命人准备炭盆来,否则,我们芳澜君的身子决计挨不住。都尉早已请遍了幽州城里的名医,他们都曾说过,我们芳澜君是半点风都受不得的。否则,定会被冻死。”

江如簇面色寡白,将自己缩成一团,尽力减少体温流失。

她本身忍得十分痛苦。

可一个无意间擡头,望见一筹莫展的乌洛兰昆时,她还是没能忍住,心中暗笑。

用脚指头想,江如簇也知道。

乌洛兰昆并不是不愿意准备她需要的东西,而是他们游猎在外,又是炎热的夏季,他们这些身体健壮,整日骑马狂奔的勇士们,个个都恨不得站在烈风中,大赞一声舒服。又怎可能预备炭火和牛油皮。

“妾……”

江如簇嘴唇也开始止不住颤抖。

可眼底却泛起淡淡笑纹。

“妾先前就与单于说过的,妾抵受不住草原上的大风,会被冻死在这里的,单于还不肯信。”

“因妾被都尉看重,吴公觉得妾是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才故意找到单于,想借单于的手,置妾于死地。单于,您被他算计了。”

“妾……”

她本来还想再重申一遍。

若是她死了,匈奴人就永远也别想知道该如何寻找沥青矿,也永远别想制出开采沥青的工具。

结果嘴巴却越发笨拙。

一张口,就只能发出不可控制的,在阵阵冷颤中上下牙齿磕动发出的嘣嘣声。

即便如此,乌洛兰昆还是不愿轻易相信江如簇。

他还是叫来了匈奴巫医,来给江如簇把脉。

结果,只得出了江如簇体质寒凉,不宜受风,如今已有血脉凝结之兆,要尽快想办法取暖,否则会有性命之忧的结论。而这些,江如簇是早就告知过乌洛兰昆的。

概是觉得自己得到了最权威的结论,乌洛兰昆虽脸色极差,却果然不敢再耽搁,直接飞马狂奔,要将江如簇送出大草原。

江如簇被一位身形健硕的匈奴女娘护在怀里,任凭疾驰的车再怎样颠簸,也不曾被伤到半分。

她的视线被车帘挡住,看不到外头的景象。

却能时不时听到车窗外传来的哨声。

那一声声又尖锐又短促的声音,十分像江如簇在那个时代电视上看过的,骨哨的声音。

而每当这样的声音响起,她又总能听到厚重的大门吱吖吖被打开的声响。

她身体虽动不了,心里却忍不住惊骇。

看样子,匈奴人分布在幽州城各处的眼线与暗桩不少,竟能这样畅行无阻出入幽州城。

也不知跑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

车窗外先是传来她随行两名护卫的声音,结果,他们才叫了一声芳澜君,就被乌洛兰邪打断。

“到了。”

江如簇被从车上抱出来,才发现,这夥人并没有将她送回都尉府。

而是带着她到了一处陌生偏僻的私宅。

她被送进厢房,那里早已经生了两个炭盆,床榻上也铺上了厚实的棉物。

乌洛兰邪一直坐在离她不远的案几边。

江如簇则是盯着虚空发起楞来。

直至她周身终于和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喟叹,乌洛兰邪才上前来。

他饶有兴致盯着她看了半晌。

草原人,根本不知避讳是何物,江如簇被乌洛兰邪盯着,脸上几乎要起火了,恶声恶气:“干嘛这么盯着我看,你是没见过像我这样只有半口气的柔弱女娘吗?”

乌洛兰邪被江如簇怼的脸一阵红。

羞怒的半天说不出话。

后又非常奇怪盯着她:“这里不是都尉府。”

江如簇无语,她好想再怼一怼这楞头青,告诉他,她有眼睛自己会看。

乌洛兰邪无辜的又盯着江如簇看了好半天,似是没想到她不愿意搭理自己一样,急的在地上转了两圈,又道:“你难道不奇怪吗,我们没有把你送回都尉府,你不害怕吗,你不好奇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被乌洛兰邪转的头晕。

江如簇终于开口:“我比较奇怪,你父王那样精明强干之人,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不谙世事的儿子。”

乌洛兰邪被怼的啊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然后,双眼慢慢瞪大,泛起潺潺水光,无辜又委屈的望着江如簇。

见江如簇闭上眼睛。

他立刻不干了,上前两步,一下子扑到她榻前。

语气不善:“你这个狡猾凶狠的小女娘,你敢瞧不起我?”

也不是瞧不起,就是……

江如簇讨厌像乌洛兰邪这样,被保护的直率天真的人。

“小单于,你还有兄弟吗?”

乌洛兰邪虽奇怪江如簇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乖乖摇头:“我是大大的独子,他最疼我了。”

江如簇点头。

她看出来了。

“我听说,你父亲如今统治着草原上最大的部落,有无数部落首领甘愿对他俯首称臣。是吗?”

提起乌洛兰昆,乌洛兰邪满是自豪,还有掩饰不住的崇敬。

他跟江如簇说了很多。

都是乌洛兰昆这么多年征战四方的丰功伟绩,还有他是如何纵横捭阖,联合远的攻打近的,将这几年内部四分五裂的草原各部落重新统一。甚至到了最后,讲到最具豪情时,乌洛兰邪差点把乌洛兰昆接下来对幽州城的一应部署与作战计划,都一并告诉江如簇。

“不能说了,不能说了。”

“大大交代了,让我要离你远些,不能和你说话,也不能看你的眼睛。”

“他说你这张嘴最会骗人,你的眼睛也最会蛊惑人心。”

乌洛兰邪窘迫的从床榻边站起。

似是非常烦躁,又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重新坐在案几前,装模作样的翻起了竹简。

一直没插上话的江如簇,偏偏在这时候开口。

“我听说,你们草原人把狼视作圣兽。”

“出生在草原上的儿郎们,从小就需要靠比武决斗,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最锐利的兵器,最美的女人,最矫健的马驹,也包括最高的权位。是吗?”

乌洛兰邪惊奇的看着江如簇。

一连问了好几声,江如簇是怎么知道的;紧接着又说起了乌洛兰昆当年争夺单于之位时,在决斗场上打伤了谁,打|残了谁,打|死了谁。说他是大草原上最英勇的猛士,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便只能在他面前低下头颅,尊他为单于。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作为他的儿子,将来也一定会经历这一切。”

“你心思如此单纯,如此不谙世事。白天在草原上,你连我一时心起的攻击都躲不过,又怎么能在未来的决斗场全身而退。难道你想让你父王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照顾将来被打伤了打残了的你吗;还是你想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决斗场边等待你被擡下来的尸体?”

乌洛兰邪似是被江如簇的话震惊了。

他呆呆坐在案几前,终于没有了之前的活泼,也再不缠着江如簇说话,只楞楞发起呆来。

江如簇却还不放过他。

“我虽只和你父王见过一面,只和他说过几句话。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是草原上最有侵略意识的狼,他一直在观察窥视身边的所有猎物,他会在那些猎物懈怠不备之时,瞬间发起攻击,将他们全部变成自己的战利品。”

“他这样做,虽然能确保他一直是草原上最大部落的王;可等到有一天,他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时,那些曾经被他打败过的人,便会联合起来,一把将他撕碎,拆食入腹。”

“等到了那时,你能像他如今保护你一样,反过来保护他吗?”

终于将乌洛兰邪从屋里赶出去。

江如簇这才松了口气。

她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许久,直到身体彻底暖和柔软,才起身下地。

站在窗边往外望,从这里能清晰的看到被山火彻底照亮的黢红天光。而她也对自己所在方位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她心中暗叹一声。

正准备回塔上继续躺着,房门却再次被推开,楞头楞脑的年轻人撞进来。

让她教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158丶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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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与中原世代为敌, 你我本就是注定了不能和平相处的对立阵营,我又如何会教你?”

“你的父王精明强干,未来一定会成为大草原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明主, 你若是能学到他一半的本事,就能护得了他,也能护得了你自己。”

乌洛兰邪默默许久, 似是有难言之隐。

他将江如簇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忍住羞愤,咬着牙开了口。

“我小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险些没救回来。从那以后,我大大便吩咐手底下人将我看得十分紧, 不论是打猎射靶, 还是比武摔跤,他们都让着我。随着我大大的权力越来越大, 他们便越来越不敢对我不恭敬。”

“其实我看着身边夥伴们渐渐比我厉害, 身体也比我强壮。我心里也急过。”

“但每当我提起此事,大大就会说,有他护着我,定能让我一生无忧。”

“甚至他还说, 他走过的那条路太难也太险了, 他已为我做好了打算,他从现在开始积蓄金银财宝,培植心腹。待到他老去的那一天,我便可以带着他培养出来的心腹, 以及他替我积攒下的银钱, 离开大草原。在中原找一个水草丰茂之地, 做一个逍遥散人。”

江如簇咋舌。

她倒未曾想过,乌洛兰昆竟如此看得开。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区区权柄争的头破血流,然后心生执念,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魔。

可乌洛兰昆却不一样。

他为了保住儿子的纯粹,为了让他一生安泰顺遂,便是连匈奴单于之位,也能说放弃就放弃。

不说旁的,只这一份魄力,就已让他胜过了这世间百分之九十的男人。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大大如此为我着想,我自然也要学着保护他。”

乌洛兰邪脊背挺的笔直。

脸上却泛起一丝红晕。

略显羞赧窘迫。

“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我觉得你说的对,大大珍爱我,把我未来可能面临的一切都思虑的清清楚楚,为我提前做好了打算。那我自然也不能辜负他,草原儿郎想要获得一切,就是要上决斗场,要比谁的力气大,武功高。还要比谁的箭射得准,马骑的快。”

“我确实可以像大大安排的那样,早早的带着他替我准备的金银财宝和身强力壮的勇士离开草原,去其他地方安居。”

“可到那时我年迈的大大,也将沦为别人刀尖上的一团血肉。”

“只要想想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我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的厉害。所以我不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将会怎样后悔,怎样伤心?”

“我不想那样。”

所以说,单纯有单纯的好。

乌洛兰邪这话,几乎是说尽了他的后半生。

虽说这样的后半生听起来十分平凡无趣,却是江如簇最想要拥有的。

“你的父王能成为草原上人人敬畏的单于,不仅是因为他有聪明的头脑,懂得用兵之道,更是因为他有健壮的体魄。”

“聪明与愚笨是天生的;那些诡秘无端的用兵之道,总有一天你的父王会交给你;那我便教教你,如何才能练就一副健壮的体魄。”

江如簇话音未落,乌洛兰邪已迫不及待点头。

他满目好奇与期待。

甚至带着些许孺慕之意。

“从明天开始,你每日往你父王的王帐里挑一桶水;十天后,每日挑两桶水;从此每十天增加一桶。待到你练习的每日能挑十桶水而毫不费力之时;就可以在靶场中射箭了,先练习到箭无虚发,再练习到每发都必中靶心;然后再学习如何骑在马上也能次次正中靶心。”

“待到这些都练成了,再取沙石缝在布匹中,绑在手腕脚腕上。将之前的流程重新走一遍。”

“从此,每练成一次,就往身上再增加一份负重。”

“只要你坚持不懈,总有一天你的父王会改变心意,他一定会亲自替你挑选武器,给你找来最厉害的授业恩师。到时你便可以跟着你的老师好好学习了,但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无论以后你要拜谁为师,要用什么样的兵器,都不能取下或者减轻你身上的负重。”

“你便这样一直练下去,带到你父王年老的那一日,你定能一力降十会,成为草原上真正的勇士。那时,草原上所有的儿郎都将不是你的对手。”

“你自然也就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了。”

江如簇说的这个方法,其实参照了那个时代特|种|兵的训练法。

这方法虽然笨拙枯燥。

却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便是够简单,且能令人循序渐进。

就算是对乌洛兰邪这样基础薄弱,又没有天赋的人,也非常有效。

只要乌洛兰邪能一直坚持下去,就能得到一想不到的回报。

乌洛兰邪听得满面红光,深深向江如簇拜下。

满口诚恳的道谢。

又询问江如簇,她愿意将这样好用且简单的方法交给他,可有什么需要他替她办的?

江如簇自然没有。

便是她真的想办事,也找不到乌洛兰邪身上。

无论以后如何,现在的乌洛兰邪都只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尊贵的小单于,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非常护犊子的父王。若是江如簇将他拉下泥潭,只怕乌洛兰昆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江如簇连同她身边带着的两名护卫,虽然一直被关在宅子里。

可身边伺候她的丫鬟仆从却一大堆。

乌洛兰邪第二天天不亮,便悄悄回了草原。

结果当天下午又赶回来,并且,还带来了一位军师打扮的年轻匈奴人。

年轻的军师一进宅子,先是非常客气礼遇的拜见了江如簇,之后又提及乌洛兰邪回到王帐之后,把她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的说给乌洛兰昆听了,让乌洛兰昆沈默了许久。

“单于命我代他感谢您。”

“单于觉得,您教给小单于的那个方法,既简单又有效,且能在潜移默化中增强人的体质,不会给小单于带来太大负担,也不会伤害他的身体。是个非常有用的法子。为表达感谢,单于特地交代我,替您除掉吴公。”

军师一边说,一边挥挥手,召来了在外等候的一大堆侍女。

那些侍女个个手捧托盘,而托盘中放着的,全都是大草原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宝。

各种宝珠丶黄金丶贝币和玉器。

江如簇都不过淡淡扫了一眼。

直到看见其中一件衣裙,她终于定住了目光。

那是一件风狼纹锦样式的菱格纳失石长裙。

捧着那件长裙的侍女非常机灵,看江如簇目光长久停留在她的方向,立刻将东西捧上前来。

江如簇才摸了一下。

就已惊讶的轻呼出声。

这竟是件用金丝和一种就连她也没有见过的金属丝织出来的长裙,虽看起来十分华贵耀目,可入手却十分轻薄。这长裙在屋中烛光的映射下,流光溢彩,十分曜目。

概是看出江如簇喜欢那件长裙,年轻军师立刻笑起来。

“芳澜君果然好眼光,这件长裙是用金丝,以及我们柳城特有的一种非常珍贵的矿石炼制出来的金属丝编织而成,能刀枪不入,且水火不侵。自挖掘那金属矿至今,我们柳城也只制出了五件这样的衣裙。这一件,单于本是要留给小单于妻子的。但念及芳澜君对小单于有教导开解之恩,单于还是将它拿了出来,送于您做谢礼。”

l丶i丶t丶t丶l丶e ,k丶i丶s丶s 江如簇啊一声惊呼。

若是放在以往,听到年轻军师这样说,她定会毫不犹豫将东西还回去。

可这件长裙太特殊了。

她不得不承认,这件长裙比她做出来的山文甲和锁子甲要先进十倍百倍。

好在这样的东西只有五套,且听着年轻军师话里的意思,怕是这五套就已经是匈奴人能够拿出的所有了。否则,若朝廷兵将与匈奴再次交战,定讨不了好。

“那便请军师替妾谢过单于。”

简单叙话后,年轻军师立刻着人传话,请来了唐都尉和吴公。

在这里看到江如簇,唐都尉自然喜不自胜。

而吴公却是眸色恐惧的闪了闪。

年轻军师先是向唐都尉传达了乌洛兰昆愿意与幽州城合作的意愿,之后又提出了必须要先看到沥青的实物,他们之间的合作才能达成。

然后才目光不善的望向吴公。

“吴公,我们单于特地交代了,要我代他问您老安泰。”

年轻军师话音未落,唐都尉震惊又意外的视线便紧紧攥住了吴公。

他虽在这位匈奴军师面前艰难的维持了体面,可眼底的波涛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结果,年轻军师又继续对唐都尉道。

“都尉大人可知,这位吴公曾亲自找到我们的人,央求我们单于助他将芳澜君引入草原。并且许诺,只要我们的人能让芳澜君死在草原上,他便可将幽州城的一应兵防部署尽数告知给我们,助我们拿下幽州城。”

说话间,年轻军师还从胸兜里取出了一片简牍。

正是吴公的手书。

接着,他无视了唐都尉如沈水般的面色,再次开口。

“我们单于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当初约定好了,只要我们助广陵王成事,幽州城便归属我们匈奴管辖统治。单于本不想撕毁盟约,全是因芳澜君之功,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都尉大人一个与我们合作的机会。但我们单于还有一个要求。”

唐都尉艰难的将视线从吴公身上挪回来。

呆了片刻,才想起来回话。

他急切的道你说你说,又叽里咕噜的不断重覆,只要你们能助我成事,别说是一个要求,哪怕是十个八个,我也一定竭尽全力,满足你们。

159丶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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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大人只需答应我们单于, 从今日起,芳澜君不再是都尉府的谋臣,凡她在幽州, 必须得住在这间宅子里,由我们护卫其安全。”

唐都尉惊讶的腾一下直起身。

先是慌里慌张看了一眼江如簇。

后又望向年轻军师。

“这怎么可以?”

“芳澜君是自我府中出去的,自然也应该是我的人。若她住在我府上, 自然也应该由我府上护卫负责。”

江如簇倒是意外。

她意外乌洛兰昆会提出此等样条件。

也意外唐都尉居然不答应。

这绕来绕去的,她反倒成了香饽饽。就是他二人争来争去,都没想过问一问她意见。

“我们单于的意思,让芳澜君住在这里,她就是这宅子的主人,日常有访客到访, 我们的人都不会阻拦。所以都尉大人也不必担心见不上芳澜君, 就着急拒绝。我们单于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在沥青矿找到之前, 能确保芳澜君的绝对安全。”

“毕竟, 您的都尉府今天能出一个吴公,明天就有可能再出张公韩公,若是那些人个个都想害芳澜君,那您府上反而成了这世上最不安全的地方。”

唐都尉闻言立刻松一口气。

他又狠狠瞪了吴公一眼, 这才笑着打哈哈, 对年轻军师道好说好说。

既然这一切都是单于的意思,那他自当照办。

至于其他事情,可等沥青矿找到之后再说。

之后又再三提醒年轻军师。

长安城的圣旨马上就到了,虽然他已决定了和幽州州牧出城去接旨, 但为防万一, 近些日匈奴人最好还是不要在城中走动, 以免导致他们之间的合作过早泄露,影响大局。

匈奴人早已知晓了山火之事。

自然答应。

当天夜里,乌洛兰邪与年轻军师就全部撤回了草原,只在宅子里留下了一众护卫,美其名曰要保护江如簇安全。

好在,江如簇也不十分着急在意这些。

只负责吃好睡好。

倒是唐都尉又来了一次。

他先是做出一副十分内疚的样子,自责他没有查清楚其中内情,就听信了吴公谗言;也没有想过江如簇的身体情况竟这样严重;又连连说他已传令下去,将吴公问罪下狱了。还问江如簇对这样的处置满不满意。

紧接着又满腹迟疑。

“听匈奴军师的意思,芳澜君似乎颇得单于看重?”

江如簇心中暗笑。

她就知道,这个唐都尉是个无利不起早之人。他此来赔礼道歉是假,心存怀疑才是真。

“都尉说的哪里话,妾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自长安出来后,就一直安分待在幽州城内;再加上妾这个身体,可是半点也不敢踏足大草原的。至于匈奴单于之事,妾也了解的不是很清楚,昨日与单于会盟,妾也是从他的言谈中了解到,他曾扮作行商之人,进入过长安,在市井间听到过妾一些流言。”

“所以对妾比较有印象罢了。”

江如簇说话间,幽幽往窗外看了一眼。

“都尉不信妾这张嘴,难道还不相信您派在妾身边两个护卫的眼睛吗?”

“他们可都是您的人,难道您连他们都不信吗?”

心中小算盘被戳穿。

唐都尉尴尬一笑。

又连连摆手,不停的说是江如簇想多了,他从未怀疑过江如簇,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匈奴单于好像非常推崇她一样。

“单于在听妾说了沥青的一应用途之后,发现这种东西能实实在在的为匈奴人带来好处,这才对妾多关照了些。都尉可莫要多心。”

唐都尉立刻呵呵笑,直说不会不会。

就在气氛正好之时,从厅门外忽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

他满头大汗,一看到唐都尉就脚软,跌倒在他眼前。

“大人,大事不好了。”

“长安城的传旨大人到了,现下已经在城门外等着了。”

唐都尉瞬间脸色大变。

他手忙脚乱撑着案几爬起来,三两步走到那仆从面前,着急忙慌问他:“这怎么可能,长安城消息不是说,传旨大人要再等两天才能到吗,怎么现在就到了城门口了?”

“你可知长安来的是哪位大人?”

那仆从卷着袖子撸了一把汗,嘴唇打着哆嗦。

结结巴巴好半天才说出完整话:“来的,来的是高将军,长远候高将军。”

“什么?”

唐都尉被吓得几乎跳起来。

就连江如簇也是一阵心鼓巨擂。

没想到,她当真没想到,竟是高翧睿亲自到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江如簇之前还听说,宫中已传出消息,准备择日就将高翧睿与和嘉郡主的婚事办了。按常理推断,这个时候,应该要以婚事为先,其他事情都得往后推,皇帝怎么可能同意他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

他一定在长安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说通皇帝。

“长安的消息不是说他新婚在即,皇帝一直将他留在宫中吗,怎的会是他来了,他又不是内侍官。”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兵马一起?”

“他有没有与守门将士搭话,可问了什么吗?”

唐都尉一连问了好些问题。

结果那仆从却一个字也答不上,一会摇头,一会点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反而是江如簇先冷静下来。

走到唐都尉身边。

“都尉莫慌,高将军既是在城门外等候,那至少表明他对城里的一切情况还不了解,也不知晓我们正在进行的计划。”

“只是,他手捧御旨而来,又已堵在了城门口,若是幽州再城门紧闭,反倒会引起他的怀疑。至于他究竟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兵马一同,哪里有此事打紧?”

被江如簇出言提醒,唐都尉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一连说了三声快快快,又是叫人给幽州州牧传消息;又是急急忙忙吩咐人将接上的黎明百姓都赶回家中;又是着急叫人打开城门。

江如簇想了想,这个时候她还是不露面的好。

她正准备无声无息溜掉。

却被唐都尉拦下。

“芳澜君,早听闻你与高将军是熟识,那你便与我一同去接旨吧。到时可一定要想尽办法,稳住高将军才是。”

江如簇心中一时千回百转。

这实在是她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的事。

她不想见高翧睿,实是因为,当日选择不辞而别,她如今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因为,她想方设法让人传消息回长安,又制造了这么些证据,她本是想等长安来人发现幽州城异样,率大军直接平叛。可眼下看来,高翧睿怕是并没有如她想的那般,率大军一同来。

他能这么快将长安城圣旨送到幽州,恐怕连铁甲卫队都未曾带来。

“芳澜君?”

概是半天没听到江如簇应答,唐都尉又叫了她一声。

还奇怪的朝她看过来。

江如簇急忙收敛心神,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是。

这才收拾行装,跟着唐都尉一路步履匆匆地到了城门口。

随着一声令下,沈重高耸的城门缓缓而开。

高翧睿的身影也清晰的出现在江如簇眼前。

他一人一马,立于城门之外,与城里前赴后拥的情形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也正因如此,江如簇的心跳的越发快了。

她略微皱眉。

紧盯着高翧睿身影。

心却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渐渐喘不过气,感觉到一阵窒息。

他竟真的形单影只,一个人都没带,就叩开了幽州城大门。

江如簇眼眶发热。

她急忙低下头。

接着,便听到高翧睿军靴踩在青石板路面上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是他清越而沈静的嗓音。

“唐都尉,州牧大人。”

唐都尉与幽州州牧也急忙向高翧睿见礼下拜,口称高将军。

见他并未捧出圣旨,唐都尉又呵呵笑两声,扭头来叫江如簇。

江如簇紧紧咬了一下舌尖。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这才上前去。

“高将军一路劳顿,实在辛苦。听闻您与芳澜君有些交情,不若就由芳澜君作陪,先进城用膳,洗漱整理一下。也好给我等些时间,将各地郡太守都召集过来,好一同聆听圣训。”

高翧睿目光淡然,朝江如簇扫了一眼。

这一眼看似平常,与他看唐都尉和幽州州牧时别无二致。可若仔细辨查,还是能分出些许差别。譬如他闪动的眸光,和那一瞬即不可查的停顿。

也正是因这一点细微的差别,叫一直身形紧绷的唐都尉放松下来。

他又呵呵笑了两声。

语调都比方才听起来要轻松些。

他连道了数声请请请,一边将高翧睿往最前头让,一边伸手在江如簇背上推了一把。

也不知唐都尉和幽州州牧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令府厨准备出一桌美味佳肴的。

他在房门口拦住江如簇,对她耳提面命。

言说他要与幽州州牧一同想法子将今日之事周全过去,叫她无论如何拖住高翧睿,等他们的消息行事。之后才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将江如簇送进房内,又万分恭敬地朝高翧睿告罪,退了出去。

江如簇紧皱眉头,定定望着高翧睿。

她才正要开口,就已被匆匆上前的高翧睿紧紧抱在怀里。

江如簇身体不由自主绷住,又无法自抑的阵阵颤抖。

她又生气又着急,心里又带着无限的担忧与埋怨,却还不得不压低声音,谨防隔墙有耳。

“你怎么能一个人来,难道孙公没有跟你讲明白,还是你没有想明白。幽州城如今顷刻间便能天翻地覆,你怎么敢一个人来!”

“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高翧睿紧紧攥住江如簇的手,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又再次将她紧紧抱住。

“我以为你会有危险,一刻都不敢耽搁。还好你没事。”

160丶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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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翧睿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 拥抱的强势又霸道。

“你好吗,有没有受苦?”

“没有。”

江如簇借机想从他怀里退出来,却又被他圈着腰拉的更近。

他的拥抱十分炙热。

说出来的话却伤感:“我恨你。”

“我讨厌你。”

他嘴上一边说恨她讨厌她, 一边将她抱得越来越紧。

声音也越发低沈,带着失而覆得后难忍的颤抖:“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不辞而别, 也别让我找不到你。否则,我真的会恨你。”

“你不能这样对我。”

江如簇心中五味杂陈。

此刻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可她却拒绝不了高翧睿。

因为她不知道,等会儿这扇门再次打开时,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情形。

一想到这里, 她心中又升起无限担忧。

“你只有一个人, 等一下就什么也别问,什么都别管, 宣完旨以后立刻离开这里。”

“我已成功吊住了匈奴单于, 还有唐都尉跟州牧。”

“我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幽州城意欲造反的证据送进长安,到时你只需率领长远军前来平叛便是。”

高翧睿想也不想的拒绝。

他紧紧攥着江如簇的手,将她拉到桌前一同坐了。

也不松开。

“朝廷派出几路大军, 在商丘与颍川和广陵王叛军对战。陛下本就担心, 朝中有大事,边境不稳,这才没有派我出去平叛。他本就欲派我往并州,继续驻守边境, 你又让孙公送来了消息。陛下虽有一些不信, 但还是下令, 让我借下抚旨的机会,来探一探幽州底细。”

“否则,我怎会来的这样快。”

高翧睿温热的大手捧着江如簇略显苍白的脸,指腹在她细嫩的颊上不断摩挲。

眼中是难以言喻的疼惜。

“陛下,他已不像以前那样了。”

“如簇,你不要怕也不要躲,我也不求你立刻与我回长安。但你要答应我,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不许再逃,待我处置完舞阳王府的事情,我就来接你。”

高翧睿又和江如簇说了很多。

说皇帝被她最后一次觐见时那番豪言壮语打动。

曾经在皇后面前提及过,说没想到江如簇竟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又说后悔放她离开长安。

说皇帝已经默许了,只要他能获得舞阳王与和嘉郡主的谅解,就让他们解除婚约。

可江如簇此刻要听的,哪里是这些。

她急得掌心冒汗。

不赞同的紧盯着高翧睿:“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和你说的话,你答应我,宣完旨立刻离开,什么都不要问,也什么都不要说。”

“不可能。”

高翧睿的手终于松开她。

“方才在城门口我便察觉到不对劲了,如今听你这么说,我更不能将你一人放在这城里。”

他看似漫不经心又像是专心致志的,给她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眼前。

“喝杯茶,暖暖身子。”

江如簇有些急。

她眉头紧皱:“你就不能听我的吗,我都和你说了,我定有法子传出消息,你又何必冒险留在城里?”

“你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吗,你知不知道,若是你发生任何一点点危险,便会使朝廷动荡,使边境动荡。你为什么就是说不听?”

看江如簇发脾气了,高翧睿非但不恼,反而十分愉悦笑起来。

他将被江如簇忽视的热茶,递到她手中。

又亲密的牵住她。

忽然说了一句。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小狐狸,我再也不会信你了。你每回都是打着为朝廷,为边境,为万民的旗号,其实都是在担心我。对吧?”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终于明白你了。”

“其实在并州,你将那副战甲送到我眼前时,就已在心底里认为,我的安全比朝廷与边境安危还要更重要千倍百倍。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罢了。”

“我再也不会被你骗了。”

时隔多年,突然被戳穿。

还是在这样危如累卵的微妙时刻。

江如簇难得的坐立不安起来。

她脸上发烧,忍不住用了些力气,想将手指从高翧睿掌心抽出来,却逗高翧睿笑得越发愉悦。

气得她满脸凶恶去瞪他。

他又笑的更开怀。

他终于还是松了手,只是在放开她之前,非常隐秘又暗示意味十足的在她掌心捏了一下。

江如簇有些受不住。

她还从未与哪个男子如此亲密无间过,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得掩饰般的捏着茶盏往嘴边送。

结果却因喝的太急,呛了嗓子,连连咳嗽。

高翧睿笑的胸腔颤抖,又一次将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替她顺着背。

他呼吸间带起的温热气息,细细密密的泼洒在她耳后与脖颈,带起一片潮意,还有让她怎么都无法忽视的,生出鸡皮疙瘩的心荡神摇。

江如簇恼羞成怒。

猛的直起身,凶巴巴盯着高翧睿:“不许笑。”

“我不管,反正你得听我的。”

她自然不知道,她此刻故意做出的这副刁蛮样,是何等迷人,又是怎样令高翧睿满足。

他故意靠近她耳边,故意将唇贴在她耳畔,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就像脾气火爆的小女娘约束自己的郎婿一样。”

眼看着江如簇就要炸毛了。

高翧睿这才含着笑意,浅声安抚:“你让孙公与我说了那么多,我怎能不知幽州城危险。你别担心,幽州之事我已另有安排了。我好歹也是带兵打仗,在战场上排兵布阵之人,你要对我有信心。从今往后,我会不顾一切护着你,定不会再让你像如今这般辛苦了。”

“往后再也没有人阻拦我们了。”

听到高翧睿这样说,江如簇终于松口气。

放松了心神。

她看着高翧睿愉悦的眉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忍打断此刻的好气氛。

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将已经挑在舌尖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高翧睿心情显而易见的好,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说了许多话,又饮了两杯酒。

直到一个时辰后,才起身欲出门。

江如簇本想跟他一起,却被他摁着肩膀劝住。

“你别出去了,今日风大,仔细着凉了。”

“信我,我早已安排好了,必不会出事。而且,我穿着你给我制的战甲,这世间没有几人能伤得了我的。”

江如簇想了想。

不出去也好。

她这些天在幽州城的行事,都尉府所有人都看着呢,她若出去了,反而会因为身份尴尬,坏了高翧睿的事。

还不如就躲在屋里装醉。

她本是想装的像些,就往衣服上淋了些酒,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可不知是高翧睿来了,她心里终于有了依靠;还是知晓他早已做了安排,不会有危险。就这样趴着趴着,江如簇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到她再醒时,已是夕阳西下。

四周安静如水,而墙角亮着点点烛光,平儿的身影浸润在这昏黄的光亮中,正趴在她榻前昏昏欲睡。

看来,她这些日在城中安抚百姓,着实太劳累了。

江如簇本不想惊动她,准备悄悄起身,看看外头究竟是怎样状况。

结果,她才一动,就惊醒了身边的平儿。

“女公子,您醒了。”

江如簇点头,她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布置,惊讶的张大嘴巴,这里竟是幽州城她自己的宅子。

她竟睡到连自己是怎样回来的都不知晓。

平儿躲在一旁偷笑。

“女公子这些天费心部署,真是累得狠了。奴听闻,广陵王借唐都尉之口,与匈奴人达成的合作,是广陵王那边一起事,匈奴人便要打马进城烧杀抢掠。而最终唐都尉会假装不敌匈奴,开城献降,将整个幽州城奉入到匈奴人手中。”

“多亏女公子计谋无双,竟然凭一己之力,稳住了这样满是危机的局势。”

“让整个幽州城的百姓等来了高将军。”

这些江如簇自然是知晓的。

在她这些天费心劳力的奔波周旋下,匈奴人虽还是时不时越过边境,进城来烧杀抢掠,却也不会做得非常放肆。

更没有发生大面积冲突。

她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目标,将幽州城的伤亡与损失降到了最低。

她又在室内看了一圈。

才望向平儿。

“是高将军送我回来的吗?”

平儿点头如捣蒜,眼角眉梢笑意更浓。

“高将军与您吃完酒之后,便假借宣旨之名,命唐都尉与州牧将各地郡县以及衙门所有官员全部召集到一起;还点了名,要请在边境屯田的蒋将军一同来领旨。蒋将军与县衙门的大部分官员都已经被杀了,唐都尉和州牧自然交不出来人。”

“他们编了一箩筐的理由,结果高将军一个也不听,非要见人不可。”

“把唐都尉和州牧逼的急了,竟让他们起了杀心,意欲对高将军放暗箭捉拿他。”

“好在高将军身手高绝,又早已有了部署计划。他就放了一只如同当年救女公子时,武大人放的那种传信的东西,一直在城外埋伏着等消息的铁甲卫队,带着并州大营的三千精骑一同杀进城来。唐都尉与州牧及一干协助造反的同党,都已被高将军缉拿归案。”

“高将军命人在都尉府搜集幽州与匈奴人合谋的证据,就是趁此机会,才将女公子送回家的。”

原来是这样。

江如簇不由咋舌。

心中暗叹,高翧睿真是有勇有谋,竟能在短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周密安排。

当真厉害。

她情不自禁问了一声:“高将军人呢?”

平儿立刻露出一副我懂得的表情,意有所指啊了一声,这才笑着答。

说高翧睿将她送回家,便去了幽州大营,走之前还交代了,说最早明天清晨回来,最迟也不过两日。又嘱咐江如簇不必忧心。

“高将军说,他已从并州大营调来兵马围困幽州,定能将此事妥善解决,再不让城中百姓受牵连。女公子只管等着他就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厚爱丶地雷和营养液。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161丶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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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呆呆坐在桌前, 盯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发楞。

“事情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

她嘴里不停念着。

却被身边平儿提醒。

“女公子,您还记不记得, 孙公曾经请了个名医进城来要替您诊治的事?”

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后来,幽州城门关闭,县衙被西部都尉府控制, 那位名医有没有进城,都不好说;更别提,他这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

“孙老早就进城了,这些日子城里不安稳,他就让身边学徒帮我们一起安抚城中百姓,还在城中组织了义诊, 免费发给百姓们草药。”

“他老人家听我们说了您的情况, 特地答应了,等您有时间, 就到他医庐里去。”

江如簇漫不经心的点头。

顿了一下, 才扭头看平儿,见小丫头一脸期待的盯着她,她索性收回一直放在烛火上的视线。

“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平儿立刻嘿嘿嘿凑上来。

托住她的衣袖讨好。

“女公子,城门关闭已久, 城中病人太多, 孙老带进城的草药马上要用光了,您这么好心……”

江如簇似笑非笑的看着平儿。

好半天,才困倦的伸了伸懒腰:“这种事情,你去找孙公呀。怎么, 他没有跟高将军一起回来吗?”

提起孙永盛, 平儿立刻嘀嘀咕咕。

说孙永盛和铁甲卫队一进城, 就被高将军指使的团团转,这都好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否则,她也不会拿这点小事麻烦江如簇。

“孙公之前不是在城中弄过几间药铺吗,你待会儿拿了对牌,自己去药铺取。”

她撑着胳膊,又被平儿扶了一把,这才坐起来。

看平儿要走。

江如簇急忙拉了她一把。

她盯着眼前烛火看了好半天,像是对平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缓声开口:“你吩咐她们,收拾下箱笼。”

平儿大惊失色,重新蹲在江如簇身边,嗓子里透着紧张:“女公子,您这是……您还要躲着高将军吗?”

“那天,高将军抱您回来,奴还以为您和高将军已经在一起了呢。”

江如簇却笑了。

高翧睿跟和嘉郡主有婚约的,再加上她现在这个身份,他们怎可能在一起。

此次向长安城预警,本就是情非得已的事情。

她那时也没想过是高翧睿来。

更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若我和他在一处,会害了他的。”

“我不像你。”

“你和武将军只是身份差距,到时候,叫武将军求着高将军,给你擡擡身份就能解决。可我不行,我和他不只是这个问题。”

江如簇顿住,又盯着桌上烛火,看了好半天。

“所以,趁着他这几天忙,没空照应这边,你快快吩咐人收拾箱笼。”

“那我们去哪儿?”

平儿拽着江如簇衣袖。

把这大江南北全数了一圈。说南边暖和,但潮湿难耐;北边就这些地方,江如簇又一连做了好几件大事,现在北方的郡县州府,哪个不认识她。又说以前她和高翧睿虽然传了些流言蜚语,但没有实证;现在可不一样了,高翧睿在大庭广众下抱了她,又和她一同吃酒,共处一室那么长时间,怕是她到什么地方,都能有人第一时间将信传到高翧睿手里。

这话问的江如簇也愁。

她也不知道她们能去哪里。

但是,总要先离开这里,离开高翧睿身边才可以。

“这个事情可以再说,只要不和他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着,其他什么都可以再商量。”

平儿静静窝在江如簇脚边,呆了许久。

最后才喃喃的说江如簇说的这些她都不懂;又说高翧睿是天潢贵胄,身份贵重,又不是只能娶和嘉郡主一个人;再说江如簇何必在意这些。

江如簇听的眉头一皱,坐起来就想和平儿争论。

可想想,她和平儿本身受的教育就不同,秉持的思想也不同。她在意的东西,或许在平儿来看,都是无病呻吟的胡思乱想。

“你也去帮他们一起收拾吧,快些收拾好,我们就可以快些走。”

送走了平儿,江如簇又呆呆看着桌上的烛火发楞。

江如簇等到半夜,平定才传话,说东西已经收好了,要是江如簇想走,随时都能走。

她辗转反侧一直到天将近亮,才吩咐宅子里的人忙起来。

结果,丫鬟仆从们正一趟趟把东西往外搬的时候,定儿却急匆匆跑进来,才刚说了一句高将军突然回来了,江如簇就看到了高翧睿怒气冲冲的一张脸。他应是从大营里匆匆赶回来的,身上还卷着尘土气息,他二话不说,扯着她的胳膊就将她拽进了屋里。

“你这是干什么?”

高翧睿声音沈如水,目光紧盯着江如簇。

可江如簇却不敢看他。

只讷讷半天,才结结巴巴:“我……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多呆,要不是正巧碰上都尉府的事情,我早就不在这里住了。”

高翧睿却怒不可遏:“你还骗我!”

“你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若不是我一直着人盯着这院子,你是不是又要一字不留,悄悄逃走!”

“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恨你?”

江如簇心中一紧。

错愕的望向高翧睿。

对,他才和她说过,他是领兵打仗,能在战场上排兵布阵的人,是她忘了。

江如簇正想着,忽然被身前的高翧睿推了一把,脊背撞在门板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唇上就袭来一阵温热。

高翧睿激动又凶猛,紧紧箍着江如簇的腰,任她怎样费力推他,他都紧紧吮着她的唇。

亲完了,又死死抱着她不松手。

又伤心又委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江如簇,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为什么不论我怎么做,你都不心软,你为什么不能心软一点;哪怕你对我心软一点点,你也不会这样对我。”

“我知道,陛下伤了你的心。其实陛下是个愿意体恤臣公的君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你特别严苛,但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你不喜欢长安,不喜欢朝廷,没关系。我已经上书陛下,新上任的都尉已经在赴任路上了,等他一到,我就带你走。就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论是乡野,还是市井都可以,等安顿下来,我再慢慢向舞阳王跟和嘉郡主请罪。”

“只求你别这样狠心对我。”

“你别骗我,你再也不要骗我了。我真的受不住被你一次次这样对待。”

江如簇心里一时空白,一时又纷乱无匹。

她鼻尖满都是高翧睿的气息。

唇上还染着他的温度。

可眼前的温热和背后的冰凉还是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她艰难的从高翧睿怀抱中直起身。

静静望着他微红的双眼。

她心中满是不忍,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让高翧睿越陷越深。她和他注定了没有未来,她也不愿意在未来的那么多年,变成他被人攻讦的理由。

无论如何,她都得离开。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喜欢我。就像董家兄长,他以前就说过,他喜欢我的美貌;彭大人也说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一心一意替董家兄长着想,替他铺排好一切。那你喜欢我什么,你是喜欢我的聪明头脑,还是喜欢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或者,你其实并没有多喜欢我。其实,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觉。”

“你身份贵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众多小女娘的倾慕,她们看着你的时候,眼底会迸发出热烈的爱意,她们会不顾一切的靠近你,吸引你的注意。只有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怕你,后来又一再拒绝你。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些,才觉得我与那些小女娘不同,对我格外关注。”

“正如你当初说的一样,你不过是在心中一遍一遍的美化了我,而非是真正喜欢我。”

江如簇双拳紧握。

心狠使出全身力气,将陷入怔楞的高翧睿从她身前推开。

她转身背对着他。

声音又冰又冷,甚至带着恨意。

“我没有骗你。我可以骗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当初送战甲给你,就是为了朝廷,为了万民,因为我也是万民中的一员,我需要你的护佑,需要你打败匈奴,让我的所居之地再不受匈奴烧杀劫掠之苦。”

“还有些话我从来没和你说过。”

“可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你猜的都对。”

“我就是恨你,恨你为什么自己不自在,就非要把我也一起拉进来,否则我又何须陷入这一滩沼泽地里,至今无法脱身。你就是骗了我,你说皇帝如何如何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将我引荐给朝廷,可我得到了什么,我的付出从来没有被尊重过,哪怕我再怎么全心全意为皇帝着想,为整个社稷江山着想,我依然被怀疑被审视被贬低对待。”

“这么多理由摆在眼前,你又凭什么认定了我就是喜欢你,难道就因为你是天潢贵胄,身份贵重吗?”

“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好,你今日可以这样喜欢我,明日说不定也会这样喜欢别人。你现在紧拽着我不放,摆出一副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架势,可你又能坚持多久?”

“你难道就能保证,在你往后的半生中,你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不会对另外一个人这样死缠烂打,不会觉得你和她才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高将军,你皇后幼弟,少年战□□声太响了,光环也太大了;不止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都会有数也数不尽的小女娘想尽办法往你身边凑。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小小商户女,以前我谁也斗不过,现在我也不愿意再斗了,我只想平平静静过自己的生活。可以吗?”

162丶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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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 江如簇头晕目眩。

她只有紧闭双眼,才能遏制住身体想要往下栽的冲动。

她的心在流血。

可唇边伤人的言语并没停。

“以前我在长安的时候,你也在, 你是亲眼看着我多艰难,才从那里逃出来的。”

“我们之间,是你不要让我再更恨你, 才对。”

她扭头,眼神冰冷的望着高翧睿。

高翧睿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他的眼神中充满悲伤与祈求,他嘴唇颤抖几许,终于哽咽着问出声:“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点动心吗?”

江如簇的心在呐喊撕扯。

她看着高翧睿伤心的眉眼, 还有他近乎祈求般的目光, 已经到了嘴边的没有两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她死死咬住舌尖。

咬到能尝见血腥气。

才故意嗤笑一声, 冷悠悠道:“高将军难道非得要失掉最后一点体面尊严吗?”

高翧睿眼底含泪, 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任凭眼泪从眼角溢出。

他失望地看着江如簇。

终于,转身离开。

江如簇盯着被虚掩的房门, 腿脚不受控制的往前追了两步, 她再也无法强忍抑制头晕目眩的感觉,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定儿应是一直在门口守着。

高翧睿才刚离开,她便匆匆进了门。

她把江如簇扶到床榻上躺着, 又急忙找来毯子, 给她盖的严严实实。

“女公子, 我们还走吗?”

“叫他们不用搬了。”

反正,高翧睿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那住在幽州,和住在别的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果然如她所料,自那日之后,她虽与高翧睿同在幽州,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她每日都躺在床榻上昏昏沈沈的。

有时清醒,有时睡着,总之身上懒洋洋的。

直到平儿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领进家门,领到她的床榻前,她听平儿一声声叫那人孙老,也看到了人越给她诊脉越皱紧的眉头。

“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娘,竟能将身子亏成这样,你是我行医多年,遇到的第一个。”

老人嘴里念叨着,细长的银针就扎进了她周身各个穴位。

针尖刺入穴位的一瞬间,江如簇立刻感觉那一处泛起淡淡暖意,然后蔓延至全身。

她昏沈了许久的头脑,也终于清醒了几许。

有力气叫一声老神仙。

“你可莫要这样叫我,若是我的病人都像你这般不省心,小小年纪就将自己折腾成这样,我的招牌早就被砸的稀巴烂了。”

江如簇被老人家逗得咯咯直笑。

不住口的说,她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只要不受凉受风,都不会感觉到不舒服。

结果,原本看起来还十分有仙气的老头,差点将不礼貌的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似乎懒的再和江如簇说话,给她扎完了针,扭头就吩咐平儿给自己准备厢房,说他得在这府上住段日子了。平儿自然喜不自胜,匆匆出门去交代。

将老人家送出房门,江如簇才被定儿扶着坐起来。

门口就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是孙公来了。

“请进来吧。”

孙永盛去长安这么久,又在幽州忙了这些日子,已经好久未见了。

他进来一看江如簇脸色,就不忍的叹了口气。

“高将军这些日子也总不舒服,我今早一知道是你们吵架了,就急匆匆往回赶,你果然也生病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却惹来孙永盛更大声的叹息。

他如今倒是不问,为什么江如簇总和高翧睿吵架了。

孙永盛虽然是个大老粗,却也还记着之前江如簇交代他的事。

她叫他到并州调查生母之死的事,被后来发生的殿上问君丶以及离开长安等等诸事打断了。可他还是隐约能猜出些事情来。

“你既回来了,就好好休息,莫要再说这些了。”

大概是猜出她不愿意听和高翧睿有关的事情,孙永盛也沈默了。

好半天,才转移话题,将这些天长安与幽州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一说给江如簇听。

说那日在长安,他遇上匆匆来报信的江信,就觉察到事情有异。可冥思苦想大半夜也没想明白。只得按照江如簇的意思,把那一罐子盐送到将军府,又把她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告诉给高翧睿。结果高翧睿接过盐罐子,目光覆杂的看了一圈后,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后又闷着头坐了好半天。

才叫了两个人,把地上的盐全都收起来,重新装回罐子。

于第二日早朝时献给皇帝。

紧接着,朝中局势就开始瞬息万变。皇帝先是杀了那个给他出主意搞盐事专卖的谋士;然后一边派出官员手捧圣旨去与广陵王一众交涉,一边连派五位大将,整军分五个方向拦截叛军进攻步伐,并夺回丢失城池。

又根据高翧睿的奏请,接连派了左将军和他一同重新驻守在西北两个边境线上。

“陛下将我召进宫中,问了好多话。还问女公子在这里住的习惯不习惯,身体有没有好些。”

“又说您是胡闹。这样的大事,只需想法子传信出来就行,怎的能凭借一己之力,与匈奴人和叛臣周旋;连连感慨,若是发生危险,连个能护在您身边的人都没有。”

“女公子,我感觉陛下对您的态度似乎变了。”

这个高翧睿已与她说过了,江如簇并不觉得惊讶。

她正欲重新闭目养神。

结果却听孙永盛继续道:“陛下那天还说,等高将军重新夺回幽州控制权,要下旨嘉奖女公子呢。”

江如簇笑了。

她扭头看着孙永盛,漫不经心揶揄了一句。

“要是皇帝知道我在幽州都做了些什么,又是用什么借口才拖住匈奴人和唐都尉的,恐怕他不但不会下旨嘉奖我,还会让传旨大人直接羁押了我,将我押送回长安,关进大狱之中。”

孙永盛吓的啊一声叫。

连连问怎么回事。

江如簇却说起了别的,问他西部都尉府和幽州大营的事情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又问他那些被关起来的郡太守以及县令,是不是都已回归到各府衙门;最后问十五六七八一众人有没有发生危险,自从将他们派出去在太行与燕山放火之后,他就没再见过他们。

孙永盛自然对答如流。

先说唐都尉和幽州州牧已被高翧睿安排的人押往长安受审;又说西部都尉府的府兵营兵,早在高翧睿进幽州城时,就缴械投降了,高翧睿只将西部都尉兵营中的两员副将一并押往长安,没有处置其馀兵丁;再说高翧睿从并州大营借调五千精骑,只将幽州大营团团围住,幽州大营的所有兵将,往外冲一个击杀一个,绝无二话。

最后才说,长远军三十万大军已从并州借道到了边关。两日前,高翧睿就已亲自手刃了幽州大营主将及其子侄共计十三口人;主将家眷和其馀副将及家眷全数押送长安受审。

紧接着,说起十五六七八一众人。

“他们几个武功高强的都没事。”

也就是说,还有人员伤亡。

看江如簇脸色不好,孙永盛急忙宽慰。说夏日风大,山中大火本就难以控制,就算她安排得再周密,也免不了意外;又说多亏了她的防火沟,如今火势已慢慢熄灭;再说她身边就这么些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拖住反叛脚步,又吊住匈奴人,还能借机向长安城传消息,能给朝廷找到理由,让高翧睿进幽州城探查情况。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我敢打包票,就算是陛下,也未必能想到比这还好的法子。”

“女公子就放心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将这几家人都安排进了我们的田庄铺子和各处宅子当差,又给了优厚的丧葬费以及抚恤费用。并不会让他们吃苦。”

又劝她,既然如今孙老神仙已经住进府里了,她就应该好好调养身体。

别再操心外头那些繁杂事情。

然后才笑。

“如今朝廷最是缺钱缺粮,女公子往陛下手中送的那一罐盐,定能解决朝廷的大问题。”

“想必等不到广陵王谋反事落下帷幕,长安的使者就要到了。”

江如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视线往房中一扫,无意间看到匈奴人送来的那一堆礼品上。

没想到,高翧睿将她送回府时,还没忘了将这些都带回来。

她想了想,对孙永盛道:“你之前不是拿过一包西边商船带回来的种子给我,你把它找出来,想法子送到乌洛兰昆单于手里。就说幽州与匈奴会盟之事,我已没有转圜的方法了;如今唐都尉和州牧大人已被押往长安,我也将凶多吉少。原先给他们的承诺无法兑现,那包种子便当是我给他们赔罪了。”

“等他们将那包种子种出来,就能知晓,这种子与我承诺给他们的东西珍贵程度,是不相上下的。”

“请他们谅解我失约。”

江如簇说的,正是棉花种子。

不得不说,孙永盛本人是个极善交际,有能力与各种让人达成共识的,非常优秀的商人。他培养出来的夥计与仆从,也都多多少少跟他学到了些这方面的特质。他们的商队通过长江黄河流域,进入月氏与匈奴,最后翻山越岭,到达贵霜国,又从贵霜国沿印度河与恒河流域一路往西。

竟走到了另外一片文明大陆。

还从那里带回了棉花种子。

江如簇其实也是到幽州后才拿到的那包种子,她当时大为震惊,本还想着闲下来了,就在后院里开一块地,将那种子种出来,好好给自己做一床棉花被褥。

没想到,如今却让这一包种子发挥了更大价值。

163丶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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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在孙老神仙的监督下, 又是针灸,又是喝药。整整折腾了半个月,身子才好了些, 也不像以前那样畏寒。

她本以为这样的治疗效果已经非常好了,就念叨了一句不喝药了。

结果,却被孙老神仙一顿猛怼。

“我是大夫, 你是病人,你竟敢不听我的。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种能耐,还能做得了我的主。”

“我要不是看在你救了这全城百姓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住在你一个小女娘府上,跟你这样耗着。我警告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把病治好, 再去搞你那些有的没的, 否则我定一针扎下去,让你彻底瘫在这榻上, 我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概是从没见过江如簇被训成这样, 站了一屋子的小丫鬟皆露出憋笑的表情。

江如簇自然也不敢再惹这位老神仙生气。

端起药碗,一口气全灌进胃里。

老神仙冷一眼热一眼的瞪着她:“把手伸出来。”

江如簇心中奇怪,但为避免将老人惹得更生气,她还是乖乖张开手掌。

结果却没想到, 老神仙竟在她手里放了颗饴糖。

“只要乖乖喝药, 以后都有糖吃。”

江如簇啼笑皆非。

这老头,是把她当小孩子哄了。

又喝了五六天的药,长安城传旨的使者果然到了。

也不知这使者队伍是闹出了多大动静,江如簇吩咐打开正门的时候, 门口围的满满的, 全都是人。

平儿正指挥丫鬟仆从打扫院子, 摆香案。

门外的百姓们就乌压压跪了一地,他们一遍一遍给江如簇磕头,千恩万谢。说他们这些百姓能得以保全,都是多亏了江如簇神诡手段;说她是救了他们全城百姓的性命,又说他们早就要找机会上门道谢了,只是知道江如簇身子不舒服,这才没有打扰。

江如簇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能让这些人站起来。

还是孙永盛立在门口吼了两嗓子,才把他们拉起来。

这次来传旨的大人,也是曾经常随在皇帝身边的近侍,与江如簇也相熟;一见面就和她寒暄客套,又乐呵呵的恭喜她。

说她这回真是有功于社稷,替朝廷解决了天大的麻烦。

又一起等来了高翧睿一行人。

这才开始宣读圣旨。

这圣旨骈四俪六,十分对仗工整,一纸的之乎者也。

江如簇已经接了很多次旨了,无非就是夸奖两句,赏些钱币金银,又加了食邑。她本来是没上心的,结果,圣旨宣读到最后一句,念的竟是召江如簇回长安入宫休养身体。她诧异的望向传旨大人,半天没回过神。

“陛下交代了,芳澜君担了十七公主伴读,总得入宫做做样子。”

“陛下还说,此次召芳澜君回去,就是为让您安心休养身体。说您要是不愿意住在宫里,也可以在咸阳行宫拨出个别院,叫您领着医官住进去休养。”

说来说去,就是要让她离长安近些。

那她又何必千里万里的,跑到幽州来。

“大人,其实妾府中就有好医士,在这里休养也可以。不一定非要回长安,或者去咸阳行宫。”

她一边说话,一边求助的寻找高翧睿。

结果,高翧睿却并不在她与传旨大人身边,也没有注意到这边情形,而是与跟他一同来的几位武将站在别处叙话。

她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

“不若妾写一份奏疏,劳大人的驾,替妾带入长安。”

传旨大人满脸为难。

也去看高翧睿。

见高翧睿没有注意这边,又特地上去叫了一声。

传旨大人把江如簇的想法一一与高翧睿说了,高翧睿却连看都不看江如簇一眼,温和中透着疏离。只说既然江如簇是这意思,就照着她的意思办,若是皇帝再有别的旨意,可再行传信到幽州来。

江如簇一直低着头,闻听此言,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自从与高翧睿相识起,他便对她颇多关注。

她见过他对她满怀关心时的样子,如今被他这样无视,倒是叫她有些无法适应了。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她该得的。

她没有不高兴的资格。

更没有委屈的资格。

孙永盛在旁边看了个全程,最终还是不忍叫江如簇难堪,出声提醒她。

“女公子,按道理来说,陛下圣旨已下,您若是不回长安,便是抗旨。但您要是实在不愿回长安,也不必劳动传旨大人大驾,您本就可以向朝廷上奏书,此等样状况,自然是由您直接向陛下奏请,更合适些。”

江如簇恍然大悟。

她以前有什么谏意与进言,都是直接说与高翧睿听,由他代劳。

倒是对这些套路上的事,不太了解。

懂的还没孙永盛多。

她不自在的干笑两声,这才急忙对宣旨大人歉意道,让人家看笑话了。

传旨大人自然表示理解,不住声地说江如簇不常在朝上走动,对这些事情不了解也属正常;又说他记得孙永盛以前就跟在高翧睿身边当差,若是以后再遇到此等样事情,只要多请教请教他,便不会出错了。

旁边平儿也机灵来传话,借着该用药了的理由,助江如簇脱身。

回到后院,江如簇盯着树梢挂着的叶子,发了很久的呆。

她只觉得,心脏像是破了个大洞,不断有冷风嗖嗖灌进来。

平儿自然也看出她心情不好。

却只静静坐在她脚边。

她从太阳正好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又被平定二人伺候着躺在榻上,直到定儿吹了灯,带上门出了房,江如簇才终于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她又病了。

把孙老头气的跳脚,只嚷嚷着要离府,再也不伺候她这个难搞的女娘了。

却也正好给了她一个合时宜的理由,让她能上表请奏,暂时不回长安。

“其实回到长安也挺好的。”

“女公子,我老早就想和您说了。这一次我到长安,在坊间听到了许多闻人先生的传言。”

“说是他如今仗着得圣宠,很是嚣张。已经不止一次在宫宴上与王公贵族抢过座位,甚至还曾向几位诸侯王索贿。”

“您若是再不回去看看,只怕他还能闹出更过分的事。”

江如簇却笑。

她怎么能管得住闻人旭?

惠文君去世,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牵制住闻人旭,能够令他害怕的人了。

依他的心计筹谋,他如今这样做,自然也能知晓日后他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后果。可他依旧还是做了。她又哪里来的自信,只要她回了长安,就能劝得住他呢?

江如簇漫不经心。

“随他去吧,惠文君去世,把他的神魂早都已经一并抽走了。他如今就图个痛快,想来应该是闹不出什么大事的。”

“不过我们也别在幽州呆了。”

“这么多年没有回并州,我倒是有些想了。正好,你跟我一起回去,继续查之前耽搁下的事情,既然有头,自然也要有尾。”

孙永盛自然不会拒绝。

甚至还亲自往孙老头那里跑了好几趟,亲自说动了他,与他们一同到并州。

出城的那一日,江如簇懒洋洋靠在车里,耳边是平定二人正一字一句的向她覆述孙老头是如何骂她折腾,又是骂她活该病病歪歪。她二人一边学一边笑,倒是半点儿也不害怕江如簇发脾气。

直到安静的车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踏踏马蹄声渐行渐近,又越来越远。

紧接着,有声音响起。

叫的是平儿。

因江如簇没多大精神,一直半靠在车里,平儿也就没有撩起车帘,只隔着帘子与武勇对答几句。

问他们是从哪里来,是准备出城,还是已经从城外回来了。

又问高翧睿是不是跟他一起。

武勇都一一答了。

平儿目光覆杂地看了江如簇一眼,又朝外头问了一句:“高将军这些日还好吗,他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来?”

武勇在外头支支吾吾好半天。

才说高翧睿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幽州大营整顿之事,心情又一直不好,也许并不知晓他们准备离城,或者是疏忽忘记了。然后才向平儿告辞,跟着大队伍一同入了城。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平儿欲言又止望着江如簇。

江如簇面上却淡淡的,只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因幽州与并州离得并不远,路上倒也没折腾几日,顺顺利利的就到了。

江如簇车架进兹氏城那一天,原本在兹氏任县令,如今已做了太原郡太守的李大人,带着一众同僚,特地到城门口迎接。江如簇虽身上困倦无力,但还是隔着车帘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又应了他们的约,这才到了小院。

她并没有回江宅,而是直接住进了当年与惠文君一同居住的小院。

她前脚才歇下,后脚房门人就来通报,说是江家来人了。

“伯夫人与仲夫人都来了,还带了他们各自屋里的孩儿们。说是要给您磕头。”

定儿前来回报,倒是逗得江如簇笑起来。

若按长幼来说,她是小辈,又怎能担得起那两位夫人的跪。

“你去说一声,就说我身子有恙,又一路劳顿疲乏,今日就不见了。待到改日我回老宅拜祠堂,再见也是一样的。”

又被孙老头灌了一碗苦哈哈的药。

江如簇重新躺下。

脑子里却没有一刻静下来。

那时候她从这里离开,如今又回到这里,竟已是物是人非了。当年的她像个丧家之犬,说的是身份不同,必须要往长安奔前程,实际上,跟被赶出家门无异;如今,那些人却只能携家带口,站在她门前求她,给他们一次相见的机会。

没想到,才一眨眼的功夫,竟已有这么多事都变了。

164丶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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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被孙老头关在院子里, 一直养了半个月。

终于也能褪下厚重的棉毯子,而不冷的瑟瑟发抖了。

送走孙老头的那一天,江如簇捏着手心里的饴糖, 发了好半天呆。

她原本一直想干件事,无奈这身体太孱弱,让她的计划无法实行。可现在她好了, 也许,她也可以试试了。

也正好,如今就是最合宜的时机。

“平儿,你有没有听说过,皮氏县的那座小庙。”

平儿虽不明所以,却依旧点头。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太原郡皮氏县县令忽然上书, 说县中有一小庙,夜半忽发出奇光, 似是在迎接神仙大驾, 是上上大吉之兆。那县令先将此事报给郡太守,又上书长安,惹得皇帝龙心大悦,御笔一挥, 便主持在那里修了一座庙。

此后, 那位县令就找遍了说书先生,给这座御赐的小庙编了一出非常精彩的戏。

经过伶人们一度传唱,那座御赐小庙,从此名声大噪。

往来香火不断。

没几年, 当地县令便因政|绩出众, 调任到别的地方做了郡太守。

“奴当时就听说, 那位县令调任郡太守之后,当地也出现了一桩奇事。”

“是山上突然落下了代表祥瑞的仙鹤,好像就是那一年,朝廷开始派兵剿匪,几处地方接连传来大捷消息,朝廷兵马缴获了那些山匪流寇金银财宝无数。为此,陛下还特地下令嘉奖了那个郡太守,又拿钱出来在当地建了一座仙鹤祠。”

“还说那位郡太守命中带富又带贵,一道圣旨就将他召到长安去做官了。”

这些事情,江如簇知道的倒没有平儿多。

不过,她并不相信带富又带贵的命格。

那位郡太守,不过是玩了一些能讨上位者欢心的把戏罢了。

她若有所思点头。

“我们虽也是太原郡人,可那地方还当真是没去过。”

“如今总算有了些闲散时光,倒不如你吩咐下去,选个黄道吉日,我们也出门去游玩游玩。仙鹤祠离我们远,但皮氏县那个小庙,我们还是可以去拜一拜的。”

平儿自然喜不自胜。

她本就是跳脱爱热闹的性子,愉悦欢快的跳起来,乐呵呵的说江如簇如今身上已经大好了,再加上近来天气好,正是适合出门游玩的时机。

又念念叨叨,说他们可以乘船从汾水顺流而下,只需半天就能到皮氏县。

“去那里拜真人烧香的人多,做生意的也多,肯定会有很多新奇玩意。”

“奴陪女公子好好逛一逛,也好叫女公子开解心怀。”

眼看着平儿蹦蹦跳跳的离开。

江如簇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召来小丫鬟,搬桌子挪坐垫,正准备回屋。

门房人突然匆匆来报。

“门外有位眼生的女娘想拜见女公子,说是娘家姓王,如今的郎婿家姓刘。未出嫁之前,十里八乡都喊她王娘子。”

王娘子?

江如簇总觉得这称呼十分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还是定儿提醒了一句:“女公子,这个王娘子会不会就是多年前老夫人替主公相中的那个,要娶进家门做继室的王娘子?”

有可能。

江如簇还记得,那时她为了不让这王娘子栽进江家的火坑,还特地着人去给她传了话。

这才坏了江安意欲梅开二度的好事。

她想了想。

叫门房人请王娘子进院,又收拾了一番,在偏厅见了她。

王娘子似是早就见过她,一看她进厅,立刻跪拜,朝她磕了个头,不住声感谢江如簇当年的提点之恩,又说若没有江如簇给她传消息,只怕她就真的为了让君姑君舅和母亲过上好日子,嫁进江家,然后和江老夫人以及江安一样,莫名其妙的死在江家院中了。

“王娘子说的哪里话,你是个有福气的人,自然遇不上这样的劫数。”

江如簇与王娘子客套了几番。

又问她如今嫁到了哪里,可有了孩子,如今的君姑君舅身体可还安泰,家里的收成好不好。

王娘子笑着一一答了。

又在江如簇的相让下,拘谨的吃了两口糕饼,喝了两口茶,这才提起一件旧事。

“前些日子……”

她想了一下,继续道:“约莫是去年冬天时候,城里忽然有传言,说是有人在打听关于您和您母亲当年的旧事,尤其是您母亲当年的死因。”

江如簇眉头一挑。

那时候,应该是她用这个借口支开孙永盛和身边丫鬟们,预备拼上一死,在殿前问君的时候。当时是团圆节,王娘子应该是在当年冬季才听到了些许消息。

她不动声色。

那王娘子擡头看了她一眼,更加显得拘谨。

结结巴巴:“我……我今天求到您府上,就是想好好跪一跪您,感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另外就是这件事,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娘,只知埋头在地里干活。听到这个消息也晚,也分不清是您在派人打听,还是别的人在派人打听。”

说话间她又跪了下来。

诚惶诚恐的看着江如簇。

“若是……若是您在派人打听这事,我倒是知道一些。”

江如簇额角莫名跳了两下。

自从回到太原,孙永盛就起早贪黑,一直在查这事。

如今都已一月有馀,却始终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她扭头看了平儿一眼。

平儿立刻会意,先上去扶起了王娘子,给她换了一杯热茶;又遣退了一屋子伺候的丫鬟仆从,自觉自动的站到了门外。

王娘子似乎被厅中这一番大动作吓到。

缩着肩膀抖了一下。

这才望向江如簇。

“王娘子不必担心,是我在长安遇到了些事,特地派人回来查的。”

“只是这么长时间也没查出个线索,你若是知道这其中之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我必当重谢的。”

王娘子紧张的连连摆手,说她图的不是这些。

她就是为了谢江如簇,才特地上门的。

然后,才支支吾吾开口。

“那年,媒人上门来,说是兹氏城的富户江家,要求娶我做江家主公的继室。我的君姑还有我母亲都高兴坏了,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都劝我万万不要再耽搁了,说他们有钱又有地,身体也都好好的,不需要我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叫我别耽误了自个。”

“只有我君舅说事情不对,说像江家这样的富户,哪怕是给当家主公找继室,外头也多的是黄花大闺女可以挑,怎么会选中我。说这事肯定有鬼。”

“我君姑当时还觉得是君舅看不起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君舅倒没说什么,但之后有一段日子,他早出晚归,跑了许多地方。他一直在外头打听江老爷的事,打听了大概有四五个月,有一天回来,他突然把我君姑叫到一边,两人关在屋里说了好半天话,我君姑再出来的时候就说,江家虽然是出了名的富户,可大宅子里的水也深,偏偏我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只怕到时候伺候老夫人不仔细,讨不到她的欢心。又说他们会再给我另寻好人家。”

“后来就遇上了水灾,我君舅家和我家的所有积蓄都被大水冲走了,没有钱也没有粮,差点饿死街头。”

“是媒人又找上了我们一家,说江老夫人看遍了城里的所有女娘,就觉得我好,只要我点头,她就把我接到兹氏来。让我带着我母亲和君舅君姑一同住在江家在城郊的宅子里,不仅如此,还给我家的三位老人置办使唤人,给他们养鸡养鸭养羊。我不忍心老人们继续受苦,就应了这门亲事。”

“那段日子,我君舅君姑唉声叹气。还是有一次我君舅酒喝多了,说漏了嘴。”

“我才知道的内情。”

王娘子又悄悄擡头看江如簇。

她虽说了一大堆,却始终没有提到关键信息。江如簇也不急,只静静听着。

概是她脸上表情太平和,又隐隐带着笑。

王娘子长舒了一口气。

又继续道。

“我君舅说,江老夫人是个非常心狠手辣的人,平时看着慈眉善目,可身边使唤的丫鬟仆从,从来不敢犯一点小错,否则就会被她打残打死。”

“还说江老爷的新妇,就是您的阿母。自从嫁进江家后,就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

“说江老爷和您的阿母成婚之前,就在外头有一个相好的,那人以前是花楼里的姑娘,后来被江老爷赎了身,就跟着他一直在外头做生意。又说那姑娘手段很厉害,说江老爷和您的阿母才成亲不到一月,那姑娘就灾病不断,哭哭啼啼的把江老爷给哄走了。”

“后来有三年的功夫,江老爷都未曾踏进过家门。江老夫人觉得不成样子,就设法害死了那花楼姑娘,惹得江老爷伤心了好一段日子,整天在酒馆喝的醉醺醺,也不好好做生意。江老夫人又找了好些个家世清白的女娘,给江老爷送去。”

“我君舅说,江老爷不是个好郎婿,当年江老夫人送到他屋里的,总共有七个长得非常美的女娘,最后只活了一个。就是后来,你们江家的那位春小娘。”

“我君舅还打听到,当初给另外六个女娘收尸的人。他们都说,那些女娘身上全都是被掐被拧被抽鞭子的伤痕,还有被烫的火点子,除了手脚以及脸和脖子,身上甚至连一块好皮都找不到。说我要是进了江家门,怕是笼络不住江老爷,也讨好不了老夫人。”

“然后又说起了您阿母的事,说他不想让我落得跟您阿母一样的下场。”

江如簇咋舌。

因江安不常在家里呆着,她的院子又离春小娘的小院非常远,她以前倒是不知晓,江安竟还有这等样变|态的嗜好。

165丶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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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看王娘子支支吾吾, 好半天说不出来话,江如簇不得不开口。

只一瞬间,王娘子额头就布满了汗水。

她再次匆忙跪倒。

一连朝江如簇磕了好几个头。

“我……我不敢说。”

看她满面苍白, 神情惶恐的样子,江如簇额角再次暴戾的跳了两下。

看来,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些。

她不得不放柔声音, 再三安慰王娘子,她正是因为搞不清楚母亲的事,才总遇到麻烦。又劝慰她,无论发生何等样事,只要她一五一十说了,她一定不多作为难, 而且还有重礼奉上。

可即便如此, 王娘子还是犹豫再三。

她一连看了江如簇好几眼。

概是见她一直喜怒不露于形,这才终于鼓起勇气。

“我君舅说, 他托了好几个人, 才在朔方郡找到一个当年在您阿母院子里当差的人。”

“那人说,您阿母嫁进江家第三年,江家大老爷正好在长安选官,那段日子便经常回太原。说是他在一次醉酒后, 差点儿轻辱了您的阿母, 此事闹到江老夫人面前,江老夫人表面上和颜悦色宽慰您阿母,罚江家大老爷跪祠堂。”

“暗地里却将一碗下了药的膳食端到您阿母面前,把她和江家一个管事锁在房里一天两夜。”

“此事过后不到半月, 大街小巷便开始传您阿母不贞不洁, 被江老夫人捉|奸|在床, 羞愧难当,服|毒|自|尽了。”

“其后半年,您阿母院中所有伺候的丫鬟仆从全部死的死,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

“我君舅找到的那个人,还是当年见机快,趁乱逃了的。因为是逃奴,到如今他都只能当个黑户,每日里只能做些零散的活计,才能养活一家人。”

江如簇呆呆坐在榻上,半天没回过神。

她虽猜出来,江老夫人是因男女之事,处置了这身体的母亲。

却没想到,其中过程竟还如此曲折离奇。

她怔楞半晌。

才终于反应过来。

难怪,难怪当日长安陛见,江老夫人不敢将这身体母亲的死因大方说出来。

其实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往这一处联想,她大可以随便编个理由,不论是弄丢了东西,还是砸了祠堂的牌位,亦或者是编个治不好的病症,都能圆过去。可偏偏那时,她口口声声说这身体的母亲该死,却又不明白说究竟如何该死。

原来是这样。

她原来是想保住在这件事中藏的最深,也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江家大老爷。

她的那位好伯父,江尚。

“江……江娘子……”

王娘子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她目光中满是惶恐。

就连声音都发着颤。

江如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她只有强忍着,才勉强压下心中波涛起伏的杀意。

她终于扯出了个笑。

“王娘子可知,你君舅当时找的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王娘子却更加害怕。

趴在地上直朝江如簇磕头。

紧接着磕磕巴巴说,她先说那人是在朔方与云中两地行商的;又说去年冬天她听到这个消息,就回家问了她君舅,结果她君舅再托人去寻那人时,那人早已没了踪影,就连他家人也不知晓他是生是死。

也就是说,这消息无法从旁人口中得到证实了。

江如簇想了想。

这才勉强放柔声音。

她先是安抚了王娘子几句,又提高声量,把一直守在门外的平儿叫进来,吩咐她备厚礼把王娘子好好送出门,然后才控制不住的变了脸色。

江尚。

她是如何也没能想到,她今天遭遇到的所有麻烦与不公,都是江尚赠给她的。

送完人后,平儿再次回来,目光一连在她脸上窥了好几圈,默不作声扶着她回房,又伺候她歇下了。

才小心翼翼问:“女公子可是知晓当年女君的死因了?”

江如簇目光幽幽盯着桌案上的烛火,没有回答。

而是另起了个话题。

“之前你说,伯母带着他们家一众孩儿,来小院拜我。我记得,伯父不是被调任荆州了吗,怎的伯母却在太原?”

平儿一楞,视线又在江如簇脸上撩了两圈。

应是看出江如簇心情非常差,她连说话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大爷在荆州任上待了三年,前两个月任期满了,说是想回来活动活动,看能不能在并州境内求一个县丞或是县尉的职缺;大太太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应就是为了此事才携家带口的来,想见一见您。”

原来如此。

她本还想着江尚离的太远,得安排人手去杀,路上难免耽误功夫。

如今倒是巧了。

江如簇冷冷笑了一声。

“之前让你挑日子,你可选好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去皮氏县?”

概是有些跟不上江如簇跳脱的思维,平儿楞了好半天,才啊一声答道。

说三日之后就是黄道吉日,既宜出行,又宜拜真人。

又说她已经吩咐下去了,让手底下人收拾箱笼,备下了一条大船,到时也能让江如簇少受些颠簸。

江如簇暗叹了一声。

“既然是去拜真人,我们备的又是大船,那你就往江家宅子里送句话去,约上那一大家子一起。他们不是正愁着,要找什么理由见我吗?”

平儿看着江如簇脸色,面上泛起一丝迟疑。

“女公子,您这是要做何?”

“难不成当年女君的死,和大爷有关吗?”

江如簇眉头一挑。

浅浅笑开。

她揶揄望向平儿:“若我阿母之死和伯父有关,那我立刻就能提着刀杀进江家大门了,哪里还有心情领他们出去游玩?”

平儿闻言,立刻松了口气。

又说了一连串的话。

大概就是江尚这些年在荆州,有岳丈扶持,发展的很顺利,在当地树立起不小的威望;又说他的岳丈这几年也几经擢升,如今已是一方郡太守了。如今的江尚,已经不是她们几年前离开并州时的江尚了。

江如簇却又笑了一声。

当初丞相最得宠的女儿,她还不是说打就打;区区一个江尚,她自然想杀便能杀。

只不过,杀一个人怎么能解得了她心头之恨。

她要让江尚的妻子儿女,全部都去死。

要让江家从此彻底没落。

哪怕是往下数三代,也别想再出一个当官的。

往皮氏县去的那一日,艳阳高照,江如簇站在船头,感受着江风凛凛。

江尚与他的妻子这些年又添了一儿一女,两个小小孩儿一上船便打打闹闹,一刻也不曾安生,甚至有几次撞到江如簇身上,在她难得穿出来的浅色衣衫上,留下好几个脏兮兮的脚丫子。

平儿本还想好好批评批评这两个熊孩子,却被江如簇拦下。

只说孩儿们难得出来,甲板这么大,要跑就让他们跑吧。

这才在平定二人的伺候下,回船舱换衣裙。

她才刚刚收拾好行妆,门口便有小丫鬟来报,说仲夫人来了。

江如簇自然不会拦。

先是吩咐人将董氏请进来,又急忙吩咐人给她奉茶,取糕饼;这才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

董氏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呵呵干笑了两声。

“没想到,如簇现在这般有出息,你前些日子在幽州的行事,如今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前些日,你仲父的上官还将他寻去,问你今年正旦会不会回老宅团圆,说到时候要好好到家中来拜你。”

她勉强扯出一个讨好的笑。

看江如簇也一直笑着,这才大着胆子继续道:“如簇,当年你父亲与祖母相继离世,你又接了陛下的圣旨,眼看着就要去长安了。那时我就和你伯母商量,给你多带些银钱在身上。如今看来,这个出门在外多带银钱的道理当真是对的,你在长安定也是和在家中一样,出入都有人伺候着,被锦衣玉食的供养着,没受过多大苦处。”

江如簇心底一声嗤笑。

这董氏当真有胆子。

当年,明明是他们看江安和江老夫人死了,她又接了圣旨,成了他们都惹不起的人。这才急不可耐的要分家,要把她赶出江家。

如今,话从董氏嘴里说出来,反倒是成了她占他们的便宜。

当真可笑。

江如簇好整以暇望着董氏,并不与她争辩。

“仲母是想要什么吗,直说便是。”

董氏眼底再次闪过一丝更为浓重的尴尬。

将手中帕子捏来捏去,好半天才难为情的开口。

说江奕已经在太原郡丞的位置上坐了好几年,就连太原郡的首官都换人做了,他也没能挪一点窝。又说,江奕虽坐在太原郡丞的位置上,却只得了个闲散职缺,在衙门里可有可无的,有时好几天待在家里,也没有人来问一声。更别说多赚些银钱,补贴家用了。

“你是知道的,我与你仲父困难。你仲父是个老实头,他不像你阿翁和你祖母一样,懂得经商;这几年,我们这一房一直在吃老本。我也不像你伯母那样,有个当官的阿翁,可以在仕途升迁上扶持你伯父;我的阿翁就是个教书匠,虽在仕林间有些脸面,可真正到了朝堂上,却说不上几句话。”

“你那几个弟弟妹妹,眼看着一年大似一年,每天吃喝拉撒睡,一睁眼全都是钱。待到未来娶新妇,那更不知道要花多少。”

“若是我们还一味吃老本,怕是要不了几年就揭不开锅了。”

“如簇,你进城那日,郡太守李大人还专门到城门口迎接你;你还认不认识他,他就是当初在兹氏县任县令的那位李大人,我记得你当年就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他也对你敬重有加。你看你能不能在李大人面前替你仲父说说话,好歹给他挪挪位子,让他也能多赚点儿银钱回家。让我们这一房手上松快些。”

166丶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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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意外。

想当初, 董氏是如何能在短短一句话中,曲里拐弯的藏十八个心眼。

如今竟也学会装可怜哭穷了。

“仲母当真是难为我了。”

“若是以前,我在长安之时, 您要我在李大人面前替仲父说几句好话,我还能试试。可如今,我都回到太原了, 自然就不能这样办事了。”

董氏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江如簇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急的又捏了两遍帕子。

才不自在的扯出笑。

“你太自谦了。你现在虽回来了,可仲母难道还不知道你吗,你是个走到哪里都能有出息,做什么事,都会安排好后路的人。再说了, 你在长安做的那些事, 为朝廷和陛下立下的那些功劳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了,就算你如今不在长安呆, 可你说的话, 在长安定然也是有分量的。”

“我也知道,若是让你为你仲父之事找李大人说话,便是欠了他人情。日后怕是要还回来。”

“可你脑子里不是主意多吗,李大人自升任太原郡太守后, 就一直愁着, 如何才能做出政|绩,你只需提点他一二,就足以使他心甘情愿为你办事了。”

江如簇心中冷笑。

她已经拒绝的这样明显了,她竟还不放弃。

还学会了强人所难。

不过, 江如簇也懒的和她争辩, 反正就算她现在答应了, 这事情也是办不成的。

“那我试试吧。”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说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她一向不怎么为难那些懂得明哲保身的人,诸如当年能迷途知返的江如籔,自然也包括今天的董氏。

董氏应是想再说什么。

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伺候的平儿已忍不住,发出嗤笑。

“仲夫人又不是不知晓二爷有多大的能耐,怎还好意思求到您面前来。”

“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父亲是个教书匠,不好在朝堂上说话。她父亲可是洛阳书院的院长,满朝大员中,有三分之一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怎么就连一个小小郡丞的职缺都求不来了。依奴看,仲夫人就是明知道二爷的水平,又想让他升官发财;她不敢让自己父亲冒这个险,可不只剩下找女公子了吗?”

“万一二爷再闹出当年并州水灾那般临阵脱逃的事,到时候就变成女公子这个保举之人的过错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

连平儿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只是,董氏能在她面前这样说话,也是难得了。

更何况,她今日有大事要办。

也懒得计较这些。

“此事也不一定成,到时再说吧。”

他们的船一路顺流直下,很快便到了皮氏县。

那座御庙,果然香火繁盛。

远远的,就能看见络绎不绝来来去去的人。

有领着丫鬟仆从的贵妇人;也有扶着老母,领着妻子儿女,一同来拜拜的青壮年男人;更有豆蔻年华的靓丽少女们,即便累得满头汗,也绽放着愉悦的笑颜。

江如簇一行,自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几个孩儿,自看到仙雾袅袅的御庙,便高兴地跑前跑后,一刻也不曾歇息。将董氏二位妇人与一众丫鬟仆从累的够呛。

江如簇却不管这些,在平定二人的伺候下,拜了真人。

便一起讨论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平定二人欢快地议论着。

江如簇仰着头,往远处看了许久,才迟疑着开口。

“我总觉得这地方如此眼熟?”

“好像来过一样。”

平定二人面面相觑。

好半天,江如簇才恍然大悟。

“对,当年并州水灾,我似乎就在这地方,救的高将军。”

“那年洪水滔滔,全部卷进黄河,偏生这里两岸山岭高耸,河道及其狭窄,黄河从此处流过,坠下悬崖,竟形成了一道气势磅礴的瀑布,波涛滚滚,很是壮观。”

“你们定是从来没见过的。”

平定二人对视一眼,还未开口。

江尚家一个年龄稍大点的男孩子,已经激动的跳起来。

不断吵嚷着要去看。

这可吓坏了同行的几个大人。

他们纷纷劝说,谁成想,这小小男儿未能如愿,竟直接趴在地上哭闹起来。

概是觉得此事是江如簇惹出来的,江尚脸色发沈,眼含愤怒的朝她这边望了好几眼。其妻孙氏目光在江如簇与自家郎婿身上转了两圈,急忙笑着打圆场。

“既如簇将这地方说的如此神奇,那我们去看看又何妨,正好也让孩子们开开眼界。”

董氏也急忙笑着搭话,说是呀是呀,难得出来一趟,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可莫要为了这么一点细枝末节的事情闹矛盾,反而伤了和气。

江如簇却皱起眉,连连道那怎么行。

她面上扯着淡淡的笑,不慌不忙开口:“若是只有我们大人,要去看那便去了;关键是今日还有这些孩儿们,可就去不成了。上次我在黄河岸边上施救于高将军时便发现,衙门在黄河流经一途的河道两侧,都未做防护措施。几个孩儿若是乱跑,不小心摔下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听这话,不论是江尚夫妇还是江奕夫妇都变了脸色。

可江尚家的小男孩,却哭闹得越发厉害。

一边吵着说这样才好了;一边又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才不害怕那些。

而且闹得更加变本加厉,差点就要当着这络绎不断前来拜真人的行人们,在地上打滚了。

到底还是孙氏更疼爱孩子一些。

她干笑了好几声,上前去拉江尚衣袖:“老爷,不如我们就去看看吧。到时让下人看着孩子们离得远些也就是了,我们这前簇后拥的,难道还看不住几个孩子吗。你就点了头吧,难道看着孩子这样闹,你就不心疼吗?”

江尚不善的目光,在江如簇身上转了好几圈。

又狠狠剜了孙氏一眼,半点没给孙氏留情面,一口一句都是你惯的,也不看看好好的孩子被你养成什么样了。

但最终还是松了口,同意了大家都去那一处瀑布看看。

江如簇自然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他们又特地派了仆从去问当地人,许了那人银钱,这才求的他带路。

好在那瀑布离御庙并不远。

他们一行人才走了两刻钟,便隐隐听到瀑布坠落,气势磅礴的声音。

一时间,几个少年郎都兴奋起来,再也顾不得父母的管束,撒鸭子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孙氏与董氏自然吩咐身边仆从赶紧去追,自己也急匆匆赶了上去。

江奕是半点也离不开董氏的,也三步并作两步的追着一大群人走了。

只留下江尚和江如簇,以及她身边的仆从和丫鬟们。

江尚十分恼怒:“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地方干什么,你明知我们此行有孩子们跟着,还非要说有一处这样的地方,你这分明就是在给所有人惹麻烦。你看看他们几个,现下还顾得上什么,我看待会儿若是出了事,你要怎么收场?”

这么大一口锅,眼看就要栽到她头上了,江如簇自然不肯。

她想也不想的反驳。

“伯父何必在这里问我,方才可是伯母亲自求的你,也是你点的头,大家才能到这个地方的。”

“怎的,难道因为有伯父在,还不让我这个小辈说话了吗?”

“我明明只是与我身边的丫鬟闲聊两句,是你家的孩儿偷偷听了去,闹得不可开交,你怎能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你自己家的孩儿不教好,大庭广众之下就好意思往地上躺着胡闹,如今还怪起我来了?”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似乎被江如簇一连串的嘲讽与反问镇住,江尚好半天没回过神。

他脸上怒意更浓。

三两步凑到江如簇面前。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站在了瀑布口。

江如簇看着兴奋乱跑的几个男孩子,扭头吩咐平定二人与她身后的一众仆从:“你们也帮伯母仲母看着他们些,在这种地方乱跑,若是不小心摔倒,或是滑了脚,那可就生出大乱子了。”

她身边人见过了瀑布下坠的磅礴气势,自然也不敢耽搁,瞬间四散开来,去劝导和相护几个孩儿。

江如簇这才望向方才生生将话憋回去,怒火更加中烧的江尚。

“怎么,伯父很生气啊?”

“我是有哪里说的不对吗?”

“你现在没有把自己的孩儿教好,就像祖母当年没有把你教好一样。你的孩儿小小年纪,就能在御庙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毫无顾忌的往地上躺;可不就像你当年,罔顾人伦,不知廉耻,意图轻辱我阿母一样。招人恨吗?”

江如簇此话一出,江尚立刻脸色大变。

他震惊无比。

瞠目结舌望着江如簇,脸上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怒意,反而满都是意外与惊恐。

他欲言又止好几遍,转眼就黑了脸。

“你胡说八道。江如簇,我是你的伯父,是你的长辈,究竟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竟让你如此污蔑构陷我?”

看江尚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江如簇心底泛起更加汹涌的杀意。

她本身并不十分相信王娘子的话。

可无奈,王娘子君舅找的那位证人,失踪已久,如今已不知是死是活;那她便只能找江尚,亲自求证了。

她本只准备诈一诈江尚。

可如今看江尚反应,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伯父难道没有听说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祖母为了保你,杀了我阿母,又杀了我阿母院中所有的仆从,又能怎样。你们当真以为如此做,就能全然瞒下此事,瞒过天下所有人?”

“这大浪淘沙,多的是沧海遗珠。你与祖母又怎么能确定,你们当年是杀了全部的知情人,而没有漏网之鱼?”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你害死了我阿母,害得我处处被皇帝怠慢轻视,害得我不能与真爱之人在一起。你又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世上?”

167丶落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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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此刻, 江尚才终于察觉不对。

他警觉望向江如簇:“你要干什么?”

江如簇眼底却尽是笑意。

“你觉得我要干什么,你看这地方适合干什么?”

“我自然是要杀人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江如簇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 扯住江尚的广袖深裾,拖着他一同跌下悬崖。

上头会有什么动静,江如簇自然不知晓。

她耳边尽是黄河水呼啸的声音, 以及江尚猝不及防的呼叫声。

如刀刃般的水流很快就割破了江如簇和江尚的衣衫。

在这震耳欲聋的哗啦啦声中,江如簇总算听到了江尚的怒骂声。他骂她,江如簇,你这个疯子。

江如簇却笑了。

她才没有疯。

若皇帝一心要将她召进长安,那只生一场病,又能拖的了几时, 她只有死了, 或者失踪了,才能彻底打消皇帝的念头;况且, 唐都尉和幽州州牧在廷尉狱的供言, 一定会提到她,会十分详细的将她是如何与匈奴人周旋,又许诺了匈奴人什么都说出来。

到时,皇帝一定会更加迫切的将她宣入长安问个清楚。

还有乌洛兰昆, 在那些种子没有种出东西之前, 江如簇绝不相信乌洛兰昆会善罢甘休。

高翧睿只将幽州城一众意欲叛变的大小官员押入长安,独独留下了她;怕是早就引起匈奴人怀疑了,若她还能一直毫发无伤的活着,那岂不就是在明白告诉匈奴人。她就是为了等长安援军, 平幽州之乱, 才故意欺骗他们, 利用他们牵制幽州吗?

她现在主动死,也许还可以活。

可若是她活着,那在种子结出果实之前,她一定会死!

江如簇冷笑一声。

任凭江尚不断怒骂,却只紧紧拽着他的衣衫,利用他的身体替她遮盖住络绎砸下来的绝大部分黄河水。维持住自己身体的平衡。

眼看着就要砸进水面,她突然重重的扯了江尚一把,依靠他身体带来的一丝支撑力,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蜷缩起来。

她几乎缩成虾米状。

她尽量让自己入水时的受力部分达到最少。

可真正砸进水里那一刻,她的后背还是如同遭受到刀砍斧凿一般,疼得她几乎窒息。

但当她看到,与她一同砸进黄河水中,被翻腾不止的河水扑了一脸,砸的早已经懵逼了的江尚时,她还是忍着剧痛,脚下迅速蹬水。

她心底满是决绝狠辣之意。

方一游到江尚面前,便一把抓住他的发冠,拔下他用来束发的一根金簪。手起簪落,直接插进了他的颈侧大动脉上。

殷红的鲜血汩汩,从江尚的脖子涌出来。

他捂住自己的伤口,震惊无比的望着江如簇,到死也没能闭上眼睛。他的眼神中满都是恐惧和胆战心惊,他目光中,似乎还显现着江如簇最后的那一抹冷笑与狠绝。

江如簇扔掉手中的发簪。

继续踢水,踩着江尚已经气绝的身体,奋力往上游,想要钻出水面。

可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这具身体的耐受力。

尽管她已脱掉了大氅。

尽管她已看到从浑浊昏暗的水面上,照下来的阳光。

却依旧没能坚持住。

她看着一连串的水泡从自己眼前飘过,口腔与鼻子同时钻进大量污水,呛的她几近窒息,她的心脏,她的脾肺肝胆,她的嗓子鼻子耳朵,甚至是眼睛,都开始疼痛。

在彻底脱力之前,她只来得及把自己摆成仰躺的姿势。

她想赌一赌。

赌一赌这黄河水的浮力,若是这河水能将她托起来,她就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顺着河流往下飘了多少。

她以为,她这回终于要死了。

但大概是她的命太硬,就连阎王也不敢收她。

她能清晰感觉到,有人将她的身体折在自己的膝盖上,激动且猛烈的捶打她的后背,紧接着,她的鼻子眼睛又是一阵呛辣,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口水,哇的一下全都吐了出来。

她疲惫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救她的究竟是何人。

结果,眼前却被耀目的阳光闪了一下,彻底晕厥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江如簇先看到的是一片用烂席子围成的船棚,紧接着,才听到黄河水流声音。

她的肺被呛得生疼,喉咙里也满是泥腥味,她忍不住咳了一声。

很快,船棚外就传来动静,原本昏暗的船棚入口闪进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衣裳上虽然打满补丁,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的中年女人,只是显得有些面黄肌瘦。

江如簇嘴巴张了一下,想说话。

结果,嗓子却像被割裂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小娘子,你可终于醒了。”

“当家的已经问了好几遍了,还说你要是再不醒,就得回村里找医工给你开药了。”

江如簇挣扎着想坐起来。

那女人该是见她身小力弱,有些看不下去,三两步上前,把她扶起来。

“你这小娘子,看你身上这套衣裳,就知道你是富贵人家的娃娃。怎么这样不小心,还能掉进河里?”

“好在今天这河谷里没风,要不然,你可不得被黄河浪卷下去,闷死在水底,连尸首都浮不起来。这河里泥沙多大呀!”

江如簇张张嘴巴,依旧说不出话。

她摇头。

想说她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公子,她也是一路吃苦过来的;想想却又觉得不对,江家确实是并州的豪富之家,若从家世来说,她确实算富人家的小女娘。

只是……

还没等她想完自己的心思,身边女人却已朝船篷外大声叫道。

“当家的,你快来,这娃娃好像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

江如簇惊讶瞪大了眼睛。

随即又放松下来,忍不住在心中暗叹。

罢了,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吧。

反正她本来也不爱说话。

“说不了话就说不了话,你吵吵嚷嚷什么?”

船棚外又是一道粗粝的声音传来,一个十分壮硕,皮肤有些黑的中年男人,从外头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把鱼叉。

“就你这嗓门,喊一声能把天震塌了,你也不怕吓着小娘子。看她这一副病奄奄瘦弱的样子,肯定是个胆小的小娘子,若是把人吓着了可怎么好。去去去,赶紧和大郎一起把网子收了,我看这天不对,怕是要下雨。你别耽误了功夫。”

中年男人把女人赶出船棚。

这才搬了个草垫子,坐到江如簇脚边一个小小方桌前。

“小娘子,你不会说话呀。”

江如簇想了想,点头。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她暴露出来的特征越少,被人察觉的几率也就越小。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在哪里?”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

可江如簇本来就是刻意而为之,她好不容易逃出来,自然不会再回去。

她想了想,摇头。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江如簇的脸,又望向船棚外阴沈沈的天气,唉的一声叹。

“我看你这一身打扮,肯定就是村子里人说的那种,被养在城里大宅子里的尊贵人,怎么会掉到河里来?”

“我可早就听人家说了,像你这样的人,进进出出都是有人伺候的。”

想起平定二人,还有孙永盛。

江如簇本想点头。

却又止住。

她和江尚一同掉进黄河,岸上人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只怕要不了多久,孙永盛就能将整个并州翻一遍。若是她掉进黄河的消息再传出去,传到长安,那更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她不想点头,却也不想摇头骗人。

结果,却听中年男人再次叹了一声。

“你不会就是村子里那些人说的,没有亲娘在身边,在大宅子里受委屈,还要被身边伺候的人欺负的那种不受宠的小娘子吧?”

江如簇有些囧。

并州豪门富户不少,大宅院里都缺不了伺候洒扫的人。

那些贴身伺候主公主母,公子女公子的丫鬟仆从们,可能需要人牙子□□,需要中人介绍;但院子里洒扫的粗使婆子,还有干重活的壮年劳力,却可以从附近县里镇上,甚至是村上招工。

在这个娱乐设施极其匮乏的年代,那些所谓的豪门富户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的一句话,家里随随便便发生的一件事。

传到外头,那也是足以令人津津乐道的。

想来定是这人住的村上,有一两个在大宅门里讨生计的同乡,又把大宅门里那一套嫡女庶女,亲爹后娘的悲惨故事加油添醋的说给村里人炫耀了。

不过,这样也好。

正好不用说谎,给自己编经历。

她不过淡淡一低头,耳边果然又传来中年男人重重的一声叹息。

“小娘子,那你还想不想回家了?”

“要是一时半天不想回家,那你去先跟我回村,我找里长说说,看里长能不能同意你先住在村子里。你这身子,可得好好养养。”

江如簇点头。

她就是想找一个荒僻的,少见外人的村子里,自在逍遥的过自己的后半生。

穷一点苦一点也好。

她以前(还在那个时代的时候)也不是没吃过苦头。

“就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一个小娘子,可怎么过活?”

江如簇本还想说话,结果嗓子一阵拉扯就剧痛。

她才想起,自己发不出声音。

不过,她会做的东西多,赚钱的点子也很多。

哪里就活不下去了。

“行。那你再躺一下,我先去把网子收了,眼看着天要变,一旦起风了,这河上就不安全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

从他们开始做河鱼养殖起,这黄河边上的养殖户就时不时找上门来,他们养在河边的鱼总莫名其妙消失。孙永盛带着一大群人在河里查了小半年,才搞明白,这黄河里有一种鱼,不但会吃河里生长的其他鱼,有时顺着渔民的网爬上来,甚至会连渔民一起咬。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更,一更在零点之前,一更在零点之后

168丶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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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重要的是, 河谷一旦起风,就会卷起浪。

到时候浪打船翻,自然会遭遇危险。

江如簇本想去帮忙。

可才一动, 后背脊梁便一阵阵剧痛,她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再也不敢逞强。

就她这样子, 若是真的出去了,怕也只会添乱。

好在,好心的夫妇二人,跟和他们一起干活的孩子,手脚都非常利落,很快就把外头的事情都料理了, 他们一家三口也都说说笑笑的回了船棚。

江如簇说不了话, 却长了耳朵。

再加上这夫妇二人都是十分热情且淳朴的,三两句便将家底透了个空。

“我当家的姓马, 我姓于。我们都是从朔方搬来的, 那地方离匈奴人太近了,以前一到冬天,匈奴人就会入城抢东西杀人,用县令大人的话说就叫民不聊生。后来, 朝廷组织我们往安全的地方搬, 我跟我当家的一合计,这并州离朔方近,听说还有一位十分了不起的大将军镇守,那自然是安全的。”

“所以我们就拖家带口的都来了。”

于氏一边说话, 一边指了一下靠在她身边的半大小子。

说那是他家大郎。

说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除了这个能跟着他们一起干活的大郎之外, 家里还有一个能干活的二妞。其馀三个都小。

江如簇本还想着。

并州到底做生意的人多,这里比朔方安稳,百姓的生活也比朔方富足。

他们既然已经搬来了几年,且都是勤快肯干的人,怎的看着却面黄肌瘦的。

结果,于氏已芝麻倒豆子的,念叨起来。

“我们刚到村子的时候,里长大人说,太原城里出了两个大人物,要带着大夥一起挣钱。说是只要愿意,我们这些离河近的,都可以靠在河边养鱼养虾。还说,人家可以把鱼苗和虾苗免费拿给我们养,还能教我们怎么养,我们只需把那些鱼和虾都养大了,到时候他们自然会上门来收。等到那时再把鱼苗和虾苗的钱扣掉。”

“小娘子,你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这村子里,自然家家户户都愿意。”

“可谁知,这鱼和虾养着养着嘛,竟然越来越少了。”

“刚开头我们都以为是村里的人手脚不老实,就几家几户结成一夥,每天晚上安排一个看池子的,可看了好几个月,这晚上是一个人都没有,但那鱼和虾是该少还是会少。”

“我们就去找了里长大人,里长大人前前后后跑了好些日子,说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应承了会好好查这事,还说损失掉的哦,不用我们赔。”

说到这里,于氏拉长了嗓子,重重的一声叹息。

先说,人家虽然好心不让他们赔了,可他们为了养这些鱼和虾,也是既耽误了种田,又耽误了上山采山货,更有些严重的,还耽误了出去找工做的时机。

所以他们村的人也都受到了连累。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门户。

他们从朔方迁徙到并州,身上的银钱早就花光了,一家好几口人也都是指着那鱼和虾挣点钱。却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可不就日子越过越苦了吗?”

江如簇拧眉。

若是她记得不错,孙永盛查出原因之后,可是组织人一家一家通知了之前的养殖户。

还说了,若是这些人家愿意继续养鱼养虾,他们还可以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先免费放鱼苗和虾苗给这些人户,等到最后鱼虾丰收时,他们派人把鱼虾收上去,在酬金里把鱼虾苗的钱扣掉,就是了。

怎么听于氏的意思,他们像是没接到通知一样。

“你跟小娘子说这些干什么,小娘子哪里能听得懂。”

老马一边在外头摇船,一边扯着嗓子吼于氏。

于氏却不以为然。

“这有啥听不懂的,小娘子虽然年纪小,可一看长相就知道是个聪明人。她咋的就听不懂了?”

“你就是不愿意我提这一茬。”

“当时,人家专门找上门来,说我们养着的鱼跟虾之所以会越来越少,那是因为河里有一种吃肉的鱼,把我们养的鱼虾都吃掉了。人家还说了,如果愿意,可以再拿鱼虾给我们养,还不是你这个胆小的,死活不乐意。还嘀嘀咕咕的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现在可好了,你看看咱们村那些愿意跟人家干的,现在谁家不是日子越过越好,娃娃们有新衣服穿,顿顿都能有肉吃。”

“就你这个倒霉蛋,还得冒险上黄河来捕鱼,补贴家用。”

于氏一顿输出,外头的老马立刻没了声响。

船棚里顿时只剩下船桨打在水面上哗啦哗啦的声音。

江如簇不由好笑挑眉。

这两夫妻的相处模式当真有意思。

“阿母。”

一直靠在于氏身边的马家大郎,仰头看自己母亲:“既然养鱼虾有钱赚,那我们也养呀。”

于氏却不赞同的撇了自己儿子一眼。

“你以为那东西是你说想养就能养的?”

“本来大家夥都是在黄河边上砌个小池子,把鱼虾养在那里,谁能知道黄河里养不成。那么要养鱼虾,就必须得是把自己家种田的地挖了,做鱼虾塘。我跟你阿爹要是把家里种的田都挖了养鱼虾,那可怎么养的活你们这一二三四五呀。”

“你以为人家给你鱼和虾让你养,你就能养得好,咱们村那几户人还不是养死了一塘又一塘,才终于摸出门道来的。”

江如簇本就想问这个问题。

如今被这母子俩一问一答的,已经总结出关键。

自然也就明白了。

毁了耕田做鱼虾塘,这对于条件贫困的家庭来说,本就是非常大的风险。若是养的鱼虾长了瘟,或是生了病,那还真是啥啥都捞不着了。

像老马家这样情况不好的,自然更不敢冒险。

江如簇跟着老马一家回村,老马夫妇只说让她先在他们家中安顿,待江如簇身上松快了些,老马又紧接着忙前忙后的帮她找里长说话。这里长倒也是个十分爽快的人,只是到老马家来见了江如簇一面,看她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娘,便也不多做为难,在村子里找了间空置的屋子,给江如簇住。

“听老马说,你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是因为被家里人苛待,才流落到了我们这小村子。”

“老马说你只是来养病,等养好了身子,就会回家。但有个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你如果是只养养身子,以后还要回家,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你如果打算在村子里常住,你就得先到衙门去解决了你的户籍问题;你得把你的户所从你家在的那个地方,转到我们村子里来。才能在这村里常住。”

“如今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我若是不收留你,让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害怕你遇到啥危险;可我若是不将这些事情讲清楚了,就收留你,叫上头查出来,我又落不着好。”

“所以,你得好好想想。”

江如簇自然知晓这其中利害。

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这才送走了里长。

好心的老马夫妇,本是准备给江如簇送被褥来,可她已见识过了老马家的贫困,又怎好麻烦他们;再说了,她也不能事事都靠着他们。

别人好心救了她,她也不能当人家的累赘。

江如簇在身上翻找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出来个荷包,这荷包还是平儿给她准备的,里头装的,是以前在长安专门找铺子打出来的金鱼金瓜子和金珠子,是她专门放在身边打赏下人的,有空心的,也有实心的。

她想了想,捏出了三四颗小金珠子,塞到于氏手中,对着她一阵比划。

她嗓子还是疼,发不出声音来。

好在于氏这两天和她打交道,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一边将那小金珠子捏在手指间翻来覆去无比稀罕的看,一边朝江如簇点头。

又把她理解的意思说给江如簇听。

“你是想让我把这些拿到铺子里去换了钱,给你置办些吃穿住行常用的东西,然后……”

她皱眉望向江如簇。

江如簇满头黑线,她有些怀疑于氏是不是故意的,否则为什么前头都理解的好好的,后头却卡住了呢。

她硬着头皮,捏着嗓门,一边比划,喉咙间还一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于氏却依旧将信将疑,吃惊的看着江如簇:“你要养猪羔子?”

“哎哟哟,小娘子,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咱们村里养猪羔子可都是养在粪池子里的,又脏又臭不说,还卖不上钱。我就给你打个比方,你别看你嫂子家里穷,可就是我们家,那也是没人吃猪肉的。那肉不好吃,又腥又臭的,咱可不兴养这个。”

“还不如,我去集上给你抓几只小鸡苗回来,等你喂大了嘛。那鸡生蛋蛋生鸡,可是无穷无尽的钱。”

于氏一边说话,还一边颠了颠手心里的几颗小金珠子。

又笑了。

“不过,嫂子看你也不像缺钱的人,吃饭肯定是不愁的,我就给你抓两三只回来,你养着够自己吃鸡蛋就行。”

江如簇却连连摇头。

她到了这村子里,本来养什么都可以的,哪怕是不养牲口;她随便找点儿麦种菜种,种在门前头,每年的收成也够她吃了。

可她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白来。

老马夫妇救了她,她也不能不报答。

她当然知晓,如今这时候,百姓们养的猪都是厕猪。

上一次并州水灾,她本就想和孙永盛合作,改善黎明百姓养猪的方法。可那时,人都缺粮食吃,饿殍遍野,大批大批的流民涌进并州和长安附近的城里,所到之处,就连草都没有剩下几根。百姓们又哪里拿得出多馀的粮食喂猪?

169丶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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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 由她亲自养,只要她能养成一只。到时候,板油做大油, 下水做杂汤,内脏爆炒油溜,还有大扇大扇的肉可以吃。可谓全身是宝。

有了她的第一只试验品, 她的养殖经验就能在整个村子推广开来,这里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富。

在这小小的村子里,江如簇当真是过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她每天听着村子里的鸡叫声醒来,靠在床榻上发会呆;再变着花样琢磨些好吃的好玩的,听村里人说一说外头的八卦;给她的小猪羔子喂喂食,给她的菜除除草浇浇水;等到天黑时, 再舒舒服服躺进被窝里。

日子倒也过的舒服自在。

“说来, 自从小娘子住进村子里,我家那猴小子再也不满村子乱跑了, 总在你家一呆就是一整天。”

“好不容易, 晚上叫回来了,还要说你家的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他从来没吃过。还要我和你学。”

江如簇整天在家,又喜欢做一些稀奇的玩意出来。

如今村子里的小孩子都爱黏着她。

也确实喜欢从早到晚在她家里待着。

有时候, 她提着筐去山脚给自家小猪羔割草, 他们也喜欢呼呼啦啦的跟在她身后。

她的嗓子已经好了,只是一直没开口说过话。

村子里的人以为她说不了话,不但没有笑话过她,反而十分同情她。

谁家做了好吃的, 也愿意差遣孩子们来给她送一些。

倒是处的十分友爱。

“可不是嘛。前些天, 我家三郎从小娘子家里带出来一小团闻起来十分香甜的面, 说是他特地从小娘子家里求来的,又稀罕的说,要等第二天用开水烫了给他喝。”

“结果,我就竈间添了一把柴的功夫,那碗面糊糊就被他阿爹给吃了。”

“三郎没吃到嘴里,还跟我闹了一场。”

他们说的,是江如簇刚刚倒腾出来的熟面。

熟面,顾名思义就是熟的面粉。以前,江如簇刚刚从孤儿院出来上学的时候,每周末她回到院里帮忙去照看孩子们,周日离开时,院长妈妈都会给她装满满一罐子的熟面。

这种熟面的做法,后来她也跟院长妈妈学了。

其实很简单,就是把面粉放在蒸屉上蒸熟了,再加上椒盐一同放在无油的锅里炒制。

她那时总用滚烫的热水冲了熟面当早点吃。

她记得,院长妈妈曾经说过,熟面是贫贱且美味的食物。

那时候她不懂。可如今,她懂了。

她在这个时代吃过了山珍海味,享受了众人的敬慕与跪拜。可只有每天早上,她拿出一只又一只碗,冲出一碗又一碗的熟面,再把它们一一递到孩子们手里的时候,她最心安。

她以前总想,虽然她的许多决策都直接或者间接的影响着朝廷大势,可那些话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以后,就与她无关了。

因为负责具体执行的,永远另有其人,而她永远被高高的架在那里。

只有现在,她看着这些小孩子吃饱了饭,脸上绽放起天真无邪的笑。她才觉得,她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我家四娘子也是,最喜欢的就是到小娘子家里,脚跟脚的追着她。”

“不过,小娘子,我怎么听我家四娘子说,你把猪羔子养在院子里,还天天给它割草吃,喂它吃人吃的米面。你这是怎么个喂法,怎的给猪羔子吃的东西,都能这样精细?”

江如簇自然笑着不说话。

毕竟,在这些人眼中,她是不会说话的。

她如何养猪喂猪,早已是这村子里的大新闻了。

如今被人提起,自然引发了一番讨论的热潮。

有人说她以前是贵家女公子,没有吃过苦头,根本不知道猪羔子怎么养,再加上她不缺银钱使,就算养猪羔子也只是养个非凡小说网她这样养着猪羔子,是败家,都是浪费银钱。

江如簇不会跟他们计较。

可也有人帮她说话。

连连斥那人不要胡说。

“我家那几个小崽子天天追在小娘子身后,跟着她一起到山脚下给猪羔子割草。他们都说了,小娘子每天把嫩嫩的草切的细碎,只需要拌一点点吃剩下的饭,就够喂猪羔子的了。那一天我到小娘子家里去找我那几个小崽子时也看了,小娘子家的小猪羔养得又肥又壮,而且收拾的可干净了。”

“才不像咱们村子里其他几户人家养在粪坑里那种,又臭又脏。”

“就这样养出来的猪羔子,以后杀了吃肉,那滋味,不知道有多香呢。”

江如簇只笑眯眯听着。

反正那一头猪羔子,养成了,当真杀了,她也不能一个人吃完。

一定是要送给东家西户一起分享的。

到时候,他们尝过味道,这种养殖方法自然也就推广出去了。

一大群人围在大太阳下,正聊得开心。

在镇上一个大户人家帮工的,刚刚好进了村口。

那人眼角眉梢透着兴奋,走路都急切的很,看到一大群人都坐在村口,他立刻就来劲儿了,三步两步迎上来。做出一副有大八卦要讲的架势,叫这个那个都过去,围在他身边。卖足了关子,才终于开口。

“我今天听主家人说,咱们并州有两个大人物,不知怎的掉进了黄河。”

“这些日子,不但是县城衙门,就连郡守衙门和州府衙门,都是一波一波的派人,沿着黄河一寸一寸找。那些衙役乘着船,一个一个往水里跳,听说就是要把人尸首找到,捞上来。”

“我今天出府给主子们跑腿买东西,还在大街上看到了并州大营和幽州大营的旗子,好像也是在找那两人。”

“就是那个大将军,守在咱们和匈奴人那一道城门边上的大将军,也露面了。”

那人话音一落,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一个个都哎呀呀的表达惊叹。

又议论纷纷的说,看来这是出了大事,也不知道掉进黄河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满脸正经的说,衙门这么费力的找人,那人肯定很重要,也一定能被找到;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说每天掉进黄河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些泥沙吸进五脏六腑的,连尸首都浮不起来,都卷到河底的泥里去了,能找回来几个,说那些人是徒劳无功。

只有江如簇,不由自主地收了满脸笑意。

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竟还传到了少年耳中,累的他也要亲自出来找她。

真是罪过!

然后,那个将消息带回村里来的人又故作高深的摇头。

说不可能,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一定要把那两个人寻出来。

然后,他便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直到一大群人都等的着急了,七嘴八舌的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时,他才十分得意道:“听主子们说,长安城的皇帝陛下颁下了圣旨,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们肯定想不到,掉进黄河里的人是谁?”

他再次卖关子。

又惹的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追问,赚足了存在感。

才又回答道。

“听说,是皇帝陛下亲封的芳澜君,还有芳澜君的伯父。两人是一起掉进黄河的。说是芳澜君身边的丫鬟,还有一个以前在大将军帐下做过军侯的大人,已经赶到长安城去告御状了,说是芳澜君的伯父故意推的芳澜君落水。我回来的时候,那个大将军正亲自带着人,好像就是去芳澜君家里,要抓她家里的其他人关进狱里审问。”

“你说的芳澜君,是不是就是那个在幽州,凭一个人就拖住了整个幽州,还拖住了匈奴人,最后救了全城老百姓的那个芳澜君?”

被问的那人眼睛一斜,摆出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拍着巴掌夸张道。

“不是她是谁,这世上还有谁能担得起芳澜君这个封号。”

“不止幽州。就是咱们村那些养鱼虾的人家,做的也都是人家芳澜君的生意。那些鱼苗虾苗都是芳澜君的人免费给送来的,最后也都是芳澜君的人收走了,卖进芳澜君的店里,然后再由店里加工了卖给外头那些有钱人。还有附近几个郡县州府,养的那些鸡鸭鹅,还有羊什么的,那全都是芳澜君给老百姓的恩惠。”

那人这话一说出来,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有一两个原本坐在最后头的,急不可耐地围上来,连声地追着那人问:“那芳澜君掉进黄河里,我们养的鱼虾会不会就卖不出去了?”

大家夥七嘴八舌的都说,说不准说不准。

紧接着,就是人群里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哎呀呀,你们讲的这么吓人。看看把小娘子害怕的,脸色都白了。”

一大群人瞬间看过来。

概是江如簇脸色实在太差,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场面彻底安静下来。

于氏本来也在人群里听热闹,看到江如簇面色寡白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来扶她,问她是不是被吓到了,还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又扭头训斥那个讲八卦的。

“你这个人真是,在外头听些乱七八糟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回村里来叭叭,显得你多能耐一样。你看你把小娘子吓的,赶明儿看看你家儿女会不会找你算账。”

这说八卦的人,家里孩子也经常到江如簇那里玩,给大人们省了不少事。

他自然也是承江如簇情的。

三步并做两步的,就到江如簇面前来赔礼道歉,说他就是一时嘴快,说话不注意,又说叫江如簇不要见怪。

还说他这次回村专门买了好吃的糕饼,到时候叫家里孩子带些给江如簇,就当是他的赔礼了。

作者有话说:

1月27日,下午6点和9点,两更

170丶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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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自然是不馋这些的, 即便东西带到她家,也是给村子里那群小屁孩分了。

只是,再带孩子们玩的时候, 她总有些心不在焉。

“阿姊,你看。”

这天,江如簇带着一大群孩子, 又到山脚下割猪草。

有孩子把野草编出来的兔子高高举到她眼前:“你看这个小兔子是不是很好看,我阿爹带我下地的时候,教我编的。阿爹说,小兔子是白白的,但我没见过,我也找不到白色的草。阿姊, 送给你。”

江如簇举着青草编成的小兔子, 摸了摸小兔子柔软的耳朵。

想了想。

其实,兔子也不全是白色的。

江如簇招手让孩子们围到她身边, 在地上画下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图案。

她不用说话, 但这些孩子天天和她呆在一起,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边跑一边跳,一边高声欢呼:“抓兔子了,抓兔子了。”

江如簇带着几个孩子, 寻了个野兔有可能出没的地方, 布置好陷阱;又把特地找出来的一根野萝卜放上去;然后才带着更多的孩子,找到落在地上的枯枝,教他们怎么用这些干枯的树枝熏烟,然后交代他们周围所有的洞, 都用烟熏一遍。

一个大人, 一群孩子。

在静寂无声的山林里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 才终于熏出来一只兔子。

江如簇带着一大群孩子,躲在茂密的草丛中,看着那只灰灰色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又东边闻一闻,西边嗅一嗅,最后跳到他们布置好的陷阱上,终于掉进坑里。

忍了许久的孩子们立刻欢呼大叫着,跑到了坑边。

不用江如簇动手,年龄稍微大些的孩子们,就已经跳进坑里,将兔子抱了出来。

她带着孩子们欢欢乐乐的到河边,准备给兔子拔毛的时候,孩子们却吵起来了。

女孩子们喜欢兔子可爱,要抱着玩耍;男孩子却都馋肉,要立刻就吃。

最后,还是江如簇许诺了,要带着他们重新抓一只,专门养在家里给孩子玩,这才让所有人都满意。

拔毛放血杀兔子,江如簇都是一气呵成。

不但如此,她还特地把小男孩们都召集到一起,教他们怎么杀兔子。

然后,才终于生了火,把处理好的兔子架上来烤。

“阿姊,阿姊。”

原本一直欢声笑语的,结果,从人群后突然传来一阵连声高呼。

是先前被江如簇指使出去捡柴火的小男孩。

他怀里还抱着长长短短的枯枝子。

“阿姊,那边有个人,他躺在地上。”

江如簇不由皱眉。

这是小村后的山,平时在这里采果子挖野菜的,都是村子里的乡亲。小孩子不会不认识。

难道有外人?

她把手里烤了一半的兔子,交给一直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小男孩。

这才带着一大群孩子,跑过去看。

只是这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却把江如簇吓了一跳。

四周的风安静了。

她的心一阵狂跳,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感觉浑身的血似乎都一瞬间冲进了脑子里,让她头脑空白一片。

双脚也定在了原地。

因为她看到了高翧睿。

她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楞楞的待在原地。还是同行的男孩子跑过去,围着高翧睿转了好几圈,才冲江如簇这边喊,说人好像喝醉了。

“阿姊,那怎么办,我们要把他捡回村子吗?”

不用江如簇说话,旁边已经有人替她答了:“我阿爹说,现在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不能再像以前随便往村子里捡人了。”

小小孩儿们,你一句我一句。

有说就把他扔在这里,反正只是喝醉了,等酒醒了,他会爬起来自己走;也有说听家里大人提到这山上有狼,如果他晚上还醒不了,肯定会被狼叼走。

江如簇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

她自然不会将高翧睿带回村子。

她甚至不想让高翧睿看到她。

可若让她视而不见,只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又有些不忍心。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如天籁般声音:“我阿爹以前说过,村后头的山里有猎屋,是我家没有搬过来之前,村子里一个经常在山上打猎的老爷爷留下的。阿姊,不如我们就把他搬到那里去,只要不让他被狼叼走就行。”

“等他醒了,他也能回去。”

一提起这猎屋,孩子堆里立刻有几个跳起来,蹦蹦哒哒的说要带路,说他们知道那猎屋在什么地方。

这自然是上上之选。

因为高翧睿身上还穿着战甲,实在太重,江如簇一个人根本拖不动他,只得又从孩子堆里挑出来一个个子最高的,看起来最有力气的帮忙。

他们几乎费了九牛之力,才终于将高翧睿扛进破破烂烂的猎屋里。

转头,江如簇就被孩子们拉着,到河边吃烤兔子。

她心不在焉的把兔肉给一大群孩子分了,又领着他们回村子,还和往常一样,带着一大群孩子把他们一个一个都送回家。她踩着月光,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脑海中浮现的却都是高翧睿醉的不省人事的样子。

她强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坐得住。

挑了一盏油灯,重新回到山里,走进那间猎屋。

这猎屋应该已经荒废许久了,墙角生出一连串的蜘蛛网,屋子里也满都是尘土飞扬。高翧睿依旧醉醺醺的躺在干草垛子上,旁边还靠着江如簇方才帮他捡回来的长剑。江如簇能确定,高翧睿并没有进过村子,她搞不明白高翧睿究竟是如何到的这山里,可看着他满身狼狈的样子,她就于心不忍。

他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此刻的他,不像是被人传颂的大街小巷都知道的那个英勇神武的大将军,反而像个落魄颓废的小孩子。叫人只看一眼,就心生怜悯。

她本只想远远看着,只要能确认他是安全的就好。

结果,一直昏睡在草垛上的高翧睿,却突然发出一声呓语。

江如簇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她想听听高翧睿在说什么,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她似乎也被这越来越小的声音引诱着,不自觉的离高翧睿越来越近。等回过神时,她已靠的他极近。

而高翧睿,睁着眼睛。

江如簇心中一凛,那感觉就像是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浮浮沈沈中,突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样,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她不假思索起身,就要逃,却被高翧睿紧紧攥住手腕。

“你别走,你不要走。”

高翧睿声音飘飘忽忽,他一手紧紧抓着江如簇,一手吃力的撑着草垛,晃着身体勉强坐起来。

江如簇这才发觉不对。

她咬唇,小心翼翼回头看,才发现高翧睿虽睁着眼睛,可那眼神却楞楞的发直,这分明就是还没醒酒。

她不由松了口气。

重新回转回来,她想扶高翧睿再躺下,结果才一靠近,就被他一把搂进了怀里。

“我求你了,你不要丢下我,如簇。”

“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冷着脸和你说话了,我也不会不看你,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你别扔下我一个人走。”

“你带我一起走吧,你带我一起走。”

“我看到你掉下来的那个地方了,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你害怕吗,你冷不冷?”

“你等等我,我来抱你。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高翧睿把她从怀里扶起来。

他目光直勾勾,楞楞的盯着她看。

靠近,又继续靠近。

“如簇,就算是梦也好,让我亲亲你。”

他的唇终于落下来。

从最开始的试探,到最后的激动。

他的力气好大,他不过翻了一个身,江如簇却觉得眼前天翻地覆。

她身后是草垛粗粝的渣滓硌在身上,面前是高翧睿冒出来的点点胡茬刺着下巴。可她却抱紧了他。

窗外是皎洁的月光铺展在大地与树林。

没有了窗户纸遮挡,随风摇晃的树影顺着月光,一起落在了这间虽荒败,却又热烈的猎屋里。

他始终紧紧抱着她。

丝毫不放松。

任凭江如簇怎样哄,他都不放手。

“不能松,我要是松了,你就跑了。”

“你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让你生气,你不要我了。”

高翧睿似是清醒着,实际却醉的厉害。

他将头贴在江如簇颈窝里,伤心的呢喃:“我找了你很多天都找不到,很多人都找你,连那个讨厌的乌洛兰邪都在找你。他们都没找到。”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江如簇抱得更紧,又咯咯笑。

“我找到了。”

然后才哀求她:“如簇,你以后还到我梦里来,好不好?”

“你以后还来看我。”

江如簇几乎使劲浑身解数,才终于哄着高翧睿再睡下,从他的怀抱里脱身。

她呆呆坐在地上,手不由自主摸上高翧睿的下巴。

点点胡茬有些扎手。

可她却十分喜欢,摸了一遍又一遍。

直至夜色更深,月光更明亮时,江如簇才终于提着已经熄灭了的灯,回到村子。

这一晚的相处,就像南柯一梦。

她的生活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却又似乎不一样了。

她不再到村口去听八卦,而是一心在家里,带着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做各种好吃的好玩的。

因为,这原本平静的村子里,慢慢的出现士兵身影,甚至还有一两个长远军的高级军领也露了面。

她越发不爱出门了。

也是如今天气冷了,山上已没有多少新鲜猪草可以割。她只得托老马从镇上买回来一袋又一袋最不值钱,专门用来喂鸡喂鸭喂牲口的麸皮,拌着屋门口已经长出来的各种样菜叶子,喂她的小猪羔子。

“阿姊。”

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心满意足的吃着东西,天真的问她:“我们不去山上抓兔子了吗?”

171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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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去了。”

“我阿爹说, 有个十分厉害的大将军住在山上了,以后我们都不能去抓兔子了。”

是。

村子里流行的最新八卦。

高翧睿住进了山上的猎屋里。

江如簇不由叹息。

看了看外头逐渐转凉的天气,她本来是准备在这里一直躲着, 给村子多多做些贡献,求里长把她一直留在村子里,过平静生活的。

如今可倒好。

高翧睿来了, 连长远军都来了。

江如簇就想不通了,虽然只是过去了几个月,可难道幽州大营的事这么快就解决好了吗;这村子离并州大营,和以前的长远军驻地那么远,少年难道就不怕麻烦吗,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里?

还是说, 他酒醒了, 想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要在这里守株待兔?

可看起来又不像。

若是少年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依他的性格, 自然会在事发的那几天, 就派一队兵丁来,哪怕挨家挨户搜查,也一定要把当天晚上待在他身边的人寻出来。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柜子桌案一趟一趟的往山上搬, 吃穿住行的所有东西都搬来, 竟似乎要在这山里长住一样。

江如簇真是追悔莫及。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几天前她就随便寻个理由,从这村子里溜掉了。

搞得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她还得天天躲在屋里, 不但要避着少年, 还要避着长远军里的所有人。

她也不是没想着, 趁夜晚溜。

可之前明明都住的好好的。

他们一来便着急着要走。

只会更令人怀疑。

不过好在,那山离村子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再加上她整日门户紧闭,很少见人,又是这村里众所周知的哑巴。

故而,少年虽是住到了山里,却始终没有发现她。

倒是令她心安了些。

她又带着一大群小屁孩做起了好吃的。

这一次,做的是泡面。

可等搟好了面,江如簇才开始发愁,她是没有本事把这些细细的面条当成毛线一样,穿在竹签子上,织成一块块面饼的。可那又能怎么样,难道天底下所有的泡面都必须得是曲里拐弯的吗?

反正在这里,这玩意儿就是她第一个做出来的,她做出来是什么样,那标准就是什么样。

江如簇一边自我说服。

一边在细细的面条上抹上清油,上锅去蒸。

她支使着那群小孩子看着竈下的火。

又重新起了个锅,开始做肉酱,做菜干,做调料包。

忙得不亦乐乎。

一群孩子们围在竈间,闻着江如簇不断翻炒浓郁的肉酱香味,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又笑又闹的说待会儿做好了,他们一定要吃很多很多;也有说要带回家里,给父母亲尝一尝的。

这可叫江如簇犯了难。

若是在平时,别说让孩子们给家里父母带些回去吃,她就是亲自送上门去,也不费什么事。

可如今却不同了。

少年住到了山上,这村子里每天都有往山上送水送膳食的百姓。再加上村子里的人都热情好客,又十分淳朴,但凡是个有心人,都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来,想要知道的消息。她有点担心,若是她由着孩子们把这些新鲜玩意儿带回去,给家里的父母亲尝了,那些大人再互相炫耀,消息只怕很快就会传到少年耳中。

而最要命的是,她如今竈间用的盐,就是照着之前送到长安交给少年的那一罐盐制出来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

无论是肉酱还是菜干,在这村子里都是稀奇物。就算她想藏私,不叫这一群小屁孩,把东西带回自己家,想必村子里的人也都能理解。

看来她以后还要再小心一些才行。

在少年从山上离开之前,她还是尽量不要再搞这些别人没见过的东西,出风头了。

江如簇这样想着,做肉酱时就往里头,都放了些椒盐。

带到肉酱做好,小孩子们看着火候的面条也已经蒸好了。

她带着一大群孩子,把一笼屉又一笼屉的面条晒在太阳底下,叫它们自然风干。

出门倒水时。

随手从路边泥沙堆里,挑出来几颗圆润的小石子。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孤儿院,那些比她大的孩子们经常会把吃完的杏核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玩游戏。那游戏有个官名,叫抓子儿。

就是将一大把杏核或者小石子往上扔,然后再用手背接住,十分有技巧的把他们都抖落在地面上,最后在手心里留下一颗杏核或者小石子;开始抓子儿。把这一颗杏核或者小石子高高抛起,然后在地面上的其馀杏核或者小石子中抓出最开始约定好的个数,还不能触碰到剩下的杏核或者小石子,最后再翻转手掌,将先前抛在空中的那一颗杏核或者小石子接到手心里。如此循环往覆。

赢一局游戏,就赢一颗杏核或者小石子。

直到最后,将地面上所有的杏核或者小石子都赢走。

才能得到游戏的最终胜利。

反正一大院子的小孩,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就把这个游戏教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笑笑闹闹的玩耍,反而能将她的心思岔开些。

江如簇把这个简单又有趣的游戏交给他们之后,他们果然非常感兴趣,三五作堆地蹲在地上,玩的不亦乐乎。

她就坐在屋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听着满院子欢声笑语。

心里还在想,若是没有少年在山上,不让她这样提心吊胆的,她或许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阿姊。”

江如簇正发着呆。

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拽她的,正是老马家的四妞。

“阿姊,我阿爹那天去镇上,回来之后和阿母说,镇上贴了征兵的告示,说是朝廷要和匈奴人打仗,要在我们这里找两万人进营区当兵丁。我阿爹说,这次去当兵的人,都是跟在那个非常了不起的大将军身边的,所以他想让我大兄也去。”

“可是我阿母不愿意。”

“我们以前在别的地方住的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他的大兄二兄就是去当兵了,后来死了。我阿母害怕我大兄也死了。”

“阿姊,我也害怕,我也不想让我大兄去。可我爹说家里穷,如果我大兄跟着大将军,以后我们家里的人就都不用再饿肚子了。”

这个问题……

江如簇虽然现在没有想过,可她很久以前想过。

她以前就非常喜欢读史书。

也在那一卷一卷血迹斑斑的史书中,读到过,每逢战乱年间,所有的城镇都满目疮痍,所有的百姓都民不聊生。

逼得人们不得不作出选择。

好一点儿的把女儿卖给人牙子,少收点钱,给女儿寻个好出路,送到豪门富户里去当丫鬟;那些实在没有选择的,就把家里的儿郎们送去做兵丁,在战场上忘我的厮杀,博取一点点军功和奖赏,让家里的人吃饱饭,当一个光荣的军户。

她那时读到时,虽然觉得这些身在底层的老百姓不容易,却也不会有更多的感触了。

可如今,小小的女娘拉着她的衣袖,开始和她讨论这样的话题时,她却有些说不出话。

从感情上来说,她自然是不愿意看到马大郎去冒这样的险。

尤其是如今匈奴与幽州并州关系愈发剑拔弩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

可若是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有些仗不得不打;只要打仗,就必然需要兵丁;而朝廷内外,绝大多数的兵丁都是从黎民中来的。

她想起马大郎那一张憨厚又纯真的脸。

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阿爹以前都听我阿母的,可这一次却不愿意听,他们吵的可凶了。我阿母还摔东西。”

江如簇想了想。

那天晚上,她又领着一大群孩子,把他们一个个送进家门。

但往常,她都是第一个送马家孩子的。

今天却放在了最后一个送。

她把马家的两个儿郎和马四妞送到家门口,又特地去找了一下在院子里正忙碌的老马。

她呜呜啊啊的比划了一阵。

老马很快就懂了。

“你是叫我给你杀猪?”

江如簇点头。

老马却皱眉,他放下手中正在忙的活计,一边擦手,一边走到江如簇面前:“小娘子,我看你把那猪羔子喂的精细,想来那肉的味道肯定跟旁人养的猪羔子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你当真要杀了自己吃。我这家里虽然没有养过猪羔子,可我见过别人养呀,听说猪羔子在正旦之前是最长肉的时候。你可不兴在这个时候杀的。”

老马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

将眉头皱得更紧:“你就算是想杀,也得等到正旦时候。”

“你再等一个半月,一个半月后就是正旦了,到时候再把猪羔子杀了,你就不用再到集上去买肉过正旦了。到时候留够了你自己吃的,把剩下的全都送到镇上馆子里,也能换些钱来买别的东西。”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如簇自然点头。

她以前虽然没有亲自养过猪羔子,却在各种样书上和视频上见到过别人养。

这些最基本的理论知识,她自然都是了解的。

可她依旧想现在杀。

若是她一个人,她当然能等到正旦前;可她知道,如今养在她院子里的那只猪羔子,早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她想尽快把那只猪羔子宰了,也好让村子里的人,有除了送孩儿们去做兵丁之外的第二个选择。

概是见她说不通,老马还有些可惜的嘀咕了一句。

先说江如簇以前出身富贵,就算现在流落到了他们村子,也有荷包里那些金子傍身,是没有过过苦日子;又说她一个小女娘,不懂得养猪羔子的门道,现在杀了当真可惜。最后才无奈的点头,约定好了三天之后上门去帮江如簇的忙。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两更,同样时间

172丶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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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一天, 江如簇带着村里的孩子们一连捡了好几天柴,一大早就开始忙进忙出准备,又烧了许多干净的草木灰出来。直到太阳蒙蒙升起, 江如簇才把炕上的被褥全部卷起来,晾在了外头。

她的竈连着炕,要是火烧的太多, 得着了被褥。

这玩意收拾一次太麻烦了,她可不想费那个劲。

她才刚刚忙了个大概,老马就带着人上门了。

老马不会杀猪,但他帮她找来了专业杀猪的人。

江如簇先是欢欢喜喜的把人迎进门,这才带着专业人士看了一圈她的小猪羔子。

谁知道,人家一看她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圈, 立刻就迟疑了。

支支吾吾的说, 她这猪羔子养的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收拾的这么干净, 倒是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动手了。

“小娘子, 你知道的,我以前杀的都是厕猪,那杀出来的肉,都是直接送到最穷最穷, 连米汤都吃不起的地方去。”

“老马倒是也和我说了, 你这猪羔子杀了是要自己吃的。来之前,我也仔细洗过了我这套工具,但是,你这猪羔子收拾的太干净了, 这杀出来的肉肯定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我这套工具就用不成了。要不, 你还是找别人试试吧。”

江如簇自然不会把人放走。

虽说这村子里也有几家养厕猪的,但江如簇早就已经听老马说过,十里八乡之内,就这么一个专门走街串巷杀猪的师傅。

所以,她早就准备好了。

她连着比划了好几下。

老马才看明白:“你是说,你还买了工具?”

江如簇点头。

眼看着老马又要开始教训她,江如簇急忙笑两声,带着杀猪师傅进屋里去取工具。

她按照师傅的支使,正蹲在竈下,要烧一大锅开水时,村子里的人就陆陆续续的上了门。

她要在今天杀猪的事情,她只告诉了老马,但老马肯定会告诉于氏。

于氏是个热情的,这村子里的乡民们又总聚集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侃大山,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她这猪养的跟别家不同,外头早就已经有许多人议论了,如今她终于要宰了这头猪,那追过来看热闹的自然也不少。

好在这些看热闹的也不是纯看热闹,一进门就张罗着帮忙。

他们一群人前呼后拥的,反倒是把江如簇挤到了一边,落了闲。

院子里小猪羔子扯着嗓门呜呜尖叫,干惯了粗活的壮年劳力们,将一锅一锅的热水往出擡,其馀人都议论纷纷的扯长了脖子,等着看杀猪师傅下第一刀。

就在这一片喧闹中,伴着小猪羔子一声哀鸣,师傅终于下刀了。

随着鲜艳油亮的血放出来,整个院子瞬间弥漫起一股腥香味。

原本还翘首以盼的乡民中间,立刻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讨论声。

有说江如簇这猪养的真是不一样,以往别家杀猪他们也见过,那血一放出来总是腥臭腥臭的,可江如簇家的猪放了血,虽也是腥气冲天,却隐隐透着一股子香;也有不着急,拉着同伴说再看看再看看的。

而旁边忙碌的那些壮年们,已经擡着一大盆猪血,准备倒掉了。

江如簇急忙上前阻拦。

又当着一大堆男女老少的面,往这新鲜腥香的猪血中放食盐加水。

山村里的百姓们从来没有像江如簇那样精细的喂养过猪羔子,也是第一次闻到猪血的香气,自然也是第一次看到猪血凝固的过程。

看着原本腥香流动的猪血快速凝固,他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因为整个村子里,江如簇和老马跟于氏最熟。

他们就推了于氏出来。

问江如簇这是要干什么?

江如簇自然不会藏私,她实在有种想开口说话的冲动。不过和于氏相处的久了,她就简单做几个动作,于氏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眼看着于氏的表情越来越惊喜,然后,江如簇就听到她对院子里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道:“小娘子说了,这个血是可以吃的,等再放一会儿彻底凝固了以后,就可以切成片煮着吃了。”

人群里自然议论的更厉害。

有不信的说江如簇一个小女娘,以前还是个贵家大小姐,要摆弄那些头环首饰她在行,要是说这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那她说了可不算;也有将信将疑的反驳,说这一大盆血闻着挺香的,再加上江如簇家的小猪羔子收拾的干净,就连今天杀猪用的也都是崭新的工具,倒不如直接做一锅让大家夥试试究竟能不能吃;还有些因为孩子经常在江如簇家里玩耍,替他们省去了照看孩子这一大桩麻烦事的家长站出来支持江如簇。

“小娘子肯定不会骗我们的。”

“你们也不看看,刚才这些猪血还冒着热气呢,小娘子就往里头加了盐疙瘩和水,还不到一刻钟呢,这些血就已经快凝固了。以前我们哪家知道,这猪血还能凝固成块呀?”

“要我说小娘子既然说了这猪血能吃,那就肯定能吃。”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从人群里指了好几个看起来打扮的十分干净,举手投足也十分干练的壮年妇人。

对院子里围着的一大堆人道:“她们几个都是咱们村子里厨上手艺非常了得的,不如就让她们照着小娘子说的,当场做一道菜出来,等菜端出来了找个人尝尝,咱们再说信不信的话。”

末了又问江如簇行不行。

江如簇自然不会反对。

她选在今天杀猪,就是想告诉这村子里的所有人,只要用正确的方法养殖,猪羔子其实浑身是宝,就连剥下来的皮也能熬成猪皮冻。

只要这个养殖办法推广开,那猪肉便不会再送到最穷最潦倒的地方,而会送到朝廷境内所有的酒楼食肆。不但能摆到贵族的餐桌上,也能摆到黎民百姓的餐桌上,能给所有用这个法子养猪羔子的人家增加一份收入,让他们能找到将孩子送进兵营,送上战场之外的另外一条路。

江如簇本就想向所有人演示这猪血怎么吃。

现在有了被民意选举出来的代表,她都不用亲自动手了。

当然了,她早就预料到会有方才的事情发生,也早就做了安排,一早就把各种配菜都整理出来,也切好了。

这几个被推出来的代表,虽说的是按照江如簇说的掌勺。

可实际上,也就是切好了猪血,加上江如簇早已经准备好的各种样配菜,一起下进麻油锅里。

随着一道纯花椒板的简易毛血旺出锅,原本还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江如簇亲自端了盛着毛血旺的小盆出来,拿了筷子给于氏,让她第一个品尝滋味。

好在于氏也不是个忸怩的,一边看着椒香四溢,冒着油花的菜盆咽了一口口水,一边乐呵呵地朝人群打去,说要替大家尝尝这猪血到底能不能吃。

殷红的猪血片在她的筷子尖上颤抖着,发出诱人且浓厚的香气,于氏只咬了一口,就惊喜的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江如簇,又接连用筷子夹了好几片猪血塞进嘴巴里,狼吞虎咽着吃下去,才终于对期待已久的人群道了一声:“好吃。”

而看她吃的这么香,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另外一个中年妇人,早就等不下去,直接抢了她手里的筷子。

也朝江如簇端着的那一盆毛血旺下了手。

“好吃,真好吃。”

“没想到这猪血不但能吃,味道还这么好。腥香腥香的,这要是再加上两张饼,那可就更好吃了。”

接连好几个人都说好吃后,人群终于躁动起来。

所有人都来抢这一盆毛血旺,然后都抖着手里的筷子,惊叹不已。

感慨没想到猪可以这样养,能这么杀。

就连放出来的血也能做成这样的美味。

随后,江如簇又带着一大群人,用干净的草木灰搓洗了大肠,处理好下水。用早已准备好的配菜,做了溜肥肠,又烧了杂汤,还专门把猪肝收拾出来配上菜一起爆炒。这些吃法,本就是他们没有见过的,偏偏还样样美味,惹得所有人都惊叹不已。

而人群里早就已经有脑子动得快的,开始琢磨着养猪了。

“哎呀呀,咱们以前只知道把这猪羔子养在粪坑里,那杀出来的肉真是又臭又腥。”

“咱们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猪羔子还能这么养呢?”

“你们说,要是咱们也学着小娘子的方法养猪羔子,到时候,这些杀出来的肉丶大肠丶下水什么的,是不是就可以卖到外头酒楼去了,咱就让那酒楼师傅照着小娘子教的这办法做,肯定有一大堆人爱吃。”

他话音未落,就已有人附和。

说如果真的那样,那这猪肉就能卖更多的钱,村子里的各家各户也能过上好日子;还有说,就算是照着江如簇的方法养猪,也不过就是手脚勤快些,到时候带着孩子们进山给猪割草,拌着一点点剩饭,买上些麸皮搅着一起喂,也贪不了什么本钱,更费不了功夫;更有说养猪不像到河里去捕鱼一样,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还得冒着随时丧命的风险,而且猪羔子一天喂两次就行,闲下来的其馀时间他们照样还可以种地干别的,这岂不就是什么也不耽误了吗?

但也有谨慎的,说外头人一提起猪肉,第一个想起的都是又腥又臭的厕猪肉。

哪里是他们想送进酒楼,就能送进酒楼的。

“人家酒楼里也要愿意收才行。”

大快朵颐的老马和杀猪师傅,这时也都放下了筷子。

紧接着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了。

一直在人群里挤着分美味佳肴吃的里长,终于站了出来。

“这么好吃的东西,酒楼还不收,难不成那酒楼掌柜还能眼睁睁的看着钱不赚吗?”

173丶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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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好认识镇上酒楼的掌柜, 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让他尝尝这菜的味道,看看他收不收这肉。”

里长一边说话, 一边在人群里叫人,去镇上找哪家哪家的酒楼掌柜。

来回也就是小半个时辰功夫,人就进了门。

那酒楼掌柜进门就乐乐呵呵的跟里长打招呼, 跟围了一院子的乡民打招呼。又惊奇的问他们在干什么,满院子都香气扑鼻。

然后,才被里长拉着上了桌。

一群手脚利落的妇人们,急忙把重新准备出来的几道菜端上桌,给酒楼掌柜品尝。

酒楼掌柜倒是比乡民们表现得矜持了些,他虽吃相斯文, 可下筷子的速度却半点不慢, 很快就把桌上的几道菜尝了个遍。

而当他知道这几道菜都是猪肉做出来的时候,他先是一阵吃惊, 然后又咂了咂舌头, 最后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连他也不敢相信猪肉滋味这样好。

里长更加喜不自胜。

“可不是吗,今天之前咱谁知道,猪肉竟还能这样好吃?”

他一边说话,一边招手叫江如簇过去。

然后才继续乐呵着, 对酒楼掌柜道:“就是我们村子里这小娘子, 她琢磨出来的,她不把猪羔子养在粪坑里,而是专门修了个窝棚,把里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每天下午到山脚下给猪羔子割草, 然后和上吃剩下的饭, 喂出来的。”

“谁也没想到, 滋味竟这样好。”

酒楼掌柜的注意力似乎没有在里长身上。

而是非常好奇的上下打量着江如簇。

一连看了她好几圈。

别说是其他人觉得奇怪,就连江如簇也忍不住心里发毛,不由自主的想这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的时候,他却笑眯眯的收回了目光。

里长和酒楼掌柜一阵推杯换盏,又客套着互相吹捧了一阵,这才说起正事。

先是问酒楼掌柜,他们酒楼愿不愿意收这样的猪肉;又说可以把做这几道菜的方法,都交给酒楼的掌勺,一定不会让酒楼亏钱。酒楼老板微一沈吟,目光先是在里长身上停了一下,然后又扫过围在四周的一大群人,在经过江如簇时,他的视线微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才朝里长笑,说若是送来的猪肉和肥肠都能烧出这等样滋味的菜,他们自然愿意收,而且价钱也好谈。

一说起钱,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低语议论。

就连里长也忍不住激动。

只问他,能开出什么样的价。

这酒楼掌柜却不着急答了。

“老哥哥你也别着急,你是只知道我有镇上这一家酒楼;实际上,我上头也还有东家。我的东家可是个真正厉害的人,他家的酒楼可是开遍了并州幽州和长安的,就连南边都开了好几间。所以,这收货的价格,我肯定是要先跟我们东家商量了,才回你的话。”

“但凭咱俩的交情,我也能给你打包票,如果以后用你们送来的货煮出来的菜都这样好吃,到时我们可是要大批买进的。”

“我那酒楼跟你们村子里好几个鱼虾池也做着生意呢,老哥哥,你可以问问他们,我这需求量很大,一旦我们的生意做成了,你是必须得保证给我足量供货的。”

里长似乎早就知晓这个情形。

他表现得更加愉悦。

大手一挥,叫酒楼掌柜,看他身后站着的一屋子人。

直说,如果他们酒楼确定了能收这个品质的猪肉,那可是让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有了可靠的营生,如果他们全村人都开始养猪,肯定能保证供得上他需要的货。

然后又说,酒楼掌柜可以不给他一个具体的价格,但必须给他交个底。

又说村子里这么多人看着呢,他既然已经把这活揽下来了,自然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那酒楼掌柜双指捏着衣袖,摩挲了好半天。

目光在人群里又一连扫了好几圈。

然后才沈吟着道。

他以前没做过猪肉的生意,但如果按照这个方法养殖出来的猪这样好吃,那他基本可以判断,未来他们酒楼猪肉的销量一定会超出鱼虾;他想了又想,最后才说出了一个大概的价格,说他们可以按照整猪来算,说一只一百公斤重的成年猪,他至少可以付五百个钱。

具体价格,要等他和东家再商量,做一个最终确定。

他话一说完,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按照如今并州的物价,七个钱就能买一斤米粮,一个壮年男性平均每天用量是两斤。五百个钱,那就差不多是一个壮年男性一个半月的口粮钱。

这还只是一头猪的价格。

若是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能多养几头猪,那他们这整个村子就都富裕起来了。

家家户户不但都能吃上饭,甚至舍得一点儿的还能吃上鸡蛋和肉。到时候孩子们有新衣服穿,老人们有大屋子住,青壮年们可以一边养猪挣钱一边照看家庭,还能一边种地。这简直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美好生活。

一瞬间,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那欢快的呼声和愉悦的笑声,几乎能掀破江如簇家的房顶。

而江如簇,却目色略显沈凝的,始终注视着酒楼掌柜。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她感觉这酒楼掌柜似乎认出了她。

只是,一直到酒楼掌柜和里长说完了事情告辞离开,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更没有上来和江如簇搭过话。

里长笑的满面褶子,擡手制止了沸腾的人群继续欢呼雀跃,让他们只管回家等消息,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江如簇说。这才把忙碌了一整天,又十分恋恋不舍的一群人送出门去。

因为老马和于氏是这村子里江如簇最熟悉的人,也是和她沟通最没有障碍的人,里长就把老马和于氏也一起留下了。

里长先是非常殷切的向江如簇表达了感谢,又表示如果江如簇还要继续在村里住下去,那他就亲自往衙门跑一趟,给江如簇办户籍,让她在村子里落户。

然后才连连赞叹,江如簇真是他们村子里的福星。

“这些日子,村子里时不时的就有人找上我家,说是穷的没有粮吃了,又不想让家里的儿郎们到战场上去拼杀送命,让我给他们想想办法;也有那些实在困难的活不下去的,问我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组织儿郎们一起去征兵处报名,还说如果大家一起去,以后在兵营里也能互相照应。”

“那些自愿去兵营里,想在战场上历练,讨些军功恩赏回来的,我自然不会拦着。”

“可来找我的大多数人,他们说起的那些儿郎们,都还是流着鼻涕的小小娃娃,啥啥都不懂,要是真上了战场,怕是连刀都提不起,就算逃跑也跑不过人家。你说我怎么忍心?”

“还好还好,小娘子,你可真是解了我的心头大难了。”

里长一连番的夸赞江如簇。

说那个时候,看她用这个方法养猪羔子,全村上下的人无一不议论,他还骂过那些人没见识。又连连感慨,说贵家小娘子就是贵家小娘子,不论是想法还是做事的风格,都跟他们这些乡野农夫不同。

说如果这养猪的方法是村子里其他人想出来的,那恐怕他们根本舍不得交给别人。

就算舍得交了,他们也一定不会为了让村里人养的猪都能有一个好的卖处,再把他们研究出来的做菜的方法也一同交给大家。

他们只会把方法藏起来,悄悄挣钱。

而不像江如簇,是真心实意的想让全村人都过上好日子。

江如簇自然摆手。

哪怕,她最开始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她也不能当面认下。

她比划着,原本就已经十分乐呵的于氏,立刻尽职尽责的替她翻译。

“小娘子说了,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说村子里收留了她,她应该给村子里做些贡献。”

里长自然越发高兴,又一连番夸了江如簇好几遍。

看着江如簇用碳笔,把几道菜的做法全部写下来的时候,还不住口的夸赞江如簇字也写的好看。

又耽搁了好半晌,江如簇才终于把兴致高昂的里长送出门去。

老马也跟着一起走了。

只有于氏留下来,帮着她一起收拾院子,收拾竈间;洗的洗,擦的擦。

两个人一连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把院子里都归整干净。

于氏说话就要告辞离开,却被江如簇一把拉住。

白天杀猪,除了村子里一大堆人,已经做了菜吃掉的,以及江如簇留下来的之外;其馀东西都已经被酒楼掌柜带走了。而江如簇抓着于氏,在她留下来的那一大堆东西里头,翻出了一块板油,她比划着让于氏重新起竈添柴。

然后在她的注目中,把那一大扇板油一分为二,取出一半来切成块状,放进锅里,又加水进去,开始熬猪油。

随着不断搅动,院子里再次升腾起浓郁的油润香气。

猪油炼好之后,她只留下了一小罐,把剩下的半盆炼制好的猪油和猪油渣,以及另外半扇的板油一起给于氏带了回去。

一直到送于氏出门时,她还千恩万谢的,一连朝江如簇作了好几下揖。

江如簇卸下满身的疲惫,又慢腾腾的在竈间收拾了好半天,才终于回屋。

她自然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这个村子收留了她,她就把新型的养殖方法交给这村子里的人,而救了她的老马和于氏也是这村子里的人,他们也同样得到了实惠;可这还不够,救命之恩大于天,她自然也要教他们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来确保他们的绝对利益。

哪怕,像老马和于氏那样憨厚的人想不出来,用猪油烙出香香脆脆的油饼,到集市上去卖这样可以快速赚外快的法子,也能确保他们用这些猪油做一些别人家做不出来的美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率一更,但也说不准,如果晚上九点前,没有第二更,那就不用等了

174丶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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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长说江如簇和普通百姓不一样, 是真正为了全村人好,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可实际上,里长自己秉持的就是悄悄发财的理念。

杀猪那天, 江如簇家里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却没传出半分流言。这全村上下所有人,似乎都达成了默契般, 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讨论过当天的事情。是以,这件事既没有惊动别的村的乡民们,更没有惊动山上的少年,以及时而在村子里走动的长远军。

倒是让江如簇松了口气。

她依旧如往常般,过着大门紧闭的生活,每天带着一大帮孩子, 喂猪种菜。

直到这天, 她正在菜园子里翻土,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呼啸的军马马蹄声。

江如簇不由心中一紧, 身体紧紧绷住。

生怕下一秒那马蹄声就停下来, 会有人推开她的院门。

但好在一切都是她多想了,马蹄声呼啸而至,又狂奔而去,听声音似乎十分急促。

她想了想, 还是放下手中活计, 快步探出头去朝门外看,果然见少年策马狂奔,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村口。

江如簇百思不得其解。

上次见到少年,他还说乌洛兰邪也在找她, 这几个月她住在村子里深居简出, 根本没有任何消息来源。除了匈奴正式对幽州用兵, 江如簇还真的想不出有别的事能让少年这样着急。

她又出现在村口。

听一大堆乡民们讲八卦。

很快,她就明白了,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少年这样着急。

“你们都听说了吗?”

依旧是那个在大户人家帮工的中年男人。

这一回,他已经顾不得卖关子了。

“并州城里都传遍了,说芳澜君的阿母,就是前几个月在黄河落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的那个芳澜君。听说她的阿母生下她后不久,就跟院子里一个管事的勾搭上了,两人苟且了好几年,最后还被江家老夫人抓了个正着。”

江如簇的心砰砰一阵跳。

她脑子一片空白。

说话的不过就是个在镇上商人家干粗活的帮工,他怎么会知道这事?

还提什么全城都传遍了?

难不成是那王娘子……

江如簇心里乱糟糟的,却听人群中一道不屑的质问声。

“你又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呢。”

“人家芳澜君可是陛下亲封的,难道你是说尊贵的皇帝陛下,封了一个不贞之人的后代做贵人,你当皇帝跟你一样糊涂?”

“再说了,我早就听外头人说,芳澜君的阿母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这幽州并州两地,甚至满朝境内,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了芳澜君的恩惠。如今芳澜君才死,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就往她身上泼脏水。”

说八卦的人被骂的脸一阵白。

他眉头一拧,声音就提得更高了。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你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连村口都没有出过,你知道个什么?”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芳澜君掉进黄河之后,她身边的丫鬟还有一个当过军侯的下人,说芳澜君是被她的伯父害死的,就一起去长安城告了御状。皇帝传令回来,让大将军抓了江家的所有人送到长安城去问话。芳澜君的阿母跟人苟且这件事,可是芳澜君的伯母亲口说的。还说是芳澜君害的她的伯父,因为,芳澜君的阿母最开始勾搭的就是她的伯父,但她的伯父爱惜名声,也不愿意做那等子不要脸的苟且之事,这才避难到了荆州去了。”

“我都听我们主子说了,这件事在长安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听说,皇帝当场就叫人杀了芳澜君的伯母。”

“你说这事要是假的,皇帝为什么还要杀人灭口?”

江如簇返虚入浑的回到院子里。

暗骂了自己好几声。

她真是太蠢了。

她太心软了。

她明知道,江尚是当事人之一,孙氏又是他的枕边人。她当时就应该连孙氏一起杀。

毕竟,对于江尚来说,这种风流韵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就算他以前忌惮孙氏那个当县令的父亲,刻意瞒着孙氏这件事,可随着她飞黄腾达,与江家人彻底翻脸,独自进入长安,江尚就随时有可能把这桩事说给孙氏听,哪怕是叫孙氏有一个挟制住她的筹码,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一心想借皇帝的手,杀了江尚的妻子儿女,断了江家所有人的前程。

她却未曾想到这一阀。

难怪少年会匆匆离开。

如今,她身上最大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就算在明面上,她已经是个找不到尸首的死人了,却也阻止不了少年知晓真相,终于想明白所有关节。譬如皇帝对她忽近忽远的态度,以及始终对她怀有的怀疑与揣测;再譬如她为什么会不辞而别,又为什么会故意说那些难听话刺伤他。

江如簇心中百感交集。

正坐立不安的时候。

门却被敲响了。

是里长,他来给江如簇送户籍。

里长笑的满脸褶子,先说江如簇给村子做出这么大的贡献,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替江如簇解决了户籍问题。又说这户籍就由江如簇收着,如果她不愿意回那个有钱的家,那这个户籍就能保她在村子里一直住到七老八十;如果她有一天想回家了,只需将这写了户籍的竹简一把火烧了,便可以了。

看着里长一张笑脸,江如簇心跳得越发快了。

奇怪,这简直太奇怪了。

里长要给她办户籍,至少也应该问清楚她姓甚名谁吧。

就算她不会说话,可她也能提笔写字。怎么里长却连问都不问她一声,甚至没有给她打一声招呼,就把新的户籍竹简送到了她家里来。

她将信将疑的接过竹简,翻开一看。

脸色瞬间大变。

户籍书上给她写的姓名叫江群落,正是与她名字里的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她的簇取的本是箭的意思,而写户籍书的这个人,却取了簇的总和之意。

“看来,里长已知晓我身份了。”

江如簇慢腾腾开口:“这户籍书当真是里长去衙门求来的,还是有人主动送到你手上的?”

里长一听果然脸色大变。

他啪的一下跪倒在江如簇面前,一连朝江如簇磕了好几个头,这才颤颤巍巍又结结巴巴道:“贵人恕罪,我……我……”

里长被吓得瑟瑟发抖,满头冷汗直冒的时候,想起来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忙改口:“草民以前并不知道,贵人是郡太守大人的亲眷;如果早知道,草民肯定不敢对贵人无礼的。还请贵人饶了草民这一次,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江如簇眉头紧皱。

什么她就成了郡太守的亲眷。

怎么好端端的,又扯上了郡太守?

她有心想问一问里长,可看他一副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却只知道认罪,并不说其他。

想来,应该是把这户籍书给他的人并没有多做交代,如此一来,她反倒不好问了,毕竟多说多错。

她想了想,才又冷着声音开口:“郡太守还说了什么?”

里长擡头,偷偷看了江如簇一眼。

额头上冷汗冒得更厉害,语速极快,道:“大人还说,说他已经给您的叔父,长安城的方大人传去了消息,还说,贵人被继母苛待,在家里住得不开心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贵人如果还想住在这里,那就安心住下。还说,只要有长安城的方大人在,一定没有人再委屈贵人的。”

长安城的方大人?

御史大夫方大人!

那个曾经在廷尉府门前,谆谆教导于她,让她放下执念,只管往前看的方大人。

江如簇心中五味杂陈。

她倒是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结下这样的善缘。

她清了清嗓子,让语气柔和下来。

这才对里长道:“里长大人说的哪里话,既然是郡太守大人惊动的你,那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上前亲自扶起里长。

这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只是里长大人也知道,我是故意隐匿了踪迹,又假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才来的村子。我就是到这里躲清闲来的,所以,这件事还要请里长大人替我保密,若是村子里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了我的身份,那肯定就是里长大人说出去的。你到时候可别怪我上门闹。”

里长被江如簇吓得腿一软,啪一下再次跪倒。

他一连朝江如簇磕了好几个头,又颠三倒四的说了好几遍,不敢不敢,他绝对不敢,他一定不会把江如簇的身份告诉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妻子儿女,他也不会说。

然后还生怕江如簇不相信一般,举着指头发了个重重的誓。

这才擡起眼睛,再次悄悄看江如簇脸色。

江如簇脸上绽放起淡淡的笑。

她有心想留里长再说几句话,可惜里长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就连走路都打着摆。听说他可以走了,里长连江如簇的赏钱都没胆子接,几乎是逃着跑出了她家门。

江如簇靠在床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仔细回想。

她这些天在村子里,唯一一次见生人,且有可能泄露身份的,就是在谈猪肉生意那一天,那个不断将若有似无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的酒楼掌柜。她那时就觉得奇怪。没想到,这酒楼掌柜竟是方大人的人。

江如簇翻开户籍书,看了又看,头一回觉得迷茫。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若是留下来,会不会有一天方大人会把她还活在世上的事上报给皇帝;也不知晓,如果她不留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

少年是因为她的事情才从山上离开,说不定此刻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这说明,并州与匈奴短时间内不会交战。

而乌洛兰邪,有可能还在找她。

175丶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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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江如簇困倦的闭上眼睛, 却突然听到院子里一声脆响。

她瞬间警铃大作。

才翻身下榻,里屋门就被撞了开来。

“芳澜君,你果然没死。”

闯进门来的, 正是匈奴单于,乌洛兰昆。

他一副农家人装扮,除了那一脸的络腮胡格外惹眼些, 竟再也与常年行走在村子里的壮年人找不出差别了。

“那天,听说你从黄河落水,我就觉得事有蹊跷。”

“这一切果然是你设的局。”

“我可是动用了我埋在中原所有的人,才查清楚你身上的所有事。你不想再为你的朝廷效力,可你们的皇帝却始终不愿意放你走;你为了实现那人的抱负,利用矿产引诱我与你合作, 再利用我牵制住唐都尉那个蠢货, 你怕我向你寻仇。所以,你只有死了, 才能过回平静生活。”

“你瞒过了天下所有人, 可你却骗不过我。芳澜君,你身体虽然柔弱,可骨子里却满是我们草原女子才有的狼性。你怎会轻易赴死?”

江如簇紧咬牙关。

身形不由颤抖了一下。

耳边却再次传来乌洛兰昆的声音。

“芳澜君,情字毁了你。”

“本来我也以为你死了, 可我与那人神交已久, 我太了解他了,他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小山村里,他一定是在这里发现了你的踪迹。”

“你对他,心软了。”

“你不该对他心软。”

江如簇只是没想到, 乌洛兰昆竟这样聪明且警觉。

他对人性的把握, 对人心的算计, 当真不在她之下。

她没想到,连高翧睿都没察觉到异常,可能只以为是做了场梦的事情,却被乌洛兰昆抓住了破绽。

江如簇又被带进了大草原。

与其说是乌洛兰昆手持刀刃,胁迫她与他共赴草原;不如说是江如簇自愿来的。

她没有被乌洛兰昆关进牢里,而是直接安排在了他们的营地,营地之内可以任她自由走动。她也被乌洛兰昆告知,可以和这里的人说话交朋友,可以跟他们一起策马打猎,也可以跟他们的小孩子一起玩耍。

可她依旧很少踏出大帐。

她不愿跌入乌洛兰昆的陷阱,不愿对这地方产生感情,也不愿与这里的人发展出半分友谊。

他们就像老鼠和猫,是天生敌对的关系。

她已在高翧睿身上错过一次,又怎会一错再错?

大多数时候,乌洛兰昆并不对她设防,这一处营地里的所有事情,都能任由她打听,他也从未交代过手底下的人对她隐瞒什么;但偶尔,他也会刻意避讳着她,或是找理由把她支开,或是直截了当的让她回避。

每当这个时候,江如簇就会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看着蓝天白云发呆。

江如簇不知道乌洛兰昆在中原究竟安插了多少眼线。

可关于长安朝堂上的事情却总是非常迅速的送到他的案前,大到皇帝做了何等样决策,小到街头巷尾又传出了何等样轶闻。

时不时的,他也会故意在江如簇面前说些长安来的消息。

譬如,江如簇生母不贞的消息传开来之后,高翧睿是如何连夜奔驰,跑死了几匹马,才终于抵达长安;与皇帝发生了多大的争执,惹得皇后如何痛哭,又说了何等样话。乌洛兰昆都会一字不差的告诉她。

“听说他夜里喝酒吹了凉风,染上风寒,又引的旧伤覆发,已重病多日不见康覆了。”

“芳澜君,你说他该有多伤心。你抛弃了他,皇帝皇后骗了他;你们每一个人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把他当个傻瓜一样哄的团团转,最后,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他该有多绝望。在你没有出现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个情种。”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他的父亲就是个痴情种,当年,我跟随我大大征讨中原时,就曾经见识过他父亲对他母亲是如何的情深。他父亲当初撇下千军万马不要,也要闯进漠南王庭,救回被抓走的妻子。他如今也一样,你死了,把他的魂也带走了,他心里的那根弦本就已经快断了,只靠一口气撑着。结果,现在却让他知道了,你们都在骗他。你觉得,他这次还能不能熬过去?”

“如果他死了,你们中原还有谁能够挡得住我们草原人的铁骑?”

乌洛兰昆豪饮一杯,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却落下了泪。

他有些醉了。

话比往常多,说的也都是一些不堪与外人道的,悲伤往事。

他说,他的父亲是草原上真正的狼,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王庭的人说,他的父亲为了训练出一只只听命于自己的王师,亲手用箭射死了他的母亲。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曾经偷偷溜进边城,还见过高翧睿的父母。

“那时他母亲身怀六甲……”

乌洛兰昆一边说,一边沈思起来,半晌才继续道:“按时间推算,他当时就在他母亲肚中。”

“我看到他的母亲坐在被幔帐遮住的车里;而他的父亲,那个在战场上呼号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就像个普通老百姓一样,挤在人群里,买酥饼。他父亲往前挤一步就回头看一眼坐在车里的妻子,眼角眉梢全都是幸福的愉悦。”

“我当时就在想,我大大有没有这样对待过我的母阏氏。他是不是也曾经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儿郎,在大雾弥漫的清晨,挤进人群,从好不容易走进草原的行脚的商队中,给我的母阏氏买一颗甜甜的饴糖,买一根绑头发的发圈。”

“我很羡慕他。”

“他不像我们草原上的人,要弑父杀兄,才能抢到自己想要的。他父母恩爱,兄弟团结,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爱他。我那时候真的很羡慕他。”

“可现在,我觉得他可怜。他被你们这些人自以为是的爱蒙住了脑袋,绑住了心。你们口口声声给他的爱,就像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一点一点蚕食他的生命。终于,也将让他死在这样的爱里。”

乌洛兰昆越笑越夸张。

可江如簇却觉得,似乎有一顶千斤重锤正一下一下地砸着她的脑袋,磕着她的心房。

她难得的乱了心绪。

她随着乌洛兰昆的王师,不断往北迁移。

因为她告诉乌洛兰昆,不只是幽州,其实在他们的王城附近,也藏有大量的沥青。甚至总量高过了幽州并州乃至整个中原。

长安的消息依旧化作一片片简牍,日日送进乌洛兰昆手中。

乌洛兰昆的心情越来越好。

江如簇也越来越急。

直到这一天,草原上忽然狂风骤起,在呼啸的几乎能割裂肌肤的狂风中,迁徙的队伍最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呼声。

“流沙来了,是流沙。”

“大家快跑。”

原本整齐肃穆的队伍立刻陷入一片慌乱。

英勇无比的王师,跑的跑,逃的逃。

而江如簇,连同她所在的坐辇,被一同抛下。

江如簇看着周围大片大片的草地,瞬间崩塌,巨大的沙流泥流向她卷来,眨眼间就将那些四散逃离的人们掀翻在地,卷入沙层之中,那些人不断呼喊挣扎,然后越陷越深,最后被巨大的沙流泥流淹没。

她强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极其迅速的取下身上所有钗环首饰,又快速脱了大氅,脱了身上狼皮制成的长衫。

就在流沙卷着黑乎乎的土,以及各种样草屑,从她头顶砸下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抓住了被一同扔下的坐辇。

她在冰冷的沙流泥流里几经沈浮。

目之所及,全都是黑乎乎一片。

原本紧紧抓在手中的坐辇,被席卷而来的沙流泥流砸成碎片,她紧紧抓着一片浮木,任凭泥流沙流灌满她的全身,任凭木屑刺入她的手背,也始终不放松。

待到所有狂涌的浪潮停止。

江如簇已经被包裹在沈重的泥流之中。

她胸口以下所有身体都陷入在沈沈的泥流中,她被紧紧包裹,有些喘不过气。而目之所及,原本还平整油绿的草原早已变成了黑漆漆的泥流。而她在最中心,只凭着腋下这一块浮木支撑。

她试图动一动脚,结果,身体立刻一沈。

是脚上的长靴里,灌进了更多泥流。

她紧紧抿唇,强迫自己冷静。

眼眶却不由一热,落下泪来。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到这个时代已经快十五年了。她想起来了,再过不久,就是她现在这具身体的生辰了,上一个有记忆的生辰,还是在都水府。那时惠文君还没有死,是她亲手给她戴上的钗子。那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极其华美,她只戴了半天,就让平儿收了起来。

还有新年。

这里的新年,从冬至一直过到元宵。

她脑海中所有关于新年的记忆,除了原主留下的那些,就只有当年在兹氏初识高翧睿时,他对她绽放的那个笑。

她突然迷茫。

十五年,她竟只记得一次生辰,一次新年。

那她该有多遗憾呀。

江如簇突然楞住了。

她紧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重新冷静,将眼泪逼回去。

她不能哭。

她被困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踏上土地,周围只有时而漂上来的断草可以果腹,她不能掉眼泪。

她不能脱水。

她必须要活着,她得活着。

十五年了,她第一次有了怕死的感觉。

她还想再见高翧睿一面。

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

她再也不想计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她要去问问高翧睿,他还愿不愿意爱她,想不想要她。如果他还愿意爱她,他还要她,那他们就在一起。不管未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困境,他们都不能分开。

大不了,就像他说的那样。

他们一同找一个无人的山涧,过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零点前一更,零点后一更。

176丶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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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是赤着脚走出草原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个日夜。

白天还好说,到了晚上,草原上到处都是狼群和毒蛇。

她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理智。

必须时刻呆在火堆边。

不止如此, 她还必须要躲避从乌洛兰昆王庭派出来的一波又一波寻找她的草原勇士。

直到一个月后,她才终于遇到了一支从肃慎回并州的商队。

因为不知晓这是哪家的商队,她也不好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就用了她那一份新户籍上的名字。但让她意外的是,她才刚报出江群落这个名字,立刻就惊动了商队掌柜。

“女公子的群落,是哪个群,哪个落?”

江如簇看着商队掌柜惊喜的表情,不由挑眉, 淡淡道:“普济群生安落意, 正是我的名字。”

商队掌柜激动的胡须直颤抖,急忙作揖向江如簇拜下。

口口声声称她表姑娘。

见江如簇疑惑。

商队掌柜急忙道:“奴一等人本是咸阳江家的商队, 当日随同女君一起嫁进了御史大夫方大人的方家, 如今在方家做事。前些日才接到主公和女君传信,说是家中一位失散已久的女公子名唤群落的,刚刚被寻回,就避居在并州。叫咱们这些在并州幽州两地的商队若是遇到, 定要多关照些。”

那商队掌柜打量了江如簇两圈。

这才着急忙慌的吩咐夥计, 给她备了衣衫,又急忙吩咐人生火烧热水,给江如簇烫烫脚。

江如簇被恭恭敬敬地请上马车。

摸着坐下软绵绵的狐狸皮毛,心中瞬间涌现起百般千般覆杂的滋味。

这才短短数月的功夫, 她已两次承了方大人的情。

而且, 每次都是在她最最狼狈, 最最不堪的时候。

江如簇想了想。

朝车窗外问道。

“你们是一直在并州做买卖吗,商队只回到并州,不会再往长安方向去了吧?”

江如簇话音未落,外头的商队掌柜已笑呵呵的答话。

“往常确实如此,但此次咱们这一支队伍还得要再往西走一走,要到长安才能停。半月前,接到女君来信,信上说下个月初十是长远候高将军和和嘉郡主的大婚之日,女君特地从恒河寻来了一株千年难得的红珊瑚宝石,要我等一并送回长安。”

长远候高将军。

和和嘉郡主的,大婚之日?

江如簇只觉耳边一道惊雷炸响。

劈的她半边身子都动不了。

她几乎脱口而出,问道:“不是说长远候病了吗,还病得很厉害,怎的又说要大婚?”

商队掌柜叹息了一声。

只说长远候是病了,而且病得极重。

长安城来的所有消息都说,皇帝将宫中的医官全数送到了将军府,却没能让长远候恢覆半分。

“高将军病倒后,曾送了一封信到舞阳王府,意欲解除和和嘉郡主的婚约。但和嘉郡主说什么都不同意,还亲自求到了皇后面前,说只要高将军在一日,她就想守着高将军一日。若是高将军有一天不在了,她或是盘了发在家中清修,或是进宫去伺候皇后都可以。”

“还说她愿意立刻嫁进将军府,哪怕是给高将军冲喜也行。”

“皇后感念和嘉郡主一片痴心,就亲自求到了陛下面前,把和嘉郡主与高将军的婚事定在了下个月初十。”

江如簇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两拍。

今天已经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也就是说,高翧睿与和嘉郡主的婚事就在十日后。

她扭头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商队。

又想起方大人三番五次的好意。

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她从商队借了一匹马,在草原疾驰了一天一夜,才终于赶到了并州。

并州城门的守将是高翧睿的旧属,是在长远军营中见过江如簇的。

看到江如簇时,他几乎吓的魂飞魄散。

连声感慨没想到江如簇还活着,又问她怎么会从草原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才说可以安排卫队和快马,送江如簇进长安。

却被江如簇拒绝。

她只在并州大营要了一匹千里快马,就只身上了路。

她被乌洛兰昆带进草原,在那里呆了好几个月,又在流沙中得以生还,虽在商队简单梳洗了一番,但身上穿的,却是商队从肃慎带出来的骑装,而非是中原女娘常穿的裾衣。此时的她形容疲惫,已完全没有了以往金尊玉贵的模样。

她相信,只要她不主动表明身份,不遇上特别相熟的人,怕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此刻的她,就是那位被陛下亲封的,如同传奇般的芳澜君。

更何况,她此次回长安想要干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惊动和牵连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她一路都不敢耽搁,终于在初七那一天,赶回了长安城。

官府规定,长安城大街一律不准纵马骑行,江如簇身上的财物又都遗落在了流沙中,她甚至连一辆车都雇不起,只能提着裙摆,疾步往官亭街走。

她垂着头,不曾望道路两旁究竟有多热闹,也不曾看路上有多少行人。

只顾着疾步往前走。

“如簇!”

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一辆原本行在路中间的轿子停下,一个紫授广袖官服的俊美男子快步而来,拦在了江如簇身前。

“如簇。”

彭信青眼底闪过盛大的惊喜,上前扯住江如簇胳膊,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真的是你,你……”

“他们都说你在并州落水,至今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我还以为……我以为……”

彭信青应是早以为江如簇死了。

此刻才会这样惊讶。

可江如簇却顾不上他。

“我要去找高翧睿。”

她话一出口,彭信青立刻楞住。

他望向她的目光更加惊诧。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眼底涌现落寞神色,低语喃喃:“原来你是为他回来的?”

“也对。你本就是为了他才离开的长安,如今再为他回来,也无甚可奇怪的。”

“上车吧,我送你去。”

车橼下,彭信青本想扶江如簇一把,结果手还未擡起来,就见她已动作利落的爬上了车。

他在原地呆站了片刻。

没有跟江如簇一起。

而是朝身边随行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由他陪同着,往将军府而去。

车子一进官亭街,江如簇就发觉到了异常。

这官亭街上住着的全都是当朝大员,王公贵族。这条街平日里虽肃穆,却也时不时的能从靠近街边的几家宅院里传出女娘们的欢笑声,孩童的嬉戏声,大街两旁也有官府允准的商贩做买卖行商。

可今天却稀奇的很。

一整条街,竟半点响动都听不到。

江如簇的心跳骤然一停,急忙撩开帘子往外望。

远远的,就看见一队军武打扮的郎将们,正围在不远处换灯笼。

江如簇看着那门前的柱石,瞬间泪流满面。

她疯了一样,不待车停下,便已跳了下来,她用尽了浑身力气,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她一把抢过那些郎将手中的白灯笼,狠狠摔出去。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谁让你们挂白灯笼的。”

这些郎将们,本就个个郁气冲天。

此时突然被江如簇冲撞,立刻有脾气大的,凶神恶煞就要冲上来打江如簇。

还是紧紧赶在江如簇身后的,彭信青的小厮机灵。

厉喝了一声大胆:“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站在你们眼前的人是谁!”

“你们竟敢对芳澜君动手,一个个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被小厮提醒,那一群五大三粗的儿郎们终于认出了江如簇。

他们立刻诚惶诚恐的跪了一地,个个口称恕罪。

而门里,也急匆匆迎来一人。

是个江如簇再熟悉不过的人。

“芳澜君,你还活着!”

武英也吓了一跳,呆了一瞬才急急忙忙把江如簇往府里请:“芳澜君快跟下官进去吧,我家主公,他快撑不住了。”

“皇后与太子都在屋里,和嘉郡主也在。您快去吧。”

武英说的话,江如簇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只知道紧紧跟在武英身后。

最后,疾步匆匆的冲进屋里。

昏暗的室内点满了油灯,满屋子都是冲天的药气,十数名医官乌压压跪了一地,江如簇的目光却已自由主张的落在了榻上那个微闭着眼睛,虚弱的已看不到呼吸起伏的身影。

上次她看到他的时候,他就瘦了。

现在再看到他,他又瘦了。

她直楞楞的往高翧睿榻边去,迎面却觉一阵香风拂过,接着,就被人狠狠的一巴掌扇翻在地。

皇后痛哭出声,身形颤抖着一连后退数步,指着江如簇泣不成声道:“都怪你。江如簇,都是你害的。”

江如簇却充耳不闻,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始终没能成功。

最终,只得双手撑地,不顾一切的往高翧睿的方向爬。

高翧睿似乎被皇后的厉声指责惊动了,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江如簇时,原本黯淡的眸光,微微闪动起光亮,他朝江如簇伸手,胳膊却无力的往下坠落。

江如簇几乎手忙脚乱,撑着榻前的踏凳,才将高翧睿的手握在掌心。

高翧睿看着她,似是清醒着,又似乎已三魂离了七魄。

他的声音极其温柔,唏嘘又期盼。

他说:“如簇,你来接我了。”

“你别怕,我马上就来。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江如簇摇头想说话,眼泪却已止不住掉下来。

她不停摇头,紧握着高翧睿,哽咽不已的不停重覆着不是的。

“我回来了。大人,我没事,我活着回来了,我没有死。你摸摸我。”

江如簇握着高翧睿的手,抚在自己脸颊上:“我没事,你也不能有事。你说你要一辈子保护我的,你不能食言。我以后再也不逃了,就在你身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别丢下我。你不准丢下我。”

177丶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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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高翧睿的手, 贴上自己面颊后的半刻中,江如簇明显感觉到了高翧睿的手掌僵住。

他眼底浮现的光彩愈发浓烈。

原本已经失掉的神魂,似乎再这一刻全数回归正位了一样。

他眼眶瞬间通红。

不住抚着江如簇:“是你。你回来了。”

江如簇眼泪再次滚落, 她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抿着唇不停点头。

高翧睿的眼泪也流下来。

他艰难的喘息着, 反手将她紧紧握住。

“你别走了,你别再走了。”

江如簇也紧紧握着高翧睿,点头答应:“我不走了。”

高翧睿不敢相信的看着江如簇,似是还在怀疑她又是哄他一样。

“你总是骗我,每次都骗我。”

“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

江如簇泪流不止,只顾着点头。

看见高翧睿唇角泛起的淡淡笑意, 她却更加伤心了。

乌洛兰昆讽刺的对, 她自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高翧睿好。可就如高翧睿说的一样, 她那样自以为是的做法, 不但令自己委屈伤心,更令他也为难伤怀。他们都在为此煎熬。她从来没想过,她想给的未必就是高翧睿想要的。

而现在她知道了,高翧睿想要的, 其实很简单。

她想了想, 抹着眼泪,放柔了声音:“我不骗你,我以后再也不走了,什么事情都与你说。”

她不知该怎么令高翧睿信她。

心里一急, 嘴巴就先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你要是不信, 就把我绑起来。只要你能好, 我什么都听你的。”

高翧睿脸色虽还有些苍白,可眼底却浮现更大的笑意。

他当真叫了人来,用丝绢把自己和江如簇的手绑在了一起。

高翧睿紧扣着江如簇手指。

最终没能挨住病意,闭上了眼睛。好在,只是晕过去,再也没有方才的凶险之兆。

医官连番上前来给把脉,个个都说,高翧睿此前病势汹汹,乃是他本身没有了求生的意志;如今,他想活着了,这一身的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江如簇顶着皇后冰冷的目光,与她对视一眼,旁边太子笑呵呵打圆场,说只要高翧睿没有事,就比什么都要好。

又急忙叫人把已经收拾好的白灯笼和白幡全都撤下来。

皇后对和嘉郡主极好。

走的时候,也一同带走了她。

江如簇看着他们从门口离开的背影,扭身间才扯动胳膊,榻上的高翧睿立刻皱起眉,轻声呢喃着叫她的名字。

他又扯着她的手,往怀里拉了拉,这才重新安稳下来。

连番的劳累,江如簇甚至没有等到将军府的仆从们将卧榻搬来,就趴在高翧睿身边睡着了。

直到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轻抚她的脸颊。

她一时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甚至无法辨认自己身在何方。是在匈奴人往北迁徙的队伍里;还是在草原的流沙中;或是在暗夜天幕下的火堆旁,她半眯着眼睛,定了好半天神,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将军府。

是在高翧睿身旁。

她猛地坐起,一扭头,就看到高翧睿还悬在半空中的手,和他含笑的眼睛。

他举着他们被绑在一起的手,拽了江如簇一把。

明明他没有使多大力气,可江如簇还是靠了过去。

他灼灼目光紧盯着她眼睛,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吸引:“你说以后都听我的,对吧?”

江如簇被他看的脑子一阵阵发懵,在还没想明白原委之前,就傻楞楞的点了头。

惹的高翧睿又笑开。

还扯着她向下,再向下,在她唇边偷了个吻。

他哑着声音拉江如簇:“到榻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江如簇方才睡着了,全府下人没有一个敢打扰她,是以,她此刻正跪在冰冰凉凉的地上,腿下连一方跪垫都没有,膝盖正生疼着呢。又被高翧睿这么一扯,止不住就呼了一声痛。

“怎么了,你身上可是有伤?”

江如簇点头。

既然已经坦言了要在一起,她自然不会再故作忸怩。

“我被乌洛兰昆抓进草原,骗他们回王城的时候,遇到流沙了。”

“他们都在逃命,当时有人拉我,但我挣开了他。”

“我被困在流沙里好几天,凭手里抓着的一块小小的木板,才逃出生天。上来的时候,鞋子也丢了,银钱都丢了,赤着脚在草原上走了月馀,最后还是遇到了个商队,又在并州大营里借了马,才跑回来找你的。”

高翧睿听的皱眉。

拉着她上了榻,拖着病体,坚决脱了她的鞋和袜,看着她脚上满是伤痕,还隐隐渗着血,更是心疼的立刻就要找医官给她看伤包扎。

“你是我的人,才可以看我的脚,拉着我的脚摸了又摸。你难道还想让别人也摸一摸吗?”

高翧睿自然是不肯的。

皱着眉,拖着江如簇的脚又看了好几圈,确定了没有大伤口。

这才抱着她一同缩进了被窝里。

“平儿在长安,你是要叫她来伺候,还是我找个嬷嬷来给你包扎伤口。”

江如簇却皱眉摇头。

她努力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嗅着高翧睿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困倦的闭上眼睛,嘴里还嘀咕:“都不流血了,不用包扎。”

其实,当时的情形,比江如簇说出来的,更凶险万分。

她拖着小小木板慢慢的,一点点将脚从长靴中拔|出来,又小心翼翼的拖着木板调整姿势,让自己仰躺在沙流与泥流之中,一点点往地面上游。期间好几次栽下去,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沙浆泥浆,若不是那块始终托着她的木板,她此刻早就是流沙中的一缕亡魂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非常危险。

她身陷在流沙之中,危机四伏。

草原上没有水蛇。

却有不怕水的狼。

她很快就遇到了夜里出来捕猎的狼,它们闻到了她的气味,飞速朝她冲过来,虽最终埋骨在流沙之中,可那些狼陷入到流沙之中,带起的每一次颠簸,都有可能让她也一并颠覆。

与此同时也意味着,她离岸边越近,面临的危险就越大。

为此,她还特地瞅准了时机,专门选了一个极限距离,挣扎着在白天上了岸。

她在流沙里挣扎了许多天,又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觉,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她甚至顾不上整理自己被泥和沙糊满的全身,跑了很远的地方寻来一根木棍,将被淹死了之后,浮在泥流表面的狼尸捞上来,烤了吃。

为了避免细菌感染,她还特地将狼肉煮熟了,才架在火上烤。

这才一边找水,一边往草原外走。

直至遇到方大人家的商队。

之后一路飞马疾驰的辛苦,自然更不必说。

待她再醒的时候,上半身正被高翧睿紧紧抱在怀里,下半身却横在榻外,榻边还跪了个老嬷嬷,正在给她脚上细细密密的伤口上药包扎。

“弄疼你了吗?”

高翧睿应也是睡了一觉,气色又好了些。

他指尖细细抚过她脸颊,将她垂落在腮边的长发别在耳后,捧着她,亲吻她。

满满的,都是怜惜。

然后又想起了皇后打她的那一巴掌,皱着眉问她疼不疼。

江如簇也说不上来。

刚刚挨上那一巴掌的时候,她肯定是疼的,可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病奄奄的高翧睿,根本没顾得上。后来知晓高翧睿依旧愿意爱她,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时,她内心无比喜悦,也就忘了这一茬,如今都睡了两觉了,自然也感觉不到疼了。

她迟疑着摇头。

却听高翧睿说了句对不起。

“我替阿姊向你道歉。她是心疼我,才将怒火加注在你身上,但我也心疼你。我那时昏昏沈沈,无力阻止。但往后,我不会让她再为难你了。”

江如簇长长舒了口气。

坦而言之,若换作她是皇后,有高翧睿这样优秀的弟弟,却要看着他泥足深陷,为了一个小女娘几番病入膏肓。她可能会比皇后做得更过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在被流沙紧紧包裹,命悬一线时,她已在心中暗暗发过誓。只要高翧睿还愿意跟她在一起,还愿意要她,那她甘愿背负所有,面对任何的艰难坎坷,也一定要勇敢的和他在一起。她不想等到下次面临死亡时,脑海中关于高翧睿的记忆,还是当初在兹氏城的那一抹笑。

她要让他们之间有更多回忆。

“那你亲亲我,亲一下就不疼了。”

高翧睿笑得胸膛抖动不止。

卷着江如簇按在身下,吻了又吻。

最后,呼吸急促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别以为我病着,就收拾不了你。三书六礼还没有过,你就这般引诱我,成何体统!”

江如簇却不服。

明明是他主动,是他拉着她又亲又抱,在幽州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现在反倒好意思板起脸来教训她了。

她故作不满的翻身,背对着高翧睿,任凭他再怎么逗引,都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果然惹得高翧睿着急起来,一边道歉说错了,一边贴着她的脊背把她抱进怀里,还装模作样的直咳嗽,软着声音叫江如簇扭头看看他,说他似乎牵动了旧伤,疼得很,要江如簇给他看看。

江如簇明知他是假装,心中却依旧不舍。

只耷拉着眉眼,翻过身去,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我知道和嘉郡主很好很好,也知道错不在她。但你能不能不要娶她,我不要别人做你的新妇。”

原本旖旎的气氛消散一空。

高翧睿的指腹轻轻拂过江如簇眉眼。

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自从那年在并州相见,我握着你那一卷精密无比的车工图,听到你说不会写字时。我就没想过,我生命中会出现第二个女娘。”

178丶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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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这才笑开。

和她身上实打实的伤不一样, 高翧睿是心病。

如今,他心结已解,反倒是比江如簇好的更快些。

她脚受了伤, 他舍不得她下地走路,又要到哪里都带着她,非得要抱着她, 背着她,要跟她时刻在一起。

不说满府下人怎么想,反正江如簇抚在高翧睿背上,顶着仆从们好奇打量,又暗暗含笑的目光,她脸上是一直止不住发烧的。

“我都说了不会走。”

“我就在屋里待着, 哪里都不去, 你要处理军务就自己去书房,干嘛非得要带上我。”

“你身边军师谋士一大堆, 带我一个女娘进去, 算怎么回事呀?”

高翧睿不以为然。

脚步都不停一下。

只说早在并州长远军营时,书房议事的所有人就都见过江如簇了。

惹的江如簇脸上更加发烧。

现在怎么能跟之前一样呢。以前,她只以一个普通谋士的身份见高翧睿;可如今,她和高翧睿以及和嘉郡主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怕是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扯着脖子看他们的笑话,她又怎好当着外人的面与高翧睿同进同出。

闹得和嘉郡主没有半点体面?

“大人,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你快放我下来,要是让外人看到, 会笑话我的。你去处理军务, 我就在屋里等着你, 等你回来了,我泡茶给你喝。”

害怕高翧睿不同意,江如簇还加了一句。

“昨天,医官入府给我把脉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听到,医官大人也交代了,要我时常泡泡脚,这样伤口才能好的快,还能驱散身上的寒气。”

“孙老神仙虽已经治好了我的失温症,但我在流沙里困了那么久,虽然是盛夏天气,现在没什么大碍,但还是要想办法驱一驱体内寒气的,不然又要生病。”

高翧睿停下脚步。

他终于觉得江如簇说的有道理了,扭头又背着她往回走。

江如簇脸更烧了。

心里想着不让高翧睿这样来回跑,搞得她像个瓷娃娃一样,连半步路都走不了了。

却又觉得这个正是高翧睿喜爱疼惜她的表现,让她有一点点受用。

她还正胡思乱想。

耳边又传来高翧睿声音。

“那你乖乖的,我忙完就来找你。”

江如簇自然答应。

被高翧睿送回屋,又被他妥帖地安置在软榻上,还得了一个亲密的吻。

才目送他离开。

平定二人昨天就进了府,才一看到她就落了泪,拉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停的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苦,有没有被委屈。又说当日亲眼看到她直直从岸边掉下去,吓得魂飞魄散,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她,让她们都以为从此天人永隔了。

高翧睿似是不喜这几个字。

立刻提高声音,在旁边咳了一声,又叫人带平定二人去安置。

到这时,江如簇才终于再次见到她们。

定儿伺候着江如簇把脚浸入在热气升腾的温汤中,平儿则在旁边伺候着研墨润笔。

“女公子与高将军本就是两情相悦,您与高将军几经生死,如今终于在一起了。就算是皇后不高兴,但陛下没有说什么,你又何必在意外头那些流言蜚语?”

江如簇捏着笔的指尖一顿。

这官亭街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整个长安最热闹的八卦。

本来将军府已经开始挂白幡了,结果她一进城,一进将军府,那些玩意儿就被撤下来了。皇后吊着脸从将军府离开,还带上了和嘉郡主一起;更别说她这两日吃住都在将军府里。江如簇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外头有多热闹。

无非就是骂她不要脸。

骂她的生母是个不知廉耻,不贞不洁的人;生下了她果然也是个水性杨花,无视伦理道德的坏女娘。

说不定还要猜测她是给高翧睿下了蛊,或是使用了手段迷惑了高翧睿心智,引诱的一个好好的儿郎,为了她背上一身骂名。

江如簇淡淡一笑。

早在她当日准备回长安时,就已预料到了这所有。

而她此刻提笔要写的,与这些无关。

“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

“你们不是得了高将军的令,没有一个人和我说外头的事情,就算有什么流言蜚语,也传不进我耳朵里,我为什么要在意?”

江如簇笔尖一凝,墨迹便已落在简牍上。

平儿在旁边看了一眼,见她写的果然不是她与高翧睿之事,这才懊恼的叹了一声。

“都是奴不好。”

“奴当时急坏了,一心想着要替女公子报仇,也没有听进去孙公的劝,还对他说了不好听的话。把您失踪的事情闹上了朝堂,没想到,伯夫人那样不是东西,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将脏水往女君和您身上泼。”

“好在是陛下立刻下令杀了她,否则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要杀了伯夫人。”

“只是这件事还是被闹得满城风雨。”

江如簇相信,就算是皇帝杀孙氏之前,也一定还对她用过刑。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从孙氏口中得知这件事的真相。

可见,江尚从一开始将此事说与孙氏听的时候就颠倒了黑白,不曾对她说实话。

而在很早很早以前,她还没长居在长安之前,皇帝就命方大人查过此事,且封了知晓此事的所有人的口。若不是茫茫人海中还遗落了王娘子那么一颗沧海遗珠,便是连孙永盛那样在坊间如鱼得水的人物,也查不出此中真相。

如今,事情彻底闹开,而当年当事之人皆已亡故。

那可不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能任凭别人议论了吗?

她想了想,止不住笑了。

“反正在这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我的传闻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如今不过是多了一桩,也无甚大碍。”

说到这里,平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发出一声笑。

原本还非常覆杂自责的脸上,突然显现愉悦之色。

她贼兮兮趴到江如簇耳边。

却不像是要与她说悄悄话,而是揶揄。

“女公子不在乎,可有人在乎。”

“今天早上,武大人刚刚与奴说的,为此事,这两□□堂上闹出的动静不小。好几位大人都被御史台弹劾了,说是他们约束亲眷不力,纵容亲眷公然于市井之中非议上官,陛下朱红御批,或罢或贬,卸了好几位大人的职。估计明日,就再也没人敢议论女公子的事了。”

江如簇一楞。

这才明白过来。

高翧睿说皇帝被她的豪言壮语打动,已对她改观了。

而如今的三公众臣中,太尉之职空缺,高翧睿是武将之首;丞相彭信青,是受了她的恩惠,才坐上的那个位置;御史大夫方大人与她交道已久,可以说是满长安城最对她怀有恻隐之心之人。

有这几尊大佛在,自然不容许其他人败坏了她的名声。

以前,皇帝想让她死,也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自生自灭。

可如今,不论是为朝廷还是为高翧睿,皇帝都要让她活着,那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更遑论,她是皇帝亲封的芳澜君,若是再让她生母不贞的流言在长安城中继续这样散播下去,那皇帝的脸又往哪里搁?

难道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昏聩,竟封了一个不贞之人的后代,做贵人吗?

而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替皇帝解决现下困扰着他的,最要命的难题。

江如簇才放下笔墨,高翧睿已回转而来。

见她果真在屋里乖乖等着他,高翧睿心情大好,屏退了平定二人之后,立刻就将她拥在了怀里,把她抱在膝头,翻看着她刚刚写好,正在晾干墨迹的书简。

上头写的,正是江如簇整理出来的制精盐的方法。

“陛下曾将你送来的那一小罐盐,拿给宫里的坊局,却难倒了坊局之中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晓,能将粗盐块变成细盐颗粒的方法。”

“当时,陛下还觉得惋惜,也正是因此,才严惩了江家众人。”

这事,江如簇昨天就已知晓了。

太原江家,江尚一支被尽数杀尽;江奕也被罢了官,往后三代再无入朝为官的可能。

江如簇知晓的时候,只淡淡笑了一下。

这些都是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她还正想着心事。

腰却被高翧睿紧紧勾了一下。

“改日面见陛下,我得求陛下,收回你的上书之权;要不然,你与陛下又得瞒着我合谋,再抛下我。”

江如簇被逗的咯咯直笑。

她心里在想,就算皇帝收回了她的上书之权,她也能亲自入宫面圣。若她做出的决定确确实实是为了朝廷好,也为了高翧睿好,皇帝依然还会同意她的奏请,高翧睿又哪里挡得住;可开口说出的话,却不一样。

“好呀,以后我若再有疏奏上呈给陛下,就只能求大人代劳了。”

高翧睿笑得眉眼弯弯,心情大好。

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发,又在她的颈侧轻啄,念叨着要先讨要回报。

被江如簇推着瞪了一眼,才故作惋惜的作罢。

直念叨自己是做了赔本买卖。

他合上手里的竹简,往案几上一扔,抱着江如簇就往榻间去。

江如簇却念叨起来。

“有了这份疏奏,国库很快就能充盈起来,大人终于可以实现心中愿望。替陛下替朝廷,拿下河西之地。”

乌洛兰昆王师在流沙中损失惨重,往后数年,再也无力攻打幽州并州。

再加上广陵王之乱已平,朝廷内外终于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粮饷供应,如今便是最好的,收覆河西的时机。

179丶互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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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的疏奏呈上去, 当天下晌,宫里就来了人,召她入宫觐见。

高翧睿眉头紧锁着。

十分不满:“你脚还伤着呢, 还是我陪你一起入宫吧。”

江如簇自然感念高翧睿时时处处都把她放在第一位。

笑着搂住他的腰。

拒绝他。

“你可是因病告了假的,若是今天跟我一起进了宫,外头岂不是要说三道四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

高翧睿似是还不放心。

紧紧盯着江如簇眼睛看了半晌, 上前来抱她亲她,又抵着她额头,说要吃哪家铺子的酥饼,喝哪家茶铺的茶,要江如簇一定给他带回来,这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她的手。

“叫武英跟你一同去吧。”

“你一个人, 我不放心。”

武英?

让他跟在她身边, 那她还不如直接同意,让高翧睿陪她一起进宫呢。

但她也知道, 高翧睿在担心什么。

她想了想, 开口:“叫孙公陪着我,他办事老道,你以前可十分看重他,还三番五次来信要他的。”

高翧睿勉勉强强的同意, 握着江如簇的手, 直把她送到了门口。

看她要跨出大门时,又黏黏糊糊追上来亲她。

“你发誓,你一定会回来。”

江如簇看着高翧睿严肃的眉眼,忍俊不禁, 当真举起手指, 郑重其事的发誓:“我保证, 见过陛下就回来。”

孙永盛也进了将军府。

只是,将军府不像她自己的宅子,规矩大,又分了内外两院并不相通。是以,江如簇虽早就知道孙永盛进了府,却一直没有见过他。

此刻,孙永盛随行在她车外,询问她在村子住的那些日子的事,万般感慨。

说,他后来也听说那个村子里住进了一个哑巴女娘,教村子里的人用草粮养猪,又教他们做了许多十分新奇的菜,让那个村子和镇上的酒楼谈了一笔大买卖。他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立刻派人去看。

“可惜,那时候您已经不在村子了。”

“我还是再之后才知晓的,原来高将军也在那村子附近的山里住过段时间。”

后又说起长安城中发生的诸事。

说高翧睿回到长安,立即就进宫见了皇帝皇后,与帝后爆发了前所未有激烈的争吵。

回来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凉风亭中饮酒,第二日便染上了风寒。

“高将军当日一病倒,医官大人就说,他得的是心病,若是寻不来心药,哪怕再高明的医术,再名贵的药材也救不了他的命。当时宫里宫外的人都觉得医官大人是危言耸听了,未曾想,竟差点儿一语成谶。”

“当日,皇后与和嘉郡主一同到将军府来时,宫里的陛下也病了。”

江如簇静静的坐在车里,没有说话。

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她难道还能不知晓皇帝对高翧睿的信重与珍爱吗?

若非如此,她今日又何必进宫走这一趟。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已告。

“我本是想借机脱身,顺便可以杀了江尚,一举三得。结果,高将军却不知怎的寻到了小山上,我也就是一时没忍住,竟引的匈奴单于发觉异常。若不是我在匈奴单于那里听到些长安城的消息,猜到高将军可能走上绝路,急匆匆赶回来,怕是真的要从此人鬼殊途了。”

江如簇到现在想想,都还觉得后怕。

如果,当时她没赶上,让高翧睿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并非是不能原谅自己没有救下高翧睿。

而是不能原谅她,在该勇敢的时候选择了怯懦。

在该用力爱的时候,选择了退缩。

孙永盛在车窗外重重叹息一声,静默许久,才忽然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然高将军总是说,没了女公子他也活不下去,可是……”

他没胆子公然评判皇帝。

说起话来就断断续续的,不停打磕巴。

“没有人相信。也可能同样的话说的多了,所有人就都觉得无所谓了,事到临头了才知道怕。”

“……当时是一片好意,给高将军和和嘉郡主赐的婚,现在反而骑虎难下了。”

皇帝没有错。

他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事事都为高翧睿考虑的周全。

只是世事难料罢了。

江如簇想着想着,忽然笑了。

“其实我那日匆匆赶回长安,也并不知晓高将军情况这样危险,我不过是想回来阻止高将军和和嘉郡主婚事的。从并州赶回长安的一路上,我虽一直在马背上颠簸,脑海中却预想了无数个可能性。”

“我在想会不会等我赶到长安的那一天,刚刚好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大喜之日,我要把出门迎亲的高将军堵在府里,不准他出去迎和嘉郡主的花轿。”

她也想过。

可以不闹的那么难堪。

她可以赶在大婚之日以前回到长安,入宫拜见皇帝,求皇帝阻止这场婚事。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江如簇说的本是好玩的事情,却没听到车窗外的孙永盛笑。

她笑着笑着,也停了下来。

低声嘀咕了一句:“没关系,只要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也知道我喜欢他就行。”

她声音放得极低,也不知是对孙永盛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江如簇垂头敛目踏入宣室殿时,舞阳王果然也在。

上首的皇帝面色有些沈。

眼底却带着不太自在的笑。

“参见陛下。”

江如簇恭敬朝皇帝拜下,又直起身向舞阳王行礼。

一向对她和善有加的舞阳王,此时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只是自顾自与皇帝继续来回。

“妇道人家没见过大世面,不过听街上几句流言,就又气又怕的在家里哭闹。老臣懒得在家里听她们唱念作打,便到陛下跟前来坐坐。临出门前,和嘉郡主还追来,说陛下英明,皇后和善,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又说,一直都是她不懂事,强追着侯爷,现在的一切本就是她该遭受的。”

“和嘉郡主拖老臣向陛下请命,请陛下恩准了她,盘了发到道观里去侍奉真人。”

龙座上的皇帝干笑两声。

表情越发不自在了,擡手拍了拍膝盖:“舞阳王说的哪里话,舞阳王府满门忠烈,你们一家为朝廷做出的贡献,孤心里是有数的。你且回去告诉和嘉,莫要再说那些令人伤心的话。此番,不过是因子霆病重,要多些时日养身子,和嘉跟子霆的婚事是孤亲自下的旨,谁也动摇不了。”

舞阳王脸上表情果然好看了些。

他先是目光在江如簇身上一扫,这才揖首向皇帝拜下。

他似是到此刻才察觉到了皇帝的满面难色。

忙不叠的道:“陛下也不必如此为难,我们舞阳王府上下都敬重芳澜君,和嘉也是个孝顺的女娘,她喜爱高将军,也感念陛下与皇后的难处。她也说了,若是高将军确实离不了芳澜君,她是愿意与芳澜君共嫁将军府的。她说,作为女娘,她对朝廷万民的贡献虽然比不上芳澜君,可若论起对高将军的喜爱,她却是半点也不比芳澜君少的。”

“芳澜君。”

舞阳王又揖首向江如簇拜:“和嘉只求能与您共做高将军平妻,结花开并蒂之好。这话本不好直接和您说的,只是您家中已没有长辈做主,老臣也只得腆着这张脸,求您亲自点头了。”

舞阳王看着她。

龙座上的皇帝也看着她。

江如簇跪在殿中,却笑了。

她好整以暇望向舞阳王:“舞阳王说的哪里话,和嘉郡主金枝玉叶,怎可委屈做人平妻。”

她一句话怼了舞阳王的所有阴阳怪气。

然后才又再次向皇帝拜了一拜:“陛下,妾此来除了为盐事改进之法外,也正要说这件事。”

“还请陛下,舞阳王恕罪。当日事出紧急,妾一心只想救高将军性命,一时忘了顾全和嘉郡主的体面,这是妾的错。妾这两日虽住在将军府,但妾可对天发誓,妾与高将军之间的所有,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绝无半点过分之处。”

看皇帝脸色越发的沈,江如簇又扭头望向舞阳王。

“正如陛下所说,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婚事,乃是陛下亲赐的谕旨。别说是妾,便是这寰宇之内任何一人,都不能说什么。舞阳王只管放心,待到高将军与和嘉郡主重新定下婚期,和嘉郡主还是要风风光光嫁入将军府的。妾也还要回并州。”

不只是舞阳王,就连龙座上的皇帝,听了江如簇这话也都半天没回过神。

他二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江如簇。

江如簇却已恭敬朝皇帝拜下,以额贴地:“求陛下允准。”

皇帝看着她的目光是如何覆杂,如何浪淘翻涌又讳莫如深,江如簇都不曾看到。

她只是没听到皇帝的声音。

她不由擡头,悄悄往上看了一眼,却正正好对上皇帝紧盯着她的目光。

殿中气氛沈凝如水。

最终,倒是舞阳王没能坐得住,跪拜之后告退出去。

江如簇直起身,久久的与皇帝对望。

原本还沸反盈天的心,忽然释然了。

“陛下不必为难,妾会与高大人说的。此间诸事,本就是陛下与妾的过错,陛下乃人间至圣,九五至尊,怎可向臣子低头,更不可受任何人胁迫。”

“如今,广陵王之乱已平,匈奴单于乌洛兰昆的王师被流沙大创,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我朝数十万兵马挥师北上,拿下河西的绝佳之机。妾与高大人都不是只顾儿女私情的人。高大人知道妾,妾也知道他。”

“往日种种,皆是因高大人不知妾心意如何,将自己困在愁苦之中造成的。如今妾已与他互许了心意,妾明白他,他也能明白妾。”

“我们不求日日厮守,遥遥相望互相扶持,也能不负韶华不负彼此。”

180丶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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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殿中, 忽然传来再也止不住的一道女子抽泣声。

江如簇心猛的一跳,急忙收回与皇帝对视的目光,重新拜下去。

“舞阳王一门都是忠勇难当的猛将, 在一众老臣中也颇有威望。当年,子霆能稳稳当当坐上长远候的爵位,也是亏得了舞阳王的支持, 这些年,他一直对子霆疼爱有加。没想到,如今却为结亲事,闹成这样。”

皇帝神情覆杂,望着江如簇许久,终只是叹了气。

“你这孩儿, 终究还是命不好。”

命不好?

江如簇笑笑, 她可不这样认为。

或许,她的先决条件确实比不上长安城里这些世家贵女, 可她还不是一步步往上爬, 一天天的活到了现在。

她从最开始,连太原江家内宅里的江老夫人都斗不过,到现在,可以和皇帝谈条件。这世上, 又有哪个女娘能做得到。

“你想什么时候走?”

江如簇也不知道。

高翧睿如今心中不安, 从来不放她一人独处。

哪怕晚上睡觉,他也要另搬一张软榻,放在她身边,再用丝绢把他俩人的手绑在一起, 才能安睡。

她总要让高翧睿先信了她。

再说别的。

“大人他如今不大信我, 不过, 我会找机会的。”

从宫门口出来,江如簇远远地就看到了和嘉郡主。

她原本要上车的脚步一顿。

哪知道,和嘉郡主却并不进前来,只是遥遥的看了她片刻,便回身上了车。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直站在车外等的平儿却贼兮兮笑着朝她挤眉弄眼起来。

她心中一顿。

才撩了车帘,准备往进看,手就被人拉住拽了进去。

高翧睿的力气一如既往大,拉的她一个趔趄,稳不住身形,直直的就扑进了他怀里。

江如簇又好气又好笑,不赞同的在他肩膀上捶打了好几下。

“不是叫你在家里等着吗,我都说了,出了宫就回去,你还要追来。”

“和嘉郡主是不是看到你了?”

高翧睿却一问三不知。

先说他没有注意。

又说和嘉郡主好好的在府里,怎会看到她。

江如簇一阵无语。

她想了想,本准备将刚才在车外看到和嘉郡主的事告诉高翧睿,可见他眉眼疏朗,满面笑意,她又不忍心打搅他的好心情,只得将已经挑到舌尖的话再咽回去。

他们一路晃晃悠悠的回府,路过了好几家铺子,高翧睿都吩咐车外伺候的仆从去排队,又买酥饼又买果子。

他如今虽常年在长远军中,练就了一身军武的勇猛;可他也曾经是长安城中最恣意的少年郎,是被皇帝捧在心尖上的天潢贵胄,论起吃喝玩乐来,那也是个顶个的出挑。

江如簇被他困在怀里,止不住的念叨提醒。

叫高翧睿低调些。

他嘴上哼哼唧唧答应的好,唇却不由自主的往江如簇颈窝里贴,这样黏黏糊糊的还不够,还要扯着江如簇的手,往自己胸口衣襟里塞。美其名曰,要给江如簇暖一暖。

“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他有没有骂你?”

“你可曾见到皇后了吗?”

江如簇心一跳。

原本还想抽回手的动作一顿,用另外一只手圈住了高翧睿的腰。

她仰起头朝高翧睿索吻。

安了他的心之后才摇头。

皇帝没有为难她,更没有骂她,她也没有见到皇后,但她听到了皇后的哭声。

“陛下待我很好的。”

高翧睿将信将疑的点头,却在下一个瞬间眉头一拧,警觉地问江如簇:“你方才缘何要提和嘉郡主,你可是在陛下那里碰到了什么人,是舞阳王也在吗?”

江如簇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也笑着摇头。

“方才出宫,我碰到了进宫给皇后请安的和嘉郡主,这才问了一句,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舞阳王病了,你前两天不还让武大人去舞阳王府中探病了吗?”

高翧睿闷着声不答话,却将江如簇更加紧地抱在怀里。

又激动地吻住她的唇。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以后再也不骗我。”

“我喜欢你,我好爱你。”

江如簇回应他缠绵的吻,又止不住笑。

在他不明所以的擡头,又准备再次亲上来的时候,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她言笑晏晏,眼眸中闪动着灿若星辰般的光亮,搂着高翧睿的脖颈,将唇贴在他耳边,缓缓吐息,唤了一声:“阿鸾。”

高翧睿眼睛里涌现激动又难言的波涛。

十分强势的要求:“再叫一声。”

江如簇却咯咯笑着要逃:“不。”

结果,还没来得及从高翧睿膝盖上跳出来,就被他掐住了腰。

她被握的有些痒,止不住又笑了两声,也没用什么劲挣扎,可一向稳如泰山的高翧睿却如同被神仙抽去了骨头般,竟身形一歪,带着她一起,栽在了车厢铺着的厚厚的棉垫上。她被高翧睿撑着腰护在身上,又被激动不已的他握着脖子低头去接吻。

然后才听到他再次要求:“叫我阿鸾,再叫一声。”

江如簇被他缠的有些受不住,红着脸又羞又恼,最终还是认输,又低低的叫了一声阿鸾。

高翧睿眼角眉梢都透着欣喜,眼看着又要追上来亲吻她,结果,随风而动的车帘外却忽然传进来一道小贩的高喊叫卖声。

两个正在嬉闹的人俱是一楞。

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车里,不是在家里。

江如簇羞得无地自容。

高翧睿心情却颇好。

先是给江如簇整齐了衣衫,又无所谓的理了理自己的;然后,才再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抵着她的额头问:“如簇可有乳名?”

有倒是有。

在江家宅子里的时候,江老夫人和董氏为显亲近,都叫过她的乳名珝珝。

她有些不太想将这个乳名告诉高翧睿。

可前后两世,她似乎又只有这一个乳名,没别的可以替代的。

总不能让她现编一个告诉高翧睿吧。

至少,她不想在如此私密的事情上骗他。

概是看她脸色变了几许,高翧睿奇怪的问:“怎么了?”

江如簇急忙回转心神,将脸颊在高翧睿肩上摩挲了两下,悠悠道:“我只是在想我的乳名,好久没有人叫过了。我叫珝珝,取金钱之意。”

高翧睿一听就笑了。

他扭头注视着江如簇的双眼,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这乳名也不知是谁取的,但一听就知道,是要让江如簇守财的意思,可偏偏江如簇是个大方的,无论是钱还是粮,只要朝廷需要,她就能大大方方的往外擡,也不知给她取这个乳名的人知晓了江如簇这般豁朗的行事作风后,会不会急的从棺材里跳出来。

江如簇嘴角一撇。

朝廷之事,与她何干?

她哪次开仓取粮,到钱庄里汇兑,不是为了高翧睿,现在却要被他这般笑话。

她立刻不干了。

挣扎着就要从高翧睿怀里坐起来。

却被高翧睿抱的越发的紧了。

他惹她生气,又好言好语的哄她。

“好好好,是我错了。珝珝这个名字当真是寓意也好,听起来也好。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好名字。”

之后盯着她的眼睛,一连叫了好几声。

又哄着她亲上去。

两人笑笑闹闹的,好容易回了将军府。

高翧睿身体眼看着已经大好,再加上心情愉悦,他眼角眉梢都透着欣喜,先一步下了车,又伸出双臂来要抱江如簇。

江如簇本也和高翧睿一同笑着,可不知怎的,她却忽然若有所觉地往街角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果然静静的停着一辆车。

挂的是舞阳王府的玉牌。

“看什么呢?”

高翧睿奇怪的问,正要扭头往江如簇瞩目的方向看,江如簇却抢先笑了一声,在高翧睿伸出来的手掌上拍了一下。

“这官亭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达官显贵,还有各家主子派出来采买的小厮和走街串巷的小贩,我往那头望一望,看看有没有人躲在那里,准备偷偷笑话我们英勇神武的长远候高将军。”

高翧睿眉头一挑,半真半假的眯了眯眼睛,故意做出一副威胁之意:“你说什么?”

江如簇笑得更大声:“我说你傻。”

她话音未落,人已被高翧睿揽着腿扛在了肩上。

高翧睿一边大刀阔步的往府里走,一边还吵吵嚷嚷着要寻一根绳子,把江如簇吊起来,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惹的随行的一大群仆从都抿嘴偷笑。

夜晚的烛光摇曳。

透着被搭起的床帐,江如簇先看了一眼就躺在她身边另一张卧榻上的高翧睿,又看了看他们被丝绢绑在一起的手腕。最后脑海中却浮现起白天在宫门口看到的,和嘉郡主那一张如花似玉,却满是愁容的脸;以及街角那一直等着的车驾。

“阿鸾。”

她本是无意识的念了一声高翧睿的名字。

却没想到,他也未睡。他不但睁开了眼睛,还转头来看她。

江如簇想了想,微微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温声道:“你要不要到榻上来,我想抱着你睡。”

高翧睿目光中透着迟疑与不解。

但最终,他还是起身,从那张榻换到了这张榻,躺在了江如簇身边。

江如簇蜷缩着身体,依偎在高翧睿怀里。

她缩在被子里的手才刚刚挑上高翧睿的衣襟,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我也看到了。”

“珝珝,我是不是又留不住你了?”

江如簇不答,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眼,又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转而宽衣解带,问他:“你要不要我,我可以给你。”

“今晚,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高翧睿紧盯着她的眸子,眼角微红,他想撤身,却被江如簇紧紧拉住。

他们彼此对望,许久许久,高翧睿终是颤抖着吻上了江如簇的唇。

181丶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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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坐在亭中, 看着仆从们将一箱箱物件从将军府库房搬出来,装上车。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叫住了一直在旁照应的武英。

“武将军,不用这么多。我在并州的宅子里, 一应物件都是齐备的。”

武英却不允,只道高翧睿说了,她的是她的, 他替她准备的是他替她准备的。

“将军还要我问芳澜君,确定只是回并州,不会再叫他找不到人?”

江如簇点头。

她本想笑的,可才扯动了一下嘴角,就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只得重新敛起笑意。

“我真的只是回并州,就住在往前和惠文君同住的小院里, 哪里也不去。那地方武将军是知道的, 往后,朝廷或者是高大人有何事, 需要找我的, 或者要向我传信,就往小院里送,只要我收到就会立刻回信。”

眼看着武英得了话,转身就要走。

江如簇却叫住他。

他眼角一瞥, 就看到了廊亭柱子后, 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他终于勾起了唇。

“你和高大人说,他以往总以为我不喜欢他,是在利用他戏耍他,可现在他已知晓我的心意了, 就该好好保重自身。你在他身边也要时常劝着他, 莫要让他再钻牛角尖。你也替我转告他, 和嘉郡主当真是个极其贤德的女娘,叫他对和嘉郡主好些。”

“等我回到并州,安顿好了以后,我也一定会替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郎婿,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这辈子有缘无份,就等下辈子。下辈子我努力找个好些的门户托生,到时一定结草衔环,抱偿他今世的情谊。”

重回并州的一路上,气氛着实沈闷的很。

以往总叽叽喳喳的平儿,半天都不曾说一句话;孙永盛也是,一直随行在她的车窗外,刚开始还叹息两声,到后来却连叹息声也听不到了。

反倒是定儿。

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江如簇脚边。

突然捧出一包饴糖来。

对江如簇说:“小时候,我阿母很疼我,但她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喝很多很多药,我外祖母心疼,就经常托人送饴糖给我阿母。阿母每回都舍不得吃,把那些饴糖都留给我。她死的那天,又拿了许多饴糖都给我,她说,都是她的过错,生了我却护不住我,往后我不知道有多少苦日子要过;说要我好好的留着那些糖,往后心里难受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就吃一颗在嘴里,就能活下去了。”

“后来,我阿翁又娶了新妇,又生了阿弟;对我就不如以前好了,我也再没有饴糖吃了。”

“但是有一天早上,他领着我,到集市上最贵的那家店铺,给我买了新衣衫,又给我买了好大一包饴糖。我太高兴了,所以他让我跟人牙子走的时候,我也没哭闹。”

“人牙子看我乖巧,又不爱说话。就着力培养了我,教我一些只有在大户人家生存才需要的做活技巧,每次我做的好了,她就会像我阿母一样也给我一块饴糖;再后来我就被卖到了江家。我一来就被挑进了老夫人院里,老夫人规矩很严,最不喜欢丫鬟们乱嚼舌根,偏偏我是话最少最老实的,所以只有我一直活着留了下来。”

“再后来,老夫人说要挑两个人到女公子院里伺候女公子,她挑挑拣拣了许多人,最后才挑中了我和姚黄。要去女公子院里之前,吴媪叫我在外头等着,拉着姚黄说了两个时辰的话,这才把我们送到女公子院里。她和我们说,要让我们随遇而安,姚黄点了头,我却记在了心里。”

所以,后来姚黄死了,她却变成了定儿,一直活到现在。

不但活着,日子还越过越好。

“我阿母说了,只要活着,什么事就都有指望。”

江如簇听的笑,眼底却止不住泛起了泪花。

她望着定儿,附和了一句。

“你阿母说的对,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指望。”

舞阳王和江如簇以前对付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从没犯过错。

还是朝廷的肱骨之臣。

他的所有儿孙都在战场上战死,只留下一个被捧在心尖上的和嘉郡主,还有满府无数的部曲和门客,以及震绝天下的忠勇之名。他从小就疼爱高翧睿,是因为他从小就想把和嘉郡主嫁给高翧睿,而和嘉郡主也确实是满朝之内,最能也最适宜匹配高翧睿的人选。

舞阳王为自己的孙女筹谋,没有错。

皇帝万般周全为高翧睿着想,也没有错。

和嘉郡主一心想要嫁给心爱之人,不愿意放手,更没有错。

错的是世事难料。

叫高翧睿见到了她,又喜欢上了她。

叫她出身卑微,身披污点,被皇帝反覆揣度轻视;又叫皇帝对她的彻底信任来的太迟。

她以前离开长安,是想让自己活。

如今再次离开长安,却是想让长远军中的千军万马,都能活下来。

所以,她除了心里有些空落落之外,其实也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伤心。

能从和嘉郡主手里偷来这几日,可以亲密无间与高翧睿相处的时光,她已十分满足了。

江如簇正想着。

车窗外呼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接着便是孙永盛微带着些惊讶的声音。

“女公子,彭大人来了。”

彭信青?

他堂堂丞相,不在长安城里主持大局,跑来找她做什么?

江如簇正奇怪,车帘已经被从外头撩开。

彭信青垂着脑袋透过车窗看她。

然后又放下车帘。

“我就知道你会做这样的选择。”

“江如簇,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江如簇本不想搭理彭信青。

她还以为,他说完了话就会自己离开。

却没想到,彭信青完全是一副要跟着她去并州的样子,一连跟了好几里地,都没有半点要回转的意思。

她有些气恼。

猛地一下撩开车帘:“你究竟要干什么?”

“你如今是朝廷的三公重臣,长安城难道就那么清闲,没有半点大事让你操心?”

“你干嘛要跟着我,难道你还要跟着我一起去并州吗?”

彭信青不以为意。

不动如山。

他晃晃悠悠的随行在江如簇车旁。

半晌才道:“陛下意欲在高子霆和和嘉郡主大婚之前整顿吏治,好好去一去朝堂上的贪腐闲散之风。我不想到时候日日被人堵在家门口或者是衙门里求情,也不想给陛下添乱,就呈了告假的帖子上去,陛下准了。”

那岂不就是说,彭信青真的要跟她一同去并州?

江如簇正要言辞犀利的拒绝。

却被彭信青抢先一步打断。

“我劝你最好不要拒绝。”

“你在将军府里住了那么久,你再看看你从长安城里带出来的这一长串的车队,还有给你押车的人。这些可都是高子霆麾下的精锐,你们俩这样这做派,哪里有半点情绝分离的样子,你们这不是在给和嘉郡主体面,而是在打她的脸。”

“我要是不陪着你一起,怕是你一出这长安界内,舞阳王府的府兵就要把你杀个血肉模糊了。”

“高子霆的精锐是精锐,舞阳王府的府兵也个个都不赖。你当真要让他们两败俱伤吗。无论是陛下还是高子霆,都已经理亏了一截了,如果你把我赶走了,舞阳王真的派兵把你杀了,那你先前做的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难道还想让这些细微的波澜掀起惊涛巨浪不成?”

江如簇叹息一声。

终究没有再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妥,可她没办法拒绝高翧睿。

哪怕只是为了让他安心,她也必须要由着将军府的仆从,把这些东西全都压到她的车上,然后把这些车都带出长安。

应是半天没有听到她说话。

彭信青也叹息了一声。

他的手忽然从车窗外伸进来,掌心里捧着的,正是很久很久以前,董七郎到通道观接她游玩时,给她带的那家红豆酥。

“上次你说这酥饼香甜软糯,我找了很久,做酥饼的老媪年龄大了,店铺早都关门了,我可是专门追到了老媪家中,才给你求来的这一包酥。”

“你也不能拒绝。”

江如簇看着那包酥。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笑了起来。

她取了酥饼,自己并不吃,转而给了平定二人。

说话时,语气还有些感慨。

“其实,我那样说都是哄兄长的。”

“这酥饼确实软糯,也很香,但太甜了,我是吃不惯的。”

她不过是回忆回忆往事。

谁知,却惹得窗外的彭信青不高兴起来。

他低声嘟囔了好几句,江如簇都没有听到,她正准备撩开车帘,问问彭信青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结果就听到他十分不爽的声音:“你哄了这个哄那个,怎么就没有想过哄一哄我?”

“你就是看我好欺负!”

这话怎么说来着?

彭信青要是好欺负,那这世上就没有难欺负的人了。

江如簇毫不客气的狂怼他。

“我还没有哄你,我都已经同意你跟我一起去并州了,这还不算哄你?”

彭信青却是一声冷哼。

又嘀嘀咕咕了好几句。

不过,这次江如簇听到了。

他是在吐槽。

吐槽江如簇根本就是个狡猾多端,又满口假话的女娘,明明是被他说服了,没有办法反驳他,才不得不让他跟着一起去并州,现在却又变成了是她在哄他。

江如簇挑着眉,正准备反驳两句。

又听到了车窗外的声音:“行吧,你说是哄就是哄吧。”

不说别的,彭信青也是个风花雪月的好手。

江如簇本准备快快的赶回并州,好好缩在自己的院子里,舔舐舔舐自己的伤口。

可彭信青这个累赘,却是今天说这里景色好,明天说那里泉水清;拉着她一会儿要煮茶,一会儿要对弈,时不时的品经论典,再抓住机会和她大吵一架。硬生生的将三四日就能走完的路程,拖到了半个月。

182丶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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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江如簇和彭信青一行进兹氏城的时候,城门口乌泱泱的站满了各衙门大小官员。

江如簇坐在车里还好,但外头的彭信青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隔着车帘, 江如簇只听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说他此次来并州,主要是处理私事, 与朝堂无关。

“女公子。”

平儿压低了声音凑到江如簇耳边:“您说彭大人要在并州待多久,才会回长安?”

江如簇想了想。

她也说不上来。

她并不知晓高翧睿与和嘉郡主的婚期定到了什么时候。

更不知道皇帝意欲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浪潮。

但彭信青作为皇帝宠臣,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都只能远遁他乡避及风波,可见动静应该不小。

“说不上来。”

“也许彭大人只在并州呆几天就回去了,也有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走, 若是长安的风波一时半会儿平不了, 可能他还要呆更长时间。”

平儿忍不住咋舌。

实际上江如簇也觉得奇怪。

他们这一路走了半个月,眼看着彭信青的样子, 也不像是很快就要返回长安的。朝廷动荡, 他却如此堂而皇之地离开长安,还当真是半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位置不保。

平儿忧心忡忡。

“彭大人前两日还说,要与我们住在一起。”

“女公子,他是不是还想亲近您, 想要娶您做新妇呀?”

江如簇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

他想得美。

不管彭信青是怎样打算的, 江如簇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与他在一处。

这次回并州,她不过是为了避一避舞阳王的风头。

待到高翧睿与和嘉郡主成婚之后,正式统帅千军万马,赶往边境收覆河西后, 她还是要重回长安, 替皇帝做事的。

“他心里如何想的与我无关。”

“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江如簇一行晃晃悠悠回到小院时候, 孙永盛早已盯着仆从们,把里里外外都打扫收拾了一遍。

平儿扶着她进门时,说是董氏也来了。

正藏在街角朝她们这边看。

江如簇却淡淡一勾唇,只当没听见。

眼看着江如簇就要撇下自己进院,彭信青立刻不满道:“我可是千里迢迢把你从长安送回来的,你却要把我一个人撇下,这难道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江如簇停下脚步。

她依旧没有搭理彭信青。

而是吩咐孙永盛,请他好生谢一谢一路护送他们回并州的高翧睿卫队,然后再将他们送出城。

眼看着孙永盛出去。

她这才扭头望向彭信青。

“你不一向如此吗,在长安时就这样,我从来没有请你到我家来,你却每天都能坐在我的亭子里下棋喝茶,你还需要我招待?”

彭信青被江如簇怼的一楞。

概是看江如簇转身又要走,他三步并做两步上来,直接扯住了她袖子。

“如簇。”

江如簇被彭信青拉的一楞,奇怪的望着他。

他表情看起来十分覆杂,似是有什么话憋在心里,说不出一样。

江如簇等了半晌。

看彭信青的目光从荧光灿灿到微微黯淡,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召来院中伺候的一个仆从,叫他带彭信青在宅子各处转一转,把他喜欢的院子打扫整理出来。算是默许了彭信青一同住进来了。

果然,原本还十分落寞的彭信青立刻喜笑颜开。

十分愉悦的随着仆从离开。

只留下江如簇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女公子,彭大人方才是故意在装可怜吗?”

她上当了!

回到房里,江如簇久久不能释怀。

彭信青,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的。

“哎呦,女公子。”

耳边忽然传来平儿一声惊叫。

江如簇回过神时,笔尖一大团墨迹,正重重砸在竹简上。

“您怎么会发起呆来了,小心墨迹污了衣裙。”

“没事。”

江如簇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笔,躺在了榻上。

平儿看了一眼竹简上的一滴墨,又看了看已经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江如簇,迟疑的跟上来,将她身上盖着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

“女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具体江如簇也说不上。

就是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天回到长安,我第一个遇上的就是彭大人,当时他的反应就特别奇怪。这次也一样,他堂堂丞相,一向十分得陛下信重,难道不是朝上越乱,越需要他主持大局吗,可你看看他,不但跟来了,还这样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来了就不准备回去了一样。”

“还有……”

江如簇突然顿住。

之前在长安,他就欲言又止的;方才在院子里,他又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依奴看,就像彭大人说的那样。”

“他那般聪明的人,就是要跟着女公子到并州来躲躲朝堂上的风头。顺便,能追着女公子,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平儿满面愁苦。

趴在床沿上盯着江如簇看了好半天。

实在被她看的奇怪,江如簇偏头瞧她:“怎么了,你有话要说?”

“女公子,其实彭大人也挺好的。”

“奴在长安时,特地找武大人问过,彭大人自入朝为官开始,就已经是长安城众多小女娘追逐的对象。自升任丞相之后,那更是不得了,长安城那些名门世家请的媒婆都快把彭大人家的门槛踏破了,全都是想把家中女儿嫁给他的。”

“偏偏彭大人一个都不答应,口称事业未成,暂时不考虑儿女情长的事。”

平儿心疼的看着江如簇。

一边给她按着胳膊,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奴就是觉得女公子太不易了,若是能有个人心疼女公子,哪怕是陪女公子一起喝茶用膳,陪着女公子说话解解闷,也能叫女公子好好宽解宽解心怀,不至于什么苦都自己吞。”

“奴专门打听了的。彭大人家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家里父母兄弟姊妹都听他的。”

“您要是与他在一处,嫁进门去就是当家主母,全家都得听您的。”

“至于彭大人,他虽然厉害,可他什么样的心思能瞒得过女公子,女公子想把他抓在手心里,那更是要多简单就多简单。您真的不考虑他吗?”

江如簇笑着看平儿。

这丫头可真是有闲心,竟还替她操心起这种事了。

在她看来,小女娘也不一定非要嫁人。

尤其是像她这样,有封号有钱有衷心得用人的女娘,更是一辈子不嫁人,日子也半点不用愁。

“我会好好想想的,你也累了这些天了,别在我这里熬着了。”

“快去休息吧。”

遣退了平儿,江如簇本是想早些休息的。

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她却始终没能睡着觉,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她几乎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没等平定二人伺候,江如簇就收拾行妆,去寻了彭信青。

彭信青正四平八稳的坐在院子里,照着一卷棋谱自己和自己对弈,旁边还放在茶水糕饼,正散发着幽幽香气。

见江如簇过来,他不但不奇怪,还摆出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啧一声。

“喝茶吗?”

“不喝。”

江如簇实在没好气。

看彭信青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再看看棋盘上已经逐渐成型的棋局,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伸手扒拉的稀巴烂。

彭信青阻止不及,好笑的看着江如簇,终于还是无声叹了一下。

“你都猜到了?”

江如簇怒瞪着彭信青。

她就知道,像他这样的大忙人,怎么可能有闲时间和她一起在并州躲清闲。

如今看来,果然有鬼!

“我猜到什么?”

“彭大人这样精明似鬼,说一句话都要藏十八个心眼,我能猜到什么?”

江如簇一边怼彭信青,一边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继续没好气的训斥。

“我现在才想起来。之前来并州的路上,你说的那些鬼话,什么舞阳王的府兵是精锐,等我一出长安,就会围上来把我杀个片甲不留。这些都是骗我的吧?”

“上次我出事,高将军也跟着一起出事,情况那么危急,连白幡都挂起来了。舞阳王难道还能杀我?”

“他就算是为了和嘉郡主,也肯定不能杀了我。”

那时候,江如簇整个人都陷在伤情的气氛里,恍恍惚惚的,没仔细想。

如今才察觉到不对劲。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话为什么就不能直说,还非得要闹这么一出。”

彭信青静静看了江如簇许久,这才慢悠悠发出一声笑。

“我早就知道瞒不过你,是陛下说时候不到,还不能让你知道。”

陛下?!

竟还扯出了皇帝。

江如簇正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脑子却突然一空。

瞬间福至心灵。

她惊愕的盯着彭信青,不由自主呢喃:“这陛下,该不会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吧?”

江如簇擡头望天。

今天是个好天气,此刻正是大早上,风轻云净的时候。可自她进了这院子起,就不断听到树梢间传出的飒飒声响。起先,她还没在意,如今听彭信青提起皇帝,她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别看了,陛下派了两队羽林暗卫精锐,此刻都在这院中。”

“他们名义上是来保护我的,实际则是要保证你的安全。”

江如簇心跳猛的一停。

却听彭信青失落一笑。

“我也一样,我在这里,也是要保证你的安全的。”

不用彭信青说明白,江如簇已经知道了皇帝的意图。

自她被高翧睿推举入朝堂,不过短短数年时间,诸侯国已发生数次叛乱。

前有晋阳逆王勾结匈奴;后有淮阳汝南合谋;之后又发生了广陵王联合六大诸侯国及外邦起兵造反。皇帝这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动手削藩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零点前更新。

今天特殊情况,望理解。

183丶故意

◎晋江独家连载,请支持正版,谢绝盗文◎

“陛下一直主张削藩, 还没来得及下旨,就出了广陵王谋反事。广陵王那么大的阵势,都没能成功, 接下来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为什么还要……”

江如簇朝附近树上指了指。

立刻惹的彭信青翻了个白眼。

“你也不想想你这些年出的风头。”

“晋阳逆王事,是被你按下的;淮阳和汝南两地的堪舆图是你的人画出来的;广陵王事是你第一个发觉的,幽州是你凭一己之力保下的。你说你这颗脑袋值不值钱?”

“上次广陵王谋反事, 是你往长安送消息送的及时,让朝廷将叛军拦在颍川之外;又一力托住了幽州城,才没能让叛军对长安形成内外夹击之势。你说,若是削藩不顺利,再有诸侯王反叛,他们第一个要取的, 是不是你的脑袋?”

这话怎么说来着。

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不过就是运气不好罢了。

“阴差阳错碰上了而已。”

江如簇虽是这样说的,可心里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好在, 英明神武的皇帝和她想的不是一回事。

否则她又要没日没夜劳累了。

江如簇想了想。

“那把他们留下就行了, 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彭信青本还兴致勃勃的,突然听江如簇这样说,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

好半天才回神。

他嗤的一声笑。

懒洋洋看了一眼准备提壶添茶的江如簇, 抢先一步, 把茶壶拎在了自己手里。

“但是,陛下现在改变主意了。”

“闻人先生上表,提出推恩制。目前,这只是落在纸面上的一纸文书, 推行过程中还不知道会出现多少乱事。陛下怕你这里出纰漏, 才特地把我遣过来, 关键时候做个给你挡箭的盾牌。”

江如簇凉凉看了彭信青一眼。

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这货又在骗她。

朝中那么多大员,派哪个来给她当挡箭牌不行,怎么就直接派了个丞相大人来当她的盾牌。

她得有多受宠若惊呀。

“你还不说实话!”

江如簇怒视彭信青。

彭信青给自己倒茶的动作一顿,讨好的朝江如簇笑了两声,又殷勤的替她添了茶。

“陛下本来安排了御史中丞,但我想陪着你,就主动向陛下求了这个差事。”

彭信青收敛起浑身的不正经。

郑重其事的望向江如簇。

“你说我待你没有真心,全都是算计。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前是七郎,后来是高子霆,我们中间总是隔着别人。可现在,七郎一心扑在黄河治水事上,高子霆又注定了要娶和嘉郡主,你我之间终于没有别人了。”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有成见。”

“所以,我才想借这次机会,我们好好相处。或许,你也能发现我的好。”

“你我在一处。即便不能相濡以沫,也可以举案齐眉。我只求一个能向你展示我真心的机会。”

江如簇暗暗蹙眉。

她以为自己拒绝的已经很坚决了,没想到彭信青竟还不愿意放弃。

早知是这样,她干嘛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今捅破了窗户纸,反倒尴尬。

江如簇几乎落荒而逃,好在,彭信青并没有追得太紧。

他依旧经常坐在自己院中烹茶对弈,有时也会到小院里的书房坐一坐,找一两卷奇闻怪谈读一读。

江如簇松了口气,心里连念了好几声真人保佑。

可惜,她并没轻松几天。

因为彭信青的到来,整个并州都沸腾了,甚至附近几个州府的衙门官员,还有豪门士绅,都开始往小院送拜帖。即便是江如簇这样,以前有寡淡清冷名声在外,出了名不愿意参加宴席,不爱热闹的,也都被他们一并请了去。

看着平儿将一摞又一摞的帖子抱进房中。

江如簇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这个彭信青,他肯定是故意的。

他这几日虽住在小院,也时常让人请江如簇叙话,可江如簇老是推说身上懒散不愿意动弹,再也没有见过他。更遑论和他好好相处,发现他的优点,进而培养感情。

不只是她看出来了,便是连平儿都看出来了。

“彭大人近些日总到咱院子门口转一转,可女公子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可不就得想别的办法,总不能住都住进来了,却依旧说不上半句话吧?”

平儿也愁得很。

“奴方才过来的时候,就听彭大人身边的小厮说,彭大人近些日正在筛选要参加宴请的帖子。偏偏他又已向女公子摊了底,他是受了陛下的令,才在女公子身边的,若女公子不与他一同去各家的宴上,传到了长安,那岂不就是女公子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所以,江如簇才说,彭信青绝对是故意的。

“明明当日进并州时,他已与那些衙门官员都说清楚了,他此来为的是私事,前两日也没有见旁人给他送帖子的。如今可倒好了,这小院的门槛都快被踏断了。”

江如簇气恼地将手中竹简摔在案几上。

恶狠狠道:“如若不是他主动放消息出去,说有意参加几场宴请,才惹出这一堆事。我就把脑袋割下来给他当凳子坐。”

她愤怒的气闷不已。

站在旁边的平儿,却被逗的咯咯直笑。

“奴觉得彭大人这个法子好。”

“女公子以前总闷在院子里,不是读书卷,就是琢磨朝堂上那些事情,要么就是暗自伤怀。如今有了彭大人在身边,时常气的女公子发一发脾气,女公子的心情也能舒畅些。而且,女公子如今不再面临各式样的危险,这院里院外,大事小情的也都有彭大人操心,他连女公子的事情都一并抢过去了。您就是继续待在院中,也无事可做了呀。”

“倒不如出去走走。”

“享受享受那些大小官员的跪拜,也享受享受城中小女娘们的仰慕。不也挺好的。”

话虽如此。

可江如簇一向秉持的都是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的原则。

她是最懒的应酬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有那个闲工夫,她靠在榻上睡一觉,难道不香吗?

为什么非得出去折腾?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彭信青害的。

她这一头生着闷气,可彭信青却半点没闲着。不过半日,便送来了好几张帖子。下帖子的主人有官有民,官员都是并州当地的官员,邀约了城中的一应文士名流,要赏花办诗会;至于另外几位富豪乡绅,都是当年并州大水,被长安城扣了商船后得了皇帝御赐牌匾的几户人家。

彭信青挑了两家。一家是在田地里种出了并州从未见过的新鲜作物;另一家则是有乔迁之喜。

江如簇发了好大的脾气。

要送帖子来的小厮怎么送来的,再怎么把东西拿回去。

结果,不到半刻,彭信青就亲自登了门。

“你发这么大脾气,是我挑的这三家,你都不喜欢吗?”

“还是说,你只愿意在家里呆着,不想出门。”

江如簇对彭信青从来就没个好脸色。

此刻,表情自然越发难看。

“我就是不想乱跑,像你我这样身份的人,出门一次得闹多大动静,麻烦的很。”

“而且,到了宴席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追来说话,我懒的应酬。你是朝廷命官,你要和城中的文士名流赏花对诗,要去考察农桑,你自己去就行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我不出去。”

彭信青手里捏着帖子。

即便被江如簇这样闹脾气,他也不恼。

反而带着嗪嗪的笑。

“你若是不喜欢,我们也可以不出去;但你须得答应我,从明天开始,你每日都要到书房去陪我坐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你可以品茶对弈翻阅竹简,也可以织桑刺绣,哪怕是对着窗外发呆都行;你可以不和我说话,但必须每天和我待够一个时辰。你若能答应,我就叫他们把所有帖子都退回去,日日都陪你待在家中。”

江如簇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她怎么可能做到每天跟彭信青单独待一个时辰?

就算他俩人不说话,如此这般待久了,气氛也会变得不同。

她怎么可能让彭信青得逞?

“你这个人,你怎么就这么精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我也不同意。”

彭信青却依旧好脾气。

“要是这两样你都不喜欢,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每天都追到你院子里来。你若是翻阅竹简,我就给你掌灯;你若是提笔写字,我就给你添茶磨墨;就算是你坐在院里发呆,我也会站在旁边给你打扇。”

江如簇简直无语。

她算是看明白了。

彭信青看似给了她三个选择,可实际上,最轻松也最容易能做到的就是第一个选择。

他开出来的这些条件就像锁扣一样,一个比一个紧。

他这分明就是在逼她就范。

江如簇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眼前的竹简,就砸到了彭信青怀里。

“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

彭信青倒是坦然。

他翻开落在怀里的竹简看了一眼,才重新送回来。先说他们志趣相投,又彼此了解,就算是每天坐在一起不说话,各干各的事,日子久了,也一定能发现彼此的优点,能培养出感情;又说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哪个小女娘亲近,也不知道该如何讨小女娘欢心;但他知道,他如今心悦江如簇,若是不能每天和她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那便是他们住在一间房里,也定然生不出多少情谊。

“我看得出来,你和七郎定亲伊始,你也并不喜爱他,可你却愿意为了与他相处,处处迁就他。”

“我不求你像待他那般待我,你不用迁就我,我来迁就你。”

184丶宴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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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 江如簇还是妥协了,答应陪彭信青一起出席宴请。

十分难得,彭信青今日并没有骑马, 而是和江如簇一样,坐进了车里,一前一后到了城郊的畅和园。

这是江如簇第一次参加如此正式的, 文人名士的诗会。

举办诗会的东道是个十分附庸风雅,连说话都文绉绉的儒士,姓吴,半年前刚上任做了兹氏县县令。他十分有兴致地将原本有两分野趣的畅和园,装点的十分典雅古朴,又将大片大片的幔帐挂在树梢房梁, 任凭它们自然垂落, 随风轻扬。倒是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

应是吩咐了人一直在门口照应着。

江如簇和彭信青的车驾一到,吴大人就匆匆迎了出来。

不过, 走在最前头的却不是他, 而是已升任了太原郡太守的李大人,一上前来,就非常殷切的口称芳澜君,彭大人。

江如簇还未及说话。

李大人已带着身后的一大堆人恭敬拜下, 乌泱泱跪了一地。

江如簇眼观鼻鼻观心, 垂着脑袋盯着脚尖发楞。

却半天没听到彭信青叫起的声音。

她迟疑望过去,却见彭信青也在看她。

“看我干嘛,叫起呀?”

江如簇没有多想,嘴巴比脑子快。

直到看见本面无表情的彭信青忽然愉悦的笑开, 她才意识到不对。

方才, 她说话的语气太理所当然, 又带着一丝丝祈使的味道,叫外人听了,好像他们的关系十分好,彭信青能受她管束一样。

果然,被彭信青叫起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探究意味十足的在他二人间盘桓。

江如簇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不过一时没注意,竟又落入了彭信青的圈套了。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将彭信青骂了好几遍,这才随着李大人吴大人的恭请,与他们一同进了漱玉林。

只是,进了林子,江如簇才发现。

今日赏花的诗会,并非只请了城中的文士名流,还有随行的家眷,和舞乐助兴的姑娘。

且男女没有分席。

概是见江如簇看这宴席布置有些久,吴大人已满脸笑的上前来介绍。

先说念及江如簇上次回并州时,曾在城门口答应过他们,由他们设宴款待,结果却突然出事,没能成约;这才在今天做了这等样安排。一来是希望江如簇能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也替朝廷和百姓敬江如簇一杯酒;二是担心若席上只有江如簇一个女娘,她会不自在,这才连众人家眷一同请了。

“至于这些舞乐,只让她们隔着静心湖,远远的助兴。不会打搅我们的。”

吴大人说了一堆,江如簇都没有半点反应。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李大人见势不妥,也急忙上前来,讨好的笑了几声:“芳澜君若是不喜,那就将这些舞娘们撤下,只留下乐班子,远远弹唱。”

江如簇虽依旧没有言语,却擡手,任平儿扶着她。

落了座。

李吴两位大人立刻松了口气,急忙招呼着,令湖对面一群扭腰摆胯的舞娘们撤出了畅和园。

“女公子。”

平儿跪坐在江如簇身边,正给她添茶。

人堆里就突然传来一道娇俏中透着不满的声音:“什么呀,诗会赏花图的就是个雅趣,有舞乐助兴,才能激发大家的诗才。这个芳澜君到底懂不懂呀,这点世面都没见过,就仗点子身份摆上了,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去。”

平儿倒茶的动作一顿。

眼看着面露不满,就要回头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样不懂规矩。

却被江如簇止住了。

江如簇手指甲在案几上轻叩了两下,淡淡瞧了平儿一眼。她立刻端正了身子,继续手中未完的事。

就在这时,在旁边与李吴两位大人多叙了几句话的彭信青也站在了江如簇眼前。

他挥手示意平儿退下。

惹得江如簇立刻皱了眉。

江如簇扭头往上首看了一眼,明明那里已经给彭信青留了位子,还是今日这场宴请的主位,他不坐在那里,怎么偏偏要追过来,与她挤到一处。

“你坐上头去。”

江如簇不过扭头看了平儿一眼,就让原本要退开的她止住了脚步。

彭信青却不愿。

口口声声说江如簇是陪着他来出席宴请,那他自然要将她伺候好了。

然后又乱七八糟的扯了一大堆。

示意江如簇擡头看一看。

“这么多人,可都盯着你我呢,难道你想让城中明日就传出你我不和的消息?”

江如簇无语的瞪了彭信青一眼。

她虽不愿意城中传出她和彭信青不和的消息,却也不想等到明日,满兹氏城传的都是她与彭信青太过亲密,关系非同寻常的消息。

只是还没等她说出话,就已被彭信青抢了先。

“还是你想让这城中所有人都知晓,我眼巴巴的追上来伺候你,却被你所不喜。让他们都知道我不受你待见,还要赖贴在你身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江如簇不胜其烦。

又不满地瞪了彭信青一眼。

这人还真是精明到难搞。

她本来确实准备这样做,可这种事情,做得却说不得。否则传到有心人耳里,岂不就是她仗着自己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就敢拿乔,不把三公重臣放在眼里。

江如簇心不甘情不愿的往旁边挪了挪。

最终还是同意彭信青坐在了她身边。

结果,他二人的举动,立刻又引起了众人新一轮探究的目光。

江如簇忍不住扶额,看来,不需要等到明日,恐怕待会儿这场宴席一结束,彭信青心悦于她,正在千方百计求娶她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太原了。

“你就是故意的!”

江如簇气恼不已,却又不好表现的太明显。

只得压低了声音谴责彭信青。

可他却充耳不闻。

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里捧出了一盘桂花蜜糕,送到江如簇眼前。

“昨天你吃了一块说太甜,我特地吩咐了,让他们少加饴糖,你再尝尝。”

“特地在冰水里凉过的,定合你的口味。”

江如簇本是不愿意搭理彭信青的,可眼前桂花蜜的香气不断扑入她的鼻中,她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美食诱惑,起了筷。

果不其然,身边的彭信青立刻一声笑。

这才与林中坐着的众人叙起话来。

他们的话题从朝堂诸事到乡野趣闻,再到文坛佳话,上天入地好不痛快。

直到江如簇面前添了第三杯新茶时,才终于有一人忍不住站起来,知乎者也的说了一大堆卖弄自己的文采,然后才说凉风习习,花香阵阵,询问这席间有没有与他一样,有兴致作章作赋,写诗对对子的。

此话一出,立刻有无数人站出来应和。

说此情此景,正是吟诗作赋的好时机,然后互相谦让着,每个人都说让对方先来。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道娇俏的声音再次响起。

语气间还透着几分张扬。

“只简单的做诗有什么趣味,今日席上虽多有饱学之士,但也不乏有女君女娘们。毕竟在场这些女君女娘,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懂得吟诗作赋的。不若由我来提一个有趣的法子。我听闻长安城中最近正流行一种新玩法,叫飞花令,就是要用上一个人做出的诗赋的最后一个字,作为下一个人的开头,如此循环往覆,直到席间有人对不出接不上,才算结束。”

“各位叔叔伯伯,兄长阿弟们以为如何?”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

飞花令这个玩法,在长安城中确实流行了一阵子了。

但并州这些文人雅士们,却像是未曾听说过一样,面面相觑。

一时间,席上竟无人接话。

那出尽了风头的小女娘,脸上立刻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娇笑着朝江如簇方向看来。

似乎到了这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并不是这宴席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她急忙做出一副慌乱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就朝江如簇方向来。最终却停在了彭信青面前,对着他又是羞又是娇的下拜。

“妾……妾逾矩了,还请彭大人莫要见怪。”

“难得今日好天气,这林中又凉风习习,妾方才一时兴起,便自作主张提了这法子,只不知说的对不对。若是妾说的错了,也请彭大人莫要见笑。并州总是不比长安,各是一样玩乐的法子也不如长安多。不过这个飞花令,乃是妾与在长安城的闺中密友通信时,她曾提到过的,想必也算新奇,能配得上彭大人矜贵的身份。”

这小女娘越说话声音越羞怯。

到最后,更是柔的都能滴出水来了。

她脸上升腾氤氲之色。

眸间也带起了水光。

那一副千娇百媚,风姿卓越的样子,半点也看不出方才评论江如簇时的野蛮与粗鲁。

江如簇第一次遇到这等样事,又得了个看戏的最佳席位,一时间都忘了将桂花蜜糕往嘴里送了。她兴致盎然地先瞧了那小女娘一眼,然后又看彭信青。

彭信青依旧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脸上颜色没有半分变化。

这倒是叫江如簇期待起来,不知他要如何应对此等样场面。

大概是江如簇看戏的心情太过迫切,搅扰了彭信青享受小女娘的倾慕,惹得他还扭头看了她一眼。

江如簇自然不以为意。

继续满怀期待的等着。

谁知,彭信青脸上虽没有丝毫变化,可说出来的话,却毒的让人心里发苦。

他目光悠悠地瞧着那小女娘,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而像是望着地上正撒欢的鸡鸭,又像是江如簇夹在筷子夹上的桂花蜜糕。

他说:“你挡着我的太阳了。”

不管那小女娘是什么反应,反正江如簇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185丶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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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 筵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江如簇集中过来。

她这才察觉不妥。

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连声说了好几句失态,又请大家不要见怪。

然后才揶揄望向彭信青。

“彭大人何必这样凶, 也不怕吓着这位美貌如娇花般的女公子。”

她擡头重新朝那小女娘望去,小女娘脸上红晕更盛,但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娇意, 满满的全都是羞臊。

不过,她还不打算放弃。

只是照着彭信青的意思,将身形往旁边挪了挪。

又怯生生开口:“彭大人是不喜欢妾的提议吗?”

“大人是见多识广的人,不像妾,生在兹氏城这样的小地方,见识浅薄。若是您有更好玩的法子, 那妾自然是听大人的。”

大概没想到这小女娘如此锲而不舍。

彭信青再也端不住自己那一副,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儒雅模样。

张嘴就要说话。

却被江如簇拦住。

彭信青这张毒舌的嘴, 江如簇是早就已经见识过的。今日这宴席上坐的全都是并州各地的衙门官员和文士名流, 这小女娘虽不成样子,可他们至今还不知晓这小女娘究竟是何身份,是哪家的掌上明珠,若真叫彭信青说出一两句不好听的, 场面岂非要闹得难看?

江如簇放在案几下的手, 轻轻拽了拽彭信青的广袖。

这才笑盈盈望向那小女娘。

“不知女公子是哪家的,你阿父阿母可有一同来参加今天的宴请?”

这小女娘像是看不出江如簇在给她解围。

眼波流转之间,脸上竟生出了一丝怒意。

不等她开口,旁边一位文士打扮的儒生已站起了身, 他恭恭敬敬的朝江如簇拜了拜。

“芳澜君有所不知, 这位女公子乃兹氏城北秦家的二姑娘, 因从小拜了名师学文,在城中颇有才名;加之前些年秦家襄助朝廷救灾有功,又得了陛下御赐的牌匾。故而,今日的诗会,吴大人便请了秦二姑娘一起来。”

江如簇笑容可掬。

朝那文士打扮的青年人微微晗首,这才重新望向秦家小女娘。

“秦小娘子说的不错,这飞花令正是长安城中最时兴的玩法,彭大人也一定会喜欢的。今日是大家的诗会,最主要是宾主尽欢,这样的场合,大家畅所欲言才好,是不适宜分高低的。你也不用事事都征询彭大人的意见,快快回自己位子上坐着吧。”

“我们就玩这飞花令。”

江如簇好言好语的劝着,席上也有其他人应和。

可这秦小娘子望向江如簇的目光却愈发不善,她还是立在那里,未曾挪动半分。

只执拗地盯着彭信青看。

江如簇挑眉。

看来她难得发的这一次好心,是要被人无视了。

也好,省得彭信青又胡思乱想,把她替这小女娘解围的说辞,曲解成旁的意思。

她重新起筷,继续吃自己的桂花蜜糕。

结果,却听到秦小娘子非常不善的嗓音。

“对了。”

“芳澜君,前半个月,我与长安城中密友通信时,还曾听到一件奇闻。说是芳澜君不知从哪里匆匆赶回长安,一入城便闯进了长远候高将军府,不但破坏了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婚事,还赖在将军府里,住了好些天。惹得城中议论纷纷,连高将军也被人非议。”

“怎的今日您却和彭大人同席而坐?”

“您这样,究竟是和高将军相好还是和彭大人相好,又或者是……”

秦小娘子故意露出一副单纯好奇的模样。

等了片刻,不见江如簇应答。

这才着急忙慌的用帕子遮住了唇,露出满脸惊恐的表情。

连连对江如簇福礼下拜,口称是她多言了。

然后,她又转而望向彭信青,一边说彭信青忙于朝廷政务,定是没有听过这等样谣传;又一边说,可能是她那闺中密友传递的消息有误,说看江如簇不像是会脚踩两只船的人。然后才说她不是故意的,若是因她多言坏了江如簇的名声,那就全都是她的罪过了。

江如簇被秦小娘子的茶言茶语熏了一脸。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虽猜到了外头有这些流言,却因每次出门都行色匆匆,从未在意过;再加上她身份不凡,即便是在长安城中,也没有哪家不守规矩的小女娘敢将这样的话说到她面前来。如今突然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怀疑,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反倒是她身旁的彭信青。

再也没有了方才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不仅沈下了脸,就连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像是穿越过了千万年的寒冰,冷到了人骨头缝里,叫人止不住想发抖。

“既然女公子知晓这是罪过,就该把嘴闭上。”

“否则,芳澜君有这般宽阔的心怀,彭某人可没有。”

秦小娘子被彭信青一张毒舌,怼的满脸委屈。

明明是彭信青叫她难过,可她却又狠狠的瞪了江如簇一眼。然后才又委屈不情愿的娇声唤了一句彭大人。

几乎是压着她的声音,彭信青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冷酷无情道:“来人,把这小女娘押下去,好好掌嘴,教教她规矩。”

他这样不留情,倒是让江如簇惊住。

她想阻止,说一声不至于。

反正事情是她做出来的,她本就不怕别人说。而且,长安城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从来都没有当一回事。在她看来,那些人的议论又不能让她少一两肉,也不能让她多一块糖,她是完全不需要在意的。

哪里需要发这样大的火。

结果却被彭信青一把摁住了胳膊。

“你坐好,吃你的蜜糕。”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江如簇斟了杯茶:“喝些茶润一润,否则,待会儿又要喊这糕齁嗓子的甜。”

江如簇啊一声,本还想拒绝,可扭头看彭信青满脸铁青样子,还是从善如流,闭上了嘴巴。

眼看着秦小娘子就要被压下去,席间有人蠢蠢欲动,正要开口替她求情,却被彭信青抢先一步拦住了话头。

“既是曾经得过陛下御赐牌匾的,那想来以前只是个商户。”

“小小女娘,无官无职,竟敢公然妄议贵人之事。这样没规矩的东西,就算立刻押到菜市口去杀了,也不为过。怎的,你还觉得掌嘴罚的重了吗?”

彭信青冷冰冰的目光刺向那人。

立刻就让他低了头。

一时间,席上静若寒蝉。

只有秦小娘子依旧不肯屈服。概是听彭信青这样说,让她抓住了破绽,她更加不服起来,猛地挣扎着扑上前来,看样子像是恨不得咬上江如簇一口。

“我是商户家女娘,难道她江如簇就不是吗?”

“她不过就是走了狗屎运,搭上了高将军那艘大船才得了今天的地位。一个卖弄色相的贱人,又比谁人尊贵?”

“彭大人,彭大人。这个江如簇,她还在并州的时候就跟高将军眉来眼去,若非是她用色相迷惑了高将军,怎可能到长安去,还被陛下封作了芳澜君。她就是个只知道狐媚勾引人的贱人,你可莫要被她骗了。”

“她不是好人。”

秦小娘子尖利的声音还没有落地。

彭信青已扬起手边的茶壶,重重的砸在了她额头上。

他虽一句话也没讲,却更加目若沈水。几乎瞬间,压着秦小娘子的两个人,额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急急忙忙捂住了秦小娘子的嘴巴,将人硬拖了出去。

江如簇擡头,淡淡目光在林中众人身上扫过,所有人的视线在接触到她的一瞬间,都犹如看到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般,扭头回避。

她心中哀叹了一声。

所以,她不愿意出席这等样宴请。

因为她知晓,只要她常在人前走动,总有一天会遭遇这等样事情,败了所有人兴致。

偏偏彭信青还要威胁她。

她想了想,正要拉着彭信青起身告辞。

结果却再次听到他声音。

“吴大人。”

“方才那女公子不过一介庶民,不配我与她多做计较;可你作为朝廷臣子,只知一味讨好上官,却大意放了那么个货色混进来。你觉得,你还配做这一城的父母官吗?”

吴大人概是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面如土色的跪倒在地,连磕了好几个头,语无伦次的请罪。

又是说自己看错了秦小娘子,又是说他疏忽不慎。然后才说,他也是听城中人人都说秦小娘子诗才出众,待人接物又一向和善可亲,在城中颇为人赞颂,这才着意请了来,想着席上多一个有能耐的小女娘,也能给今日的诗会助助兴。

“彭大人恕罪,下官也是给这小女娘骗的。”

他一边求情,还一边乞求般地望向李大人。

李大人本就是满头的冷汗。

这会儿被吴大人一看,更是身形一抖,腿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不止向彭信青求情,还四肢着地,趴到江如簇面前来。

“芳澜君,芳澜君您是知道下官的,往日在并州,您与下官也不少打交道。下官是个木讷的,从多年前起都是您说什么,下官就照着您说的做,您知道下官是没有那等样急才的。下官刚才是一时脑子发懵没反应过来,否则下官定会早早的制住那小娘子,不让她胡说八道,败坏您的名声。”

“况且,她说的那些也没人相信的。”

“下官与您和高将军都共事过,自然比别人更加知晓。莫说是她刚才胡说八道的那些,当年您与高将军私下里,可是连面都不曾见过。这个,下官是能替您作证的。”

江如簇看着李大人满头的冷汗。

终于发出了一声叹。

依她看,那秦小娘子,不过就是第一次见到如彭信青这般俊美的儿郎,慕少艾说了些不当的话罢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看彭信青的样子,很显然不打算轻易揭过。

186丶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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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悠扬的乐声停下来, 外头抽巴掌声音,伴着秦小娘子凄惨的哭喊声,不断传进众人耳朵里。

给原本严肃祥和的学术气氛添了一丝残忍。

文绉绉的名士们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反倒是彭信青。

听着这声音,嘴角始终勾着一丝冷笑,像是在欣赏一样。忽然以乐为始, 提了两句诗;席间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吴大人反应快些,乐乐呵呵的急忙给接上。虽说他这诗对的不怎么工整,意境也差了点,但好歹是给这场诡异的诗会开了个好头。

只可惜,诗还没对上几句, 外头秦小娘子凄厉的哭喊声忽然停了。

转眼, 彭信青的人就急匆匆回来。

他也不收着声,也不靠到彭信青身边来, 反而还刻意提高了声音。

“禀告大人, 掌了二十下,那小娘子受不住,晕过去了。”

江如簇眼角一抽。

正要说话,又被彭信青递了杯茶过来, 堵住了嘴巴。

“给请个大夫, 看诊开了方,好好的送回家里去。仔细交代她家里人,看着她,别叫她想不通寻了短见, 否则闹出人命, 再污损了芳澜君与我的名声, 我要她全族陪葬。”

仆从领命而去。

林子里原本才轻松了些的气氛又一次凝固。

紧接着,他才又一次开口。

以葬为首,重新提了两句诗。

到了此刻,江如簇才彻底看明白。彭信青这不是来参加宴席的,而是来杀鸡儆猴,替她立威的。

看来,今日宴请结束后,整个并州就再也没有人敢讨论她的任何一点点是非了。

江如簇忍不住叹息一声。

她总觉得,彭信青把长安城管用的这些手段,用在并州一个商户家女娘身上,不但达不成他的目的,还会适得其反。

“头晕,我想回去。”

江如簇看着这一大圈低着头,放不开的文士名流,再看看彭信青依旧云淡风轻的脸,深觉无趣:“这酒太烈了,我刚才没注意多喝了两杯,这会儿有些发晕。”

彭信青深深看了她一眼。

特地起身,又把胳膊伸到她面前,摆明了要在这帮人面前给她撑场子。

回家的一路上,江如簇始终懒洋洋的闭目养神。

平儿却在她耳边不停感叹彭信青威风,又说她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处理事情的。

“我以前不也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吗?”

江如簇提了提晋阳逆王,说起上次在江家院子审仆从的事情。

平儿却直摇头。

“女公子您下手,都是一竿子打倒,然后就扔下由他们去了。可彭大人这一招却不一样,他不但是把秦小娘子打下去,还是在秦小娘子以及秦家人头上吊了一把闸刀,让他们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过上安生日子。”

“有了秦家人做筏子,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能传遍整个并州。”

“到时候,人人都惧怕自己会落得个和秦家小娘子跟秦家一样的下场,自然就再也不敢在外头说三道四了。”

“女公子,以前还觉得彭大人挺烦的,现在可不一样了。彭大人一出手,立刻就从根子上解决了问题,往后看谁还敢说女公子一句不是。”

江如簇嘴角扯出一丝笑。

她也是没想到,彭信青会来这一手。

也罢了,彭信青这也是替她解决了件大事,至于日后有可能发生的小麻烦,反倒不值得一提了。

只是如此一来,她就再也不能对彭信青摆出冷脸来。

彭信青最近不再一个人下棋了。

反而喜欢捧着棋谱,找到江如簇院子里,把她手里的竹简换成棋谱,要叫她检验检验自己这些天学习的结果。

有时候江如簇不愿意理他,彭信青就找来各种样好吃的摆在她面前,诱惑她。

最过分的一次,是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盒葡萄香气四溢的糕端到江如簇眼前来,还要故意举着扇子,把那香气一点点往江如簇鼻尖上扇。

这时候的葡萄还没有在中原大面积种植,周围所有州郡也就长安能找到些。

还都是贡品。

江如簇已经许久未曾吃过了。

所以,她最终也没能抵得住诱惑。

“这不是贡品吗,是陛下赏你的?”

江如簇才刚刚捏起这特制的葡萄米糕,门外就传来平儿急匆匆禀报的声音。

“女公子,长安城的内官大人忽然来了,说是……说陛下有东西要送来给您。”

江如簇捏着葡萄米糕,正往嘴里送的动作一顿。

对面正在摆棋盘的彭信青,捏着棋子的手也是一顿。

江如簇见状,立刻就笑了。

她特地捏着葡萄米糕在彭信青眼前转了一圈,才放到了他面前的盘子里,笑的无比愉悦。

“这东西,我也有了。”

“平儿做出来的糕,比你送来的,还更好吃。”

彭信青一口气被呛住,好半天说不出话,逗的江如簇咯咯直笑。

她猜的果然没错,皇帝的内侍官不但给她送来了满满一篮子葡萄,还有几匹丝绢,以及宫坊里刚做出的新式样头面。

“陛下说了,这紫葡萄是外邦贡品,要送来给芳澜君尝一尝。您若是喜欢,到时宫坊中酿出葡萄酒,再给您送。”

江如簇自然千恩万谢地接了。

又客套的留内侍官说话用膳。

她本只是随口一说,因为宫里的内侍官若没有皇帝特令,是不允许在宫外多呆的。

却没想到,这内侍官竟非常从善如流的就应了下来。

还说,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叫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看看江如簇在并州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身体一切可都还安好。

倒是把江如簇给弄糊涂了。

她还正不知该怎么安顿着内官大人,彭信青已出了面。

他先是合着手朝那内官大人揖了一下,这才十分客气的称了一声齐大人。

那内侍官立刻摆出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更加恭敬地向彭信青拜了一下,不住声的言丞相大人,又说不敢当。

内侍官齐大人似乎对彭信青出现在江如簇家中非常意外。

目光一连在两人中间流转了好半天。

彭信青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陛下既是派某来护卫芳澜君安全,那么自然是要与芳澜君住在一起的,否则,又何来护卫;再说了,芳澜君家的院子又大又舒适,哪里是官驿可比的。于公于私,某都应该住在这里,而非官驿。”

江如簇听了这话,眼皮子立刻跳了两下。

敢情,彭信青住在她这里的事情,宫里根本没人知道?

内侍官齐大人一副云里雾里搞不懂的表情,被彭信青非常客气的请去别院厢房,出门之前,还忍不住连连回头,又在江如簇身上看了好几圈。

“你说陛下派你来给我当盾牌,原来都是骗我的?”

江如簇几乎气的跳脚。

这个彭信青,简直是胆大妄为,居然敢拿这种事情来捉弄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你这是假传圣旨,你难道脑袋不想要了吗?”

江如簇气的冒烟,彭信青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陛下又没说我非得要住在官驿,那我住在这里又有何不可,怎么就能算是假传圣旨?”

“再说了,我住都已经住进来了,难道你还要把我赶出去吗?”

“恐怕如今,并州满大街讨论的都是你我之间的传闻了,待到齐大人一回长安,长安的所有人也都能知晓,这段日子,我们都是住在同一个院子的。”

江如簇简直要被彭信青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

他就是这样,不论说话还是办事,都一环套着一环。

只要稍有不慎,就能把人套进他的陷阱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亏她之前还以为,彭信青在诗会上的那副做派是杀鸡儆猴,遏制住并州城里关于她的流言。看来终究还是她想的简单了,彭信青这根本不是想遏制住关于她的流言,而是想遏制住她与高翧睿的流言,让满城内外的人都来讨论她与他。

真是好手段,好心计。

“彭信青,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江如簇额头暴戾地跳动着,又暴躁的转了好几圈。

这才狠狠瞪住彭信青。

“之前我阿母的事情你可以不在乎,反正知道所有真相的也就是当初查案的那些人,还有陛下和你我。我阿母事情的所有当事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本就是一摊子糊涂账,模棱两可,谁也说不清楚,最多也就是被人议论两声。”

“可上次我回长安,我是在满城所有人的瞩目下公然住进了将军府,而且还住了好一段日子的。”

“就算我现在已经离开了长安,可对于长安城的那些人来说。我就是高将军的女娘,哪怕是我不自量力赖贴着他,最后还没有得到好下场,那我也是他的女娘,是与他谈过情说过爱,又被他抛弃的女娘。”

“我可以坐视自己水性杨花的名声不在乎,可你是三公重臣,你知不知道你和我这样一个女娘不清不楚,往后朝堂上要受多少弹劾。”

“你要是被御史弹劾私德不修,你的丞相之位还能再坐几日?”

“你难道忘了你是多辛苦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吗,你要让这一切都毁在我身上吗?”

江如簇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口干舌燥。

可彭信青却依旧是那副死样子,不疾不徐的,盯着江如簇着急的表情,反而笑起来。

不住口的问她是不是在为他着急。

是不是在担心他。

“你说的这些,我早已想过了。”

“以陛下对我的信重,以我的本领与实力,就算是从丞相之位上退下来,我也依旧可以在朝为官。若是那帮御史非得要拉着你我之事不放,那这三公九卿的位置我不要也罢。”

187丶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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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骗我!”

江如簇无比愤怒, 恶狠狠盯着彭信青的双眼。

“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见江如簇是真的发怒了,彭信青这才着急。

他上前两步。

话说的却十分委屈。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如果我不这样做, 你会让我靠近你吗?”

“如簇,高子霆马上就要娶别人了,不管你们以前怎样纠缠, 都已过去了。你为何不能就此放下,开始一段新生活呢。”

“不论外头怎样议论你,不论你和高子霆发展到哪一步,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就是想让你心疼心疼我,你与七郎和高子霆都已没可能了,为什么不能考虑考虑我。难道你身边还有比我更出色的追求者吗?”

其实, 只要有一丝可能, 江如簇都不愿将话说的绝决。

可眼看着彭信青这样执迷不悟。

做事情也越来越疯狂。

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彭信青,我再说最后一遍, 哪怕我随便到乡下去嫁一个田舍郎, 甚至这一辈子我都嫁不出,我也绝不会考虑你。”

“你总说我们俩很像,我承认,在某些方面, 你我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可也正是因为如此, 我才不会嫁给你,我就算嫁给这世上任何一人,也绝不会嫁给你。因为我已经是个步步筹谋,活得很累的人了, 我不想以后我的郎婿, 也是这样一个人。”

“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江如簇本是想让彭信青立刻从她的宅子里搬出去的。

可彭信青根本不依。

江如簇被这厚脸皮的男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躺在软榻上,抚了好几下胸口才顺过气。

她这样暴躁,连孙永盛都惊动了。

他匆匆而来,得知江如簇是为了彭信青的事情生气,震惊之馀,又似乎觉得好笑。

“女公子以前又不是没有将彭大人往出赶过。”

“若是您觉得这样不清不楚的住在一个院子里,会让您心情不悦,便再将他赶出去就行了。”

“何必将自己气成这样?”

这江如簇自然是知道的。

若是此刻长安来使没有住在院子里,那无论她跟彭信青如何闹腾,也都是私底下个人的事情;可若是她当着皇帝面前内侍官的面,也全然不给彭信青这个三公重臣脸面,岂不是践踏朝廷尊严,轻辱朝廷命官。

她想了想,问孙永盛。

“我听院里说,齐内官每天都出去,你有没有随侍陪同?”

“他出去都干了些什么,可是陛下还另有密旨,安排了旁的事情要他一并处置?”

到并州来给江如簇送东西的那位齐内官,已在城中待了半月有馀,虽住在这小院里,却每日早出晚归的,眼看着,竟是比江如簇这个做生意的还要再忙上几分。

她要避嫌,彭信青也没功夫关心齐内官。

就安排了孙永盛进进出出的伺候着。

这都好一段日子了。

一直未听孙永盛前来回报。

若非她近些日火气太大,平定二人心慌,专门将孙永盛找了来,怕是她到现在还见不上他人呢。

孙永盛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

“女公子莫要着急,您很快就能知晓了。”

说完他又往彭信青住的院子方向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女公子若是不便亲自出手,那就由我出面,将彭大人请出府去便是了。”

“不必着急。”

她最终还是擡手制止了孙永盛。

“长安城大人在,还是不要闹得太难看。”

“既然彭大人喜欢这个院子,不如就让出来给他住吧。我这些年接连遇上大事,却每每都能化险为夷,想来定是菩萨真人保佑;此番回并州,一直忙进忙出的,还未来得及到耄仁寺去给菩萨上一炷香。”

“你去预备一下,到时与我一同。”

孙永盛此前不曾与彭信青打过多少交道,可眼看着连一向十分坐的住的江如簇都被他气成这样,他心里其实对彭信青也有些犯怵。

听了江如簇的吩咐,立刻乐呵呵的就去准备了。

本着越快越好的原则,江如簇甚至没有让孙永盛拖到下一次宴席之日,他们一行便挑了个百无禁忌的日子,上耄仁寺去拜真人了。

她由着性子,在耄仁寺里一住就是三天,还半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平儿见状,立刻担心起来。

“女公子,长安城的内官大人还在咱院子里,您就这样一直住在耄仁寺,把内官大人晾在院子里,怕是不妥吧?”

“虽说内官大人早出晚归的,也并不是每日都能与您见上面,可您不在府中,总归不好。”

江如簇站在廊檐下。

看着檀香袅袅的耄仁寺,来来往往香客络绎不绝。

不由在心中哀叹。

她也不想,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现在只希望彭信青能受不住她的冷脸,不要再将主意打在她身上,早早的从她院子里搬走,那她自然愿意回去。有舒舒服服的软榻不用,谁愿意住这道观里的硬榻。

“真是奇了怪了。彭大人之前也说过那种话,当时我心灰意冷的,还松过一次口,说若是他能放下长安城的一切,那我就与他在一处。可他当时放弃了。我还以为他不会再找上来了,谁知道,如今他一朝卷土重来,行事竟越发恣意妄为。”

她本只是随口感慨。

未曾想,却听到了平儿的声音。

“女公子之前还跟奴讲过闻人先生的事,说闻人先生前半生过得清苦贫困,几乎做尽了这世上所有见不得人的脏烂事,所以他才那么渴望高官厚禄,渴望得到旁人的信任与爱。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浪子回头,将惠文君捧在手心。”

“女公子您想,闻人先生如今是陛下身边红人,身份早就不同以往了。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娘费尽心思往他怀里扑,可他却从未想过再找一个合心意的女娘。”

说到这里,平儿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八卦的模样。

靠到江如簇耳边。

“奴之前还听武大人说起过,闻人先生虽不像长安城那些世家名流的青年才俊风流倜傥,却也能担得上智计无双的名声。不只是长安城的世家名门想着要把女儿嫁给闻人先生,便是连好几位皇亲国戚丶诸侯王都想将女儿嫁给闻人先生,以此引他到自己的封地去效力。”

“惠文君的身份是高,却也高不过诸侯王家的郡主。”

“可闻人先生还是想都不想的就拒绝了。”

“此前奴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后来不也是女公子告诉奴的吗?正是因为闻人先生已经得到过了,所以他才不觉得那些仰慕与真情可贵了。那现在彭大人不也一样吗,彭大人以前放弃,是因他从未进入过朝廷中枢,坐上三公九卿的位置。可如今不同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上施展过自己的才华与抱负了,也许如今对彭大人来说,这所谓的三公九卿之位,可能也就没有之前那么稀罕了。”

平儿这番话,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如簇此前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也拿不准彭信青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所以她才烦躁。

可如今,她却知晓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笑。

正欲吩咐平儿,今日他们就能收拾东西回府,身后却传来一阵娇俏女娘的呼唤声。

“妾,秦氏诗韵拜见芳澜君。”

江如簇闻声回头,就见秦小娘子一副道人打扮,正十分客套恭敬地向她行礼。

倒是叫她有些意外。

“秦小娘子,你这是……”

江如簇嘴上虽这样问,可心里大致已经有了底。

想来是秦家人知道了那日在诗会上发生的事情,又得了李大人和吴大人的口信,不得不忍痛割爱,将这位诗才出众的秦小娘子送到耄仁寺里来盘发修行。

果不其然,这秦小娘子先是非常谦恭的向江如簇认了错;说她父母因为没有管教好她,羞愧难当,又说江如簇和彭信青当日没有多为难她,还留了她一条性命,是看在了她家里那一张御赐牌匾上,才怜惜了她一回。

然后才说江如簇与彭信青可以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他们这些做了错事的人,却不能没有半点悔过之心。

所以她父母才将她送到了耄仁寺,让她每日都能在真人金像前拜上一拜,忏悔静心。

江如簇淡淡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未曾想秦小娘子的父母竟是如此通透明理之人,倒是令人心生敬佩。”

秦小娘子一连说了数声谬赞谬赞,又恭恭敬敬地朝江如簇拜了一拜,说是快到打坐奉香的时辰了,告辞离开。

江如簇原本警戒情绪拉满,还以为这秦小娘子主动接近是要做什么,如今看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心里忍不住道了一声奇,转而失笑。

看来真是她这么多年在阴谋诡计里徘徊的久了,这才处处戒备。

也许这秦小娘子真的就是知好色慕少艾,马失前蹄了一回,并不值得她如此挂心。

她扭头交代了平儿两声,正要叫她收拾箱笼,定儿却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

说是董氏知晓她这几日在耄仁寺静心,带着膝下儿女来看望她了。

“她还真是锲而不舍,仲父都已经不能再做官了,还要来拉拢我走关系。”

她心里虽吐槽,但还是吩咐定儿将人迎了进来。

当年煌煌宣赫的太原江氏,短短数年间便雕零至此。整个江家,除了她这个连大宅都不愿意回的芳澜君之外,竟只剩下一族一支苟延残喘。这等样变化,本是叫人唏嘘的,可只要想想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情,江如簇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阵犯冷。

188丶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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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珝珝。”

董氏故作局促不安的坐在江如簇对面, 脸上带着极尽讨好的笑,眼神中又透着藏不住的恐惧:“那天发生意外,可把我和你仲父差点吓死;好在你福大命大, 能完好无损的回来。那些日子整个并州都在找你,就连你仲父都往黄河边上跑了好几回。”

江如簇抿唇。

这个董氏,一向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今天竟然有心情和她聊闲天。

而且, 还追到了耄仁寺来。

“有劳仲父仲母担心,我后来为人所救,昏迷了好一阵子。又遇到了些旁的事,一直蹉跎到现在,也没能找出时间来给老宅报个信。”

“叫长辈担心,是我的过错。”

“不过仲母若是有话, 还是直说吧。我还有要紧事, 需要尽快回城,没许多功夫耽误在这里。”

董氏一楞。

脸上浮现起尴尬之色。

似是没想到, 江如簇会完全不给她脸面, 她捏着帕子攥了又攥,好半天才勉强笑开。

“看来,珝珝是当真不想认我们这些江家的长辈了。”

她说话间,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伺候的丫鬟和老媪。

那两人江如簇都认识。

是许多年前就跟在董氏身边的老人儿了。

颇得她信重。

江如簇心中暗奇, 却见那两人已招呼着董氏身边几个孩子, 出了厢房。

不由自主的,江如簇心跳就停了一拍。

董氏这个人,是最识时务的,便是有什么事情求到她面前, 也一定是先用房里的孩儿们卖惨, 再提要求, 喜欢谈感情说事。没想到,今天竟改变风格了。当天,她是和江尚一起掉进黄河的,后来,她在黄河水中杀了江尚,自己也被老马一家救了。

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江尚这个名字。

无论是在并州,还是在长安,都没有。

她当时想着,江尚的尸身大概率是被卷入河底,埋在泥沙中了;再加上,一个小小的县衙属官去世,连报到长安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中。

可看董氏如今这般有底气的样子,倒像是捏住了她的把柄了。

“看来,伯父的尸首,在你们手里。”

董氏闻言,立刻笑了。

“珝珝果然聪明。那段日子,你仲父日日都到黄河边上走了走,没想到,未碰上你,却瞧见了被黄河浪打起的你伯父的尸首。他为了捞你伯父上岸,还差点儿一同丧了命,可是躺在榻上病了好些日子,才能爬起来的。”

那江奕和董氏定然也看到了,她留在江尚脖子上的伤口。

“伯父推我下水,想要拉着我一同葬身黄河;我不过一时求生心切,才刺伤了他。仲母连这个也要跟我计较吗?”

很显然,董氏是不信的。

因为,她几乎压着江如簇的声音,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珝珝果然是长着一张颠倒黑白的巧舌。你以为,发生在水底的事情,就只有你与你伯父知道吗?”

“看来你是忘了,当天在黄河岸边,可不止有你和你伯父,我们江家所有人可都在岸上站着呢。明明是你趁你伯父不备,硬拖着他掉下的黄河,你以为真的没人看到吗?”

所以,江奕日日在黄河边上徘徊,并非是要找她。

他从始至终要找的,都是江尚。

就算救不了他,能找到他的尸首也是好的。

如此一来,他们一家就能随意拿捏她了。

江如簇不由嘲讽一笑,江奕夫妇还真是有魄力有胆量,只可惜,他们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竟真以为只要找到江尚那带着伤口的尸首,就能威胁她了。简直笑话。

要是她连这点小事都摆布不了,这些年岂不白白委曲求全了?

“哦,原来仲母看到了。”

“所以,你是想到长安城去,在陛下面前告我的御状吗?”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有必要再隐瞒。

江如簇单刀直入。

“好呀。自我落入黄河之后,这件事情就已上达天听,陛下不忿伯父暗害于我,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给伯母和他们的一众孩儿。听说,话都没问完,人就已经被打死了。连带着,仲父都一起丢了官。”

“若仲父还是官身,你自然可以到御前滚了铁钉去告我的御状。”

“可现下,你与仲父都不过是一介庶民,怕是连滚铁钉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要告我的状,就只能到长安大街上当街拦路了。”

听江如簇这么说,董氏脸色立刻一阵发白。

她嘴巴张了好几次,却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只紧紧盯着江如簇,憋了一句,难道你不害怕吗?

江如簇却笑。

“这有什么可怕的,我早就已经在陛下面前与整个江家撕破了脸,否则老夫人和我阿翁又怎么会被羽林暗卫处死呢。当然了,以我阿翁的官职,自然不能与伯父比较,可仲母难道没有想过吗,老夫人可是当年大司农杨家的后人,结果,陛下还不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处置了她。”

“非但如此,便是连煊赫一时的杨家满族,都受到了老夫人的牵连。”

“仲母若是不信,大可以到弘农大街上去问一问,看看满弘农城,如今还有谁人能记得当年的杨家?”

江如簇当初在弘农郡遇刺,还捎带上了惠文君与董七郎。

事情一出,便满朝皆知了。

不但惊动了当时的大司空董公,也直接惊动了皇帝。

那段时间,大街小巷但凡聊八卦,说的都是这件事。

几乎扬名满天下。

董氏自然也是听说了的。

她一直搭在膝盖上,捏着帕子的手一紧,脸色更差了。

江如簇却笑得更加愉悦。

“看在同是江家人的份上,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忍心让仲父仲母当街拦路去告状。我会写一张帖子,到时你与仲父就拿着这张帖子,长安城中所有的衙门,随便你去告,衙门绝不敢怠慢。”

江如簇话音未落,董氏身子已经打着摆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

她惊愕地望着江如簇。

冒出满头冷汗来。

几番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敢开口说什么。

一再被董氏上门来找麻烦,江如簇早已不胜其扰,此番自然不肯就此放过。

“像仲母这样的大家闺秀,不但要操心整个江家大大小小的事,还要相夫教子,想来是没有多少闲工夫打听外头大街上的大事的。”

“仲母应该还不知道。此刻,我府上除了住着当朝丞相彭大人之外,还住着一位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的内官大人。你猜他是来干什么的?”

此次内官齐大人到并州来,办的是私事,并未摆多大架子。

是以,虽然他已经在江如簇的宅子里住了好些日子了,可外头却没几人知晓。

董氏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他是来给我送葡萄的。今年外邦进贡了许多稀奇物事入宫,陛下皇后尝过,说葡萄汁水四溢,香浓可口,便派齐大人来给我送了一篮子。齐大人还给我带来话,宫中已用那葡萄酿了酒,待到葡萄美酒酿成之日,陛下还会再送酒过来,给我尝鲜。”

“要不然,我替仲母向齐大人打个招呼,到时你就与齐大人一同入京。”

“看看齐大人能不能大发慈悲,在陛下面前说道一两句,让你与仲父也能有幸,得见一回天颜?”

这一下,董氏连跪都跪不住了。

身子一歪,直接瘫倒在地。

她瑟瑟发抖好半天,才尤自哆嗦着开口。她先是说了一连串的不可能,然后才说外头满大街的消息,都是江如簇不受皇帝待见,甚至几番丧命于长安城;又说如今大街小巷便是个人都在议论她破坏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婚事,惹得皇帝和舞阳王府大大的不喜,硬是将她生生赶出了长安城。

她激动不已,眼尾透着红。

紧紧盯着江如簇:“外头明明都是这样说的,你肯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你。”

“你这个人,满嘴的谎话,你肯定是吓唬我的。”

“我要入长安,我要去告你的御状。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女娘,你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将自己的伯父亲手杀了,便是再有封号加身又能怎样,像你这样不敬尊长,行逆不道之事得罪人。你一定会被砍头的。”

董氏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已经惊讶的傻了。

颤颤巍巍往起爬的时候还止不住腿软,踉踉跄跄的就要往厢房外冲。

结果,差点儿和急匆匆进门的定儿撞个满怀。

老实的定儿似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楞了半刻,才匆匆朝董氏福了福,然后跪倒在江如簇眼前。

“女公子,孙公刚传来消息。齐大人接连在县衙门和郡守衙门走了半月有馀,上了一道密折到长安。陛下的圣旨今日已送到了并州,李大人罚俸半年;吴大人罚俸两载,官降半级,暂代兹氏县令之职;城北秦家御赐牌匾被撤,秦家主公教女不严,被赏了三十板子;还有城中几家在街头巷尾议论女公子事的男女老少,都一并被罚了五十板子。”

“秦家小娘子被判了重刑,于三日之后,在菜市口斩首。李大人和吴大人是随孙公一同来的,来押秦小娘子入狱。”

江如簇心头止不住惊愕。

她实在没想到,齐大人竟会将这等样事上报长安;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陛下竟如此雷霆大怒,降下天罚。

一直在江如簇身边伺候的平儿听了,解气的很。

毫不客气的就说了一声该。

“那秦小娘子本就胆大妄为,三两句话,不但污损了女公子的名声,还绕上了高将军和彭大人一起。就是应该把她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人押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好好给这满城人教教规矩。叫他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189丶清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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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想了想, 由平儿伺候着起身,准备出去看一看。

再怎么说,李大人和吴大人都是因为她的事而来, 这里又是道观,她真有些不放心。

更别说,孙公也到了。

想来, 城里应是有什么消息,需要孙公报到她面前。

江如簇裙摆窜动,身上披着的大氅也迎风扬了起来,她看似缓慢,实则非常快的从董氏面前经过。

而原本还吵嚷着要到长安去告御状的董氏,却好似被她大氅带起来的风吹垮了腿脚一样, 啪嗒一声再次跪倒, 甚至还擡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她慌不择言。

“珝珝,珝珝。”

“你……”

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平儿已居高临下道:“仲夫人还不快闪开些, 耽误了我家女公子的事,搭上你们一家子的命,都赔不起。”

董氏瞬间松开抓着江如簇的衣襟,魂不守舍的瘫倒在地, 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江如簇本以为也就是李大人和吴大人来了。

未曾想, 彭信青竟也一同站在耄仁寺宽阔的院中。

连带着将耄仁寺的观主也一同惊动了。

发生这等样大事,耄仁寺院子里前来烧香的香客们本就围了一大堆。江如簇一露面,李大人和吴大人立刻诚惶诚恐的拜下,紧接着, 围在院子里看热闹的所有香客, 也都乌泱泱的跪倒了一地。

倒是显得一直站着的彭信青, 和耄仁寺观主鹤立鸡群起来。

就在这鸦默雀静的时刻,耄仁寺观主忽然甩了一下手中拂尘,朝江如簇而来。

她先是对江如簇行了个道礼,这才声音平淡开口。

“久闻芳澜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江如簇也没有托大,淡淡朝耄仁寺观主颔首。

就要朝李吴两位大人而去。

结果,她才迈开步子,耄仁寺观主便又一次挡在了她前头。

“芳澜君,听闻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来,可有此事?”

江如簇疑惑不解。

她有些不明白观主此言何意,虽说她是个方外之人,一直居于耄仁寺中很少下山。可偏偏这耄仁寺是太原城内香火最旺盛,香客也最多的道观,每日到这里来烧香拜真人的香客络绎不绝,带来的消息自然也是五花八门。

江如簇就不相信,这观主没有听说过当日诗会上发生的事情。

“观主妄言了,李吴两位大人皆是因秦小娘子之事而来,与我有何关系?”

“秦小娘子之事惊动了皇帝陛下,乃是由此刻正在并州的内官大人亲自主持的,彭大人虽在并州避居,但他作为现下并州城内身份地位最高的官员,前来过问一二,也不为过吧。”

大概是没想到江如簇把自己摘的这么干净。

耄仁寺观主还楞了一下。

才重新道:“芳澜君此言差矣,虽则这三位大人都是因秦施主之事才来到观里,可贫道却早有听闻,此事的根结是结在芳澜君身上的。”

“芳澜君位高权重,今日看来,更得皇帝陛下信重,实是个贵不可言之人。”

“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任由这些衙役持刀剑,直接闯入我耄仁寺这样的方外之地,扰了我这寺中的清修之人不说,还惊了菩萨真人。芳澜君,我且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与秦施主之间不过是一二口角的小事,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江如簇惊讶挑眉。

她十分意外,没想到这耄仁寺观主竟是替秦小娘子说情的。

意外过后,她又忍不住好笑。

“观主可错怪我了,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要处置秦小娘子。这些天我一直住在寺中,对城中诸事了解的并不十分清楚,待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传旨的大人已在城中宣读了圣旨。观主即便是方外之人,也该知晓,皇帝陛下乃万民之主,陛下金口玉言,谁人都无权更改。”

“更何况……”

她声音一顿,意有所指的在耄仁寺观主身上打量了两圈。

“观主既是方外之人,那便该多行方外之事,坐经侍奉真人才是你应该做的,而非是随意插手红尘之事。”

江如簇提步欲走,却被观主又一把拦住。

“早前听闻,秦施主在寺中遇到芳澜君,还特地拜了您,难道芳澜君还不知晓,秦施主如今在我寺中待发修行,也算是半个方外之人吗?”

“既然她是方外之人,便该有我寺中自行处置,何须官府动刀剑。”

江如簇诧异的望向耄仁寺观主。

若说之前只是意外,她此刻倒是有些佩服这观主了。

为了一个秦小娘子,她竟欲公然与朝廷作对。

她正要说话。

却被旁边的彭信青抢了先:“观主此话何意,我等是奉了陛下皇命,替朝廷办事。观主一再阻挠,莫非是要与朝廷为敌吗?”

没想到,即便是彭信青开口,耄仁寺观主也依旧不为所动。

只一力拦着李吴两位大人,口口声声说朝廷有朝廷的规矩,道观也有道观的规矩;朝廷守的是律法条例,道观也是要守道教清规的。还大言不惭的对彭信青说,若是他不服,可尽管去皇帝陛下面前告她。

彭信青被气得够呛。

正要开口,发挥发挥自己的毒舌功夫。

却被江如簇先一步拦下。

“观主说的也对,既然您执意要护着秦小娘子守道教清规,那李吴两位大人若是再执意捉拿秦小娘子,此事便成了朝廷与宗教公然作对了。这是肯定不成的?”

“只是听闻,道教总教焠扬真人已闭关修炼多年,不见生人了,倒是叫此事不好办。”

江如簇一边说话,一边直勾勾望着耄仁寺观主。

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朝人堆里扫了一眼。

果然就看到藏在人群中一大堆道姑中间,还未来得及收敛起笑容的秦小娘子。

她倏然笑开:“不过,观主应是不知晓,多年前在弘农郡,我也曾与焠扬真人打过一回交道。当时,焠扬真人便赞我精通道法,又灵根出众,与我留下了信物,言及若是往后我遇到难事,可命人带着他的信物请他出山,风里雨里他绝不耽误。”

江如簇说话间,将胳膊从大氅中伸出来,她摊开手掌,赫然露出掌心里一枚刻着阴阳鱼的玉佩。

耄仁寺观主本还不敢相信,便着意往前迎了两步。

当她看清楚江如簇长心里的物件儿,她立刻又甩了甩拂尘,恭恭敬敬的朝江如簇掌心的玉行了个道礼;与此同时,原本藏在人群中的一大堆道姑,也都老老实实的朝江如簇方向行了个规矩十足的道礼。

江如簇冁然而笑。

当年,焠扬真人就曾说过,道教传到他这一代,教规教令已经非常完善了。

又说当年全凭她在其中斡旋,才没能让道教与儒学彻底对立,被朝廷打压。莫说是他,便是整个道教,也要深谢江如簇。

焠扬真人当日从灵宝观告辞之后,江如簇本以为此事了结了。却未曾想,约过了半年,忽有一道人模样的中年人叩响了都水府的门,将这块玉交给了她,说这玉是焠扬真人回到总教之后亲自制出来的,往后若她再遇到与道教相关的紧急之事,尽可将此玉拿出来。

道教所有教众,见此玉如见总教。

她本还以为,此生都不会用到这块玉,却没想到,竟在这里生出了意外。

江如簇对着满院子拜下的道姑还了个福礼。

这才冲李吴两位大人使了眼色。

几乎瞬间,站在李吴两位大人身后的一众衙役就没入人群,押住了手足无措的秦小娘子。

那秦小娘子似是被吓得呆了,腿脚打着摆,浑身发软,还是被两名衙役架着,才终于押了出来。

江如簇自然不会操心这等样小事。

而是扭头,重新望向耄仁寺观主。

“观主,我虽已多年不在并州,却也知晓正耄仁寺一直在你的治下,观主人选也从未更改过。既如此,那我今日便要多说一句,观主今日之行事,就如同多年之前,不分是非黑白,意欲在泼天大雨中将我赶出耄仁寺一样。你虽口口声声说你是方外之人,却从不曾静下心来专注方外之事。”

“道教圣人也曾着书立说,言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你始终不能端正道心,认清这世间万物自有规律,万事因果自有循环的道理。那你此生在道法一途上的造诣,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概是被江如簇说的羞愧难当。

耄仁寺观主深深低着头,又隔了好半天才恭敬朝江如簇拜下,静声道:“谢总教点拨,静悟受教了。”

江如簇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耄仁寺观主称的是自己的道号。

待她回神时,静悟已带着满院子的道姑消失在了后堂。

而彭信青正信步朝她而来,眼看着是要与她搭话。

江如簇心中一顿,想也不想的扭转方向,就要回后堂厢房,耳边却忽然传来秦小娘子一道凄厉的尖叫声。

“江如簇,你这个贱人,你为何就不愿放过我。”

“你要我死,那我就带着你一起陪葬。”

秦小娘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把刀,挣脱了猝不及防的众位衙役,如饿狼扑虎般,就朝江如簇扎了过来。

偏偏江如簇急于逃脱彭信青的追逐,转换了方向之后,此刻就立在秦小娘子手边一尺之馀。

寒光凛厉的匕首,眼看就要刺入她的心脏。

江如簇心里暗叫了一声糟。

她想躲避,可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惊慌失措,她的双腿竟像灌了铅一样,有些迈不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匕首即将刺入江如簇心脏的前一秒,从她侧旁忽然传来一道大力推搡,紧接着眼前一花,她便被人护进了怀里。

190丶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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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听着上首传来的闷哼, 闻着不断萦绕在鼻端的淡淡幽香,心跳先是一停,紧接着砰砰砰狂跳了两下。

与此同时,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羽林暗卫,忽然从天而降,长剑刷的一甩, 当场血花四溅,他们当着耄仁寺所有香客的面,刺穿了秦小娘子的两条腿。

李大人和吴大人带来的衙役,立刻一窝蜂涌上来,将惨叫不止的秦小娘子五花大绑,压着离开了耄仁寺。

彭信青大半体重都压在江如簇身上。

让她一时站立不稳, 往后跌了好几步。

好在身边平儿反应快, 拖住江如簇的后背,才没能令他二人一同摔了。

“你没事吧?”

彭信青还能动。

意识也是清醒的。

秦小娘子的匕首并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但孙永盛已经着急忙慌地喊着请医者了。

“我没事。”

彭信青嘴上虽这样说, 抱着江如簇的手却没有松开, 反而越发放肆的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交给了江如簇。

他故意拖长了语气,听起来像是撒娇。

“死是死不了,就是疼的很。”

“如簇,我最怕疼了。”

江如簇一个头两个大。

无论如何, 她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出。

这下可好, 她欠了彭信青的救命之恩,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在他面前端起冷脸了。

“如簇,这一回你总该跟我回城了吧,我伤的还是挺重的, 需要你照顾呢。”

江如簇自然点头。

彭信青这下是彻底赖上了江如簇, 就连她说要回厢房收拾行李, 他也非得要跟着;如果不是平儿在旁边说,董氏可能还在院子里等,只怕江如簇半点也不能脱身。

董氏确实还在院里。

而且,据定儿回报,她还一直跪在房中,动都没敢动一下。

江如簇忍不住冷笑。

方才那样威风的人,如今倒是彻底怂了。只是,董氏就不明白一个道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你们先去收拾箱笼吧。”

江如簇重新进到屋里,董氏一看见她,身体先是一抖,就紧紧绷住了。

她急切的朝江如簇望来。

说方才一切都是她猪油蒙了心,是她一时迷失了心智,还妄想着叫江如簇再走走关系,她不求给江奕升官了,只要能让江奕官覆原职,让他们一家人的生计有个着落,不像现在一样坐吃山空就好。

“珝珝,在江家这些年,我与你仲父虽对你不算顶顶好,但也从没有刻意为难过你,更没有过多苛责过你。”

“你就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帮帮你仲父吧。”

江如簇淡淡一笑,她好整以暇的望着董氏,只把她看得毛骨悚然,这才收回目光。

“仲母是要我违抗圣旨吗?”

“陛下才刚刚卸了仲父的职,我立刻就给仲父想办法,四处托关系。看来仲母是觉得我死的不够快,想火上浇油,早点把我送到陛下的铡刀之下。”

董氏楞了好半天神。

她呆呆的望着江如簇,嘴巴张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

可江如簇就是不想让董氏一家痛快。

她其实有些想不明白,董氏这样作天作地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原本是江家宅子里最聪明的人,如今却越来越糊涂了。她怎么就不能学一学江如籔,拿了好处就老老实实的从她面前消失,永远都不要出现。

“仲父虽不做官了,可当年分家时,二房好歹也得了那么些银钱,莫说二房如今这些人,便是你与仲父再多生几个儿郎女娘,也能一辈子生活优渥。”

“你又何必这么执着?”

也不知是听江如簇提起了财产,还是董氏本就有其它打算。

江如簇话音未落,董氏就已四肢着地,朝她的方向爬了过来。

“珝珝,当初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赐死了你伯父一家,并未收没他们一房的金银财产。”

“你看你,你如今得陛下看重,身旁又有丞相大人相伴,接下来的日子全都是令所有人都艳羡的好时光。不像我与你仲父,我们没有经商之才,便只能坐吃山空。到时候既要给你的弟弟们娶媳妇买宅子,又要给你的妹妹们准备嫁妆,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陛下已下令,江家三代都不能选官,有这么一个污名背在身上,你弟弟妹妹们以后的婚事也竟然不顺遂。到时候都要备上厚厚的嫁妆和彩礼,才能使他们腰杆子挺得直,不在郎婿和新妇面前受委屈。”

眼看着董氏还要继续装可怜卖惨。

江如簇抢先一步打断。

“仲母说了这么多,究竟意欲何为,你不妨直接了当些。”

“这耄仁寺地方不大,想必方才发生的事情,仲母已有所闻。我当真没有多少功夫浪费在这里了,我还得陪着彭大人进城,去给他找医师。”

“若是仲母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不若待到改天,你再来小院与我说。”

董氏立刻慌了。

她并非没有到小院去过。

她早就想见江如簇了,却始终进不了小院的门。

那宅子外围戒备森严,根本不是她可以靠近的,更遑论是进府去拜见江如簇。

她在小院附近转悠了好多天,那里围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否则她也不会追到耄仁寺来。

她着急忙慌的连道了好几声等一等。

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将自己的请求直接说出来:“我想,珝珝你现在又有陛下信重,又有俸禄可拿,手里还做着生意,你多的是赚钱的法子,必然不会在乎你伯父一家留下的三瓜两枣。我是说……”

她故作姿态好半天,才又继续道:“你能不能把大房那些家财让给你的弟弟妹妹们,全当是你这个做阿姊的,疼他们了。”

江如簇幽幽一笑。

她倒是不知晓。

在董氏眼中,好几千万钱也算是三瓜两枣。

亏她有脸说出这样的要求,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仲母可莫要为难我,你怎知我不需要钱,人生在世谁不需要钱?”

“所有人都知道,手里钱多,日子才能过得好。仲母不能因为我不缺钱,就想独占了那一份属于我的。”

其实,若真较起真儿来,江尚一家留下的钱财,江奕和董氏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

毕竟,无论江尚之死,还是孙氏以及大房所有儿郎女娘在长安被皇帝处死,都是因皇帝怀疑江如簇是为江尚所害,给朝廷带来了无可估量的损失。若是江如簇一直不出现,那作为江家独留下的一支,江尚留下的所有钱财,自然归江奕一家所有。

可江如簇出现了。

那情况就都不一样了。

虽然皇帝当初并没有直接处置江尚一家留下的钱财资产,可江如簇作为苦主,是理应得到赔偿的。

再加上她身份非比寻常,便是把江尚一家留下的所有钱财都赔给她,怕是都抵不了她所受的损失。

没想到,董氏算盘打的这么响。

不但要从她手里分一杯羹,如今还想独占了所有。

江如簇没好气:“仲母还是别想了,我不会答应的。”

董氏表情一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江如簇擡手止住。

她直截了当:“不论仲母还想说什么,我都不愿再听了。仲母,正如你所说,你虽没有苛待过我,也没有害过我;可你却总是能在关键时候膈应我,恶心我。你如今站在我面前求我,就已经是在为难我了。你早就已经忘了,仲父的官职一直比伯父的高,俸禄也一直比伯父丰厚,全是因为当年陛下下旨,要让你承担起对我的教导之责。”

“可你对我别说是教导,就连一两句切切实实的关心,都不曾有过。”

“我念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将这件事情闹大。但你若不知好歹,还非得要作天作地的在我面前闹腾,那就别怪我一纸状书,直接告到陛下面前,好好问一问你怠职的过错。”

为了省去日后可能还会再发生的麻烦。

江如簇又继续道。

“我自认,我对江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尤其是对你和仲父。”

“我一直很喜欢明哲保身的人。你与仲父,还有江如籔,你们都是,所以我才让你们一直活着,还继续过着好日子。可你也该向江如籔学一学,你们一家都应该像江如籔那样,如同已经不覆存在在人世间一样,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因为,我的耐心总有一天会耗尽。”

“而等到那时,等待你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董氏被江如簇训的楞在原地。

好半天都不曾回过神来。

直到平儿在门外禀报,说是东西都收拾好了,又说彭信青已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江如簇才任由她伺候着,施施然出了厢房。

门在身后被关上。

江如簇走了很远,这才听到身后爆发出的痛哭声。

和江如簇的沈默无言不一样,平儿常常舒了口气,十分庆幸的赞叹。

“女公子早就应该这样了,江家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让女公子过上一天好日子。看他们当着女公子的面说的好听,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骂女公子呢?”

“女公子也是太过心善了,到如今才与他们彻底撕破脸。”

江如簇心中暗叹一声。

她也没想到,董氏竟是个贪心不足的。

不过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彻底撇掉江家这一群累赘,往后等着她的全都是好日子了。

“彭大人怎么样了,医师可已经请来了,他伤的重不重,我看方才流了不少血。”

耄仁寺中本就有懂医术的道姑。

加上孙永盛快马加鞭,又从城里请了两个颇有经验的医者来,早就已经给彭信青包扎了伤口。

191丶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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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方才就一直在那边守着。

“好几个医师都给看过了, 彭大人伤的不重,只是不停喊疼。”

“说是要女公子陪。”

江如簇无语,平儿脸色也不太好。

只是, 好歹彭信青救了她的命,事已至此,只要彭信青的要求不过分, 她都不能再与他撕破脸了。

“彭大人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赖缠着女公子,还企图和女公子能有进一步发展。”

平儿先是气鼓鼓的。

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话风一转,劝起了江如簇。

“女公子其实可以考虑考虑彭大人的,他也是个不差的郎婿人选。看他这些日的作派, 以及今日给女公子挡刀子的架势, 想必日后他也不舍得为难女公子。”

江如簇自然知晓平儿是为了她好。

只是,她从来没有将彭信青规划在自己的生命之内。

她心中有所爱之人, 哪怕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也不会选彭信青。

她可以嫁给乡间的放牛郎丶田舍郎,就是不会嫁给彭信青。

“你是跟在我身边时间最长,也最知晓我心意的,你应该明白我。这世上无论我嫁给谁, 都不会嫁给彭大人, 你我都知晓他为人,他如今想娶我做新妇,自然是嘴上生花,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我知晓, 他是绝不会放弃手中权力, 真的辞官与我归隐的。”

“既如此, 那我便更不能嫁给他了。”

“否则,他身为丞相,是朝廷文官之首;而高将军是武官之首。他二人日后必然颇多摩擦,到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平儿啊一声,再也没有动静了。

想来,她一心只想着江如簇能嫁给一个合时宜的人,过平静安乐的日子,是从来未继续往深往远里想的。

和江如簇料想的一样,彭信青一看到她就哎哟哎呦,一时喊着伤口疼,一直喊着药太苦。

他明明是被刺到了背。

却故意拖长了嗓子,说自己半边身子都疼,连胳膊都擡不起来了,吃东西也要江如簇喂。

“你好歹也是当朝丞相,这番做派,难道不怕人笑话吗?”

江如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连连吐槽。

可彭信青却坦然的很。

“我为何要在乎旁人笑话。我就是心悦于你,以前你对我不假辞色,如今是我运气好,才让你欠下了我的救命之恩,我自然要抓住机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你亲近。让你也看一看,我并非只有尖酸刻薄那一面。”

“如簇,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若是我所有办法都想尽了,你还依旧不为所动,那我自然会放弃。”

“但是在这之前,你别叫停。”

他们一行回城的第二日,齐大人就来了。说他在并州的任务已了,该回长安覆命了。

江如簇想着长安城大街小巷流传的关于她的那些谣言。

一再嘱咐齐大人,叫他不必把院子里的私事上报给皇帝,齐大人乐呵呵的应了。

可江如簇心底依旧不停犯嘀咕。

果然,齐大人回城不过半月,长安便又派了内官来,这一次是来送糕饼的。那位内官也是直接住进了江如簇小院,但他与齐大人不同,从不曾出小院门半步,反而时常与江如簇和彭信青在一起,看他们品茶论画,对弈搏杀。

彭信青对这位内官大人的不识趣非常不爽。

暗示加明示,不知道说了多少回。

一开始,那内官大人只擡头望天装糊涂。

到后来,彭信青耐不住性子,开始拿话怼内官大人,时不时的还出言讥讽。

那内官大人表面上乐呵呵的。

扭头却直接说他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贴身守在江如簇身边,给她添茶倒水,做个伺候人。

内官大人此话一出,不止江如簇意外,便是连彭信青也变了脸色。

往日里彭信青总是拉着江如簇,从早到黑,可这一天,他却早早的就推说累了,回了房。

江如簇坐在房中对着烛火发呆。

平儿却进进出出的,忙了好一段时间。

终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笑眯眯地站到了江如簇身后。

“女公子,武大人刚刚传来的信。”

“他信上说,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婚事可能有变。”

江如簇吃惊的啊一声,不明所以的望向平儿。

平儿倒也没有卖关子。

一五一十的将长安城消息都和江如簇说了。

先说近段时间朝廷一直在整顿吏治,不但是御史大夫方大人忙得脚不沾地,就连高翧睿也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刚开始和嘉郡主还说朝中事务要紧,非常支持高翧睿;可不知怎的,又和高翧睿闹起脾气来,说他总是忙于政务,冷待了她。

“听说,闹的最凶的一次,和嘉郡主还专门到了皇后面前哭诉。”

江如簇听得瞠目结舌。

她万分惊讶:“这怎么会呢,和嘉郡主可是满长安城所有人都称赞的贤德女娘,怎会为这点事情就闹到皇后面前?”

江如簇想了想,心里忍不住一顿。

她示意平儿上前来,又刻意压低声音,犹豫再三才终于问出口:“可是高将军心里还有旁的想法,委屈了和嘉郡主?”

平儿并不多说,只高深莫测摇头,惹得江如簇眉头皱的更紧。

她这才咯咯笑着。

说出了其中内情。

说是一个月前,舞阳王生辰之日将近,和嘉郡主便约了高翧睿一同在长安城中遍寻珍宝,要献给舞阳王做寿礼;为此高翧睿还特地推了好几天的政务,确实陪着和嘉郡主早出晚归,刚开始和嘉郡主还挺高兴的,后来却一天心情比一天糟。

“武大人说,高将军陪着和嘉郡主外出时,都是骑马随行在和嘉郡主车外。”

“他们一连在长安城中绕了三天,待到第四天的时候,和嘉郡主想让高将军与她一同乘车,说是心疼高将军骑马太累,却被高将军拒绝了。”

“之后两人就闹起了矛盾。”

“先是和嘉郡主不与高将军说话,后来高将军又忙于朝中之事,两人不曾碰到几回面。和嘉郡主便越发不高兴了,才到皇后面前去哭的。”

江如簇心里打了个突。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一日和嘉郡主躲在街角,看着高翧睿将她扛进将军府的情形。

平儿咯咯咯笑得更大声。

定儿却百思不得其解:“是高将军对和嘉郡主不好吗?”

怎么会不好?

若是高翧睿对和嘉郡主不好,那便不会特地推了朝中之事,与她在长安城中流转数日,满大街替舞阳王寻找寿礼。

可和嘉郡主却依旧不高兴。

甚至脾气越闹越大。

“你从未有过心上人,自然不知晓。”

“我问你,若是有一天,你心里有一个顶顶喜欢的人,你一看到他就想与他说话,就想对他笑,想要亲他抱他亲近他。可他却要恪守本分,不曾让你进他身半步,你心里会好受吗?”

平儿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教导定儿:“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是怎么都分不开的。他们只要一见上面,就会不由自主地贴在一起,哪怕谁也不说话,只要想起的时候对视一眼,就能笑半天。就像当日在并州,女公子和高将军那样。”

“你想一想,那几日女公子与高将军一起出门,高将军可曾骑过马?”

“他哪次不是在马车里,与女公子说话,守着女公子安睡,和女公子打闹?”

定儿似是听的云里雾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好半天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和嘉郡主是想让高将军像待女公子那样待她?”

目前看来,是的。

和嘉郡主想要高翧睿的爱。

可高翧睿眼下能给她的,只有尊重。

所以,和嘉郡主才会闹脾气,才会到皇后面前哭。

“和嘉郡主也真是的,她就没想过,高将军是她从女公子手里硬抢了去的,她还不知足,还想要高将军爱她。这才多长时间,她就耐不住性子了。”

平儿感慨不已。

一边说和嘉郡主虽然父母兄弟皆战死沙场,少了父母之爱,可好歹有舞阳王一力撑着,让她不曾受过半点苦楚,才这样骄纵。

又一边说和嘉郡主还是太单纯太天真了,冷水泼不了热竈,既然是她与舞阳王用手中权势和朝中地位,把高翧睿跟江如簇强行拆开的,那她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想法子与高翧睿完了婚,待日后水到渠成,生下儿女,慢慢的总能培养出一些夫妻之爱。

“她就是太急切了。”

江如簇也叹息了一声,制止了平儿继续说下去。

“这些事情,大街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议论,但你不能。”

“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切不可叫人觉得,你是在幸灾乐祸。明白吗?”

这点道理平儿还是懂的,自然忙不叠的应了下来。

江如簇想了想,又继续交代她:“你莫要再向武将军打听这些了,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好。”

平儿想了想,也点头。

只是,江如簇不再关注长安消息了,彭信青那边却忙起来。

长安城的消息一封又一封的送到他手里,有时候,一天甚至要传好几次信。

直至一个月后,彭信青终于进了江如簇的院。

“广陵王谋逆事后,陛下着意推恩,吩咐了闻人先生去办。结果闻人先生到了各地诸侯国,威逼利诱,公然索贿,各地诸侯唯恐遭到陛下猜忌,便都拿了金钱贿|赂闻人先生。却不想将闻人先生的胃口喂得越来越大,他竟像清河王索贿三百万钱,还胁迫清河王将女儿嫁于他做新妇。”

“清河王向朝廷上书,却被闻人先生不知用何法子拦截下来。”

“三日前,清河王举旗造反,如今已起兵攻向长安了。”

192丶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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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回长安吗?”

朝廷平叛, 需要动用的兵马粮饷以及各种繁杂事物,定是不少,彭信青作为当朝丞相, 自然需要回长安主持大局。

“我这里有陛下赐下的千里良驹,你若需要……”

“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彭信青打断江如簇的话。

似乎为了能更有把握的说服她,他语气顿了一下, 又继续道:“此次清河王反叛事,全因闻人先生而起,于公于私,你也该回长安去看看。”

“惠文君已过世多年,我与闻人先生之间前事已了。他会走上今天这条路,我半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疯狂的人。”

“当初就是你把他推到惠文君身边的, 难道你还不了解他吗?”

彭信青脸色一黑。

概是没想到江如簇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一下子噎住,好半天没说出话。

江如簇却笑了一声。

“若你了解闻人先生。那便该知道, 事已至此, 就算我回到长安也无济于事了。”

只是,江如簇没有想到,闻人先生要娶清河王之女。

她还以为闻人旭对惠文君会矢志不渝。

如今看来,倒是她料错了。

送走了彭信青, 江如簇总算闲下来, 在平定二人的伺候下,开始写要往朝廷递送的疏奏。平儿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江如簇,嘴唇蠕动几许, 最终还是没能憋住。

“女公子, 这份疏奏, 不太适合由您直接呈交给陛下吧?”

确实不太适合。

江如簇正在写的是一份改善兵制的疏奏。

她来到这里不过短短数年时间,朝廷已出现多起诸侯王反叛事;从本质上讲,这就是朝廷的兵马制度有问题。

朝廷对诸侯王放权太宽,又没有相适应的监察制度,这才使得诸侯王每每反叛,都是烽烟燃起,朝廷才能发现问题,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加之朝廷所派兵马长途奔袭后,可能面临人困马疲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在朝廷兵马奔袭的过程中,反叛的诸侯王也许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

很有可能造成朝廷平叛的兵马被动挨打的窘境。

要想改变这个现状。

就只能进一步削弱诸侯王手中兵权,或是在诸侯国中建立监察制度。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早发现问题早解决。”

“否则,连年战火,受苦的只有老百姓。”

此次起事的清河郡,离并州并不远,大概要不了几天,因战乱而逃离故乡的流民,怕是就要到并州城门口了。

江如簇还是按照惯例,吩咐平儿关注外头的动向。

若是城门口有流民聚集,就联合城中各大世家一起设立粥棚。

平儿嗯嗯啊啊的应着。

似有些心不在焉。

江如簇奇怪:“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平儿犹犹豫豫好半天,好几次张开嘴巴话都要出口了,却又咽回去。

搞得江如簇越发好奇,又连声问了她好几句。

小丫头才摇头晃脑:“这可是女公子你要让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听闻此次平叛,朝廷派出的并不是高将军,而是左将军。”

江如簇挑眉:“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前几日和武大人通信,高将军即将率三十万大军收覆河西之地,按照武大人给出的日子,应就在两日之后。也不知此次清河郡起兵造反,会不会影响长远军行事。”

这么快?

江如簇诧异。

她迟疑望向平儿:“之前不是说,待朝廷整顿完吏治,就会给高将军和和嘉郡主完婚吗。怎么突然又要开拔去收覆河西?”

平儿却摇头,说是江如簇不许她打听这些事情,她就没有问过武勇,具体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然后又问江如簇要不要她写信给武勇。

“依奴看,概是陛下皇后开始觉得和嘉郡主虽然家世显赫,却并非是高将军的良配。莫说是陛下皇后,就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世家大族人户,给自己家中得意的儿郎寻新妇,最先想的也是适不适宜,而非喜不喜欢。”

“从面上来看,和嘉郡主确实是最能匹配高将军的,可若是她一直紧抓着高将军,非得要谈爱不爱这种话题,那怕是成婚以后日子也过不好。”

江如簇制止了平儿继续说下去。

示意她继续磨墨。

却最终,半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她索性屏退了平定二人,懒洋洋的靠近了软榻。

河西,那里自古都是匈奴人的占有之地,不过,那里的王并非是乌洛兰昆。

乌洛兰昆的王师虽遇流沙损失惨重,却不代表他们再也没有对中原朝廷作战的可能。

如果高翧睿不在这个时候攻打河西,也许乌洛兰昆还会碍于高翧睿威名,继续休养生息;可如今,一旦乌洛兰昆得知高翧睿并不在朝中,甚至有可能被河西绊住脚,那依他的性情自然会立刻攻打并州幽州一带。

让草原上那些跟着他打打杀杀的勇士们好好过个冬。

江如簇将心中想法告知孙永盛。

孙永盛也不敢怠慢。

脚不沾地的忙碌了许久,这才来回江如簇的话。

“属下拿了您的意思,去西部都尉府拜府,新任都尉张大人已基本控制住了西部都尉府的局面;还有幽州大营,如今掌管幽州大营的,是朝中新派的一位林将军,听说是个非常骁勇善战的猛将,属下在长远军中时就曾听人提起过他。幽州有这两位大人主持大局,应不会出什么乱子?”

“并州就更不用说了,并州大营都是高将军亲信,也信得过。”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可不知为何,江如簇就是莫名担心。

她反覆沈吟,这才对孙永盛做了连番交代。

听了她的打算,孙永盛立刻摇头。

“你不都已经说了吗,有两位大人坐镇,幽州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我过去不过是以防万一。若是幽州城平安无虞,那我自然不会遇危险;但若是城中不安稳,有我在也能拖得个一时半刻。”

“你就继续留在并州,若我无事会每天与你通信。”

“若是你未收到我的信,那当然就是幽州出事了。”

不是江如簇杞人忧天。

而是西部都尉府之乱刚刚平息,意图谋反的唐大人,以及他的众多心腹虽已被斩首,可都尉府军营中还有众多兵将。

幽州大营自然也是同等样情形。

孙永盛不知情况之紧急,可江如簇却明白。

高翧睿一旦进攻河西,将聚居在河西的匈奴人赶到胭脂山之外,那他们只需拐个弯儿,就能与乌洛兰昆兵马会合,进攻幽州。

偏偏幽州城里还有乌洛兰昆最想要的沥青矿。

她不得不做万全准备。

“女公子上次就是一力托住了幽州,坏了乌洛兰昆的好事。若此次乌洛兰昆王师再次反扑幽州,那女公子便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杀了女公子的。”

“您不能冒这样大的险。”

“若是您信得过属下,可由我前往幽州,您作镇并州也是一样的。”

自然不一样。

江如簇手里有皇帝亲赐下的玉牌,紧急时刻可以拿出来镇场子。

况且,上一次幽州之困是她解开的,她在幽州的名望地位自然非比寻常。莫说是普通老百姓,便是各官府衙门,也都会卖她三分薄面。

这些都是孙永盛办不到的。

“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多派一些可靠的人,暗地里跟着我。”

“再说了,我身边还有羽林暗卫相随,他们在耄仁寺中显过身的,你应该也见过。”

“况且幽州不一定生乱,哪怕是真的乱了,我的境况也绝不会比上次更危险,你就放心吧。”

江如簇一边说话,一边寥寥几笔,就将河西与河套地区的整个地形全部画在了竹简之上。

孙永盛是最会看地图的人。

他握着竹简,才翻了两下,脸色就已大变。

他再也说不出劝诫江如簇的话,而是亲自去挑要跟在江如簇身边的人。

这次的情况与上次不同,上次她是被西部都尉府和匈奴合谋打了个措手不及,可这一次,她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她自然不会做个孤胆英雄,只身前往幽州城。而是吩咐孙永盛带着陛下赐给她的玉牌,往并州大营里走了一趟。

待到她收拾好行装,出发前往幽州之时,并州大营派出的将领,也到了。

那人一露面,就先对江如簇恭敬无比的拜了一拜。

言说,并州大营的最高将领马将军,在获悉江如簇心中想法之后,觉得他们这一行非常有必要。

“马将军已做了部署,由下官随芳澜君一同前往幽州城相机而动;并州大营也会派出小队,隐匿在山中树林里,时刻关注幽州方向的动静。幽州一旦有不妥,马将军就会立刻点燃狼烟,绝不使芳澜君陷入险境。”

江如簇点头。

这样安排,自然再好不过。

也省得她劳心费力了。

按照江如簇的计划,他们一行是乔装改扮,跟着商队一起进的幽州城。所以,一路上都未惊动人。

进了幽州城,江如簇也并没有住进在幽州置办的宅子里,而是住进了城中最大也最热闹的客栈。

这个客栈楼上是厢房,楼下是酒肆饭馆,人来人往的,是城中消息最聚积之地。

江如簇并不天天下楼。

而是指了守信二人时不时的去探听酒肆中流传的众多消息。

一连半月,城中都无比安静,酒肆里讨论的大都是花楼里的哪位姑娘腰最软,城中哪家贵公子的行事做派最风流。

“女公子,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张大人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方才楼下还有人议论,说张大人一上任,便收服了西部都尉府兵营里的一帮刺头。如今张大人在西部都尉府兵营已站稳了脚跟。”

193丶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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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 这营里是闹不出什么大乱子的。”

江如簇点头,心里却越发觉得奇怪。

她擡头望天。

这时节已是凛冬将至。往年一到这个时候,边境总会闹出一些或大或小的动静, 都是匈奴人扰边进城,想要劫掠物资,以备他们过冬之用。

可今年, 这大街小巷竟无一人讨论此等样事。

难道此次朝廷派往边境戍边的校尉,和新任的都尉张大人就能这么厉害,连一个匈奴人都未曾放进城来?还是匈奴人改了性,不准备进城来劫掠物资,只靠着存储的牛羊肉,以及各式样奶酪皮毛, 过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了?

江如簇望向对面正在翻阅兵法的男人。

这人正是当日随着江如簇一同出并州的, 从并州大营而来的一位将领,名唤沈华藏。

“沈大人觉得呢?”

沈华藏放下手中竹简, 也是略微皱了下眉。

“按理来说, 确实不该。因幽州城无事,近段日子,我便常写信回并州,其中好几位与我交好的朋友都在信中提及过, 匈奴骑兵屡次进犯并州边境, 不论是与屯田戍边的校尉营,还是和并州大营都起过小规模冲突。”

“可幽州却如此安静,实在不符合常理。”

沈华藏一边说话,一边招来了从并州一并带来的几个小兵。

对他们做了好一番命令。

几个小兵领命而出, 直到当日夜半, 才终于回转。

彼时, 江如簇早已脱簪散发,准备休息。

房门却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只一瞬间,她脑中就响起了一阵嗡嗡,连带着开始耳鸣,抽的整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失去知觉。

她本想叫敲门的人进屋。

可嘴巴张开,说的第一遍进来,竟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重的清了清嗓子,这才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进来。”

来的是沈华藏手底下的一位小兵。

他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推开门只站在门外对江如簇揖了揖首,便说沈华藏请江如簇道听中一叙,有要事相商。

江如簇自然不敢耽搁。

跟着那小兵,才到了客栈后院的廊亭,就看到了在那里焦躁转圈的沈华藏。

“出了什么事?”

沈华藏匆匆迎上来,二话不说就先朝江如簇拜了一下。

近些日子,他们时常待在一起,沈华藏早已与江如簇相熟,也许久未曾与她这般客套了。如今看他面如沈水样子,还有浑身隐隐散发出的渐渐杀气,江如簇立刻皱紧了眉头。

“是你派出的人出了意外吗?”

沈华藏似乎非常惊讶江如簇会想到这里。

他楞了一下,才忙不叠点头。

“是。”

“与前两日一样,今日一大早,我便让跟在我身边的四人到城中暗中巡查,有两人早早就回来了,还有一人是踩着约定好的时间进的客栈门。另外一人,直到此刻也没有半点消息。”

“他去的方向,正是西部都尉府所在的西北边。”

江如簇抿了抿唇。

她扶着案几慢慢弯腰,坐下来的时候还有点头晕。

她难以接受这样的消息。

唐大人倒台还不到一年,张大人难道就又栽在了这里吗?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会不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你有没有再派人去寻?”

“自然去了。”

沈华藏面若沈水。

言及,这一下午他也派了好几人往那个方向去寻人,却都没有将那人寻回来,不但没找回活的,就连尸首也没找到。

“若说是往年,城中匪患频发,或是遭遇到匈奴骑兵,那人员伤亡在所难免。”

“可今年的幽州,实在太过平静了。百姓们都安居乐业,这街头巷尾,谁人不说一句今年年景好。既然没有匪患,匈奴骑兵又没有进城,那我的人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耽误归期。”

“此次我带来的都是心腹,他们都是办事办老了的。若无意外,绝不可能出这种纰漏。”

江如簇几乎止不住的一声叹。

看来,她当日担心之事,已经发生了。

她思虑再三,又与沈华藏一番商量,于第二日中午,回到了自己在幽州置办的宅子里。

守信二人也同时忙碌起来,江守联系城中的人牙子,买了一批伶俐的仆从奴婢,在宅子里清理打扫;江信则是在大街上转悠了好几圈,选定了几个唱的热闹的戏班子,又叫了杂耍,一同领进江如簇府中。

热闹了整整一天。

到了第二天中午,幽州城就有几位县令前来拜府,还领着家眷。

江如簇自然是热情的接待了。

面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问题。有好几位县令大人问的都是她怎的会想起来回幽州,又问她当日在并州坠入黄河之事;也有一两位问起了她此次回幽州是预备长住,还是只打算在这里过个年。

江如簇都一一答了。

说自己离开幽州已有一年,眼看着就要到冬至,她有些想念幽州城里的特色花灯,还有幽州城特有饼饵;又说她此次回幽州,既不打算长住,也不是只准备过个年。说如今朝中无事,生意又有可靠的人在打理,她回来就是散心,一切都会随性而为。

若是在幽州住的舒服,那就多住些日子;但若是住的不舒服,可能明天就会启程离开。

如此这般的应酬了好些日,终于没有宾客上门,江如簇特地选了个星辰遍布的夜晚,坐在院子里对月小酌。

淡幽幽的风吹着院子里已经不剩几片叶子的树,飒飒作响。

江如簇正望着星星发呆。

耳边忽然传来瓦砾被踩碎的一声轻响。

她嘴角微勾,淡淡笑出了声。

一边往对面的空杯里添茶,一边对着屋顶的虚空轻唤了一声:“单于大驾光临,要不要下来喝杯茶?”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江如簇顶着瑟瑟的风声,隔了好半天,才听到墙角一处极其隐秘幽暗的地方,发出的一声熟悉浅笑。

“许久未见,没想到芳澜君还是这样好兴致。”

乌洛兰昆自暗处而来,他半点没有做梁上君子的窘迫,反而如同踏进了自家宅院一样,信步到了江如簇面前。

他端起茶盏品了一口,立刻大赞好茶。

“之前就听闻,芳澜君一个人做遍了整个中原的茶叶生意。当时我还觉得夸张,今天喝了芳澜君的茶,我才知道,此言非虚。”

“这样幽香的茶,就算是我的王帐,也做不出来。”

江如簇笑吟吟听着,并不接话。

看乌洛兰昆茶盏空了,就再给他续上。

他二人安静对坐,许久许久之后,乌洛兰昆才重新开口:“当日遭遇流沙,我王师众人把芳澜君一个人滞留在流沙之中,此事是他们不地道,也是我这个首领的错。我原本还以为,你会在那场流沙之中丧生,却没想到,你竟福运齐天,能逃过一劫。”

乌洛兰昆这样说着,又连连叫江如簇不要见怪。

说草原上的天气变化多端,又危险重重。不论是他们部落迁徙,还是行军打仗,一旦途中遇到像流沙这等样的极端事件,都会在第一时间自行逃命。

所以,那些人当日扔下江如簇,也是情有可原的。

“单于说的哪里话,大难临头,本就应该如此。”

“不管单于信不信,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怪过你和你王师中的任何一人。”

乌洛兰昆哈哈大笑。

他促狭地望着江如簇。

“只怕芳澜君不但不会怪我,还会感谢我吧。”

“当日我帐下负责护卫你安全的兵士逃出流沙之后,曾与我说过,流沙侵袭之际,他本想拉着你一起逃,却被你甩开了手。若不是他反应及时,怕是要和你一起陷入流沙之中了。”

“只是我不太明白,那是流沙,一旦遭遇就是九死一生。无论是我帐下的兵丁,还是部落里的百姓,每年死在流沙中的不下百人。你竟然这么胆大妄为,敢拿命赌一个逃跑的机会。你是逃跑吧?”

江如簇眼睫轻颤。

她可不觉得她是逃跑。

她不过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一件非常想办的事,想起了一个非常想见的人罢了。

怎么能算是逃?

“这一切的过错皆不在我。单于,是你日日在我耳边说高将军的近况,说他病入膏肓,你明知我心里有他,还要不断拿这等样消息刺激我,那我自然得兵行险招。说起来还得感谢那场流沙,否则,我与高将军今生将再无相见可能。”

提起此事,乌洛兰昆的神情变得颇为覆杂。

他高深莫测的眸子在江如簇身上不断流转,似是懊恼,又似是悔恨。

懊恼被江如簇逃脱,悔恨没有早点杀了她。

“若不是你借着流沙逃跑,又辗转回到长安,去见了高翧睿,如今他早已变成了一捧黄土了。你们中原,没了高翧睿这个战神,迟早会成为我草原铁骑的囊中之物。”

江如簇轻声一笑。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乌洛兰昆:“不知单于有没有听过我们中原的一句俗语。叫人算不如天算。是老天不愿意叫高翧睿死,所以才降下了那一场流沙,又让我逃出生天,还能让我赶得上见了高翧睿一面。这就叫,命不该绝。”

乌洛兰昆不赞同的挑眉啧了一声。

“你这小娘子,还真是会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

江如簇笑得更加愉悦。

她与乌洛兰昆就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般,对座饮茶,闲话家常。

乌洛兰昆说起他们按照江如簇教的法子,在王城之中四处勘探,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处沥青矿。又说他们按照江如簇的图纸试了很多遍,始终无法将沥青纺轮制出来。

“所以,那沥青矿虽已找到半年了,却怎么都取不出来。”

194丶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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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去了, 也是按照同样的图纸慢慢研究。”

“那么庞大的矿产资源,开采工作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单于何必这样急切。”

乌洛兰昆哈哈一笑。

与江如簇讲述了他们发现沥青矿,又赔进去了多少条人命, 才终于从矿里取出东西来,然后才说起他们在燃烧沥青时的很多惊奇发现。

“正如你所说,有了沥青, 我部落里的百姓可以少吃很多苦。”

“若是将沥青铺成路面,就能防止许多山体滑坡泥石流,我部落里的百姓每年死在这上头的不计其数。所以,哪怕不择手段,我也一定要快速把沥青取出来。”

江如簇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望着乌洛兰昆。

她慢悠悠叹息一声。

将手中不断升腾水气的生铁壶, 重新坐在熊熊火焰之上。

从壶口不断溢出的水柱泼在火焰之上, 发出呲啦呲啦声音,以及点点烟尘。

“单于不知。上次你能带我走, 是因为我想跟你走;但这次, 你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就带走我了。”

乌洛兰昆闻言,眉头瞬间紧皱。

他警觉万分地望着江如簇。

被络腮胡遮掩的一对耳朵微微动了动,当即脸色大变。

他二话不说,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 整个人就朝江如簇飞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原本隐匿在暗处的几名羽林暗卫立刻飞箭出手,虽未伤着乌洛兰昆,却成功的把他从江如簇身边逼退。

乌洛兰昆目光如注。

望着从暗夜高树上飞身而下,自动自发将江如簇护在中心的几名羽林暗卫, 脸色瞬间黑沈。

“西部都尉府前任都尉唐大人被押解回长安之后, 将你我之间是如何交涉, 我开出了何等样条件,才使得你没有即刻大举进攻幽州之事和盘脱出。他的本意自然是想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可皇帝陛下听到的却只有沥青矿三个字。”

“这样好的东西,单于你想要,皇帝陛下自然也想要。”

“更何况,连你都知晓没有了我,高将军便没办法再活下去。长安的皇帝陛下自然也知道。陛下哪怕不为了沥青矿,只为了高将军,也绝不会允许我再身陷险境。”

乌洛兰昆不愧是草原上的狼。

即便江如簇身边有众多羽林暗卫护卫,他也依旧没有放弃进攻与掠夺。

他身强体壮,力大如牛,竟和江如簇身边的几位雨林暗卫战的不分上下。

“单于,你要知道,此刻与你对战的这些人,只是皇帝陛下派在我身边护卫我安全的。”

“而跟在我身边或明或暗的护卫,绝不只有这几个暗卫。”

“你若是不想命丧于此,还应早早离去为佳。”

江如簇话音未落,孙永盛安排在她身边的一众杀手护卫,也都现了身。

乌洛兰昆脸更黑了。

他终于不再恋战,数道决绝的攻击逼退围在身边的暗卫,乌洛兰昆瞬间飞升上了屋顶,他的身形不过在黑暗中闪了几下,便消失不见。

看几名暗卫意欲追上去。

江如簇连忙阻止。

“不必追了,乌洛兰昆既已在城中现身,想必,攻城之日就定在这几日了。”

“你们得陛下的令,最重要是护卫我的安全,而不是刺杀乌洛兰昆。他能在这城中来去自如,那这城里自然就有他安排下的杀手,切莫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又犹豫的斟酌了一番。

回屋去换了一身厚实的衣衫,披上了大氅。

待重新回到院子后,江如簇立刻召集来了她身边负责护卫的一众人。

“乌洛兰昆事败露,必然会惊动西部都尉府和幽州大营。若是我料想不错,林将军和张大人此刻已经在进城巡查,搜剿乱匪的路上了。”

江如簇一连叫了十五六七八和好几个人名,那些都是孙永盛派到她身边的。

让他们去找沈华藏。

又扭头望向院子暗处站着的几名暗卫。

“若我入狱,不论经历何等样拷打,被如何冷待,你们都不能现身。”

她并不知晓这些暗卫的名字。

只能伸手胡乱指了两人:“不论我入的是西部都尉府的大狱,还是幽州大营的大狱,只需你二人寸步不离跟着我就好。其馀所有人等,想尽办法隐匿在暗处,搞清楚西部都尉府和幽州大营的情况。”

“待朝廷平叛大军入城之时,你们只需不顾一切,打开城门便可。”

眼看着所有人都各做各的事情。

江如簇这才叫了院子里剩下的几名仆从,把所有灯都点亮,打开大门。

她不过在院子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便听到此起彼伏的踏踏马蹄声。

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江如簇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因为来的并不是军马,甚至连一匹军马都没有。

西部都尉府兵高举火把,很快就将江如簇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新任都尉张大人果然借乱匪进城,需要入府搜查的理由,带领数百人马,把江如簇院子里翻了个七零八落,或烧或砸。待到这所有人重新聚集在院子里时,江如簇府中已没有一件完整物件了。

“芳澜君莫怪,实在是接到线报,说是有人两刻钟前,曾在这里亲眼目睹贼人身影闪进了你府中。”

“我们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江如簇笑而不语。

戏谑地望着张大人。

立刻叫张大人脸色一变。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之色,舒尔,又笑了。

“也对,像芳澜君这样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是已经猜出来了。”

“到底还是我小瞧了芳澜君。”

“我就应该在准备动手之前先派杀手,取了你的性命才对。”

张大人一边说话,一边抽刀冲到江如簇面前。

将冰冷的利刃架在了她脖子上。

江如簇终于开口了。

她似笑非笑的嘲弄:“阴谋败露,张大人想杀了我?”

“可我要是猜的不错,将我全须全尾地交给匈奴人,也是你与乌洛兰昆的合作条件之一吧?”

江如簇虽在长安混迹多年,也担了天子谋士这个名头,对朝中诸多文臣知之甚深;可这些或在外驻守,或扎在大营里的武将,她却不甚了解。

就譬如眼前这位张大人。

在他没有接任西部都尉府都尉之职以前,江如簇甚至从没有听说过朝中还有他这么个人。

自然也不明白他的底细。

她忍不住啧一声。

“这世间反叛朝廷者,或是被金钱美女所诱惑;或是想自立为王,与朝廷分庭抗礼。我观张大人样子,并不像是要将这万里锦绣江山送到匈奴人手中的样子。你图的是钱?”

“少tm废话。”

张大人确实不敢杀了江如簇。

却并不代表他不敢伤了江如簇。

他手腕一转,冰冷的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下一瞬,生铁铸成的剑柄便重重地磕到了江如簇胸口。

江如簇被他击倒在地,忍不住胸口的闷疼,咳嗽数声之后,终于咯出一口鲜血。

耳边又传来张大人声音。

“江如簇,你这张利嘴我即便没有领教过,也早就耳闻了。你别以为凭借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我也变成姓唐的那种蠢货。”

“乌洛兰昆开出的条件,确实有你。说来也是巧,我还没想到合适的办法,把你从并州带过来呢,你就自投罗网,到了我的地盘。他要我将你交给他,只说了要活的,却没有说要完好无损的。”

张大人手臂一擡。

围在院子里的几名府兵哗啦啦上前,瞬间扭住江如簇胳膊,将她押出了府。

西部都尉府大狱中满是血腥气。

江如簇强忍着胸口闷疼,被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强拖着,锁上刑架。

概是因她刚入狱,那些人只锁着她,并没有对她动刑。

可她左右两边依旧充斥着各种样囚徒的惨叫声。

还有她对面,冷血无情的衙役正将一把钢刀狠狠刺进犯人的膝盖骨中,刀柄轻轻一擡,就将那人的膝盖骨整个挖了下来。听着那人痛苦的嘶吼声,江如簇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她想赌一把。

姓张的,绝对不敢这样对待她。

他虽和乌洛兰昆合作,可依乌洛兰昆谨慎小心的个性,或许要他留下她的命,却并未告诉过,他一定要她进草原是干什么。

毕竟,像沥青这样的宝物,会令世间所有人都垂涎。

若张大人知晓幽州藏有这样的宝贝,那他与乌洛兰昆之间的合作必然生变。

乌洛兰昆不是个蠢人,不会自找麻烦。

她在想,也许最后真正让她深陷危险的,会是皇帝派在她身边的那几名暗卫。

果然。

姓张的只换下了身上铁甲,便下到了狱中,他亲手将布满倒刺的鞭子蘸进盐水里,又甩着鞭子狠狠抽到江如簇身上。

只一鞭子,就疼得江如簇冷汗直冒,肝胆欲裂。

他问江如簇:“你身边跟了多少暗卫,有几人是皇帝派给你的;你此次进城究竟所谓何来,你是不是已经猜出了我的所有计划和行动,这件事情你还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有没有人与你配合?”

江如簇疼得不住喘息。

她明明才喝了半壶茶,可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她就已经感觉自己嘴唇干裂。

她所有的血,以及囤积在体内的水,似乎都化作了冷汗。

顺着她的面颊和脊梁不断滴落。

她故作无奈地望向张大人。

“张大人下手可要轻些……”

她低头看着自己玄色衣衫上慢慢浸出的湿润。

“张大人也曾是朝廷的臣子,虽一直驻守在外,可长安城的消息你也应该是知道不少的。”

江如簇咳嗽着,喘息了一声,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你应该听过的吧。我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娇弱,若是你下手重了,将我打死在这里。恐怕第一个想杀你的人,就是乌洛兰昆。”

195丶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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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洛兰昆不过是被你的美色所惑。你没有死的时候, 他自然不愿意叫我杀了你;可若我当真杀了你,他为了延续与我之间的合作,也不会说什么的。”

“你别以为你轻飘飘几句话, 就想从我手里逃出去。”

张大人语气暴躁,说话的同时又狠狠往江如簇身上抽了一鞭。

软鞭的倒刺扎进江如簇的衣衫,划破她的肌肤, 在她胸前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江如簇疼的喘息不止。

额头冷汗更甚,她甚至感觉自己满头的长发都已贴在了身上。

她嘴巴张了数下。

想说话,却已发不出声音了。

可她还是笑了。

这姓张的,和乌洛兰昆合作,却半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合作对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乌洛兰昆都不像是个会贪图美色的人。他居然以为, 乌洛兰昆要她, 是贪恋她的美色。

她目光沈静,如无波的深井。

满脸讥俏的盯着张大人。

她努力了许久, 几乎用尽所有力气, 才终于发出声音:“那你就杀了我。”

张大人被江如簇刺激的发狂。

鞭子一甩又重新蘸进了盐水中,就当他第三鞭将要抽到江如簇身上时,从暗黑幽长的大狱廊道里忽然冲出来一人,那人一现身, 立刻一拳击在了张大人的面门上, 打得他整个人歪斜着踉跄数步,而原本应该抽在江如簇身上的鞭子,也重重的落到了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张大人瞬间暴怒。

手中鞭子一甩, 转身就要往那人身上抽。

可在看到来人究竟是谁时, 他还是急匆匆的收了劲气。

“看来, 张大人并非是诚心要与我们草原合作。”

“我大大三令五申,你要抓芳澜君可以,但你不能伤她,更不能杀她。可你却对她动手。”

年轻张扬的声音响彻整间牢房。

江如簇隔着层层跌落的冷汗,看到了乌洛兰邪那张年轻俊逸的脸庞。

他不像彭信青一样,长得阴柔俊美;也不像高翧睿一样,清隽高贵;他有着外邦人最为显着的特征,他的眉骨高耸,带着淡淡眼窝,使得他五官立体而深刻,掺杂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狼性侵略气息,让他的长相也变得张扬且放肆。

他如鹰隼般的眸子紧盯着张大人。

双拳紧握。

似是恨不得冲上去再揍他两拳。

张大人不明就里,疑惑的看了看乌洛兰邪,又扭头望向江如簇。

当他目光触及到江如簇讥讽的笑时,他彻底崩不住了,他无法理解的斥责乌洛兰邪:“小单于可莫要忘了,是你父亲主动找上我,要与我合作的。我冒着被诛灭九族的风险,助你们行事,是你的父亲不按计划行事,私自显露踪迹,这才落入了江如簇的圈套。”

“我若不对她严刑拷打审问,问清楚她的其他计划,我又如何保障我自己和我身后万千兄弟的性命?”

“不过区区一个女人罢了,别说是抽她几鞭子,我就是现在杀了她,你父亲也绝不敢有二话。”

张大人话音未落,乌洛兰邪就已抽出了手中弯刀。

他几步路挡在江如簇身前。

横刀对着张大人。

“我大大有令,若芳澜君有半点儿闪失,你全族陪葬。”

“张元凯,别忘了你还在草原上的老母跟妻子儿女。”

张元凯?

江如簇不由一笑。

说来她也是惨,她都挨了人家好几鞭子了,到现在才知晓人家名字叫张元凯。

她并不在乎乌洛兰邪与张元凯如何对峙僵持。

她在意的是,乌洛兰邪这个匈奴小单于竟然能堂而皇之的进入西部都尉府大狱,还能公然与张元凯叫板。看来西部都尉府与乌洛兰昆的合作,远比她想象与推测的都要更加密切,更加出乎她的意料。

她甚至有些好奇,乌洛兰昆究竟开出了何等样条件,才能让张元凯这样公然背主。

江如簇没听清楚乌洛兰邪又说了什么,待她回过神的时候,张元凯正愤怒地扔下手中鞭子,又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他一走,原本守在江如簇近旁的一大堆西部都尉府兵士,呼啦啦的也全都走了。

乌洛兰邪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着急忙慌的给她解了身上镣铐。

“老师,你没事吧。”

他目光急促,从江如簇被软鞭划破了的衣衫上一扫而过。

瞬间羞的满脸通红。

连带着脖子与耳朵也一同红了。

他手忙脚乱扯下自己的大氅盖在江如簇身上,抱着她就往外走。

脚步飞快间,还不断絮叨着要立刻给江如簇找医者。

江如簇疼的说不出话。

心里却忍不住嘲弄。

乌洛兰邪与张元凯对着干,从他的鞭子下把她救出来,怕是已经要让张元凯呕得吐血了;若是待会儿医师进府,那张元凯还不得气得鼻歪眼斜。想着想着,江如簇又忍不住惋惜,这样精彩的场面她看不到,着实可惜了。

果然,得知乌洛兰邪给她找了医师,张元凯立刻炸毛。

他二人几乎吵翻了天。

隔着院子,都能传进江如簇耳朵里。

“你有毛病吧,你跟你父亲都有毛病吧?”

“你们知不知道江如簇是什么人,她是长安皇帝亲封的芳澜君,是高翧睿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她是这世上最功于心计且老谋深算的女人,是我们此次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最大的阻碍,你不让我杀了她也就算了,竟还给她找医者上门。”

“我tm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来江如簇是何时进的幽州城,又在这城里做了什么安排,我甚至连她身边有多少个皇帝派来的暗卫都还没有搞清楚。你就把她当个尊贵人供起来了。”

“老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们合作,你们tm就这么不顾老子生死?”

“你知不知道,一旦我们的计划败露,长安城平叛的大军三天就能赶到幽州城门口。到时,幽州城两边城门将被并州大营与长安城反叛大军合力夹击,等着老子的就是死路一条。我tm现在非常怀疑,江如簇已经把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都猜得透透的,已经在想办法往长安城递消息了。你竟然还要救她。”

江如簇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

心里又止不住的一番嘲弄讥讽。

这张元凯。

实在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

他叽里咕噜的说了这么一大堆,和匈奴人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

匈奴人最终的目的,是她和幽州城。

乌洛兰邪在西部都尉府牵制着张元凯,不叫她死在张元凯手里;乌洛兰昆在西部都尉府外继续隐匿,筹划安排。待到长安城平叛大军,和幽州驻守的所有军士大战在一处,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乌洛兰昆再出手,就能渔翁得利。

到时,她和幽州城同时落入匈奴人手中。

张元凯自然也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

那他究竟是死是活,匈奴人又怎么会在乎呢?

她身上一阵阵的发疼,尖锐的刺痛透过肌肤与经脉,似乎要刻在她骨头里一样。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部都裂开了,鲜血正在一点点倒灌。她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昏昏沈沈间,她能感觉鼻尖弥漫着一股悠悠的怪异香气,又有人将苦哈哈的药灌进她嘴巴里。

也能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与争吵声。

她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两个时辰,又似乎是一两天。

她门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喊的是并州方向点燃了烽烟。

江如簇想醒来,想睁开眼睛。

却感觉身体不断浮沈,她似是沁入在温暖又无害的海水之中,忽而上升,忽而下沈。那海水密密实实地将她包裹着,裹着她的眼睛,也裹着她的嘴巴,连她的手指脚趾都一同紧紧裹住,让她动弹不了半分。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着急。

张元凯是个蠢货,并州烽烟已起。说明沈华藏已经带着孙永盛的人逃了出去。

到目前为止,她还不知幽州大营是什么情况,如若幽州大营没有反,那幽州必然能撑到三日之后,等来朝廷反叛的大军。可若是幽州大营也一同反了,而且还尊张元凯为主,那张元凯手中能用来和匈奴人谈条件的,就只剩下幽州城了。

她不知道张元凯究竟是会带着幽州大营与西部都尉府的所有兵丁,与匈奴人合力对抗并州大营和长安城派来的平叛大军,然后继续和匈奴人谈条件;还是会直接弃城投降,将幽州城直接交给匈奴人节制。

若是叫匈奴人在这个时候入主幽州城。

那幽州的所有百姓都性命堪忧。

长安城的平叛大军与并州大营都将失去先机;若是情况再严重些,或许并州大营也会即刻遭受重创。

她知道她身边还有两名暗卫。

她知道还有一条路可走。

可她怎么都醒不来。

似乎只在脑子里盘算一遍,就已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精疲力竭,即便再怎么挣扎,最终也只能昏沈沈的睡过去。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

再次意识回笼时,没有闻到那怪异香气,她奋力挣扎,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望向榻边的人影,那好像是皇帝派在她身边的暗卫,又似乎不是。更甚至那人的身形一时飘得很远,一时又近在眼前,可她依旧挣扎着,挪了挪手指。

她将手从棉被下伸出来,十分艰难的在床榻上滑动了两下。

她不知晓身边的人影究竟是谁,更不知晓那人有没有觉察到她的动作,明不明白她的意图。她艰难的张嘴想说话,可又一番天翻地覆的晕眩感袭来,转眼间她又晕了过去。

196丶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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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待她再睁开眼时,天色十分昏沈。

屋里早已没了那股奇异香气。

高大的黑影就站在她榻边不远处,那里, 还有被绑了手脚的乌洛兰邪,架在座椅上。

“其他人呢?”

江如簇看看空荡荡的屋子,一时分辨不清, 她昏沈间听到的那声并州燃起烽烟的事是否是真实发生的。

“西部都尉府与幽州大营反叛谋逆,匈奴铁骑兵临城下,长安城援军还未到,并州大营腹背受敌,损失惨重。”

“张元凯已被击杀,我们的人都死了。”

“整个幽州已落入叛将林永丰手里。西部都尉府也已被包围, 我按照您的吩咐, 绑了匈奴小单于,才没能让他们攻进来。”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却屡屡浑身无力的重新瘫软下去。

直到眼前暗卫上前, 扶了她一把, 才勉强坐稳。

江如簇目光淡淡望向乌洛兰邪。

他嘴巴被一团布巾塞住,见江如簇坐起来,他挣扎着似乎要说什么,结果却只发出一阵呜呜声。

“沈华藏呢, 他那边可有动静?”

“沈将军率领两万精兵, 在幽州城门与叛军对峙,暂时牵制住了城中一小部分叛军。”

江如簇在暗卫的搀扶下,终于站起来。

她一边往乌洛兰邪方向去,一边继续从暗卫口中了解城中情况。

今天已经是烽烟燃起的第三天了。

皇帝派在她身边的暗卫并没有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而是意图在昨日将她带离都尉府。结果被前来给她点迷香的乌洛兰邪发现, 其馀三名暗卫见事败露, 于西部都尉府一千二百名府兵包围中,拼死杀了张元凯。

只有一直隐匿在她身边的这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绑了乌洛兰邪。

才终于将西部都尉府的其馀府兵挡在了这间厢房之外。

“幽州的各郡县衙门,难道都没有抵抗吗?”

扶着她的暗卫脚步明显一顿。

即便是像他这样,被刻意培养出来的无情无义的杀人机器,都难得的露出一副伤情模样。

幽州十一郡,降了八郡,剩馀三个郡中有两名郡太守已经被林永丰的人斩杀;还剩下一个代郡,因是皇帝第十二弟的封地,才未失守。

“林永丰于今日一早,由亲信护卫,入了燕王府。”

江如簇惊讶:“燕王也参与其中吗?”

不可能吧。

她在并州幽州两地已久,又曾与高翧睿共商边境大事,也曾听高翧睿说起过这位燕王陛下。

他虽是当今圣上的十二弟,可当年在长安并无建树,眼看着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还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实在是个不成器,将来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皇室宗亲。先皇在位时,不待见他,只草草地给了个封号;还是当今陛下登基后,整肃朝纲,才给这位游手好闲的王爷指了代郡为封地,尊为燕王。

高翧睿曾说过,燕王到了代郡之后,行事作派与在长安时别无二致。

更是因幽州与并州相隔不远,他还时不时的,就要提上一两壶好酒到长远军中,找高翧睿喝酒。

这样一位烂泥扶不上墙的王爷。

江如簇本来并未放在心上。

没想到,竟留成了林永丰手中的筹码;可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想办法从这包围圈里脱身。

暗卫摇头。

他一直守在江如簇身边,对外头的情况,知道的也并不比江如簇多多少。

自然答不上江如簇的问题。

江如簇顿住脚步,她放弃了到乌洛兰邪面前与他说话的想法,转而坐到了厅中圆桌上。

概是顾忌着乌洛兰邪这一位小单于,他们虽然被困在这小厢房里将近二十个时辰,却依旧有温热的吃食与茶水。江如簇捞起桌上的饼饵,一口饼一口茶,吃了足有两刻钟,才终于停下。只是被迷香熏的久了,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她想了又想,拔下头上的玉簪,在掌心刺了一下。

尖锐的疼痛总算让她清醒起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乌洛兰邪,又看了看一直立在他身旁的暗卫。

“你就在房中,看好了他。”

暗卫自然领命。

江如簇在身上摸索了几下,才终于找出皇帝赐下的那一块玉牌。

当日她利用花魁竞选,举办拍卖会,为朝廷赚得一笔巨资时,皇帝曾感念她的功劳,将这块玉牌赐给她。那时皇帝曾说过,有了这块玉牌,她就能在各大军营与衙门中随意借兵。虽然凭借这块玉牌,她能借出来的兵丁少之又少;虽然此刻她已被软禁,不可能借调兵丁。可这依旧是地位的象征。

她打开厢房门的第一时间,就惊动了包围在她厢房附近的所有府兵。

他们一个个立刻将长刀横于身前,眼神警惕,望着江如簇的目光,不像是望着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女娘,反而像是望着一头猎豹一匹狼一样。

如临大敌。

江如簇目光在这些人中扫视了一圈,最终,看向站在人群最前头的那一个。这为首之人十分陌生,江如簇从未在西部都尉府见过。

她并不知晓,他究竟是西部都尉府的人,还是幽州大营的人。

但这不重要。

“我看你穿的是西部都尉府府兵服制,你是张元凯麾下?”

“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没想到江如簇这般镇定,还问出一连串问题。那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所有的动作顿住,却又在一瞬间,他再次警戒心拉满,目光冰冷警觉的紧盯着江如簇。

江如簇也不着急。

直到半刻后,那人才语气覆杂的回了一句。

他并未说明自己是何身份,但说了名字,潘景山。

江如簇浅浅勾唇,这才将手中玉牌举起来:“潘大人可识得这个?”

潘景山眼眸微眯,在看清楚江如簇手中玉牌后,立刻脸色大变。

旋即又冷静下来。

他语气冰冷,勉强哼笑一声:“小的虽见识浅薄,却也识得这东西。这东西,乃是皇帝陛下赐予膝下皇子公主的刻制御牌,凡持此令牌者,若遇紧急情况,可在朝廷统治之内的任何一方衙门或军将大营,借调人马。”

江如簇眉头微挑,她不由好笑,将玉牌收回来仔细端详了一眼。

她倒是没想到,这玉牌竟是皇帝按惯例赐给皇子公主的。

皇帝把这玉牌赐给了她,即便后来她在大殿上问君,辱及龙颜,他也未曾收回这块玉牌。

江如簇本还以为这玉牌不甚重要。

如今知晓了这玉牌的分量,倒是叫她万分惊讶起来。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耳边就再次传来潘景山声音。

“就算芳澜君手里有这块玉牌又能怎样,你连这一方小院都出不了,还想去哪里借兵?”

“听说你昏迷几日,看来还不知道,如今,整个幽州城都已在我家大人的掌控之中,幽州东西两面临山,只有南北两个大门。南大门已被封锁,沈将军与一众精兵都只能在城外驻扎;北大门处更是情况覆杂,并州大营守军腹背受敌,自顾不暇,怕是没有几个兵士能借给你。”

“更何况,我家大人的人和乌洛兰昆单于的人,都在北大门驻守,你的消息再也传不出去了。”

江如簇闻言,不急反笑。

她直勾勾盯着潘景山。

语气好整以暇:“我不借并州大营的兵马。我就借你,跟受你统领围在这院子里的所有人。”

“潘大人……”

江如簇目光在潘景山身上转了两圈。

他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模样,虽一身军武飒爽,可腰上却佩戴着一个配色极其鲜艳,针脚十分细腻,但洗得有些发旧却十分干净的荷包。

江如簇语气间笑意更浓。

“我看你腰上佩戴的这荷包不错,想来缝制荷包之人,定是个心灵手巧的漂亮女娘。”

“是潘大人的新妇吗?”

江如簇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潘景山。

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

在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松开时,江如簇再一次笑出声,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长长舒了口气。

“我观潘大人衣制虽是西部都尉府的府兵,可你浑身散发的气势,以及身上携带的,若有似无的血腥之气,都与真正的西部都尉府府兵不同,你比他们更为强干。你应该是幽州大营的人吧。你是林永丰的心腹,否则,他不会放心将我与匈奴小单于交到你手里。”

潘景山眉头皱的越发紧。

而原本围拢在他身边的一众西部都尉府府兵打扮的兵士,则面面相觑。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江如簇能只凭一个荷包,凭借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判断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江如簇看起来则越发放松了。

她目光含笑在院中所有人身上扫过。

这才继续道。

“潘大人是听林永丰军令行事的,应该只知道不能伤害我与匈奴小单于,却并不知其中原因。”

江如簇话音未落,潘景山原本还警惕的眼眸,立刻显现一丝慌乱。

他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动了动。

虽然很快就再次平静下来。

却被一直注视着他的江如簇看了个分明。

江如簇咯咯一笑:“潘大人应该能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动匈奴小单于,毕竟,你家林将军和乌洛兰昆有合作,那他就必须要保住匈奴小单于的命;可你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永丰还要让你保障我的安全。我的名号,其馀几个边境大营或许没人知晓,可你们幽州大营的人应是清楚的很,幽州大营上一任守将以及他麾下的一干副将,也联合了之前的唐都尉,和当时的幽州州牧,他们也是和匈奴合谋,想要反叛朝廷。最后却被我用计拖住,生生丢了性命。”

“在你们这些人眼中,如我这样诡诈多端的小女娘,怎么着也应该算是个烫手山芋,该早杀早好。”

197丶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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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林永丰却没有杀我。不但他没有杀我, 就连原本想要杀我的张元凯,还被匈奴小单于亲自揍了一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手里有匈奴人要的东西,他们不敢让我死, 甚至不敢让我受一点点伤。这也是为什么,张元凯对我用刑,匈奴小单于不但揍了他, 还着急给我请医者的原因。”

江如簇把手里的玉牌收起来。

她站的腿发软,索性席地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才又继续道:“潘大人,匈奴人不会让我死,匈奴小单于又在我手里。别说是你,就算林永丰亲自到了,他也绝不敢动我一根毫毛。你敢让我死吗?”

潘景山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终于绷不住。

脚步也不由自主, 动了一动。

江如簇则再接再厉。

“你不敢杀我, 更不敢伤我。”

“如果我非要出去,你敢拦我吗, 你口中那些, 在幽州北大门的兵士们敢拦我吗?”

“所以,潘大人还是与我合作吧。我这是在帮你,不是害你。你可以考虑考虑,我手里不但有匈奴小单于做人质, 你还不敢伤我, 你只能把我困在这里。可你又能困我多久呢?并州城的烽烟早已经点燃了,最迟明日下午,长安城平叛的大军就能合围幽州。”

“到时,平叛大军只需从并州方向击退匈奴人, 就能对幽州城实施合围。”

“平叛大军甚至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 只需切断城中的粮食与水源, 就能把这里围成一座死城。”

“等到了那时候,你和你的兄弟们都将背上忤逆谋反,残害贵人的罪名。你再也见不到你的新妇孩儿,你的兄弟们也再见不到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你们的家人还会因你们而死。可你如果与我合作,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兄弟们做孤身冒险的英雄;我还可以向你们保证,待到来日事毕,我一定亲自上书陛下,替你和你的兄弟们请功,保你们生活优渥,前程无忧。”

潘景山眼底飞速闪过一丝震惊。

他眼睛又动了动,连嘴唇都微微动了一下。

而他身后站着的其他人,反应则是更加明显,已有好几人露出了明显意动的表情。

江如簇眼底闪过淡淡笑意。

“你应该知道林永丰的行踪,他今早进了燕王府。至今未归。”

“你只需趁此机会,助我办一件事。我不需要你冒险放我走,更不会拿匈奴小单于威胁你。”

“将我与匈奴小单于送上幽州北城门,叫我和乌洛兰昆说几句话,即可。”

“否则,我就算是杀了匈奴小单于再自杀,也一定会毁了林永丰与匈奴人的合作。”

“你应是知道的吧。乌洛兰邪是乌洛兰昆单于唯一的儿子,若是让他知道,他最心爱的儿子死在了幽州城,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攻入幽州城的。到了那时,也许长安平叛的大军也到了,真正腹背受敌的,反而会变成林永丰,还有你们。”

概是早已知晓看不到未来。

又或者是潘景山终于想起,为他和他身后兄弟的家人们负责了。

最终他还是同意了江如簇所请。

江如簇与匈奴小单于几乎被他们绑成木乃伊,又死死塞住嘴巴,装在马车里。他们一行从西部都尉府出来,从被风扬起的车帘缝隙中,江如簇终于看清楚外头的情形。

城中到处都是野火燎烟,百姓被斩杀的尸首遍布,大街上血流成河。

江如簇的心似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捏着。

有些窒息。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忍着心口的闷疼,握紧了双拳。

幽州城内早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森严。一波又一波的人围上来盘问潘景山,要将江如簇与匈奴小单于带往何处,意欲如何;潘景山都按照他们之前预演好的那样,向所有人解释,林永丰在往燕王府之前曾经交代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江如簇和匈奴小单于带上城门,让乌洛兰昆确认他二人的安全。

虽耗时良久,但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

他们一行终于踏上了幽州北城门。

城门之下,则是黑压压的人头分立两界,乌洛兰昆王师正与并州大营众兵将紧张对峙。而城门之上,一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幽州大营士兵们正吊儿郎当,甚至还有兴致勃勃看热闹的。

潘景山立于城门之上,重重咳嗽一声。

说将军已下了令,让他们只需登上城门意思意思便可,不必太过当真;待到乌洛兰昆王师与并州大营两败俱伤之际,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又说难得将军此刻不在城中,他已命营中夥夫杀了好几头羊,做了香喷喷的炙羊肉,叫他们只管去吃。再说城楼护卫之责可由他的人接管,绝不会出岔子。

“有我在这里,若并州大营和匈奴王师有任何不妥,我会立刻传令给你们。”

因城下本就有并州大营和乌洛兰昆王师互相牵制。

加之潘景山是林永丰的心腹。

他很容易就说服了城楼上负责看守的一干人等,把江如簇和乌洛兰邪带上了城楼。

他二人忽然现身,让城下原本就焦灼难分的对峙更加紧张。

不论是并州大营的一干将领与兵士,还是乌洛兰昆以及他的王师都脸色大变。

他们有的叫芳澜君,有的叫小单于。

所有人都精神紧绷起来。

乌洛兰邪被绑着手脚动弹不得,嘴巴里依旧塞着布巾,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江如簇和跟在她身后的暗卫却被潘景山松了绑。

城楼上的这番场景让并州大营的所有将领兵士大松口气;也让乌洛兰昆彻底紧张起来。

江如簇还未来得及开口,乌洛兰昆就已声色俱厉的怒斥出声:“江如簇,你要干什么?”

江如簇声音带笑。

伸手将被绑的几乎快要成木乃伊的乌洛兰邪往城墙边推了推,摆出一副商量的语气。

“单于何必这么生气,自你不断发动战争,想要夺取幽州城开始,你便应该想到这一日。更何况,乌洛兰邪是落在了我手里。”

乌洛兰昆怒发冲冠。

连带他座下的草原神驹也前蹄飞扬,直立而起。

他恶狠狠地瞪着江如簇,语气间威胁的意味满满:“江如簇,我劝你最好不要胡来,做出任何令你后悔之事;你别以为我有求于你,就能任由你为所欲为。我警告你,若是我儿子有半点儿损伤,我必将你千刀万剐,我草原数十万铁骑,也一定会踏破你誓死守卫的中原。”

后更是发上指冠,吩咐弓箭手准备。

江如簇却不慌不忙。

“单于言重了,你我也曾打过几回交道,你的性格我还是了解的。”

“我今天既然敢把小单于绑了推出来,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我不过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娘,自然不能与你的数十万铁骑为敌,更何况我此刻还立于叛军之中,我的生命时时刻刻都受到这些叛军的威胁。可那又怎么样呢,乌洛兰昆,我敬佩你是草原上最英勇的王,可你太贪心了,你要的东西太多了。”

“你从来不知道,所有被你控制的人和事,最终也都会反过来控制你。就像你当日不顾我的意愿,非要将我带入你们匈奴的王城,结果却在半途中遇到流沙,令你的王师损失惨重;就像你今日再次不顾我的意愿,非要让乌洛兰邪把我带入大草原,以满足你的野心。你既想要资源又想要地盘,这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你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拿,最终只能落得个两头空的下场。”

“你的王师已经在流沙中遭受重创,让你失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若是待会儿,我再拉着乌洛兰邪从城楼上跳下去,那你便又会失去你王位唯一的继承人。”

“你没有了衷心的护卫,也没有了血脉的传承。等待你的又是何等样下场?”

“草原上每个部落的王都能杀了你,代替你入主王帐,成为大草原上最尊贵的王,统领所有部落。”

江如簇一边说话,一边摁住几乎被绑成木乃伊的乌洛兰邪的脑袋,把他又往城楼边上压了一压。

而城下的乌洛兰昆,脸色已彻底黑沈。

他一边怒不可遏地瞪视着江如簇;一边调转马头,警觉又紧张的望着已经出现异动的黑压压大军。

他气涌如山,瞬间张弓,冰冷的箭矢带着呼啸的破风声急速朝江如簇射来。

可江如簇却像半点儿没有感受到危险般,嚣张又肆意的仰天大笑起来。

护卫在江如簇身侧的暗卫,自然赶在了最关键时刻出手,他长剑一挥,便打偏了直朝江如簇射过来的冰冷箭矢。

江如簇摁着乌洛兰邪的脑袋,几乎把他半边身体都压到了城墙外。

“乌洛兰昆,我劝你还是尽快退兵吧。”

“否则只要我的手稍微抖一下,你唯一的血脉,最心爱的儿子,就会从这里摔下去,摔成肉泥。”

随着江如簇的声音落地,原本还安静跟在乌洛兰昆身后的匈奴铁骑立刻骚动起来。

这骚动,就如同平静的海面忽然砸下一道惊雷一般,从最开始的一个点,慢慢的越扩越大,最终蔓延到整个铁骑队伍的所有角落。

很快,那队伍中便有人高声喊起来。

先是质问乌洛兰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乌洛兰邪怎么会落入中原人手中;又咄咄逼人,要乌洛兰昆立刻杀了乌洛兰邪,说他们都是为了乌洛兰昆许诺给他们的好处,才与他一同进攻幽州的,他们绝不受江如簇威胁,空手而归。

看着匈奴人原本平静的铁骑队伍变得人头攒动,乱作一团,江如簇眼底眉梢的笑意更浓,发出的笑声也越发张扬清脆。

带上了无尽挑衅。

198丶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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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洛兰昆七窍冒火, 张弓搭箭,再次朝江如簇射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本就乱糟糟的铁骑队伍中, 也有另两人也一同举起弓箭。

江如簇笑着捏住乌洛兰邪身上绑着的绳索,将他提起来,让他看城下的场景:“你一直叫我老师, 可我却没教过你多少。今天我就教你一个借刀杀人的最高谋略。二桃杀三士。”

三支冰冷箭矢同时朝城楼上射来。

一支是乌洛兰昆射向江如簇的;而另外两支,则是匈奴军中两位小部落首领,射向乌洛兰邪的。

城楼上,暗卫飞速挡掉了射向江如簇的箭。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潘景山也着急出手,但他只挡住了一支箭。

还剩下一支箭, 正以急速破风的姿态, 直朝乌洛兰邪而来。

乌洛兰邪早已呆住了。

可江如簇却十分冷静,她以最快的速度, 按住乌洛兰邪的脑袋, 将他强压在城墙厚重的砖石下,自己却没来得及躲开,被箭刃刺穿了肩膀。

乌洛兰邪被绑的死死的,连自身平衡都无法保持。

却冲着江如簇的方向不断发出呜呜声。

江如簇捂住鲜血如注的肩膀, 眼前一阵眩晕。她闭着眼睛缓了好半天, 才终于在暗卫的搀扶下,重新站起来。

城楼下,乌洛兰昆的铁骑队伍已经乱做一团。

被乌洛兰昆王师射杀的小部落首领尸首横陈在地,失去了主人的马驹扬蹄嘶鸣。

江如簇浅淡的目光, 对上了乌洛兰昆如刀刃般, 狂斩过来的暴怒。

“乌洛兰昆, 我不欠你的,我们中原的百姓更不欠你的。过往诸事皆不提,今天,我救了你儿子,又替你找出了不臣之人,更教了你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三桩恩情,换你退兵。你应是不应?”

乌洛兰昆如狼的阴鸷目光恶狠狠盯着江如簇。

看着江如簇身边的暗卫,将完好无损的乌洛兰邪重新拉起来。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骚乱不止的铁骑队伍。

他已别无选择,他引以为傲的铁骑内乱,而乌洛兰邪的命,依旧还在江如簇手里攥着。

虽不甘心,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好,只要你放了我儿子,我立刻退兵。”

江如簇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

疼的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心里的弦却始终紧绷。

她强压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你立刻下令退兵一百五十里,到时,我的人自会把乌洛兰邪送过去。”

城墙下好一阵骚乱。

最终,在乌洛兰昆高吼退兵,和铁骑队伍响起退兵号角的声音中,江如簇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栽倒在暗卫身上。

她再次望着满脸不可置信,又震惊无比的潘景山,勉力扯出淡淡的笑。

“匈奴撤兵,林永丰大势已去。潘景山,只要你打开城门,送乌洛兰邪出城,放并州大营众将士入城,带他们把林永丰困死在代郡,你就是此次平叛最大的功臣。”

“你敢不敢?”

潘景山几乎将银牙咬碎。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江如簇的可怕之处。

他怒吼着质问江如簇,明明他们说的,只是他助江如簇办一件事。

江如簇却笑:“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潘景山,不论是城中幽州大营的将士们,还是城下并州大营的所有将士都看到了,是你带着我和乌洛兰邪上的城楼。”

“等林永丰回城,知道匈奴大军已撤,他必会追根究底。”

“况且,就在刚才,你的心已经帮你做了选择,不是吗?”

“否则你又为什么要替乌洛兰邪挡下那一箭!”

或许,连潘景山自己也不知晓,他当时究竟为什么会抽刀替乌洛兰邪挡下那一箭。

但当结果已经铸成,原因就变的不那么重要了。

江如簇没有再回西部都尉府。

而是直接被护送回了自己的宅子。

马将军送来的军医正在给她处置伤口,而她低头,看着混在不断流下来的鲜血中,隐隐渗出的牛马粪的黑气,脑袋控制不住的又是一阵眩晕。

幽州之困已解。

至于代郡,就交给马将军和长安城的平叛大军去处置。

她可以歇一歇了。

心里放松了,江如簇终于再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就栽在了榻上。

她叫来了早已被从南大门迎进城的沈华藏,将她与潘景山等人的交易说了一遍,请他上表朝廷和马将军,为潘景山请功。

沈华藏脸色铁青,怒声呵斥:“你自己的疏奏自己写。”

江如簇却笑。

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一路又连番受伤,饱经折磨。

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史书上看过,将士们为了保证在战场上的胜利,经常会将箭矢埋在牛马粪中熏染。而被这样的箭矢射中,伤口十有八九都会感染,腐烂发聩。

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这一次,她怕是撑不过去了。

一切不出江如簇所料,当天夜里,她浑身上下便陷入了一阵冰冷一阵热的挣扎与沈浮之中。她知道,那是伤口发炎的征兆。她能感受到身上传来的一阵阵尖锐又拉扯的疼痛,她想喊一声疼,可她已发不出声音了。

一碗又一碗的药被人强灌进嘴里。

身上被汗湿的衣衫换了一身又一身。

迷迷糊糊间,她似是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鼻尖也萦绕起熟悉的香气。

她用尽浑身力气,也没能睁开眼睛看看把她抱在怀里的人,是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高翧睿。

但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听到自己极其虚弱,如受伤猫咪的吴侬:“大人……大人……”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说是他,他来了。

江如簇想笑,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笑没笑出来,她已再次陷入混沌之中。

自然而然的,后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波折,待到她再次恢覆意识,睁开眼睛时,人已在华丽的宫殿里了。

“呦,终于醒了。”

孙老神仙正在给她针灸。

老头抚摸着花白的胡须,深一眼浅一眼地看着她,目光揶揄。

“我没死呀。”

江如簇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深陷昏迷,恍恍惚惚的时候,总感觉眼前一时亮一时暗。像是阳光穿过树影,打在她眼前的斑驳;又像是经历了传说中人之将死前都会看到的走马灯。

她想起了很多事,有小时候在江老夫人身边受的委屈冷待;也有惠文君让她感到温暖且留恋的怀抱;有董七郎,有彭信青;但最终,只剩下高翧睿。

在那如电影般不断闪过的片段中。她想起了高翧睿曾经高扬马蹄,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的审视;也有他提着不断滴血的刀,冰冷的质问与怒吼;还有那日在宣室殿上,他狠狠抽在她身上的鞭子。但她更想起了,高翧睿曾发了疯一般将她抱在怀里,说她狠心,说她无情;他深藏悲伤,缱绻的亲吻她,将她解开的衣衫重新拢起时的颤抖。最终,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在她脑海中定格的,只剩下那年在兹氏城元宵花灯会上,高翧睿一身冕服,望着她浅笑的模样。

“你不是总叫我老神仙,有我这神仙在,你自然死不了。”

孙老头不爽的看了一眼江如簇。

表情十分不悦。

动作间还带着几丝烦躁,又摸了两把胡须。

“就是这皇宫,规矩忒大了,拘得我这把老骨头哪哪儿都不自在。”

孙老头从床榻边站起,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之后又绘声绘色的向江如簇讲他这些天的遭遇。

他说,那天他正在一个山坳坳的村子里,带着一大堆孩子耍五禽戏;忽然就被孙永盛找上门来,说要他救命。他当时还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一听说受伤的是她,想想在她府上吃到的那些美食,他一时嘴馋也就跟着来了。

结果,等他被孙永盛带着一路强拽着小跑,赶到江如簇榻前时,她已被折腾的只剩下半口气了。

“老夫我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然后又十分不爽的骂高翧睿。

说他只知道抱着她掉眼泪,任凭他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知道放开她,让她尽快得到诊治。

然后又十分八卦的问她和高翧睿是什么关系。

“我坐上他的马车,一边给你诊治,一边往长安城赶。你是不知道,马车进城的那一日,你可在城门口出了大风头了。”

“长远候抱着你死活不撒手,要把你带进侯府;丞相拦在路中间,怎么着都不愿意,还说什么长远候已经跟别家女娘有了婚约了,不应该再耽误你。哎呀,可让我看了一场大热闹。”

江如簇囧囧有神。

孙老头说的这些,她全然不知。

大概那时她早已陷入深度昏迷,毫无意识了吧。

她迟疑望向孙老头:“然后呢?”

“然后皇宫里就传下旨意,把你跟老夫我,全都拘在了这规矩大似天的皇城里了。”

“小丫头,之前你没醒,我又懒得像这皇宫里的人一样,对着这个拜,对着那个拜,懒得出门,所以咱俩才一直被拘在这里。那现在你既然醒了,不如你跟皇帝说说,咱赶紧出去吧,这个鬼地方规矩太多了,这不让干那不让干,无趣的紧。”

江如簇自然也不愿意在宫里多待。

便应下了。

孙老头立刻一扫方才的不爽,抚须大笑。

才笑到一半,殿门口方向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老神仙这般大笑,看来是芳澜君的伤势有好转了。”

孙老头瞬间捂住嘴巴,望着江如簇暗暗翻了个白眼,手底下还不断绕圈圈,暗示她快点儿跟皇帝说清楚,让他们早些出宫。

这才正经了神色,故意做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对着已经站在屏风后的帝后二人揖首下拜。

“回陛下的话,芳澜君醒了。”

199丶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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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帝急匆匆绕过屏风, 要进来,江如簇急忙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谁知道, 待她一向严厉的皇帝陛下,竟然直接一擡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别动, 你好生躺着。”

皇帝话音刚落,皇后也转了进来。

她对待江如簇的态度似乎也变了,竟亲自上前来,摸了摸江如簇的额头,这才感慨一句:“总算不发热了。”

“怎么样,身上可自在些了。”

江如簇自然点头, 又连声道谢, 只说已经好多了。

看孙老头站在皇帝身后,不住的朝她使眼色。

她心里忍不住暗囧。

这老头, 究竟是有多不喜欢皇宫, 竟然是一刻钟都等不了似的。

她被老头盯着,也是无法,只得开口。

“劳陛下皇后挂心,是妾的不是。”

“其实, 妾可以自行在府中养病的, 妾身边伺候的人都精细。”

皇帝一听,立刻拖长声音,曲里拐弯的嗳一声。

语气十分不赞同。

“你身边的人再精细,还能有宫中的侍婢精细吗。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莫要胡乱折腾, 你就老老实实住在宫里, 等身子好些再说。你放心,孤已下了口谕,除了照看你病情的老神仙,和医官之外,其馀人都不能进这院子。”

“若是躺的憋屈烦闷了,就吩咐太乐令要了伎乐来歌舞饮宴。”

“如果嫌弃宫里的舞乐无趣,想看宫外的舞乐杂耍也行。让你身边的丫鬟和朱内官说一声就行。”

明白了。

总之,就是不能让她出宫就对了。

江如簇无能为力的偷瞧了一眼孙老头。

果然见他十分不耐烦的皱了皱鼻子。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把。

她嘀嘀咕咕,什么有违规制,什么落人口实的借口找了一大堆,惹的皇帝皱紧眉头,却将皇后给逗笑了。

“芳澜君这是怕在宫里有规矩约束,会不自在。”

“陛下你就准了她的请吧。”

“说不定回到家中放松了,芳澜君的伤也能好的快些。”

皇帝扯长了声音,哎呀一声。

念念叨叨的说江如簇这个小女娘不懂事。都这么长时间了,个性还是没有半点改变,怎么都不愿意在宫里多呆,仿佛这宫里有吃人的妖怪一样。

江如簇嘴上说着不敢不敢。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

宫里那吃人的妖怪,不就是皇帝自己吗?

她可不想动不动就被他算计一回,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

江如簇大概能猜到皇帝想听什么,可这么多年了,她实在是疲于应对,索性盯着头顶帐子发呆装傻。

皇帝似是非常无奈。

不爽的啧了一声,在地上晃晃悠悠的转了两圈,这才重新站到了江如簇榻边:“你这孩儿,你是不知宫里宫外为了你的事,都已经闹到何等地步了。这几天早朝,真是吵吵的孤头疼。你还不听劝,非得要回府。你说说,要是你回了府,你府上规矩不像宫里这么大,什么人都要登门拜访探望。”

“你难道要拖着这一副病体,起来见客吗?”

那江如簇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不解的望向皇帝。

实在不知晓,她的什么事,竟能惹的早朝上都吵翻天。

她忍不住嘀咕着呢喃:“妾也没惹什么事嘛。”

皇帝闻言,立刻呵一声冷笑。

他一双龙目圆睁,十分不赞同的看江如簇。

“你还没惹什么事。上一次幽州之乱,你说的那个什么沥青矿的事,就闹的满朝动荡,才刚刚消停些;结果这次,你可更厉害,你竟活生生的放走了匈奴小单于,你说朝中那些大员,能不反应激烈,上书参你吗?”

江如簇满头黑线。

这些人可真是吃饱了撑的,她又不在朝当官,只空有个封号,有什么可参的。

打仗平叛的时候,不见人影。

写奏本倒是个个都积极。

难不成,还能治她个私通敌军的罪吗?

“大不了不要这封号,有什么可吵的。”

“孤既给了你封号,那就是你担得起这封号,旁人说什么都无用。”

皇帝急声喊完了,语气又急忙柔和下来,连哄带劝的。

让江如簇就好好呆在宫里,要是不喜欢宫里的奴婢伺候,就把府里的丫鬟召进宫来。

“孤不拿规矩拘着你,这座宫殿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就乖乖听话,莫要再给孤添乱了。”

皇帝动作飞快。

不到下午,平定二人就被接进了宫。

孙老头一边呜呼哀哉的盯着江如簇吐槽一切都是她害的,叫他这样不自由;一边借着江如簇的名义,从太医署要了一大堆珍稀草药,说他早就想试验一道奇方,可那方子里有一味药,是只上贡给宫里用的,有钱也买不到,他一定趁此机会,好好试试那方子成不成。

江如簇本就不大关心这些。

反正,只要皇帝同意,她是肯定不会阻拦孙老头的。

她还在想,高翧睿明明带兵去收覆河西了,怎的,却出现在幽州,还有时间一路护送她回长安。

也不知道将她送回长安后,高翧睿究竟是回了河西,还是依旧在长安。

“河西的仗已经打完了?”

听到自己的声音,江如簇才发觉,她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打完了。”

江如簇一直昏迷着,如今对城中的消息,知道的还不如平儿多。

更何况,她还有个随时能给她通风报信的武勇。

“奴听武大人说,并州烽烟燃起的时候,高将军刚刚收覆河西,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又碰上了从并州赶往长安的传讯官。所以,并州烽烟燃起的第二天夜里,长远军就赶到幽州。比离的更近的冀州驻军还要早。”

江如簇啊一声,更加惊讶了。

没想到,这么短时间,高翧睿就已收覆了河西。

当真是叫人惊讶。

难怪高翧睿会在城门口和彭信青吵起来。

“对了,女公子。”

平儿忽然贼兮兮的贴到江如簇耳边:“奴听闻,林将军在狱中受刑时,供出了舞阳王。说他是得了舞阳王的意思,才与匈奴人联合的。如今,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长安,舞阳王在未央宫跪了两个时辰,也没能得陛下召见。和嘉郡主也到皇后面前哭,说都是构陷。”

“结果,廷尉府和马将军在林将军府里,还有幽州大营大帐中,都搜到了舞阳王和林将军通信的简牍绢帛。”

“只是简牍与绢帛上都写了些什么,却只有陛下和廷尉府负责查案的大人知晓。”

江如簇目瞪口呆。

正要在说些什么,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高翧睿一身湖蓝色长裳,步履匆匆而来,见江如簇好端端坐在殿外廊道上,他立刻面露喜色,欢悦的叫她。

“陛下说你醒了,我还不敢信。”

他上前来,拉住她的手。

还不等江如簇反应,就已将她拉进怀里。

“你总算醒了。”

他抱着她紧了又紧。

直到平定二人捂着嘴偷笑完了,都退下了;孙老头也大叫着哎呦哎呦,一边喊叫着不知羞不成体统,一边被平定拉走了。他才终于舍得放开她。

“你怎么来了?”

江如簇望着高翧睿眼笑眉飞样子,感觉自己心情都跟着愉悦起来。

“最近朝内朝外事情那么多,我还以为你会忙的脚不沾地呢。”

“我担心你。”

高翧睿眸中水色攒动,如秋日平湖般,波光荡漾。他怜惜万分的捧着江如簇双颊,又去查看她的伤口。见她伤口包扎的平整,人也有精神,这才长松了口气,絮絮叨叨的说起他近些日其实有些忙,是方才在宣室殿觐见皇帝,商议军中要事时,皇帝说了她清醒的消息。

他才急匆匆赶过来的。

江如簇被他这样急切的模样闹的不好意思。

又想起平儿提及过的,和嘉郡主的事。

清清嗓子,才强压下心头难以言喻的喜悦,端正了神色。

“我身边有许多人伺候,你不必这样挂心。”

她看着高翧睿清贵冷峻,又略含着笑意的眉眼,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我听说,林永丰的事牵扯出了舞阳王。此事是真是假?”

江如簇也很无奈。

若是她还能有其他渠道获取些消息,她自然不会在高翧睿面前提及舞阳王一家。可她呆在宫里,见不到孙永盛,身边更是一个打探消息的人都没有,便也只能问他了。

提及此事,高翧睿也收敛起眸中笑意。

说林永丰自从军起,就在舞阳王麾下,也是从舞阳王麾下发迹,被其一路提携到了幽州大营人骠骑将军。又说多年来,林永丰与舞阳王却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只是那些书信上写的,多是天南海北的风物域志。诸如什么地方的哪座山上有十分甘甜的泉眼;什么地方产出的药材果子比旁的地方都好。

“直到一年前,林永丰正式任幽州大营骠骑,舞阳王与其的通信中,才提起了对匈奴人的作战战术,和练兵之法。”

“林永丰供词中提及,大概半年前,舞阳王在信中说起我与和嘉郡主婚事,说我用情不专,有负他的期望,担心和嘉郡主嫁于我后,会受委屈冷待。廷尉府也确实在马将军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一应简牍中,找到了这一封。他便在回信中提到匈奴单于乌洛兰昆许以重金,意图寻求与他合作,使他在幽州并州两地寻找你的踪迹,再度将你劫入草原的事情。他等了半个月,舞阳王都没有回信。说是按照他与舞阳王之间通信的惯例,这就是舞阳王默许了他的提议。”

“但舞阳王却一口咬定,他只是为我与和嘉郡主的婚事烦忧,在信笺中随笔写了几句宽解心怀。至于林永丰送来的那封和乌洛兰昆合作的信,他并未收到。”

200丶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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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默然。

半年前, 正是她从草原逃出来,不顾一切,公然住进将军府的时候。

当时, 她与高翧睿的流言蜚语传的满长安都是。

林永丰再驻守在外,也还是朝中大员,又怎可能不知情。舞阳王去信言及忧心和嘉郡主婚后受委屈, 实际上,就是在担心,高翧睿即便娶了和嘉郡主,也还是会和她缠杂不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乌洛兰昆找上林永丰,要他将她送入草原, 这两人可不就一拍即合了吗?

只是, 江如簇一时还想不明白,这供词明明只涉及她一人;为何后来的事情却演变成了忤逆谋反。

“那廷尉府可有找到舞阳王授意林永丰的切实证据?”

“陛下怎么说?”

江如簇嘴上虽这样问, 实际心里已有了答案。

舞阳王功勋卓着, 声望极高。这么多年沈浮在朝,却从未使皇帝怀疑过他半点衷心;可见,他本身就是十分谨慎小心之人。加之,江如簇之前与舞阳王打过几次交道, 更是能看的出来, 他待人和气,从不轻易树敌。是极其爱惜羽毛的。

若不是为和嘉郡主未来忧虑,怕是他一辈子都会是那个战功赫赫又玉洁松贞的王侯。

“舞阳王在朝中地位非同小可,若拿不到实证, 便是陛下, 也定不了他的罪。”

“况且, 依照林永丰证言,就算舞阳王默许他与乌洛兰昆合作,那也只事涉你一人,而非整个朝堂;从林永丰那里搜出来的简牍绢帛,根本没有舞阳王唆使或是暗示他背主反叛的只言片语。”

“朝中众人为此事,几乎吵翻了天。”

“有说林永丰不可能无缘无故攀咬舞阳王,求陛下一定要严查的;也有说林永丰是谋反事败,急于保命,才会强拖舞阳王下水,要陛下尽快处死林永丰。”

江如簇失笑。

这等样结果,她早已料到了。

天下所有抓不住实证的事,最后不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吗?

更别提舞阳王两三句话,又将高翧睿拖下了水,怪高翧睿与她纠缠不清,才惹得他心中烦闷,给昔日下属去信排解心中忧愁,皇帝自然更加不好抓着此事不放了。毕竟,在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婚事上,确实是高翧睿与她理亏在先。

“如此说来,这祸事竟是我惹出来的。”

听江如簇这样说,高翧睿立刻心疼的上前来,又抱住她。

又亲昵的将唇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安慰。

“这事怎能怪你。珝珝,若不是你及时赶回来,让我看到你,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你不要挂心,这事陛下已有决断了。”

“你只管好好养身体,让我每天都看到你。”

高翧睿一边说话,又一边紧紧抱住江如簇。

他似乎又想起当日江如簇垂危时的样子,将她安置在自己膝头,止不住的一下下亲吻她。

他说,那日并州忽然燃起烽烟,他就知晓,一定是幽州不妥。

“上一次幽州叛变事后,我虽很快料理了唐成济,可朝中也同样为幽州大营的继任将领人选吵的天翻地覆。当时,我与陛下都属意由左将军接任,舞阳王却推了林永丰出来。林永丰此人,确实有些功勋傍身,却万没有到能坐上戍边大将位子的资格。是陛下,念及我与和嘉郡主的亲事,不忍心拂了舞阳王的面子,才勉强准了他的奏请。”

“如今,林永丰策划谋反事证据确凿,林永丰被诛九族是罪有应得;舞阳王这个保举之人,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江如簇注视着高翧睿裹满轻怜重惜的双眼。

心中默叹一声。

看来,皇帝心中已对舞阳王生出了芥蒂了。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拉住了高翧睿袖口。

“大人,既然廷尉府拿不出舞阳王授意林永丰行事的实证,那你能不能奏请陛下,就让这事情结束吧。”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都不要再追究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我们的错。无论舞阳王做什么,都只是心疼和嘉郡主罢了;大人求陛下不再追究此事,便当是替我报偿了和嘉郡主当日所受的委屈。至于日后要怎样行事,我心中已有打算了,待我养好了伤,就会将疏奏整理出来,呈交给陛下。”

江如簇话音未落,高翧睿已徐徐笑开,且还是一副喜溢眉梢样子。

她疑惑不解。

仔细想,她应是没有说什么会引人误会的话,更没有故意说好听的讨好高翧睿。怎的,他就能这样高兴。

结果,却惹的高翧睿笑声愈发大了。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高翧睿忽心情大好的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揶揄。

“你令和嘉郡主受的委屈,却要我来替你求情偿还。那我为此事受的奔波口舌之功,你又要如何报偿?”

江如簇错愕瞪大眼睛。

她不敢相信。

高翧睿竟是因此事开心的见眉不见眼。

虽然她十分不想破坏此事好气氛,但心里还是气不过的瞪了高翧睿一眼。

这人,竟还好意思笑话她。

“和嘉郡主想嫁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就算是我非得要赖缠着你,惹的和嘉郡主不痛快,可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若是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撩拨我,不要一直一直的说喜欢我心悦我爱我,那我自然也不会不顾一切的冲进你府里。所以,我们三人之间,还是你错的更多些。”

江如簇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狡辩。

即便她明知道,高翧睿当日同意迎娶和嘉郡主为新妇的大半原因,都是为助她博得皇帝信任,让她日子好过些。

她也依旧胡搅蛮缠。

她就是想感受到高翧睿对她毫无原则的爱与纵容。

而高翧睿也果然没有叫她失望。

他眉间隐现一抹无奈之色,蜷起指骨,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语中含笑,又带着淡淡宠溺的妥协:“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是我错的多些,就是我错的多些。”

江如簇咯咯笑着,把自己投进高翧睿温暖的怀抱里,非常有闲情逸致的细数起高翧睿这些年引诱她的那些疯狂事。

从得知她的“死讯”差点魂归九天;到之前在都水府对她的痴缠;再到无比疯狂的与她一同白头,一同伤在同一个地方。她一桩桩一件件的数着,直到最开始,只因她说了一句不让他在人前护着她,与她说话,他就发疯一样把自己泡在太液池之事。

“那天晚上可把我吓坏了。”

“我生怕你出意外,若你那时候有半点闪失,陛下定然会将我碎尸万段的。”

高翧睿只叹息一声,将她抱着,紧贴在他怀里。

看他样子,像是恨不得将她浑身的骨头都拆了,然后镶入到自己的骨头缝里一样。

让他们从此再密不可分。

他颇为不好意思。

说最开始与江如簇交道,当真觉得她就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满口假话的女娘;但慢慢的,他为她的才情与谋略所倾倒。

“你曾经说你恨我,恨我因自己被困在朝堂中,便要把你也拉进来的话。说的对,但又不完全对。”

高翧睿盯着江如簇的眼睛。

缠的她索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吻,才终于慢悠悠开口,诉说起当年。

“当年,我一见你,就数日难忘你的身影与眉眼。”

“我那时觉得自己是疯魔了,我暗地里派人跟着你;我是因知道了你在江家处境艰难,才连着上书数道,求得陛下将给你一人的封赏,改成了赏江氏满门;直到那天夜里,在耄仁寺。我看着你利落出剑,当着你祖母的面,刺死她的人,还能心平气和的对她行福礼的时候,我心中大为震惊。”

“此后无数个夜晚,每每午夜梦回,我总能想起你当日被火光映照着半明半暗的脸庞。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是早就喜欢你了。”

高翧睿轻捧着江如簇娇嫩的面颊。

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了。

拉着她亲了又亲。

后才在江如簇不住口的追问中,不自在继续。

“我……我那时觉得你……”

“不论是你的家世,还是你的品行,都不堪与我相配。那一次,陛下传旨本是要宣我回宫禀奏城防图事的;但我还是领着彭大人找到了你,我当时其实并非真心要推举你入朝堂,而是想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贵。我甚至非常恶毒的想,若是你能因为紧张,在殿前失仪;或是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我就能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我没有看错,你当真只是个小家子气又假狯狡猾的女娘,也当真配不上我。”

江如簇双眼圆瞪。

原谅她。

她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高翧睿当年竟还有这么曲折离奇的心路历程。

虽说,那时候她在高翧睿备受皇帝信重的少年将军光环下,心里对他有些仰慕与好感,可她也十分明白的知道,那只是仰慕与好感。不是喜欢。她从来没有把她和高翧睿之间的交往往男女之情上牵扯。

但此刻,听他说出她不堪与他为配的话,她还是不由气鼓鼓。

她挣扎着要从高翧睿膝头跳下来。

却被他圈着腰,抱的越发紧了。

他不跌声的软着嗓音求饶,说自己错了;又故意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瞧她,说他后来亲眼看着她被别人求娶为新妇,既心焦又后悔的恨不得立刻死了。又说他那已经是自食苦果了,求她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那时没想到,你的谋略,你的心计,你的高瞻远瞩都远超了我的想象。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更加不可救药的喜欢你,爱你。”

201丶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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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受尽了陛下的疼爱与宠信,在遇到你之前,我所见过的所有女娘都是疯狂追着我跑的。我就自傲的觉得, 你那时处处与我避嫌的样子,都是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你就是要让我觉得你与旁人不同。你也像我一样, 等着对方先开口示爱。”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竟让他们蹉跎了这么多年。

多亏他没有立刻就说,否则,江如簇更没有命活到今天。

她想坐起来。

谁知道,被高翧睿抱的更紧。

“你别生气。”

高翧睿将面颊贴在她颈窝里, 软着声音撒娇般的求饶:“不要和我生气,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我没有生气。”

平儿多次在她面前提起高翧睿和和嘉郡主之间的相处, 虽都被她很快制止了, 但仅凭听到的那些,她也能看的出,高翧睿对和嘉郡主,是没有男女之情的。他对和嘉郡主的态度, 和对她是不相同的。

即便是在他认为她配不上他的时候, 他的身体都是诚实的。

就像他很多次悄无声息的骑马随行在她车窗外。

就像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他冒雨到城外接她,托着她的腰,将她送进马车里一样。

“我就是想看看你。”

“嗯?”

高翧睿终于舍得松开她, 目光在她还带着些许病色的脸上顾恋:“看什么?”

江如簇擡手, 摸了摸他也明显削瘦的脸颊。

心不停颤抖的疼。

“你受苦了。”

他本该配一个高门女, 继续受皇帝器重,受新妇爱戴,受孩儿尊敬,和和顺顺的过完一生。

却又为了她,义无反顾的踏进荆棘丛。

高翧睿眼底泪光闪过,拉着江如簇的手到唇边亲吻,又把她搂进怀里:“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是,看皇帝的态度,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江如簇挣扎着擡头,正想说什么,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刻意提高了的咳嗽声。

她被吓了一跳。

急急忙忙要从高翧睿膝头跳下来。

好在,高翧睿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亲密的习惯,扶着她稳稳当当站好了,才对正带着一大堆宫人,从门口呼啦啦进来的皇帝下拜。

“孤就知道。”

皇帝甩甩袖子,令江如簇和高翧睿都起了身,又满眼揶揄的在他二人脸上身上转了好几圈。

笑着越过他们,一边往殿内去,一边扭头对江如簇道:“方才一说你醒了,子霆连告退都忘了,扭头就跑。累的孤在宣室殿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还得叫孤到这里来找他。”

江如簇被皇帝说的脸上发烫。

扭头看高翧睿。

却见高翧睿也正看着她。

他一边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一边心情颇好的和皇帝打趣。

“反正朝中之事,陛下说什么,臣都会一力照办。”

所以,讨论不讨论都行。

江如簇在心里替高翧睿把没有说完的话补齐,转身,要去右手边的案几坐了,却被高翧睿拉着,要带她到左边。

她心狂跳两下。

没人的时候,他们腻在一起也就罢了。

可现在,满殿站着的,都是皇帝身边的黄门宫婢,让她当着这些人的面,和高翧睿坐在同一张案几上,传出去,怕是更要惹的和嘉郡主没脸,惹的舞阳王发怒。

“你快松开。”

“和我一起坐。”

江如簇和高翧睿的声音叠在一起发出来。

后一句,是高翧睿说的。

一边说,还一边拖着江如簇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摆出一副,我不管,你必须跟我走的架势。

江如簇对上他的眼睛,心头忍不住发软。

可她还是觉得,依目前的情况,在这样的场合,他们还是不应表现的太过亲密。

她略微咬了咬舌头,手指尖在高翧睿掌心里挠了挠,惹的他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收紧。半晌,终于不情不愿的松开。

又站在原地,看她坐了,才转身,坐在了江如簇对面。

皇帝在上首看热闹看了全程。

见两人终于分开,又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才好笑的望向江如簇。

“看来,老神仙的医术当真名不虚传,你今日都已经能下地了。”

江如簇自然不敢将自己康覆的功劳都算在孙老头身上,急忙拜谢皇帝。

她也是听孙老头说的。

这次她受伤,可用了太医署一大堆好药。那些药随随便便流出宫去,半斤八两,都能卖得个千钱万钱。

“只要你养好了身子,就比什么都好。”

皇帝怪里怪气的看了一眼高翧睿:“你好了,有些人才能好。”

江如簇也是没想到,她也能有被皇帝揶揄男女之情的一天,她脸上又不由自主的一阵发烧,悄眼望向对面的高翧睿,高翧睿却见怪不怪,大大方方的看她,又抱拳对皇帝道:“陛下说的是,臣与她性命相依,是不分彼此的。”

没想到高翧睿会如此坦荡。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覆杂,眼底的笑虽然淡了些,却没有散。

他又朝江如簇看了好几眼,才和高翧睿谈论起朝政,好不容易商定了幽州大营的接任人选,又说起舞阳王。

“舞阳王之事抓不到实证,若孤非得要知罪于他,必然会寒了满朝老将的心;可若是就此放任不管,孤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一贯是个小心谨慎的,说话办事从未露出过破绽,孤还以为他是这满朝上下最忠君体国的,如今想想,竟是险些被他骗了。”

“还有你,当日非得与彭卿在城门口闹,搞得现在满城风雨,都说和嘉郡主可怜;偏偏你俩还这一副难舍难分样,孤若是在这时候治罪舞阳王,岂不是更要当一个刻薄寡恩,偏听偏信的昏君名声。”

高翧睿大约是心情好,虽然被皇帝训了,也只是羞赧的摸摸鼻子。

皇帝看他那样子,顿时哎呀一声叹息。

泄气地靠在上首尊位上。

皇帝说完了高翧睿还不解气,又来找江如簇的茬。

“还有你,虽说你是解了边关燃眉之急,可你难道就不能转圜转圜,略微委婉些放走那匈奴小单于?”

“非得要大张旗鼓,搞得现在满朝王公大臣,一边可怜和嘉郡主,一边把所有错往你身上推。朝堂上天天吵成一锅粥,都要孤快快治罪于你,你说,该怎么办?”

江如簇还没说话。

高翧睿已经坐不住了。

“一大群只知道在朝堂上搅弄口舌的人,他们知道什么,他们难道知道战场上形势是如何的瞬息万变吗,他们就是欺负如簇,觉得她没有背景,没有靠山,随便谁人来都能踩她一脚。”

“若是臣放走乌洛兰邪,看他们还敢说半个字?”

皇帝无语的瞥了一眼高翧睿。

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你闭嘴三个字了。

江如簇想了想,揖首朝皇帝拜下。

“近几年,各诸侯王的心思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这主要还是军制不健全的原因。陛下信任疼惜高大人,意欲令他坐上太尉之职,却始终绕不开舞阳王这个战功高,资历老,又名望颇盛的功臣,这才使太尉之职空缺多年,朝中不能第一时间发现各诸侯王间的关系与意图。”

如今的朝堂,武将以及满朝军武之士,皆隶属于南北两军。

北军以护卫京城皇城以及帝后安全为第一要职,掌管着离皇城最近的两个大营,以及由皇帝直隶的两个大营,和在各地战争中擒获俘虏里选□□的八大骑营。尊高翧睿为首。

而南军,则是以州郡县由朝廷直隶的驻地大营,以及边境各戍边大营组成。主要负责护卫朝廷疆域不受侵犯,以及各地百姓安全。舞阳王就是南军的最高统帅。

但当年,因边境某小国降而覆叛,高翧睿的父亲带一个皇帝直隶大营前去平叛,满族皆亡后,皇帝为感念高家对朝廷的功德,便在两个直隶大营之外,又建立了一支战时可长途远征,和平时负责保卫皇城的大营,赐名长远军,交由高翧睿直接统帅。

多年以来,长远军在高翧睿的统领之下,战功赫赫。

使得满朝内外只知长远军,而极少在意各地方驻军。这才造成各地方驻军纵使心怀鬼胎,长安也很难觉察的被动局面。

“陛下不知,因前次幽州叛乱之事打的满朝措手不及。故而,妾这次再往幽州去之前,就做了十分缜密的安排。”

“并州大营的马将军得知妾的计划后,也觉得不错,便提前往冀州的两处地方驻军送去了信,援请他们在情况危机之时及时策应。可并州烽烟燃起,足有三天,冀州两处驻军皆未赶到。若不是陛下派在妾身边的暗卫大人见机快,绑了匈奴小单于,才让妾有筹码和乌洛兰昆谈条件。”

“只怕此次事情,还不能这样快平息呢。”

“两次同等样经历,叫妾深觉得,并州大营之所以和其他地方的驻军大营不同,完全是因为高大人在并州戍边数年,而使长远军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并州大营的行军作风,这才能两次救幽州于危难。”

在此之前,皇帝从没有问过江如簇这些事情。

便是有廷尉府转呈上的各叛将供词,但对其中的许多细节也都了解的并不详实。

他应该是第一次听说,江如簇与马将军当日的安排,听江如簇说完,他脸色立刻变了。

江如簇则是直接了当的开了口。

“往日,南北两军相安无事,全因舞阳王是用培养自家人的心境来培养高大人的。”

“可……”

可是,高翧睿爱上了她。

与和嘉郡主的事再难顺理成章,让舞阳王有了危机感,南北两军间的嫌隙,自然便显露了出来。

202丶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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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恨的牙痒痒, 嘴里不停念叨该死。

高翧睿却笑。

“臣早已上书,请求陛下尽早确立太尉人选,改善军制的。”

皇帝十分不爽的看了高翧睿一眼, 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已久的话。

“你闭嘴。”

江如簇在旁边听着,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将头深深埋下去。

可惜, 她躲的再快,皇帝也已看见了。

“你还笑!”

“还不是你这孩儿惹出来的祸事。”

“你说,若是没有你,子霆跟和嘉成了亲,待到舞阳王年老,子霆就能顺理成章的接管南北两军, 这些事情, 自然而然就可以避免了嘛。”

江如簇抿唇。

她自然明白皇帝的考量。

或者说,她比谁都要清楚, 皇帝要高翧睿与和嘉郡主成亲的目的或许有很多个, 但最终他想要完成的,最重要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可情之一字,并不是谁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为了尽可能达成皇帝的目标和报负, 她和高翧睿都曾经忍的很辛苦。

“陛下对舞阳王实是太宽容了。”

高翧睿忍不住插嘴。

说起上一次选西部都尉府都尉之事。

“若不是舞阳王一再拿臣与如簇之事追究, 陛下又怎可能舍弃左将军而选择舞阳王推举的林永丰。”

“舞阳王这样不知足,若是臣真的娶了和嘉郡主,怕才是大大的不妥。”

“如今,臣与和嘉郡主还没有成婚, 舞阳王就抓住臣往日把柄, 向陛下要职权要地位;若是日后, 臣与和嘉郡主真的成了亲,天又能知道,他会不会利用和嘉郡主,拿捏住臣,向陛下求更多东西?”

江如簇听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想明白了。

她当日在并州病危,恍惚间听见高翧睿应她,她就觉得不对劲。

从将军府离开前,她就已经和高翧睿约定了。尊前醉后歌,人生别离何。从他们分别之日起,他们都不再追忆前尘往事,只管过好以后生活。那时的高翧睿与她一样,都认为和嘉郡主是被他们伤害的无辜之人,若非发生了别的事由,高翧睿又怎会食言。

“舞阳王隐藏的太好,不止骗过了臣,甚至差点连陛下也一同骗了去。”

“若非是臣对如簇动心,打破了舞阳王多年筹谋,只怕到如今,他才不会露出破绽呢。”

皇帝闷不哼声坐在上首,半晌不曾开口。

江如簇悄眼看高翧睿。

却得了他一眼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

“你们说的,孤都知晓了。”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容孤想一想,别急,容孤再想一想。”

送走皇帝,江如簇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高翧睿从背后拦腰抱起。天与地之间一瞬间的反转,惊的江如簇啊一声叫,几乎出于本能般,紧紧揽住了高翧睿的长颈。

高翧睿像是对这里很熟悉。

抱着江如簇在殿中七拐八绕的,没费多大力气,就精准无误的找到了她的寝房。

他把江如簇放在榻上,拉了柔软的被子来给她盖。

却不提方才殿上,江如簇好奇的问题。

问了别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个问题问的奇怪。

江如簇一时没反应过来,擡头在华美的宫殿看了一眼。之前被皇帝迫留在宫里,她虽然每次都住在不同的宫殿里,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椒房殿。

那她这次再被留在宫里,住的自然也是椒房殿。

她正要答高翧睿的问题,他却抢先了一步。

“这是我少时住过的宫室。”

“父母和长兄们战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并不能感受到亲人离世的悲伤。是陛下与阿姊派人,将我从并州接到了长安,允我住在宫里。从那时起,我便一直与皇后膝下的皇子公主们一同,被养在椒房殿;大概是因为心里对我家人存有歉意,陛下对我,比对所有皇子公主都要好。”

“他总是亲自将我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我战场上的用兵之道。那时,陛下只要留宿在椒房殿,十日就有七八日,是陪我住在这里的。”

“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比所有皇子公主都要多。”

高翧睿一边说着,还一边十分怀念的随着江如簇的目光,在这殿中看了一圈。

他手指抚弄着江如簇腮边的碎发,索性掀了被子,与她一同坐在榻上,又抱着她靠在自己怀里。

他心情十分好。

手指轻轻捏上江如簇软软的耳垂,压低了声音道:“所以,知道陛下让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好高兴。我知道,不论以前经历多少,这一天终于叫我们等到了。”

江如簇听着高翧睿对她诉情衷,却只觉耳边声音一时远一时近,飘飘忽忽的如真似幻。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高翧睿放在她耳垂上的两个指尖占去了。

心里更是翻涌起无限幽密又汹涌的浪潮。

她止不住的,呼吸有些加重:“你……”

她没什么诚意的在高翧睿怀里躲了躲,低语呢喃:“你别摸了。”

手却不自觉拽上了他的衣袖。

“我痒。”

“痒?”

也不知高翧睿是真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还是假装的。总之,他语气间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十分耐人寻味的笑,更何况,他还说出了一句更加令人浮想联翩的话:“哪里痒,我给你揉揉。”

他的手从她的耳垂边摸上她的脸。

又顺到她的脖子上流连。

江如簇受惊的擡头,还没来得及看到高翧睿的眼睛,就被他亲了个正着。

他握住她的手腕,又顺着袖口企图往上摸。可惜,江如簇今天穿的并不是广袖,她的衣袖被绑带扣着,挡住了他的动作。江如簇虽然正在被他侵略,可依旧能感受到他在她手腕上忙碌的手指,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原本旖旎的气氛消散一空。

高翧睿无奈的叹息,松开她,又搂着她的脖子,重新把人拉进怀里。

“这衣裳不好,你住在这里,进出都有人伺候,以后换广袖穿。”

江如簇已经能明显感受到高翧睿身体的异常。

自然忙不叠点头。

高翧睿的手顺着她的衣裳,在她漂亮的裙摆,和蜷起来的双腿上不断揉磨。

最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拉着她转身,叫她看着他,略显强势的开口,说出的话却叫江如簇心中一动:“珝珝,亲亲我。”

就是这三个字,让江如簇深深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被人需要着。

江如簇的心瞬间胀满。

顺着他拉扯的力道,终于如他所愿的上前去亲吻住他。

高翧睿眼尾略略发红,情迷意乱的盯着江如簇看,牵着她的手,去挑自己的衣带。

眼前天旋地转,江如簇被高翧睿缠的忍不住发颤。

吴侬的哀求着别别别,见挡不住他的攻势,又再次软下身段,弱弱的叫了一声哥哥。

“别在这里。”

这里是皇宫。

虽然宫殿里外只有江如簇身边的人伺候,可地点不对,就什么都不对。

高翧睿在江如簇身上作乱的动作一顿,终于理智回笼,翻身躺回榻上,又不解气的把江如簇拉起来,枕在自己长臂上。

“什么时候能出宫?”

声音从头顶传来,叫本来还是出神的江如簇瞬间笑出声来:“暂时出不去。”

看皇帝的意思,应该是怕放她出了宫,会被舞阳王找麻烦,会被和嘉郡主找上门。

江如簇想了想:“也许等舞阳王的事情解决,陛下就能放我出宫了。”

高翧睿不说话,转身握住江如簇的腰追着她又亲了几下,把头贴在她颈窝,闭上了眼睛。

江如簇本以为高翧睿只是假寐,加之,想着他也许要平覆情绪,就一直没敢动。直到耳边传来高翧睿越来越绵长的呼吸,才发现,高翧睿竟就这样搂着她,睡着了。

怕他着凉,她想拖过被子给高翧睿盖上。

才一动,他就不自觉的追着又贴上来,唇角还止不住紧抿着呓语:“别走,你别走。”

江如簇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就着高翧睿紧贴着自己的姿势,艰难又小心翼翼的扯了被子给他盖上,这才不由自主扭头,去看高翧睿的眉眼。

他眼下依稀还能看到淡淡的黑色,应是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了。

一连好些日子,她重伤垂危,朝堂上风云变幻,加上还要操心跟和嘉郡主的事,饱经街头巷尾的流言。想也知道,他早筋疲力尽了。

其实高翧睿没有说错。

不止别人,就连江如簇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她是配不上高翧睿的。

如果不是她,高翧睿将永远都是忠烈之后,皇后幼弟,皇帝宠臣;是满朝之内,身份最为高贵的战神,最清风霁月的君子;是极度趋近于完美的神祗。可为了爱她,他毫不犹豫踏进风雨,无数次与帝后争执,任凭街头巷尾污言秽语的流言泼洒在他身上,从一个完美的神祗,变成了个受貌美狡脍小女娘引诱的色|胚丶糊涂虫,变成了一个有污点的凡人。

江如簇在漫天星辰中坐了许久。

已接近冬季,风飕飕的有些冷。

江如簇心里却又酸又胀,不断涌着暖意。

她不知自己在院里坐了多久,直到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来传话,说是皇后要宣她去说说话。

江如簇知道,这是皇后得知高翧睿留宿在宫中,意图和她住在一起。怕他们年少轻狂又久别重逢,抑制不住冲动做出逾矩之事,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时候,闹出更不成样子的意外。

到了皇后寝殿门口,大长秋先进去回话,好一会儿,才又亲自把江如簇迎进去。

皇后一看到她,就满面笑意给她赐座,又吩咐宫婢给她上茶端饼饵。

忙碌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静下来。

“我本还担心你二人太年轻,又久别情热,会情难自禁,听她们说了才知道。如簇,你是个知情重,懂规矩的。”

作者有话说:

写这种,太要命了

203丶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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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没有说话。

并不是对皇后有意见, 而是,江如簇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因高翧睿,江如簇对皇后始终心存歉意。

果然, 皇后开口了。

“如簇,你是个聪明的,自然该知道。即便没有门第之见, 以你的智谋,和子霆手中的兵权,你们也是万不该在一起的。”

“我以前不知道,直到上次看他垂死弥留,又因你的出现而极速康覆,我才明白, 原来, 子霆真的是非你不可的。”

“子霆他……他自小在我与陛下身边长大,陛下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衷心, 可太子和其他皇子, 他们心中又会作何想。我思来想去,要是你们真的要在一起,还要保住子霆一生不被皇室忌惮,唯一的法子就只有他上交兵权, 远离朝堂。”

江如簇眼眸低垂。

她不意外。

哪怕皇后在任何场合都表现的像一个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合格花瓶, 她也绝不会真是个脑袋里没东西的无知女娘。

能在皇后之位稳坐多年,她本身就不是个简单人物。

不过,皇后忧虑的这些,她早已想过了。

她浅浅一笑。

“皇后不必忧心。”

“大人是因妾才不得不经受这些的, 外头的流言蜚语妾无能为力;但只要有妾在一日, 就定不会让大人受任何人猜忌, 而因此丢掉性命。”

“待舞阳王之事了了,妾就会向陛下上书,提及此事。”

皇后吃惊。

盯着江如簇望了好半天。

她正要说话,殿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满室的宫婢络绎退出。

见皇后眼底浮现笑意,望向殿门口。

江如簇也跟着看过去。

就见高翧睿正阔步入殿,他目光在江如簇身上不断流传,像是怕她在这里受轻慢一样,直到望见她面上升起的一抹红云,才行至殿中,朝皇后拜了一拜。

“谢媪还说你歇下了。”

皇后目光在江如簇身上转了一圈,打趣高翧睿:“就这么害怕如簇在我这里受委屈,眼巴巴的追来。”

高翧睿脸上也十分少见的浮现一抹窘色。

转而到江如簇身边。

他刚刚睡醒,又匆匆赶来,似是渴得狠了。一坐下就端着江如簇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动作之快,甚至让江如簇来不及阻止。想着这茶盏是她方才用过的,江如簇面上绯红更盛,正难为情,就见他还预备往空了的茶盏子里添茶。

在皇后面前,江如簇哪里敢让他亲自动手。

她急忙抢先一步,在高翧睿满足含笑的目光中,给他添好了茶水。

“你慢些喝。”

听了江如簇的劝,高翧睿动作慢了不少。

可还是连喝了三杯茶,才终于停下,又拽着江如簇的袖子,把她手拉到自己膝上握着。

皇后应是从没见过高翧睿如此,眼底时不时的还浮现一抹惊奇之色。

只是,有高翧睿在场,皇后与江如簇之前的话题自然不能再提,聊的全都是些家常琐事。高翧睿耐着性子听了半刻,见没有正事,立刻拉着江如簇就要告退。

“如簇还有伤在身,我先送她回去休息。”

皇后无奈,却没阻止,反而好笑的柔了声:“去吧去吧。”

江如簇被高翧睿牵着,在偌大皇宫里穿行。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高翧睿心里并不愿她与皇后单独呆在一起。

“大人。”

江如簇迟疑,伸另一只手拽了拽高翧睿的衣袖:“怎么了?”

高翧睿没有答话,却猛地转身,一把将江如簇拖进了怀里:“不管我阿姊说什么,你都不要听。珝珝,你就是我心中最最适宜,最最能与我相配的女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任何付出也都能接受。”

江如簇身体止不住一阵紧绷。

突然明白过来。

她忍笑不止,心里又感念高翧睿情深,擡手环住他的腰。

高翧睿似是还记着皇后打她的那一巴掌,双手托着她的面颊,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就算江如簇一再保证,刚才皇后并没有为难她,只是和她说一些女娘之间的话,他也还是不愿相信,心疼的上前亲她抱她。

“皇后找我,是怕大人收不住性子,借着撩人月色,做下错事。”

江如簇自觉讲的十分隐晦。

但高翧睿肯定能听懂。

他唇角勾笑,一步步逼近江如簇,又要拖着江如簇往他面前靠近:“方才你可不是这么叫的,再一次。”

江如簇哪里肯如他的愿。

刚才是一时情急要求饶,现在再让她这样亲昵又别有意味的称呼,她自然开不了口。

“大人有心情调侃我,不如快快说一说,陛下究竟是为何对舞阳王一忍再忍。话都已经说的这样分明了,陛下还有什么样的思虑。”

高翧睿面上笑意尽收,也不继续和江如簇玩闹,拉着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淡淡开口。

“是舞阳王把我从边境战场上护送回来的。”

“听阿姊说,是母亲身边老媪拼死护着我,才躲过敌人的搜查;后来,他们没有寻到我的尸身,便起意要烧了整个大营,将我与老媪一同烧死。好在舞阳王到的及时,才从敌军的火把下救了我。舞阳王的几个儿孙,就是在那场近战中丧生的。”

江如簇咋舌。

原本如此。

怪不得陛下对舞阳王多宽容;怪不得满长安城所有人都默认了,高翧睿应该和和嘉郡主在一起。

原本他们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

“陛下经常与我提起此事,可我心里却总觉怪怪的。舞阳王是奉命去御敌,他只是在御敌要保住大营的战场上无意间救了我,又派人将我送到了陛下和阿姊身边而已。若要论真正的救命之恩,那也应该是当年的老媪,在战乱中冒死将我带离阿母身边,隐匿我的踪迹,才能叫我有机会逃出生天。”

江如簇静静跟在高翧睿身后。

还正在想高翧睿这一番话。

就感觉他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来看她:“珝珝,这样想法,我只曾经在阿姊面前说过一次,她当时未说什么,可后来,我嬷媪却总时不时在我耳边提及。要我感念舞阳王恩德,要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样看待。”

“我当时就觉得,或许,阿姊心中是觉得我性情冰冷,不知恩情可贵之人。”

“珝珝,你会这样看我吗?”

江如簇摇头。

她的看法是和高翧睿相同的。

战场上事情瞬息万变,高家满门皆战死这样的话传到长安,定然没有谁会觉得,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高翧睿能够逃过一劫。舞阳王自然也不会是为了救高翧睿,才付出那样大的代价。

“我也觉得,舞阳王应是顺手而为救了大人。”

江如簇看着高翧睿眼底闪过的笑。

上前两步,将额头在他胸前蹭了蹭:“但我也能理解皇后当年所为。”

“大人有没有想过,当年高家满门战死,大人一直被陛下养在宫里,那高家当时的部曲门人又靠谁人关照?”

“这些人就算有陛下关心,有皇后感念,可到底还是失去了主公庇护的。陛下皇后想留下他们,让他们日后为大人所用,便不好将他们收编入宫,更不能任由他们各自离散,那煌煌长安,又有谁人能够关照他们呢?”

舞阳王便是当时最最合适的人选。

他在战场上失去了儿孙,却送回了高翧睿。再加上,他家中独留下的那一位受尽千恩万宠的和嘉郡主,她与高翧睿都是忠烈遗孤,身份也可堪匹配,便是为了替高翧睿保住高家部曲,使他顺利继承爵位,帝后也会和舞阳王一家达成默契,将高翧睿与和嘉郡主之事定下。再将高家部曲托给舞阳王照管。

“也许大人误会了,皇后要大人感念舞阳王的恩情。并非是当年在战场上救了大人性命的恩情,而是后来,舞阳王替大人照管高家部曲,又从中斡旋,使大人顺利取得长远侯爵位的恩情。”

“只是这其中的关节太过隐秘,太过错综覆杂,陛下与皇后无法直接对大人言明,才转而要大人感念舞阳王对您的救命之恩。”

之后一路上,高翧睿都没有再说话。

他牵着她回到殿中。

亲自看着她躺下了,一直在她榻边坐到夜半。才去了偏殿休息。

江如簇映着月光,拥被坐起。

她实在没有想到,高翧睿与舞阳王府竟还有这一番渊源。

安照她的计划,以及舞阳王当日对她和皇帝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她自然是不愿轻饶了他的。

可知晓了这些事后,她倒是明白了皇帝的苦衷了。

她想了想,叫平儿进来。

“你明天找个机会,问问武将军。如今跟在高大人身边的一众部曲与谋士,是否都是当年高家的旧人。”

平儿是心里奇怪,却还是直接告诉了她答案。

“是。奴之前就听武大人提过,高将军身边跟的这些人,都是高家当年的旧人,一直到现在,高将军身边好几位谋士与老将,都还称他是少主公而非主公。奴当时觉得奇怪,就多问了几句。武大人说,高将军十五岁出宫立府之前,他们虽都住在高家老宅,但身边伺候,以及院子内外管事洒扫的,都是舞阳王府安排来的。”

“不止如此,每到逢年过节,舞阳王也都会特地奉诏,把高将军接出宫,和高家众多部曲和门人相聚对饮。”

这么说,在她没有出现之前,舞阳王确实是真心实意为高翧睿筹谋的。

江如簇再也睡不着了。

她其实不太喜欢处理这样过于覆杂的人情往来,因为这样的恩情往常很难说清楚,更加难偿还。

她心中泄气,甚至止不住的在考虑,要不就让高翧睿娶了和嘉郡主,让这一切都回归正位,让舞阳王有个好结局。

204丶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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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只要一想起, 高翧睿会把和嘉郡主抱在怀里,会亲她爱她,江如簇就忍不住鼻酸。

只要这样想想, 她就难受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也不知究竟是怎么聊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就聊成了这样。

说实在的, 她此刻最想做的,就是不顾一切的去找高翧睿,去紧紧抱住他,哭也好,求也好,胡搅蛮缠也好, 要和他说, 不论他和高家,欠舞阳王的是何等样人情, 他都不能与她分开, 不能跟和嘉郡主在一起。

可她不能。

高翧睿已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不能在这件事上为难他。

此后好些天,高翧睿都没再来找过江如簇。

她一个人呆在这殿中,尽管每天都十分努力的翻阅竹简,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高翧睿。

这四四方方的墙圈着她和她的耳朵, 宫里发生任何事,只要不是帝后主动告诉她,她就只能做个聋子哑巴。她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舞阳王之事,更不知晓高翧睿会在这其中起到何等样作用。

江如簇只能等着。

她每天还是要被孙老头的针扎半个时辰, 还是要在院子里坐好几个时辰, 然后再用剩下的几个时辰, 看帝后为表现关怀,派黄门与宫婢送来的书简。

她忽然有些觉得彭信青那样,左手与右手下棋的行为,不再像个二傻子了。

反而是非常好的消遣。

她也想试试。

不过,才摆好棋盘,皇帝身边朱内官就到了。

“芳澜君,陛下召您去说说话。”

江如簇正在摆弄棋子的手一下顿住。

虽然还没见到皇帝,可她大概已推测出,皇帝要说什么了。

果然,一进宣室殿,江如簇就看到在上首位上坐着的帝后二人。高翧睿不在。

“拜见陛下皇后。”

礼数周全的行完了礼,江如簇被赐了坐。

上首帝后二人并没有立刻与她说话,而是自顾自的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说后宫某位夫人殿中,一个月换了好几套茶具,太过奢靡之类的。江如簇没必要关心。

但为表礼貌,她还是时而心不在焉的望上首看看,谨防帝后有旁的话要说给她听。

她等了许久,他们依旧没准备和她说话。

她要收回目光,却见皇后擡手,扯了一下皇帝衣袖。

不过,这也和她无关。

她垂首盯着面前茶盏,正在想,这茶水晾了许久,怕是凉了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朱内官刻意提高的声音:“芳澜君,莫要发呆,陛下叫您呢。”

江如簇心中惊讶,错愕望向皇帝,他不是正在和皇后说话吗,什么时候叫的她,怎么她竟然没有听到。

但面圣说漂亮话这种事,她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琢磨什么呢,御前你也敢这样神思不属的开小差。”

江如簇扯了个笑。

不过,一笑出来,她就知道,这笑应该不十分好看。

“陛下,妾在宫里住着,实在无事可做。盯着茶盏子和棋盘都能发半天呆。陛下不若就放妾回府吧。”

她等了半天,没听到帝后说话。

擡头看他们。

他们脸上表情倒没变化,只是又扭头对视一眼,似乎在交换他们之间的小心思。

江如簇自认,她是个十分能体念皇帝难处的臣属。

高翧睿快半个月没来寻她;帝后把她召到这里,又冷落她;看来,应是那晚聊明白后,高翧睿最终还是选择偿还舞阳王的恩情,让一切都回归正位,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了。

这样很好。

江如簇想了想,继续道:“妾头一回被陛下赐膳,见到高将军与陛下皇后相处时样子,就觉得奇怪。看起来,高将军似是与陛下的感情,要比和皇后还要深些。妾以前不懂,但前些天说起舞阳王事时,才明白,原是高将军因许多年前的旧事,与皇后生了些误会。”

“不过,以高将军的性情,这误会如今应是已经解开了。”

“妾也没必要一直呆在宫里。”

江如簇话音落下,帝后又是十分奇怪的彼此对视。

半天没说话。

好吧,她懂了。

江如簇低头,看来帝后是还要继续把她困在宫里呆一段时间,要等所有事情定下来,才能使她恢覆自由。

“陛下,皇后。若是无事,那妾就先告退了。快到妾喝汤药的时间了,老神仙若是寻不见妾,呆会儿要骂人了。”

其实,江如簇来之前,刚刚才喝过一遍药。

但她不想再坐在这里了。

皇帝似乎要阻止,却被皇后拦住。

他们脸色虽有些奇怪,但都没有再说话。

江如簇知道,这是帝后同意她告退的意思,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止不住念叨皇后真是好人。

结果,她心不在焉的才踏出宣室殿大门,却和迎面急匆匆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熟悉的手掌带着熟悉的力道,瞬间握在她腰上,江如簇嗅着鼻尖淡淡的尘土味,她不敢相信的擡头看风尘仆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高翧睿。没控制住,眼泪霎时间就落了下来。

他自己手里握着一卷竹简,身后跟着的英勇二人,和好几个黄门怀里都抱着竹简。

见江如簇掉泪,立刻急了。

“珝珝,怎么了?”

“受什么委屈了?”

高翧睿把手中竹简交给武英,抱着她,看她眼泪不止,想上手来给她擦,又想起自己一路疾驰,身上衣裳上全是土。他从怀里取出帕子来,一点一点给她沾脸上的泪水,又皱眉望向殿里的帝后二人。

江如簇却顾不得管这些。

她想也不想,伸手环抱住高翧睿的腰。

以往脑袋里那些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的念头都不见了。她再也不想着顾忌场合,紧紧攥着他腰间紫绶。

“你要娶和嘉郡主吗?”

“就算你要娶和嘉郡主,也可以明白告诉我,为什么非得要什么都不说,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宫里。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样决定,我只能吊着一颗心,眼巴巴等着。就算你要报舞阳王的恩,你也不能这样欺负我!”

江如簇算是明白了。

以前面对的那么多沸水盈壶的迫害与阴谋,她之所以从未害怕过,就是因为,她明白那些人最终的意图,明确的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可这一次,高翧睿忽然离开,宫里也没有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不知道高翧睿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确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她心里仿徨又忐忑。

她一时觉得,她和他这么难,才终于得到皇帝默许,可以毫无顾忌的在一起了,高翧睿或许不会那样轻易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一时又觉得不一定,就比方说救人这种事,救了就是救了,救不了左不过就是个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有资格责怪另一个人,你为什么不用尽全力救我的亲人,你为什么不舍弃你的性命,救我的亲人。但关照就不一样,莫说是舞阳王府对高家部曲十数年如一日的关照,就算是雪中送炭这等样一时而为的关照,都可能被人记一辈子;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还欠了人家人情,要找合时宜的机会还。高翧睿和舞阳王不就是这样吗?

当她意识到,她根本无法判断这件事情最终走向的时候。她当真是慌了,也怕了。

又担心又害怕。

偏偏,她还不能将心中的惶恐与别人诉说。

她太委屈了。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水意萦绕眼眸,遮挡视线。

江如簇依稀看到高翧睿满脸表情一滞,接着,非常不爽的又扭头去看殿里的帝后。

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转身就要走。

结果却听高翧睿十分不悦的对帝后质问:“你们没告诉她?”

江如簇身形僵住,疑惑不解的擡头,原本蒙在眸中的泪珠子掉下来,水雾雾的视线也清晰了。她先看了看满脸官司的高翧睿,又看了看一副看热闹吃瓜的帝后,最后,不由自主将目光集中在英勇和黄门怀里抱着的竹简上。她迟钝了好些天的脑袋,瞬间极速转动。

耳边就传来皇帝不慌不忙解释,却又隐含调侃笑意的声音。

“朝中事务繁忙,孤已好些天未到后宫来了,今日才想起来,立刻就召了如簇来。”

“这不是正要告诉她,你就已经回来了吗?”

高翧睿闻言,脸立刻黑了。

他一边嘟囔着你们就是故意的,一边把江如簇抱在怀里哄。

说他是领了皇命去幽州冀州两地去查舞阳王与驻军将领通信的事情,因为走的太急,来不及亲自告知给江如簇,托了皇帝派人和她说。

并不是故意不告诉她去向的。

然后又拉着她往殿里走。

“陛下自小就这样恶趣味,最喜欢捉弄我;每回气的我跳脚,还喜欢乐滋滋的看热闹。”

“我们都被他骗了。”

高翧睿拉着江如簇坐下,心疼的给她擦干了眼泪。

握着她的手保证:“别怕,我心里爱的是你,不会随随便便娶别人的。往后,我若是再离京办事,定亲自和你说,不叫你担心。”

江如簇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

皇帝是故意不告诉她高翧睿去向,和他的意图,故意要看她着急的。

而且,皇后也参与其中。

她心里十分无语。

又有些被人捉弄后的羞赧和不自在。

目光覆杂的瞧了帝后一眼。

没成想,却惹的帝后一阵大笑。

还不等她说话,皇帝又十分乐呵的开了口,语气中还透着得意:“哎呀,实在不容易。难得见一向算无遗策的芳澜君这样慌张无措,孤自然要好好乐呵。”

这回,江如簇不用说话,高翧睿就已代劳了。

“陛下别说了。珝珝是女娘,又一路走的辛苦,您不好和她开这等样玩笑的。”

205丶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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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 孤算是知道你有多心疼这小女娘了。”

皇帝揶揄的目光在江如簇身上转了一圈。

皇后已笑了。

“芳澜君莫要担心。”

“既然和嘉郡主与子霆不匹配,馀与陛下也不是那等子不顾子霆心意之人,不会强要他娶自己不喜爱的女娘的。”

江如簇脸上还有些发烧。

帝后要高翧睿娶谁, 是她现在这个身份没办法置喙的事。

她不好说话,心里又有些羞,不好意思直面与皇后对视, 只能垂头,做乖顺样子。

皇帝也笑。

“说起来,舞阳王府担着关照高家部曲的名声,为此,孤从未亏待过他。他自入朝至今,上战场的次数寥寥无几, 孤依旧关怀他, 一路提拔他擢升,到如今更是官拜南军统帅。却养出他这天大不得了的野心来了。”

“看来, 不止是舞阳王, 这满朝为他说话的臣公们都忘了。孤才是真龙天子,天下之主,坐在这龙椅上是孤,而不是舞阳王。”

江如簇听的心颤。

看来, 皇帝是打算与舞阳王清算了。

她正想着, 手忽然被高翧睿攥住,握在掌中。

她扭头看他,却见他眸色深深,眼底并没有笑, 反而略带着些伤怀与失落。

上首, 皇帝问高翧睿在幽州冀州都查到些什么,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又盯着江如簇看了半晌,才扭头,去回皇帝的话。

手还依旧紧紧牵着她。

“臣到幽州时,幽州大营众位副将家眷,皆自杀身亡。”

“林永丰的妻子在其大帐中自焚身亡,据营中将士说,她不断在火中大骂林永丰是畜生,为了一个外族女人,非得要做出欺君卖国的蠢事,还说她和她的族人,就算是死了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林永丰,和他在外头养着的那个外族女人。”

“臣找到那女人时,她也已自缢身亡多日。听左右邻居说,那女人是草原上来的,但具体是匈奴的,还是漠北漠南王庭的,暂时还未查清。”

岂不是,毫无收获!

江如簇皱眉。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高翧睿声音再次传来。

“之后,臣又带着人去了冀州。并州燃起烽烟之后,那两个大营确实是第一时间出兵,预备到幽州驰援,但两队援兵出发之后,一队遇到了山匪,一队遇到了流寇,才没来得及到幽州。两个大营的将领都说,已写了请罪疏奏,不日就能到长安。”

这一回,不只江如簇,就连皇帝都紧紧皱起了眉。

舞阳王手脚太快了。

这才多久,他竟就已经把一切都收拾了个干净,连半点马脚都抓不住。

江如簇甚至都要以为自己的推断出了错。

她不由望向皇帝。

皇帝满面沈色,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就在这时,高翧睿的声音第三次传来:“之后,臣从冀州到长安,查了一路的所有驿站,让置啬夫将两个月内所有从冀州传往长安的车马更换记录,及人员名册呈上来。果然找到了一位传信官,据他的供词,马将军的信送到他们大营之后,不到半天,他就接到了大营将领的传信任务,他把信送到了长安东街一家茶馆。”

“臣找人按照他的描述,画出了茶馆掌柜跑堂,和当日与他接头之人的画像。”

“茶馆掌柜和接头人的画像都没有问题,但当日,传信官和接头人碰面时,给他们上茶的一个跑堂的夥计,臣认出来了。”

“是出入给舞阳王府送茶叶的人。”

“臣又去问了街上几个固定摊位的小贩,他们都能证明,那人当日正午去过舞阳王府一趟。”

皇帝靠倒在龙椅上,面色覆杂汹涌,变幻不止。

江如簇本还想再等等,却被高翧睿一把拉起来,连告退都来不及,直接出了宣室殿。

她被他扯着手臂,拉的跌跌撞撞。

最后终于追不上,急促喘气,紧接着眼前忽然一番天地颠倒,被高翧睿横抱在了怀里。

长长的甬道里,原本还左来右往的宫婢黄门纷纷驻足,转身,背对着走道避让。而原本因为紧张而身体紧绷的江如簇想到什么,慢慢的松了劲。她不由自主,望向高翧睿略略发沈的面色,知道他是经过最开始看见她流泪的紧张担忧之后,终于开始因为她不相信他而生气了,立刻一阵心虚。

她本来就累的没力气挣扎。

这会儿更是不敢挣扎。

反而示好的将他的长颈圈的更紧。

“大人。”

江如簇被高翧睿不怎么温柔的扔到榻上。

她正要坐起来,就被高翧睿宽阔的胸膛压了下来。

他激烈的亲吻她。

带着惩罚的意味,吮吸着她的下唇,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你不信我。”

“到现在,你还不信我爱你,不愿意娶旁的女娘吗?”

当然不是。

江如簇想抱高翧睿,却被她压着胳膊,按在了头顶。

她呼吸不稳,看着高翧睿略带伤心的眉眼,瞬间心疼的惊天动地。她想也不想的探头上去,啄吻高翧睿淡色的唇,轻轻柔柔的吴侬:“我信的,大人,我信。”

刚刚被吓了一场,还没缓过来,江如簇心头和鼻子都忍不住发酸。

眨眼间,就红了眼眶。

她忍不住伤怀:“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把她这样一个只空有个芳澜君尊号,却没有任何背景靠山,还满身污名的女娘;和身份尊贵,家世显赫的和嘉郡主比。就算是大街上孩童,也知道要选谁。更别说,高翧睿与和嘉郡主有高翧睿相识的情谊,和舞阳王有关照家人部曲的恩情。

这样想着,她更伤心了。

“我就是因为知道大人是个重信守诺,知恩图报的人;而且,这件事还牵扯到了大人家的长辈。我才不能再像往日那样笃定的。”

“以前,我们也做过约定,就算深爱,也不一定要厮守,我以为大人那天晚上在我榻边坐到三更,就是在跟我道别。我伤心了好久,已经很多天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了。大人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摸一摸,看我是不是瘦了许多。”

江如簇一边说,一边拉着高翧睿的手,要往自己腰上扯。

他却忽然翻身坐起。

不但收回了手,还又委屈又生气的嘟囔:“你就知道哄我。”

江如簇急忙追着坐起来。

天地良心,她哪怕说过许多许多假话,这一句也肯定是真的。

她上前去,从身后抱住高翧睿的腰:“真的,没骗你,也没有哄你。”

高翧睿低头,似乎是在看她落在他腰上的手,又似乎是在看自己的手。接着,转身来抱住她,亲她。

咬她的耳朵。

“珝珝,大事已定。”

“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高翧睿的手捧着江如簇的脸,细细密密的啄吻她,又撬开她的唇,轻轻的舔舐吮吸她的舌。

江如簇脑袋一阵一阵发懵。

手不由自主扯住高翧睿身上的骑装衣袖,挣扎着坐直身子,要搂他脖子,回应他的亲热。

她都已经被亲糊涂了。

高翧睿却松开了她,要撤身离开。

他用额头亲昵的抵着她的,又追着她,在她唇边啄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低低道,身上满是灰尘,要洗漱了,才能继续。

江如簇却不依:“那你再抱抱我。”

高翧睿终于不生气了,好像心情也很好,轻笑了两声,当真抱住她,还故意紧了紧,才重新松开。

江如簇坐在案几前,手里虽捏着笔,人却在发呆。

她看着平定二人把她和高翧睿弄的满是褶皱,乱成一团的被褥都收拾了,又换上新的。心里却在想这些天,帝后对她的态度。皇帝会起心,如同以前捉弄高翧睿一样捉弄她;皇后会叫人送来各种样漂亮的锦缎丶美味的糕饼和华美的首饰。

宫里的藏书随她翻。

怎么样珍贵的药材,也都任由她身边的人领用。

一时送水果,一时送佳肴。时不时的,还要召她一同去椒房殿用膳。

她止不住勾起笑。

有些脸热的低头。

上首却传来高翧睿声音:“想什么呢?”

江如簇应声擡头。

高翧睿已经梳洗过了,他换下了原本一身玄色的骑装,改穿了一套月白色织金祥云的冕服。他眸光中映着水色,含着淡淡笑意,探头在江如簇手边竹简上看了一眼,挥退了一直在案前伺候的平儿,亲自给江如簇磨起墨来。

“这就是你说的那份,要交给陛下的疏奏?”

“都写了这些日子了,怎还只有这几个字?”

被高翧睿好笑的声音惊扰,江如簇脸更加发烧,故作镇定的收回黏在他俊逸脸庞上的视线。

她这些日子始终神思不属,连用膳入眠都困难,哪里还有精神搞这些。

江如簇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脸。

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历经两世,又与高翧睿纠缠已久,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尝到了动情的滋味。以前的她,脑子里都是各种样筹谋得失,用尽一切力气,想在这条路上走的更高更远;可这几天的她,没有了高翧睿陪在身边,脑子似乎也钝了,转不动了。

她宁愿坐在院子里发呆,看树上落下了几片叶子,看墙角长出了几根小草,听院子里吹起了几阵风,也懒得动脑子想办法,利用这次机会,努力为自己争取权益。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那句十分矫情的歌词。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为想你才寂寞。

这些天,她一直在享受寂寞,享受想念。

她努力忍住羞涩,擡头看高翧睿:“因为一直在想你,就没力气做别的事情。”

高翧睿转动墨锭的动作一顿,望着她的双眼熠熠发亮,探着头越过书案来亲她,亲她的嘴唇,脖子,耳朵,额头。

206丶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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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翧睿握着她的腰, 将她从坐垫上扶起,又迫她爬上书案。

江如簇膝盖被简牍硌的生疼,心里却暖, 更加热情的回应他,和他接吻。

下一瞬,便被高翧睿密密实实的抱进怀里, 带离了这小小的书案前。

他一下下亲吻她肩头的伤疤。

有两道。

一道是当年被晋阳王砍出来的,一道是前不久在幽州城楼上,被乌洛兰昆的利箭划出来的。

他们为了和彼此在一起,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大人。”

江如簇声音颤抖,踢着被子想躲开他的腿,却被他十分强悍的制住。

他满眼情迷, 语带喘息的要求:“叫阿鸾, 叫我。”

“阿鸾。”

江如簇被他又哄又撩拨,脑子迷迷糊糊不清明, 十分艰难的寻回一丝神志:“我怕。”

她怕眼下的大好形势, 只是自己的妄想;怕他们此刻就偷食了禁果,会将她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

但很奇怪。

她心里虽然怕,却不想拒绝。

高翧睿亲她,安抚她。

“别怕, 有我。”

他拉着她的手, 在温暖的被窝里,要她抱着他,又要她握住他。

江如簇脸烫的发烧,羞窘的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也不对, 关闭了视觉, 其他知觉更加清晰, 她很明显就听到他泼洒在自己耳边,湿热的喘息声,细微幽密,却撩拨的她脑袋里浮起一片片白芒,心跳的惊天动地。

他又说了那句让她无比心动的话。

他说:“亲亲我。”

她亲了他,换来他在她掌心的颤抖。

几乎瞬间,江如簇额头就出了一层汗,身上也是。

他也是。

额头沁着汗,眼尾带红。他俯身又亲她,声音透着难见的浅淡脆弱:“珝珝,你再叫叫我。”

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疼爱关怀,江如簇心疼的不得了,她一声叠着一声的叫他,叫阿鸾也叫哥哥,亲他同样布满伤痕的肩头。

直到逗的他笑出声来。

江如簇拖拖拉拉的,一直没能把上呈的疏奏写好,却先被皇帝召进了宣室殿。

“某些小女娘,最近可有些懈惰了。若是放在往日,出了舞阳王这等样大事,那疏奏早就已经呈上孤的案头了。”

“哎呀。”

皇帝瞪着眼睛,一副世风日下模样。

不阴不阳的看江如簇:“现在,孤是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来了。”

江如簇脸红。

这也不能怪她,谁还没有个谈情说爱上了头的时候。更何况,高翧睿食髓知味,每日都要拉着她闹上一回,从最开始只是要她叫哥哥,已经发展到了今日离宫时,非得要亲热,要接吻的地步。他饱餐一顿,春风满面的忙公务去了;可江如簇这个被闹出一身汗的人,却非得要像虚脱了一样,捂着被子再睡一觉才能再养足精神。

“你们这些年轻人,凑到一起就胡闹。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呃……

江如簇想反驳,又觉得直接和皇帝讨论这个话题,不大合适。

只得闷下头去,继续听训。

皇帝先是表达了对于江如簇耽于情爱,而拖着正事不办的怠工行为的不满;又一连说了好几遍,要她和高翧睿好好学习彭祖养生之道;这才谈起正事,让她快快把正在写的疏奏整理出来。

“孤想了很久,舞阳王之事,还是不能大动干戈。”

“他身上这个南军统领之职,肯定要卸下来的。”

江如簇丝毫不意外。

高翧睿一趟幽州冀州之行,虽未查出能直接给舞阳王定罪的证据。

可也至少能证明,有些事并非是巧合二字那样简单。

这事情虽抓马难办,可真要江如簇解决,她也能想出办法。不过,如果她今天只是一个单纯的皇帝谋士,要她说出什么样的法子都合适;可这事情牵扯到和嘉郡主了。从某种程度来讲,她跟和嘉郡主是情敌,要是她给皇帝想法子,使他对付舞阳王,那和嘉郡主会怎么想?

朝内朝外的其馀人又会怎么想?

“回禀陛下,妾正在整理的疏奏都是与军制改建相关的,并不涉舞阳王之事。”

“求陛下开恩,舞阳王之事您就别找妾了嘛。”

江如簇想了想,索性直接阐明利害。

“妾与和嘉郡主一家的关系实在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要是叫别人知道陛下是用了妾想出的法子,惩治了舞阳王,朝堂上那些臣公岂不又要再给妾冠上一个心狠手辣,没有容人之量的恶名吗?”

江如簇见皇帝皱起眉头,立刻补充。

“其实,妾也不在乎朝堂上的臣公作何想,妾主要是担心,要是那些人一直说一直说,时间久了,再叫高大人吃了心,也觉得妾是个没有容人之量的人,那妾岂不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去了?”

她闭闭眼睛,索性一次全说完了。

“反正,妾就是不想要高大人有任何一点点,会因为妾想起和嘉郡主的可能。现在不行,以后更不行。”

皇帝似是大开眼界般,瞪大眼睛盯着江如簇看了好半天。

拍着御案不爽的啧了一声。

“那照你的意思,子霆以后须得要守着你一人过日子了。我们子霆天潢贵胄,不说三妻四妾了,贴身伺候的通房总得有吧,你这小女娘,可莫要太善妒。”

江如簇一默。

深深望向皇帝。

他还想着给高翧睿纳个三妻四妾,只可惜,他怕是要失望了。

别说是皇帝,便是江如簇亲自给高翧睿张罗三妻四妾,他也决计不会要的。

否则,高翧睿都已出宫立府这么多年了,怎么府里连一个雌性动物都找不到呢?

但她也不会傻到说这种话惹皇帝不高兴。

“大人身份贵重,自然不会只守着妾一人。只是,妾私以为大人可以娶纳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娘,除了和嘉郡主。”

皇帝闷着头想了半天,最终也没搞明白江如簇的这些小女儿心思。

他又十分不爽的啧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女娘,就是事多。”

却没有再为难江如簇,反正对他来说,只要江如簇不是那种特别善妒,一定要高翧睿只守着她一人过日子的就行了。至于江如簇和和嘉郡主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一律和他无关。

搞定了皇帝,江如簇想也不想,立刻溜。

为了不让皇帝再惦记她手里这份没写完的疏奏,她一回到自己住处,就吩咐平儿磨墨,组织语言奋笔疾书。

结果,才过午膳,高翧睿就急匆匆进了殿。

江如簇还在奇怪他今日怎回来的这样早,就被他一把拉起,十分愉悦的抱进怀里。

“有你一个就够了,我只要你一个。”

高翧睿激动又热情,叫江如簇满头雾水。

紧接着,就听他道:“陛下说,从没见过你这样善妒的小女娘,可他不知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珝珝,我这一生,只要有你就够了。”

“你放心,舞阳王之事,我已有对策,也已经和陛下商议过了。他以后不会再为此事找你了。”

高翧睿捧着江如簇的脸颊,喜悦的亲吻她:“我很喜欢你为我吃醋的样子。”

他抱着江如簇高兴的不知道怎么才好。

揽着她一直靠在自己怀里。

又把平儿赶走,亲自挽了衣袖给江如簇磨墨,这才想起来说正事。

“我已上书陛下,请奏趁此次匈奴内乱,朝廷可派大军再战匈奴,将其一举击退,再无力侵扰我朝边境。”

“陛下同意了,令中书拟旨,封舞阳王为征远大将军,率直隶大营抽调的十五万大军自幽州出关,清剿匈奴主力;另封左将军为骠骑将军,率十五万大军自并州出关,歼灭匈奴馀部。明日早朝颁旨,到时,舞阳王妃与和嘉郡主都会被召进宫小住。”

“另外,陛下已向东野涉下密旨,紧急调他至幽州并州两地大营,协同辅助,确保此次出兵匈奴能万无一失。”

江如簇咋舌。

惊讶不已望向高翧睿。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向光明磊落的高翧睿能想出来的主意。

他所说,虽只是短短几句话,可其中却包涵无数桩七拐八绕的心思。

首先,舞阳王年事已高,且多年未曾领兵,那些对敌的作战兵法是否还烂熟于心,能不能应用得当;其次,由舞阳王率领的十五万大军,是从直隶大营抽调出来的,直隶大营本是北军之人,又怎会服从南军统领统帅;再者,左将军与舞阳王所领兵力相当,舞阳王作为主力而左将军负责包抄清剿,这做派就差把皇帝已不再信任舞阳王的意思明说出来了。

最后,东野涉领幽州并州两地大营协同辅助。

说的好听是协同辅助。

可要是说的不好听,那就是切断舞阳王与幽州大营的直接联系;同时,防止舞阳王临阵倒戈,转而与匈奴人合作。虽然这等样可能微乎其微。

江如簇不得不承认,便是皇帝非得要让她想法子处置舞阳王事,她也不能谋划出更周全的计策来。

“除去幽州并州,紧邻边境的只剩下冀州了。”

江如簇不提还好,一提,高翧睿直接笑了。

“陛下会召冀州州牧回长安述职,那两个给舞阳王传信的驻军统领也会接到惩处的旨意。”

江如簇更加震惊。

她紧皱眉头,越想这法子越觉得损。

这样一套阴谋阳谋并举的组合拳打下来,等着舞阳王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直接称病认怂,请求皇帝派出其他猛将出征;要么硬着头皮上阵,或是战死沙场,或是被北军十五万将士掣肘憋屈死,或是沦为匈奴人的俘虏,彻底消失在长安朝堂上。

“这该不会是彭大人的主意吧?”

江如簇认识的所有人里,也只有彭信青和闻人旭能做出这等严丝合缝的筹谋了。

而闻人旭,早在江如簇病还未好时,就已被处斩了。

207丶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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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话音未落, 高翧睿不悦的眼风就杀了过来。

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你倒是了解他。”

这是……

江如簇一楞,忍不住笑开,他这像是, 吃醋了。

看高翧睿越发不爽的望过来,江如簇急忙收起看热闹的笑,拖长了声音, 软软的哎呀一声撒娇:“他是我的对手,我当然得了解他的嘛。”

高翧睿越发不高兴,甚至不愿意在和江如簇呆在一起。

扔下墨锭,起身就要走。

江如簇见势不好,急忙探身扯住他衣服:“大人干嘛生气嘛,彭大人心思缜密, 志向高远。我越是了解他, 就越是要离他远远的。要不然,这时候在我案头替我磨墨的, 可就不是大人了。”

高翧睿被气的瞬间黑脸。

凶神恶煞的冲过来, 握着江如簇的腰,就将她按倒在地上,戳她的笑穴。

“你还说,你还说!”

对于这个高翧睿刚刚在她身上开发出来的情趣, 江如簇始终无力应对, 但凡遇上,都只有求饶的份。

她又要躲避高翧睿的手指,又要擡着笔,生怕笔尖的墨迹滴到他身上。

“不说了, 不说了。大人饶了我吧。”

她抓住机会, 一把圈住高翧睿长颈。

将脸贴在他颈窝蹭了好久, 直到蹭的高翧睿呼吸声渐重,才急忙提醒他,她手里还握着笔。

被他拉起来。

又被他抱着要亲。

江如簇急忙阻止,把方才在宣室殿上,皇帝说与她的话,一字不差告知给高翧睿。

高翧睿立刻不爽的皱了眉。

“陛下为江山社稷操心,整日想的都是纵横捭阖的平衡之道。他哪里知道昏以为期,明星皙皙的妙处。”

“无妨,到时我自然有话与他对答。”

眼看着高翧睿越说越来劲,手又要顺着她的广袖往上去。江如簇急忙求饶。

“真的不行,我手上这疏奏,陛下都已等了很长时间了。”

“我得快快把它弄出来。”

挑灯忙到大半夜,江如簇感觉自己躺下还没两刻,就被屋里来回的脚步声和搬扛东西的声音吵醒了。

她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至屋里伺候的平儿听到动静,上来撩了帘子,她才终于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在外头搬东西。

“外头在吵什么?”

平儿一边扶着江如簇坐起来,一边乐滋滋:“女公子,是高将军派来的人,正在帮我们收拾东西。陛下准了咱们出宫回府了。”

江如簇惊喜的啊一声,人瞬间清醒。

正要感叹一声这么快,就想起昨日高翧睿说的。

若是早朝过后,舞阳王领了圣旨,那今日之内,和嘉郡主与舞阳王妃就要被召进宫里做质子了。皇帝这时候准许她离宫,这是不准备叫她与和嘉郡主碰面,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走走走,快走。”

江如簇扶着平儿胳膊,一边召了她和定儿给自己梳洗装扮,一边连声吩咐,叫他们嘱咐外头人动作快些。

“咱们还得赶在早朝结束前,回到府里。”

“不然,怕是要躲不开了。”

江如簇本想着,只要不在大街上遇到,她就不必与和嘉郡主见面了。

没想到,和嘉郡主却直接找上了门。

听门房通报时候,江如簇简直要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平儿却不以为意。

“女公子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怕和嘉郡主怕成这样。我们避着她不见面,只是不想徒增麻烦,又不是理亏不敢见。”

一边嘀咕,还一边要翻箱倒柜的给江如簇盛装打扮。

江如簇心中叹息。

她自然不是因为理亏不愿见和嘉郡主。

“行了,你别忙了。”

“和嘉郡主来了,那看来是早朝散了,舞阳王也已经接到旨意了。你去前院知会一声,若是高大人来了,就把他领到这里来等着,别让他知晓和嘉郡主来寻我。”

平儿自然领命离去。

江如簇则带着定儿,一同去正厅见了和嘉郡主。

她与她许久未见,能明显看出,和嘉郡主瘦了,人也不似前几次相见时那样精神了。但到底,她是世家出身的女子,即便人有些萎靡,可通身的气派与贤惠大方的气质,却并未被遮掩住。

见江如簇进来,她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还如同第一次见时,对她行福礼。

“听闻芳澜君在幽州重伤,一回长安便住进宫里休养。妾好几次求皇后想要探望,都被皇后拦下了,您现下可是已经大好了?”

江如簇心中一顿。

一边向和嘉郡主回礼,一边笑道:“劳和嘉郡主挂心,妾无大碍了。”

和嘉郡主露出满脸庆幸与愉悦表情。

连声对江如簇道恭喜。

又与她寒暄客套许久,才终于说出自己此来的目的。

“听闻芳澜君在幽州结识了位十分了得的医者,就是有他在,您才能数次从鬼门关闯过来。”

江如簇嘴角勾笑。

心里却没有半点惊讶。

她猜的果然没错。

她点头。

和嘉郡主立刻忙不叠询问:“不知芳澜君能否允准,使那位医者也为妾祖父诊治一二?”

和嘉郡主捏着帕子抹眼泪。

先说舞阳王从未想过,他不过是和旧日下属闲叙几句家常,竟叫林永丰生出狼子野心,打着他的名义做出背主卖国之事;后又说舞阳王知晓自己给朝廷惹来了天大麻烦,海内的江如簇重伤险些不治,一时急火攻心就昏了过去。

再加上皇帝不肯听他的辩词,更使得他心中惶恐,忧郁成疾,伤了本元。

“祖父在宣室殿外跪了好几个时辰,当日一回到府中,便昏了过去,缠绵病榻多日,到今日人还昏昏沈沈的,清醒不过来。”

“祖母请遍了城中医师,也未能让祖父的病情好转;陛下又正在气头,她也不敢进宫求医。妾左思右想,只能找到芳澜君这里了。”

“还求芳澜君能救救妾祖父。”

江如簇默然。

不论是皇帝还是高翧睿,亦或者是她自己。之所以不愿与和嘉郡主碰面,就是为了防止眼前情况发生。

和嘉郡主不去求帝后,不去求高翧睿,非得要求到她面前来。

就是要将她高高架起。

逼的她不得不帮忙。

舞阳王这只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当真是攻于心计,让人防不胜防;连带着教出的和嘉郡主,也是个滑不溜手的小狐狸。

只可惜,江如簇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拿捏的泥人。

她没有出主意对付舞阳王,已经是弥补了她对和嘉郡主的亏欠。

怎可能还叫他们把她拖下水。

“和嘉郡主当真是为难妾了。妾身边确实有厉害的医者,可他也只能治病,不能医心。妾带回来的医者是怎么都救不了舞阳王命的,但如果舞阳王能上表陛下,告老还乡,或许他自己就能救自己一命。和嘉郡主,你也能保住满身尊容。”

和嘉郡主满目震惊。

脸上表情无辜的很,似是根本听不懂江如簇话里的意思。

可江如簇根本没有给她装傻的机会。

“妾还没到长安之时,就已经听闻过和嘉郡主的名号。听说和嘉郡主的父母兄弟早年皆在战场上战死,故而,舞阳王一直将你捧在手心里千恩万宠,从不因为你是小女娘,就一味将你拘在闺中,只让你学习那些针织女红,世家礼仪。”

“所以妾想,朝堂上的许多事,和嘉郡主其实也是明白的。”

“你懂得什么时候可以顺势而为,也懂得什么时候可以避让退守。就像当日,高将军病重养伤之时,你寸步不离的跟在我们车架身后;又像今日,你不求陛下皇后,也不求高将军,反而偏偏要求到妾面前来。”

和嘉郡主脸上表情僵住。

她先是垂首捏着手里帕子折了又折,后又擡头看江如簇。

扯出勉强笑容。

“芳澜君谬赞了。其实妾就是个稀里糊涂的小女娘,这么多年被祖父护在羽翼之下,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那时候跟在您与高大人身后,妾就是想看看,高大人是如何对待自己真心喜爱之人的;妾也知晓这样做不妥,可妾实在太爱高大人了,实是无法控制自己,妾不过是想离他近些。至于今日,妾也当真只是来替祖父求医的。”

和嘉郡主一边说话,一边被身边丫鬟伺候着站起来。

特地走到厅堂正中,朝江如簇跪拜。

说以前的事是她糊涂,如果江如簇真的介意,那她今天这一跪便当是赔礼道歉了;又求江如簇无论如何救一救舞阳王,只需将孙老头借给她,帮舞阳王诊一诊脉开个方子,他们舞阳王府永世都记得江如簇恩德。

江如簇却璨然笑出声。

她不愿再与和嘉郡主打哑谜,索性省去所有假客气,直截了当。

“和嘉郡主与舞阳王聪明,我也不是个傻子。”

“你们这祸水东引的法子,不该用在我身上。”

“今日我便与你明白说了。自幽州第一次出事开始,我便隐约猜到了舞阳王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可我并未上报给任何人,没有呈报给陛下,也没有和高将军说起过;就是因为念及这么多年,高将军与我之间的来往,累的你也名声受损,我想要对你做些许补偿。”

“上次回长安,我本是想不顾一切,无论如何也要跟高将军在一起的。我那时还在想,等到来日,不论是我还是陛下,都会在其馀地方补偿你与舞阳王,乃至整个舞阳王府。”

“可你和舞阳王却以为你们所作之事,这世上无一人知晓。不但你有意无意地跟在我们车驾后,不断给帝后以及高将军压力;甚至舞阳王还当着陛下与我的面阴阳怪气,说什么并娶不并娶的话来难为陛下,迫使陛下做出承诺。和嘉郡主,当日我为陛下的脸面,为高将军心中对你怀有的歉意,离开长安,你和舞阳王便应该见好就收。收起你们那些既得陇又望蜀的心思。”

208丶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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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们却不知足, 非得要把我送进匈奴人手里,才安心。”

“我猜,你们最开始只想把我送到草原上, 让我再也回不了中原。可惜,你们错估了匈奴人对幽州城的渴望,匈奴人为了得到幽州城里的东西, 早就在林永丰身边养了个女人,要诱他造反。林永丰被利用了,你们都被利用了。”

江如簇看着和嘉郡主一脸的惨白,淡淡笑出声。

“其实到这里,你们所做的事情,我还是没有跟陛下和高将军说。”

“怪就怪在, 你把高将军逼的太紧, 舞阳王的野心也太过昭昭。陛下本不想将事情做得这样难看,他给过舞阳王台阶的, 若那时, 舞阳王顺着梯子赶紧下来,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可他偏要跪在宣室殿外,继续用往日恩情胁迫陛下妥协;还觉得没有人发现你们的意图。”

“是你们一步一步把路走绝了。”

和嘉郡主不可置信望着江如簇。

她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早就已经暴露了。

她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觉收紧。

几乎将原本平整的帕子攥成团。

“满朝都是人精, 就算你们事情做的再隐密, 也绝不能瞒过所有人耳目。”

“你知道,彭大人为什么会跟着我一同去幽州走一趟吗?”

“因为他担心,舞阳王会在我离开长安的路上,伏杀于我。”

“你们的心思连他都能猜的出, 难道你觉得, 高将军比彭大人差吗?”

高翧睿是常年在外征战之人, 战场之上,最是要审时度势,猜心,捕捉细节。

更何况,他是自小长在皇帝身边的人。

各种样运筹帷幄的筹算,自然不在话下。

从上次他以一己之力摆平幽州危机,稳住幽州大营;和这次查舞阳王罪证这两件事。就能看的出来。

和嘉郡主半点也不了解高翧睿。

却想要他的爱。

还要在他面前耍弄心计。

“机会和时间,我都给过你和舞阳王了,该给你的弥补,我自认已给的够够的了。”

“高将军也曾因心中有愧,给过你机会。只是后来,他收回了。”

“我与高将军都已不欠你的了。你作为舞阳王的孙女,要救他的命无可厚非,但你不该把心思动到我身上。你是世家贵女,就更应该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我虽是商户出身,却也不是你随随便便装个可怜,就能骗过去当枪使的愚蠢女娘。”

和嘉郡主再也坐不住,几乎落荒而逃。

江如簇看着她的背影。

说实话,就算到此刻,她心里依旧认为,自己曾经亏欠过和嘉郡主。

但也只是亏欠过,而已。

江如簇才进屋,就被高翧睿抱了个满怀。

“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江如簇想了想,反正和嘉郡主已经送走了,也没必要再瞒着了。

也可能她说的早些,皇帝和高翧睿还能准备的早些。

果然,高翧睿没有心思和她亲热了。

“你早就猜到舞阳王会这样选了吗?”

江如簇摇头。

她和帝后跟高翧睿都还以为,只要避开了不相遇,和嘉郡主和舞阳王就不会为难她。

可他们当时都觉得,不为难,是不会因为高翧睿选择和她在一起,而非选择和嘉郡主而被为难。

现在看来,和嘉郡主不但想着要为难她,还把她当个蠢货一样算计。

“我只猜到了舞阳王会生病推脱,却没有想到,和嘉郡主会来找我借医者。”

她一边说话,一边就扑上去抱住了高翧睿的腰。

与他玩笑:“舞阳王是个非常有心机的人,果然教出来的和嘉郡主也同样有心机,多亏你没有和她在一起,你不是她的对手。”

高翧睿好笑的拍她脑袋:“你也太小瞧我了,她的心思,我还是了解一些的。”

江如簇笑着在他胸前蹭一下。

出了和嘉郡主这一档子事,高翧睿自然不能在江如簇府里多呆,和她说了几句话,又交代她晚上等着他一起用膳,转身就急匆匆走了。

结果,高翧睿前脚刚离开,彭信青后脚就到了。

他这一次进江如簇府门,再也不像往常一样,如同进了自己家,自顾自的到廊厅里去下棋喝茶。而是规规矩矩的随着仆从到了偏厅,尤其是当他看到江如簇出现的第一时间,还特地站起来,对着她淡淡揖首。

他这一副作派,倒是把江如簇弄得一楞:“彭大人。”

彭信青勾唇一笑,才终于有了之前稍微熟悉些的样子。

“恭喜你。努力了这么长时间,总算快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原来是这样。

江如簇心里忍不住一松。

彭信青本就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多少都了解一些帝后的心思;再加上之前城门口闹的那一场;以及她在宫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以彭信青的精明,或多或少也都看出了些东西。

“也要谢过彭大人,你虽是替陛下排忧解难,但也同样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好说。”

彭信青广袖一甩,对着江如簇忽然就笑了。

是那种即便得不到,也愿意祝福的,释然的笑。

“想当年,我先于七郎与你相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师替七郎求娶于你,那年在殿上,我真不是故意要给你惹麻烦的。我可能是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也可能是想让你多关注我一些。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

“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半分想要与我在一起的念头。”

“我说过,若是并州之行,还不能让你对我动心,我就不再赖缠着你。对你,我愿意说话算话一次。”

其实许多时候,江如簇看着彭信青,就像是看着自己一样。

他们太像了。

她明白往上爬的路有多苦,而彭信青经受过的苦难不比她少半分。

她敬佩他,理解他,却无法心悦于他。

因为,她不想把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更不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不了尽头。

彭信青与她说了许多话,江如簇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他忽然提起,他前不久刚向皇帝上书,意图让江如簇拜在他父母名下为义女,入彭家族谱;以彭家之女,当朝丞相妹妹的名义嫁于高翧睿,却被皇帝驳回之事。

“我本想着,这也许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让你以我妹妹的名义嫁给高子霆,终归是不会辱没了皇室;也不会叫陛下皇后替高子霆可惜,觉得他天潢贵胄,堂堂长远候,只娶一个商户女做新妇。”

“没想到,陛下却早已有了旁的安排。”

江如簇既惊讶又好奇。

她确实在皇宫住了许久,可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从未说起过这件事。

她本来还以为,她和高翧睿的婚事要拖许久。

也许还要再经历帝后的重重考验。

没想到,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竟都已安排好了。

只可惜,当她再问的时候,彭信青却怎么都不愿意替她答疑解惑,只说叫她等着,那会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之后又像是特地为了让她安心一样,提起了董七郎的近况。

说他因为治理黄河,切切实实地造福了两岸百姓。如今,已在黄河沿岸各地百姓中颇有名望了。

“上个月,我与他通信,他还曾提过,希望有生之年,能完成黄河治水事。若是到了那时,他还有力气走路说话,就回到郫县,继承扬公衣钵,留在那里开馆授学,做个桃李满天下的夫子。”

江如簇呆了好半天。

其实,她已经许久未曾写信给董七郎了。

她与董七郎之间的联系,并非是从当年长安分别就断掉的。

那天之后,她还给董七郎传过许多信,甚至曾经起意,想让孙永盛去到他身边,帮他处理一些繁杂疑难事物。开始的半年里,她寄去的所有信都像是泥牛入海般,不曾收到半点回音,直到惠文君去世,董七郎才回了她第一封信。

他再也不像当初和江如簇一起时,是个只知风花雪月而不懂实务的世家公子了。他如同经年老吏般,精准的把握着他们通信的节奏与频率。

从最开始的一个月两三次,到最后的两三个月一次。

如此,又过了三年,他们才彻底断了联系。

所以,骤然从彭信青口中听到董七郎,江如簇脑袋还有些发懵。

最后只心情覆杂,似惋惜又似喟叹般说了一句:“若不是董公作茧自缚,我是真的想嫁了兄长,与他一同生活在都水府中,忙时共同商讨公务,闲时共看流云落花。他也曾与我说过,他从不渴求高官厚禄,他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隐居乡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我当时还非常高兴,说无论他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他。因为他心中所想,正是我心中所想,我也曾想过要隐居乡野,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娘。”

彭信青感慨万千。

后来又与她说了许多许多。

一直到晚膳将近,高翧睿回来,他才抚了抚广袖上不曾出现过的褶皱,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他特地取下了腰上佩戴着的一枚,质地不怎么好的玉蝉递到江如簇面前。

“这是我的家传之物,当年拜入老师门下时,我家中所有财物都一并列了礼单,送到董府去做了拜师礼。只剩下这枚玉蝉,质地不好,还有杂色,不值几个钱,留到了现在。你今日收下这枚玉蝉,便当是我报答了你当初对我的提携之恩。此后馀生,无论何时何地何等样事,只要你带着这枚玉蝉来找我,我定全力相帮。”

江如簇诧异。

当年,她与彭信青达成默契。她借闻人旭之手扳倒董公,助彭信青登上丞相之位时,提出的条件乃是要他护佑董七郎一生仕途无忧。

如今自然不能再收下这枚玉蝉。

209丶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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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佑七郎, 是我本就该还给董家的恩情,不需你与我交换。”

啊。

眼睁睁看着彭信青越扯越远,提到的人越来越多, 江如簇心头立刻一紧,下意识望向高翧睿。

却没想到,此刻的高翧睿, 比她要更加放得开。

他完全没有客气,摊开掌心伸到彭信青面前,见他没准备将那玉蝉给他,只直勾勾盯着江如簇。他原本带笑的唇一抿,直接扯了玉蝉下垂着的丝绛,摆出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彭信青呵一声, 不阴不阳:“你连这种飞醋都吃, 怎不一进门就把我赶走?”

“客气而已。”

这两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准备避着江如簇了。

送走了彭信青, 江如簇终于耐不住, 加紧脚步追在高翧睿身后,拖住了他的袖子。

“陛下怎么说?”

“我们在宫中等了许久,舞阳王府没有传出任何消息,看看明天形势吧。不过, 陛下已经决定, 如果舞阳王当真要称病推拒,就另派大将征战草原。”

江如簇心中暗暗称奇。

皇帝之前安排将领,远征匈奴时,就没有将高翧睿算在内。

这次选择候补人选, 竟又没有提到高翧睿。

“陛下是担心舞阳王即便称病, 也会在长安城中作乱。所以才要将你留在城中的吗?”

“什么?”

高翧睿惊讶地看了江如簇半天, 倏然笑开,意有所指道:“长安城中的两个直隶大营,多的是将领可用,有我没我都一样。陛下非得要把我留在城里,是因为我有另外要紧的事情要处置。”

江如簇下意识张口。

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想到了什么似的,红着脸吞了回去。

刚才彭信青说,陛下对她的事情已经有安排了;现在高翧睿又说,他在这样满朝将领准备征战匈奴的关键时刻留在长安,是有另外要紧的事情要处置。可据江如簇所知,近些日,朝内朝外也就出了舞阳王这一桩事。

那么,高翧睿要处置的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已是昭然若揭了。

她腾的一下红了脸。

咬着唇,转身就要逃。

却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紧紧拉进怀里。

“怎么不继续往下问了?”

高翧睿故意逗她:“不然你把你身边丫鬟叫过来问一问,看近些日长安大街上有没有发生新奇事。”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江如簇脸更红了。

根本不需要平定去外头打听,白天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

将军府门口围满了工匠,高翧睿正在着人修园子。

江如簇羞得脸都快烧起来了。

她抿着唇,眼眸低垂着,都不好意思看高翧睿,说出来的话却刁蛮:“你要说就说,不说我可走了。”

几乎瞬间,高翧睿的笑声就从江如簇头顶压下来。

他故意探头到江如簇耳边,又刻意压低声音:“陛下和皇后都说了,你我现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成婚。珝珝,马上就是正旦了,过了正旦,我就二十二岁了。就要成为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大龄儿郎了,再不娶新妇,是要惹人笑话的。”

江如簇抿唇憋着笑。

任凭高翧睿再怎么闹,都始终不说话。

既然帝后已经有安排了,那她也没什么可急的。

却惹的高翧睿不满。

“你真的不想知道,陛下都有什么样安排吗?”

认真讲起来,江如簇自然是非常想知道的。

但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让高翧睿得意。

不然他又要没天没地的闹。

最终,还是高翧睿没忍住,将唇贴在她耳边,喃喃的染出一片湿热:“前几日,陛下特地召了方大人说话。方大人回府之后,就派了身边的心腹仆从,随同方夫人前往咸阳,接岳母岳父到长安。方夫人本家也姓江,是咸阳仕林大户。”

这个江如簇早就知道。

早在当初,她藏在并州小山村里的时候,就受过方大人的恩。

后来被乌洛兰昆带到草原,往出逃的时候,又乘了方家的东风。借了人家的车马之便,才能赶得上回到长安,救下高翧睿。

怕是满长安城,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方大人给她取了名。

想到这里,江如簇脑子忽然一空。

她诧异的转身望向高翧睿:“刚才彭大人提起,说他原本想让我记在他父母名下,入他家族谱。结果,却被陛下告知他已另有安排了。所以陛下的安排是,要让我拜在咸阳江家门下,入咸阳江家族谱,做方夫人的义妹?”

高翧睿把江如簇抱到膝上坐了。

先是吐槽了一句做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江如簇和彭信青待在一本族谱上,成为一家人的。

然后又握住她的手,一下下捏着摆弄着。

“我知道,让你入到别家族谱,是委屈了你。”

“但陛下非得要这样,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不愿意听。”

“珝珝,你忍一忍。待舞阳王的事情了结了,我就会向陛下上交兵权。你以前不总是说,你想要隐居山野,只做个普通女娘吗。其实我也一样,我们就找一个水清风朗的山涧,在那里隐居。”

江如簇却笑。

高翧睿想要上交兵权容易,可想要远离朝堂,与她一同隐居,却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只要当今圣上在位一天,他就一天别想离开朝堂。

否则,她又为何要费心劳力多日,操心兵制改革这等样大事。

果然。

之后的日子,皇帝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她召进宫去,批评她,教训她,不阴不阳的收拾她;便是不骂她训她,也都会晾着她。江如簇自然知晓皇帝心中不好受。她虽只是个女娘,可以往所做的事情,给皇帝出的那些主意,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能引得朝野震动。

她这样诡计多端的谋士,本是绝对不可能嫁给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的。

任何一个坐拥江山的君主,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谋士与将军的结合,本质上来说,就是万全的筹谋和无敌的武力结合,是分分钟就有可能威胁到当政者地位的存在。若不是皇帝疼爱信重高翧睿若亲子;若不是高翧睿与她性命相依,非她不可;无论如何,皇帝都不会点头同意他们的婚事。

皇帝不能杀了她的头,让她的脑袋坏掉。

就只能收缴了高翧睿的兵权。

“孤花费了那么大的心血,好不容易才把子霆培养成才,让他成为统领万军的将才。如今却只能收缴了他的兵权,你叫孤如何甘心?”

江如簇看着皇帝把她呈上去的竹简摔的啪啪作响。

再也忍不住,出声提醒。

“陛下不若先看看这竹简上写的内容,再摔也不迟。”

本朝太尉,本有统领南北双军的权力,更有用兵之权。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不愿意相信任何人,非得要让太尉之职空悬,等着高翧睿的年纪和资历再长一些,将他扶上去的最主要原因。因为太尉这个官职的权力太大了,一旦选人不当,分分钟就能致使朝廷动荡,甚至可能造成王朝覆灭之危。

即便皇帝登基之后,已经对两军作出诸多调整,却依旧撼动不了太尉之职代表的权力。

而江如簇呈上去的这份竹简。详细阐明了如何潜移默化的削弱南北双军的权力,最终达到两军合一的效果;以及长安城附近的直隶大营应由皇帝直接统领,能调动大营将士的兵符,也应该由皇帝直接保管等等一系列建议。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免去太尉可对外用兵的权力,而只赋予监督职责。

“陛下一直想削太尉之职的权,却因压力屡屡作罢。可这次不同,高大人娶了妾,就必须得上交三十万大军的统领之权,征远大将军的职分虽高,却高不过太尉之职。陛下您卸了高大人的兵权,就能以补偿的名义,让他立刻赴任太尉之职。到时,再找机会,在高大人任期之内,削去太尉之职的对外用兵权。那么待到日后,朝中无论是谁人坐上太尉之职,都不会变得像如今这般棘手了。”

受了江如簇的启发,皇帝一连召三公九卿于宣室殿商议了好几天;终于在咸阳江家主公主母进城那天,颁下抚旨,封高翧睿为当朝太尉,令其上交虎符。

同日,准了舞阳王告老还乡的奏请,收回他的南军统领之职,只给他领了个闲缺在长安城中养老。算是全了舞阳王府的脸面,也保住了和嘉郡主的体面。

江如簇在帝后,以及方大人的见证下,由咸阳江家主公亲自动笔,把她的名字计入咸阳江家族谱。

自江家在长安城的府邸出嫁。

她嫁妆之丰厚,便是连皇子公主都纷纷咋舌。

皇帝对她这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很是看不上,阴阳怪气地啧了好几声,直说江如簇就算在长安城待了许久,如今又改换了门庭,可骨子里却依旧是那个第一次被赐膳,就一门心思要让他给兑银子的市侩女娘。

只有高翧睿,满心愉悦又满足的抱着她,不停的亲她。

亲一下就要说一句:“你终于是我的了。”

时不时的,再加上一句:“我等这天等的很久,很难了。”

可江如簇又何尝不是呢?

即便此刻,这室中龙凤双烛的点点火光摇曳,身着婚服的高翧睿近在咫尺,她也依旧觉得像是在做梦。

莫名的,她脑海中又一遍又一遍的闪过,高翧睿当初在元宵夜的兹氏城,在那座小小的亭子里,侧着头对她笑的样子。

“大人,你什么时候能再带我回兹氏城,我还想看你站在那座小亭子里,对我笑一次。”

“别急,等风头过了,我寻个医官查不出来的病由赋闲在家。到时,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没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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