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寿春夜深秉烛明(壹)
卢先生道:“只是那黑袍客分明双掌贴住乌铁手胸口,依凭其浑厚内力,只要内劲轻轻一吐,便即能震断他的心脉,必定当场陨命,就是大罗金仙也甚难回天。说来也怪,我二人目光尚算是
敏锐,看得倒也真切,只见他忽似想起什么念头,陡倏吸气回息,手中的气力便卸了八九分,果真是极轻极柔地拍了两掌,抽势往後纵去。就在这一纵之间,又甩手打出这横纵交错的银森森
毒针。”
罗琴道:“就是那甚微简陋的针刺猬了。”杨不识却大为迷惑,奇道:“他,他如何能下得如此毒手,却又,又为何这般多此一举呢?”
卢先生道:“那老花子与他徒弟不意有此变故,自然也是大为错愕,只是稍迟惊呆,便即飞身扑抢,护在那乌铁手跟前。我与余师弟见情状扑朔迷离,实在大出思忖,见黑袍客冷冷一笑,寒
恻阴轨无比,转身朝崖畔一条山路逃去,十分好奇,哪里还有心情观赏日出?于是彼此使个眼色,也悄悄跟了下去。”
杨不识尚是喃喃自语,低头道:“怪哉,怪哉,那耶律雷藿为何要如此做?”兀自疑惑不休。
罗琴笑道:“不识哥哥,不要再多想了,耗神伤志,反倒愈发迷糊,一切皆有水落石出之日,以后便见到了那耶律雷藿,当面问个明白也好。”杨不识听她说及“水落石出”四个字,不觉又
是怔然,突然外面雷声大作,一道闪电若亮灿灿、蓝印印的苍枝长剑从黑空划过,他浑身一颤,脑中登时灵光一闪,心想:“是了,是了,那人不敢尽用内力,便是怕因此留下什么痕迹,想
要遮掩本来身份才对,他,他必定不是那耶律雷藿。”
此刻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哗哗而下,罗琴过去将窗格拉上,若有所思,心中也在盘算,忖道:“不识哥哥说的极是,内力运浅,仅能看出受得内伤,但内伤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不善考究
;要是内伤极重,内力甚猛,那凶手掌法、拳法皆能留下痕迹,再请得几位经验深厚、阅历丰敛的名医、高手觑探勘验,何愁不能求觅线索?如此一来,对那凶手可是大大的不利。”转念一
想:“我也觉得此人不该是耶律伯伯,乌大哥自幼被他抚养成人,视若己出,便如同一对父子般亲密,他万万下不了如此重手。只是,只是先前听‘葫芦樵夫’老怪物说道,乌大哥中掌之前
,大夥儿听得真真切切,分明就叫唤他为师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他乃是‘六绝’奇人之一,又是北国武林第一高手,声名何等显赫炫扬?此桩丑事要是传扬出去,岂非一世英明因此毁
於一旦,果真就要异臭万年么?”盈盈坐回座位,听着外面稀沥哗啦的雨声,这心情也被雨水打得若那翠叶红花,摇摇曳曳,七零八落,说不出的薄云胧雾,挥之不去,散而不开。
杨不识见她脸色蓦然沉凝,略一思忖,便即窥破其七八分的心思,暗道:“琴儿自小为耶律雷藿抚养,心下不觉,多是任性吵闹、横脾斗拌,其实却于不知浑然之中,对其生出孺慕之情,颇
似一对严父顽女。这罪责被推诿于耶律雷藿身上,冤枉还好,总有洗刷干净归还清白的一天,但若果是其为,事实确凿、证据历历,她心中必定使非常难受的。”瞧了她几眼,又生忧戚,也
是慨然一叹,踌躇思涌,胸中郁闷异常,忽然微微莞尔,笑道:“这疑问不解,真相便难明。一日不明,黑袍客孰是耶律雷藿、耶律雷藿孰是黑袍客,林林总总、形形*,便一日也不得妄下断
言。
罗琴抬头,嫣然一笑,也打起了精神,问道:“那后来呢?你们追他追到哪里去了?”
卢先生道:“何止我两人一路追下?那老花子见毒针变色,嘱咐他徒弟寻访名医不得,便即先去一处村庄求助于百兽山庄两位庄主,又给了他什么物事,嘱咐再将周围几位丐帮的大小花子聚
集,一并应付突兀之厄,其后便是一声咆哮,朝着黑袍客方向疾扑追赶,只看他脸色通赤,显是愤怒异常。我两人忖夺其后犹有一场生死拼搏,此等打斗,江湖罕见,自然不能错过,于是蹑
手蹑足,也衔接不舍。孰料路近一半,那老花子却被一个冷冰冰、木然沉寂的老翁给拦下,也不知那人是谁?只是隐约觉得昔日在瘦西湖畔见过一面,那时此人还是一个老乞丐、麻衣鹑履的
落魄装扮,韩老花子陡见此人,脸色大变,也不再追赶黑袍客,却垂头丧气地停歇下来与他说话。我等恐失了黑袍客的踪迹,虽也甚想知晓这冷冰冰的老翁与那韩青嫡究竟是什么干系,隐约
只闻得‘我东海’、‘老夫兄弟’云云,但权衡取舍,终究还是撇开这两个老头,依旧拔足奋下,盯着前面的黑袍客,不离不弃。足足跑了五六十里地,依靠天上日头而辨,斗折西向,越过
几个山坳,转过几片树林,又跃涉几条小溪,悄悄尾随他绕过寿春城,却来到了西北郊偏僻一处祠堂。那祠堂念久失修,外面土墙颜色剥落,檐下墙角蛛丝斑结,床上烂纸破纱,就见黑袍客
飞身翻过围墙,便即跳了进去。我与余师弟不明其中情形,若是也这般大刺刺地进去,明斗尚且自忖难在其受下多得七八招,要是再被他暗中偷袭,那可是九死一生,断然没有分毫的活路的
。”咳嗽两声,饮下一杯茶,推门而出,便倚于栏边朝这落下众多哭丧之老鸨、姑娘、小厮伙计呵斥一番,转入门来,又道:“暗说这黑袍客武功如此高墙,委实算得是傲立巅峰、睥睨江湖
,循常理而言,不会使用暗袭这般手段,但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唉!我与师弟在两位眼中,自然也是大恶人、大坏蛋,虽然害人之心常有之,然见着了黑袍客的手段
毒辣,‘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那时是一定要听的,他对乌铁手尚且这般无情,再要取我兄弟两人的性命,自然是更无顾忌。且说了,要是那祠堂内还埋伏有他的帮手,那情况岂非更是糟
糕之极?不多时,听见里面一声惨叫,是个女子的声音。”
罗琴叹道:“既然知晓不妙,就该脱身早退。女子惨叫,那,那是--”卢先生摇摇头,神情悔迭不堪,说道:“你说的大合道理,只是我二人好容易追逐至此,没有弄个清晰明白,又哪里
舍得就此回去呢?且一者我与余师弟自负武功了得,便是不慎被黑袍客发觉,打架是打不过他的,但奔跑逃命,未必就会输给他,二者我们最恨杀戮女子,先前祠堂之内,那女子声音极其凄
惨,若非被人杀害,便是受了颇烈折磨,愈发不忍就此袖手离开。余师弟侧耳倾听了良久,脸色惶恐,低声道:‘这女子如何叫了一声,就不叫唤第二声了?那黑袍客难不成还骇怕她叫嚷么
?如此偏僻之地!唉呀,不好,只怕那女子没有了性命。’只是心中恐悸,毕竟不敢轻涉险地,我们就在外面耐心等待。正自惊愕徘徊,就见那黑袍客手中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出来,果不
出其然,当真是个女子的头颅,虽然满脸血污,但五官俊美,再细细观之,那头颅上没有一根头发,原来是个尼姑。”
杨不识与罗琴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惊呼道:“是黄河鬼尼?”
卢先生叹道:“不错,她正是黄河鬼尼,只是那时候我们还不晓得她的身份罢了。余师弟满脸怒容,一把拎起钓杆,就要飞扑而上,我眼睛手快,一把将之扯定,摇头不许。他心里怎么想,
我是最清楚不过了,定是看得美貌尼姑惨死,心中愤懑不已,又偏偏按耐不得,就生出了替着惨死尼姑报仇的念头。杨公子、罗姑娘,不怕你们笑话,别人就是死了一千次、一万次,也与我
等不相干,但如此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被平白杀害,在我师兄弟心中,那可是极大罪孽。他袭击乌铁手那般粗鲁莽撞的汉子,不算什么大事,但对容色照人、娉婷婀娜的妇人下手,那就是万
万不能宽恕之。我也是气愤之极,暗忖如此美貌尼姑,你个黑袍客不解风情倒也罢了,留她一条性命,教我‘竹芦双怪’与之温存亲热,岂非是极大的一桩妙事?咬牙切齿,痛心疾首也。只
是愤懑归愤懑、生气归生气,换作旁人这般胡作非为,我们跳出去一葫芦一巴掌拍死他也就是了,但黑袍客武功何其高强,出去与之逞威较狠,不过是自掘坟墓、自寻死路罢了。”
杨不识与罗琴想道鬼尼虽然作恶多端,但终究不得善终,却惨死于黑袍客之手,不觉暗暗唏嘘,又见卢先生谈及此事,老眉白发若一团笼烟,小眼干皱如怨似恨,大是惋惜嗟叹之色,旋即相
顾一笑,心想:“这‘竹芦双怪’狎妓成性,如此贪恋艳妇之美色温柔,犹自以为怜香惜玉,也算得天下第一双好色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