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君子峰下聚豪杰(壹)
孟中与方效颦躬身作揖,勉强行礼,见无怨道人苦笑不已,那无飙道人横眉勃发,不敢耽搁,满脸羞惭离去,走开几步,旋即回身朝彭姑、阿布汗施礼,称谢救命之恩。阿布汗叹道:“我等
也是凑巧撞见此事,且说了,杀死恶头陀之人,乃是方才那不倒翁前辈,我们不敢沾功揩劳。”
孟中摇头道:“若非你两位前辈一直拖延,那大恶人早就下手将我夫妻杀死,便是不倒翁前辈武功再高、神通再大,也必定救援不得。”他这话合情合理,但听在无飙道人耳中,便是十万个
不高兴,双目突然精光暴射,脸上青气一闪,怒喝道:“那老头子武功寻常得紧,若非这两个老汉老妇实在无用,哪里还轮到他大出风头?”言罢狠狠盯了无怨道人一眼,心想:“都怪你胆
小怕死,要是一早便许我出手,不倒翁便不得猖狂。”
无怨道人见他神情有异,胸口起伏不定,窥破得他心中念头,不以为然,暗道:“我虽然是你大师兄,又是泰山派掌门,但你何曾真正听从过我的约束呢?倘若先前你按耐不得,当真出手寻
那恶头陀搏命,我岂能真正拦你。不过是你一则顾忌毒红袍的厉害,二则欲借刀杀人罢了,好假恶头陀之手除去孟师侄与方姑娘。哎!我其实心中不也是有着几许念头么?实在恶毒,罪孽,
罪孽呀1
只是无飙道人既不说出,他也不去反驳,心中反倒生起另外一番愁虑:“这老汉老妇武功平平,但侠肝义胆、仗义救人,正是我辈正道中人之作风,委实教人钦佩夸赞,但三师弟口没有遮拦
,适才莫名出口玷辱,大大不该,反陷我泰山派于不明好歹分别、不懂世风道理的浊淖之中,哎哎!”他一连几声叹息,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偷眼瞥看彭姑与阿布汗,见两人神色自若,似
是并无分毫喧怒之色,心下立安,更是佩服不已:“他们淡淡然然拒嚣忿于体外,不乱心神,不扰灵台,果真三情之气红尘炼就,少嗔薄怨、销怒减恨,我师兄地修道炼气数十载,反倒不如
他们了。”急忙寒喧几句,悠悠客套、侃侃躬谨,笑道:“两位莫非也要去君子峰一行,你我正好同道。”无飙道人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睬大众。彭姑说道:“这恶头陀虽然好杀人残尸
,是个不折不扣的丧心病狂之徒,但既然死去,也不好教他曝尸荒野,为野兽鸟虫啄食践踏,还是掩埋他的尸首为妙。”阿布汗瞅瞅她,微微颔首,道:“那左近尚有几具尸体,皆被大恶人
戕害,也刨个坑单独掩埋了吧?若是将他们与恶头陀合葬一处,仇魂相见,恐怕他们到了地下,也是争执不休,一个还要添害生祸,另外一群必定切齿报仇咧。”
虽是几分玩笑话,但避去君子峰下之意,确凿真切。无飙道人冷笑连连,说道正好,那无怨道人也不敢勉强。杨不识略一思忖,便即明白大概的道理,暗道那彭姑身世坎坷,既痛恨昔日金人
暴戾荒淫,又恼怒旧宋朝廷怯弱无能,她心中之嗔怨若陈年老酒,岁月穿梭,非但不散,反而愈发浓洌,哪里还肯救助这每日饱食淫暖、夜夜偏安杭州红帐的南宋朝廷?且自忖武功不高、无
名无誉,参与武林大会,也多半教人以为爱凑将热闹的村野老夫、东郭先生罢了,便不逐出,白眼相向,抑或揶揄讥讽,也是大大徒伤自尊、摧损志傲,因此宁愿走开远远,却不愿去那什么
君子峰下,“厚颜”与诸武林豪杰聚首。阿布汗举措分明,便是一切皆依凭她的主意,唯她马首是瞻。他深悔当日罪孽,再也不肯动那江南一草一木、侵犯南宋风物人情,然终究是女真族豪
客,骨子里难离难弃对金国故土忠贞之情,正是左右为难,此番正好遁世,隐居于山野之中,再也不消理会两国纷争。他们见孟中、方效颦惶惶离去,相扶相携,步履落魄蹒跚,背影亦然孤
寂落魄,不免相顾幽然一叹,用铁棒在地上掀跳起几块土石,落在虬髯头陀身上,抬眼观看,见无怨道人与无飙道人返身归入林中,须臾被浓浓翠影遮掩,相顾一笑,道:“你争我夺,层层
不休,世上风云,堪避为上。”
杨不识见他二人眉色之间,早无当日怨凝嗔滞之色,这一句话说出来,彼此神情忽若清风吹过,满沐暖意,心下也替他们大大高兴,不禁双手合十,口中低低朗诵了一句“阿弥陀佛”,忖道
:“他们此番全然新生,想必不愿意再见着我这旧人,勾惹他日沉记尘识吧?我还是不要出去讨扰他们了。”蓦然见着自己胸前合十结印,胸中登时慌乱,急忙松开双手,放于腰壁两侧,暗
道:“这副模样要是被琴儿瞧见真切,又要拧我耳朵,责怪我了。”悄悄尾随无怨道人与无飙道人出得夹竹桃林,见他们解下白马缰绳,觑辨了一下方向,却往另外一条山路驰去。
只是此刻无飙道人甩鞭打马,他大师兄在后面施展快行轻功奔跑了数十步,蓦然一身长啸,拔身而起,待坠落只时,双臂左右分展,若一只轻盈的蜻蜓,正踮立于马屁股之上,两人一马踏踏
远去,地上草软吸灰,却不能绝尘。
杨不识暗道:“寿春城守备森严,我此刻进不去,不妨就去那什么江湖大会看看究竟,待天黑了,另寻办法。”举足飞踏,循着马蹄踪迹转过前面林道。
马走人疾,传峰跃涧,千朵红花万瓣粉桃之外,高低远近、横睥竖睨互有不同,正是风景转不尽,美色赏不完。只是前面一马双人,一骑一立奔驰甚急,哪里还有心思揣看周围风物景致?
杨不识奔跑衔接,不敢拖延片刻,幸赖得《八脉心法》之益,内力已然浑厚无比,远胜无怨、无飙两位道人,良行久矣,脚程却是不缓分毫。约莫过得五六盏茶的工夫,白马忽律律长嘶一声
,人立而起,其势急切,原来是无飙道人陡然勒缰歇步。他也不曾事前出言招呼,马臀上站立的无怨道人“啊呀”一声,身子往前面斜高处猛扎而出,歪歪斜斜。好在无怨道人极富机变,仍
在半空之中,眼见自己坠落之势头下脚上,大堪不妙,急忙抽出长剑,径朝地上点去。剑尖扎入泥中,深愈半尺,剑身被他一个身体压迫,承重嘎然,立时完成一钩银月。无怨道人借疾坠顿
缓之际,深吸一气,一股膻中真气反冲脐下丹田,与其中熨温绵绵真气合而为一,化成两道,分入大腿,过“足三里”,汇于脚板脚心“涌泉”穴,心中喝道:“起!”那弯弯长剑觉他重量
轻了许多,瞬间反弹,回复笔直若初。
无怨道人乘机两度翻跃空中,拧转两个筋斗,“啪”的一身落于地上。如此应变,十分巧妙,然饶是如此,也不免跌跌撞撞往后退开几步,神情未复,未免狼狈。无飙道人甩镫下马,抱拳道
:“不好意识,一时忘了知会掌门大师兄了。”
杨不识暗暗恚怒,忖道:“你这臭牛鼻子分明就是故意的,还假惺惺地道歉称罪什么?再看你脸色,哪里有丝毫愧疚之意?”转念一想:“哎呀呀,元始天尊、太山老君在上,我说道‘牛鼻
子’三字,只是厌恶这无飙坏蛋之阴险促狭为人,绝非见责三清修真之士,切勿见怪。”却见无怨道人双袖左右摆动,腰前亮晃晃寒光一闪,瞬没不见,已然还剑入鞘,步履亦然稳妥,脸色
青白不定。他知悉这位三师弟从小便即与自己不合,言语难投,脾性相冲,若得机会就要为难自己在所难免,但向来思忖其或是顾忌自己掌门之尊,尚能注意约束一些,不想方才豪不留意,
几乎吃了大亏。陡然歇马危险极大,若非恃凭轻功脱难离险,如方才情景摔将出去,轻者鼻青脸肿,重者伤筋断骨,岂能善了?他脾性再好,此刻也是腾腾火起,白须白发飞扬,忽然冷笑道
:“我轻功之高,乃是泰山派首屈一指,大合掌门之尊,这等小小仓促,其奈我何?只是三师弟行事一向莽撞,与你这长老身份颇难咬合,要是再不谨慎小心,被门下弟子看待嘲笑,只怕这
长老之位不好周全守据。”
他从来言语谨慎,不似今日这般犀利说话,只听得无飙道人瞠目结舌,半晌不能回身,许久清醒过来,满脸通红,大声道:“胡说,胡说,谁敢说我作不得长老?泰山派中,有几人资历胜过
我的。”无怨道人正色道:“如何不可呢?所谓长老之位,堪为弟子楷模、习武风范,论私日夜不辍勤修己德,论公当为我泰山派谋求福祗,那也是有德者居之才是。若两不全一,或无德狭
隘,驱他下位养老,那也是大快人心吧?可见师弟此言差矣!老话休提两遍,被人听见,徒然惹人笑话。”无飙道人气得浑身颤抖,恶念陡生,一手便往腰间探去,却在鞘外摸了个空,愕然
低头,方始惊觉:“不好,适才与那怪老头比试,把剑给折断了。”
无怨道人心中一寒,忖道:“我不过说他几句,但瞧方才情形,他想要杀我咧。”沉声道:“有人无剑,有人有剑,若是性命相搏,不知胜负怎断?”无飙道人脸色苍白,不觉后退几步,心
中悚惧难安,叫苦不迭:“数十年来,难得见过他发怒数次,皆是雷霆咆哮,即过即完。但今日再闻,其中隐约杀气森然,他,他想对我下杀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