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谈雪案反应,江鹜直接越过他,往他自己的房间跑去,弄出来的动静噼里啪啦的。
他很快就又跑了出来。
谈雪案脸上那阵酥酥麻麻的触感很快消失,他早就习惯了江鹜的亲近,只是亲脸好像是第一次,不管是书里还是现在。
他注意力落到眼前,江鹜蹲在茶几边上,把怀里的布娃娃推出来,“我自己做的。”
布娃娃跟谈雪案现在的样子肖似,只不过是膨胀版,穿着大红色的棉袄,戴着白色的围巾,像年画上面的娃娃。
谈雪案弯下腰,他仔细看了看布娃娃,发现针脚细密,缝制手艺好得出奇,手工品总是容易出现各种瑕疵,但眼前这个却没有。
“挺可爱的,给我的?”
“嗯,新年礼物,”江鹜把布娃娃又朝谈雪案的方向推近了一些,“哥哥,新年快乐。”
“…”
江鹜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了,谈雪案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东西我收下,但你最好还是把专注力放在学习上。”
张影之前说江鹜晚上失眠,谈雪案现在怀疑江鹜晚上不睡觉,其实是在做手工。
他们两个人的年夜饭,厨房没做特别多的菜,但摆上来的盘盘精致可口,一眼看过去,红红绿绿,格外喜庆。
江鹜的第一筷子直接伸向了桌子中间的松鼠鳜鱼,他夹下一大块到自己的碟子里,埋头挑起鱼刺来。
挑完,鱼块径直送到了谈雪案面前的碟子里。
谈雪案动作一顿,他没说话,也没拒绝,因为他的确需要有人给他挑鱼刺。
但如果江鹜不主动,他也不会提,他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什么事情。
“哥哥,等会我要去墓园看我爸爸,给他烧纸。”江鹜吃了几口菜,低声道。
谈雪案“嗯”了一声,语气轻淡,“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书里,每次大年三十和江鹜父亲的祭日,谈雪案都会陪伴江鹜去墓园,因为墓园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要转好几趟车,加上谈雪案心疼江鹜,不愿他一个人去自己父亲的坟前。
对面筷子碰了好几次碗壁,过了会儿,江鹜才低低地应了声“好”。
吃完饭,时间才晚上八点不到,江鹜回房间换下了自己红色的新毛衣,他从房间出来,谈雪案回头看了眼,江鹜又穿上了他自己的旧棉袄,估计是来的那时候他自己带的。
只看了一眼,谈雪案就收回了视线,不能多看,越看心越软。
“我等会就回来。”江鹜站在谈雪案旁边,打了声招呼。
等到谈雪案点头,他才转身离开客厅。
李叔开着车停在外面,他见江鹜出来,并没有主动下车打开车门,只有家里真正的主人才有这个待遇。
谈雪案从客厅的落地窗,一直看到被大门绿植挡了大半的黑色商务车,他看见江鹜爬上车坐好,但对方一坐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自己所在的方
向看。
谈雪案忙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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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作去倒水了。
江鹜的视线在谈雪案的身影消失在客厅时收回,他看向车前方,“李叔叔,我们可以走了。”
大年三十,路上的车辆寥寥无几,宽阔的马路冷冷清清,白蜡树却还青绿着,它枝条笼着路灯,在偶尔经过的行人身上洒下斑驳的碎影。
江鹜脸靠着窗户,他手里拎着提前买好的香与纸钱,准备等会烧给江原。
车要在路上行驶四十多分钟,李叔无聊透顶,纳闷江鹜在谈雪案面前那么能说,怎么在自己这儿一个字都没有?
要不是身后座位时不时传来一点响动,他简直以为自己后面拉着一个死人。
商务车驶上了且停唯一一座横跨整个江面的长桥,桥上的光影从江鹜面无表情的脸上飞快掠过。
在不断变幻的光影里,江鹜恍惚看见了自己和哥哥以前在桥上散步的身影。
江鹜下意识想要更近地贴在玻璃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们在书里就读的高中离这桥很近,桥对面有一条美食很多的小吃街,所以他经常跟哥哥在放学后一起走过桥上,到对面去买东西吃。
有时候就算不为了买东西吃,他们也喜欢到桥对面的商业中心逛街,或者骑单车过桥去距离市区很远的小山包看日出。日出要很早很早才能看到,他们天不亮就要坐车从家里出发,接着在山下换成山地车,一路骑上山。
即使山地车便于登山,但在坡度过大的时候,哥哥都放弃骑行,不过每次在哥哥想要放弃的时候,他都会下车,一手推着自己的车,一手帮哥哥的车带力——在这些小事情上面,剧情不太强制他做什么,或者背着他做什么。
哥哥挑食,他知道,哥哥不吃什么喜欢吃什么,他也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好几次,哥哥因为吃他不吃的东西,半夜呕吐过敏。
哥哥为了安慰他,总和他说没关系。
他不知道是真的没关系,还是假的没关系,但不论真假,他是真的心疼哥哥,可却什么都做不了。
高中三年,哥哥越来越瘦了,他没哥哥聪明,却总是第一,他没哥哥知书识礼,被夸奖的也总是自己。
但即使他交空白卷上去,考试结束后的排名榜上,他的名字依旧居于第一,他常常以数十分将哥哥远远甩在身后。
哥哥越来越不开心,都是他的错。
“阿鹜?怎么又在哭啊?”李叔的声音从车前方传来,“想爸爸妈妈了?”
江鹜抹掉脸上的眼泪,摇了摇头,“还好。”
商务车行驶到大桥正中间,也是弧形桥面的最高点。
两个少年的背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江鹜看见自己像失去翅膀的鸟一样,无数次从那里跳下去,他分明感受到了江水汹涌而来的冰凉,身体进水的窒息感,他分明应该消失在了哥哥的世界里。
但他又无数次回到哥哥身边。
他的决定无数次被论证只是徒劳,
不管是路人的记忆,
还是新闻里,江鹜反复搜索,都没有自己跳桥的痕迹。
江鹜知道自己做过多少极端的事情,阴沟里最肮脏晦暗的生物也不过如此,书里光鲜亮丽的人不是他。
他挣脱不了剧情,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失去一切,而他却拥有了哥哥的一切。
江鹜看见眼底光芒逐渐消失的哥哥,感到自己也碎成一片一片。
哥哥枯萎了,江鹜也跟着枯萎掉了。
而非他所愿的金山银海,无非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孤坟上被洒满了黄金做的纸钱,看的人赏心悦目,躺着的人心如枯骨
最后幸好,他终于真真正正地死掉了。
跟哥哥一样,享年二十。
只是他又回到了书中,只不过与原来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剧情强制。
哥哥自由了,他也是。
他不要做万人迷,不要做主角,他要做哥哥的树,做哥哥的影子,做哥哥的盔甲,做哥哥的保护神。
哥哥会一直站在云端上,万众瞩目,再也没有人能抢走哥哥的一切了。
那么自己呢,只要能永远陪伴着哥哥就行了,看哥哥健康平安地长大,看哥哥家庭幸福圆满,再看哥哥长命百岁。
江原附近几座墓碑前面已经有了烧纸的痕迹,放着新鲜的花束。
江鹜蹲下来把袋子里的纸拿出来,一摞一摞拆开,随后点燃其中一沓,引燃剩下的,他对江原和单小雅感情不深,他们是作者给自己的出厂设置,为了让他童年足够凄惨,于是江原夜不归宿,单小雅神经兮兮。
江原去世,单小雅入狱,他就能顺理成章被富豪家庭收养,鸠占鹊巢,他不是最凄惨的角色,他明明是最卑劣的。
“要是你们还活着就好了。”江鹜看着一层一层缓慢燃烧着的纸,火苗被风吹得左右摇晃,轻飘飘的纸被卷了好几张飞到他人的坟前。
“我自己也有办法认识哥哥。”江鹜蹲在墓碑前,叹了口气,过了半天,他忽然抬起头,“但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不能叫他哥哥了?”
“那也不行。”
“他一定要是我哥哥。”
他的自言自语只有风听见,李叔站在很远的地方等他,毕竟是小孩,万一被拐了怎么办?
李叔看着江鹜嘴巴在动,他想,应该是在说些“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的话吧。
约莫半个小时,李叔就带着江鹜开始回程。
回去的路上,江鹜要停车。
“我想买烟花。”江鹜趴在窗户上,看着不远处的烟花店。
李叔没停车,说道:“吴管家已经买了,买了不少呢,等会回家后你直接找他要。”
快到家时,还举例大门口一两百米远,江鹜就和李叔听见了家那边传来的噼里啪啦声,那处的天光也时亮时暗,还有小孩的喊叫声。
李叔把脑袋缩回来,“没听说今天家里要来客人啊,
这就炸起来了?”
大门识别出车牌号,江鹜在车上就看见了举着鞭炮用力往何玉飞脚下丢的夏琅,院子里到处都是鞭炮和烟花放过后的彩纸,空气里满是火药味。
“江鹜!”
夏琅一下子拉开车门,“你回来了!”
不等江鹜反应过来,夏琅按着打火机嘎达一声,一颗鞭炮就丢到了车里,刚挨着江鹜鞋边,鞭炮“砰”一声就炸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琅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李叔看了眼后座,黑了脸,想骂人又不敢对着这个小少爷说重话,“你这孩子,把车弄坏了找你父母去……”
夏琅听都没听见,早就跑远了,“雪案,江鹜回来了,何玉飞,江鹜不怕鞭炮,我们去炸他!”
江鹜弯腰拍掉裤子上的灰,跳下车。
正屋的大门敞开着,谈雪案蹲在门口的左边,他的旁边堆了几只大纸箱子,身后几盏壁灯都亮着,屋里的主灯没开,显得比外面黯淡许多,只谈雪案蹲着的那一处显得十分明亮。
偏偏谈雪案手里还拿着两支仙女棒,火花闪烁,谈雪案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像一樽漂亮精致的瓷器娃娃。
“哥哥,我回来了。”江鹜站到谈雪案跟前。
谈雪案一眼就看见了江鹜裤脚上的那个刚被烧出来的小洞。
“……”夏琅是真的讨嫌。
谈雪案面前已经燃过了一堆仙女棒,他不喜欢玩太危险的,这种正正好,“玩吗?”他问了句江鹜。
江鹜眼睛登时一亮,“玩。”
以前每次过年,他都会跟哥哥一起放烟花,哥哥胆子小,不敢玩夏琅他们玩的那些炮竹鞭炮,玩玩仙女棒最多了。
但夏琅他们总是没点数,喜欢用鞭炮吓人。
吓过哥哥好多次,衣服都烧了好几件。
仙女棒的消耗速度惊人,谈雪案和江鹜就一抓一把,点燃,熄灭,再点燃,再熄灭,跟流水线一样,脚边堆着的废料越来越多。
“哥哥,明年我们还一起过年吧。”江鹜晃了晃手里的仙女棒,“我希望我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
谈雪案又抓了两支仙女棒,这次没等他自己用打火机点燃,江鹜就用他手中的那支触上来,谈雪案手中的仙女棒瞬间便被引燃,两支正在燃烧的仙女棒撞在一起,火花四溅,比单支的要明亮耀眼许多。
江鹜的脸慢慢变成少年期的样子,他在书里,好多次许愿,也是要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他其实想问问江鹜,如果和自己永远在一起的代价,是失去一切,他愿不愿意。
但如今的江鹜,只不过是个七岁小孩而已。
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
“我想去看看那个花筒。”江鹜丢掉手中已经熄灭的仙女棒,他绕到谈雪案的另一边,弯腰在纸箱子里翻腾起来,最后抽出三支一米半长的花筒。
谈雪案蹲在台阶上,蹙眉道:“你会玩吗?”
夏琅他们也在玩花筒
,对着天,对着水塘,对着花坛到处放,但夏琅他们都十岁多了,江鹜才八岁不到。
别把自己玩受伤了,麻烦得很。
“会。”
江鹜弯腰在地上拾起打火机,埋头找到了花筒的引线,他三支一起点燃引线,一阵白烟从上方冒出,接着手中的花筒开始慢慢产生了温度。
谈雪案也不由自主抬头,望向黑漆漆的上空。
“咻~”
尖锐的一声,江鹜手中的花筒放出一弹,在远处的高空炸开,金线流泻,接着第二弹又赶了上去,几弹撞在一起,噼里啪啦,混着硝烟,几种颜色的烟花迸溅开,那一小片的天被照耀得明晃晃。
“哥哥,好看吧?”
“还行。”
刚放了没一会儿,还剩大半没放完,谈雪案的眼前就闪过一道白光,眼前的空气骤然升温,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到零星的几点刺痛,鼻息间的火药味加重,耳畔噼里啪啦炸成一片。
远处,夏琅举着两支花筒,忽然发出一声叫喊,“雪案,江鹜,一起来玩啊!!!”接着他捂住耳朵,花筒在手里甩了几转,紧接着就朝着自己的方向,一弹接着一弹射向自己。
谈雪案深处记忆被翻出来,哪怕是小时候,大家好像也是如此,总是有意无意地伤害到自己。
又是一弹在脚下炸开,谈雪案慌忙地想躲开,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脸色骤然惨白成一片。
“哥哥?”
谈雪案听见江鹜喊了自己一声,接着他小小的身体直接挡在了自己身前,谈雪案讶然仰头,看见飞过来的烟花在江鹜胸前炸开。
耳边便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是箱子被直接江鹜抬脚踹翻在地,几捆花筒全翻倒在地上的声音。
身旁空气的温度不断在升高,但烟火再没有落在谈雪案身上过。
江鹜那么爱哭,这会儿倒冷静得不行,谈雪案看见江鹜对那些在自己身上炸开的烟花浑然不觉,他侧着脸,避免了整张脸直面烟火。
在极亮又明快的烟火照耀下,江鹜眸子漆黑一片,比冬夜看着还要深还要冷,他淡定地拾起打火机,弯腰将火苗对准脚下几捆花筒的引线,谈雪案眼前白烟阵阵,引线全部燃尽,江鹜脚下的花筒登时噼里啪啦如炮仗般朝夏琅的方向喷射而去。
像是万千流星汇聚到一起,同时飞射泄落,在最末端降落爆炸,这下不止小片天,整面墙都被照耀得恍若白昼。
谈雪案稚气却极具距离感的面庞也在滂沱烟花雨的映照下明灭不停——谈雪案已经愣住了。
而江鹜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颔首问谈雪案,“哥哥,烟花漂不漂亮?”
这要比几支花筒造成的场面恐怖震撼多了,夏琅整个人都被包在烟火里炸,连他的身形轮廓都看不清了。
很快,夏琅的哭声响了起来,撕心裂肺,听着让人感到心惊。
房屋里跑出来好几个人,吴管家跑在最后面,前面的人已经去救夏琅,夏琅所站位置四周的花草都被高温灼变了色,蔫蔫地低着头。
张影屏住呼吸,看着吴管家在察看江鹜伤情后,沉着脸大步走向江鹜。
“吴管家,他……”
张影话没出口,被吴管家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开口,吴管家用力搡开江鹜,不管江鹜直接被搡到地上趴着,弯腰把还坐在地上的谈雪案抱起来,进了屋里。
Lily忙转身跟了上去。
张影见李医生抱着哇哇哭的夏琅从围墙那边过来,让开了路,等呼啦啦一群人围着几个小少爷离开后,她才连忙去扶江鹜。
她用衣袖擦掉江鹜脸上的灰尘,见到脸上几处刚刚火花烧破皮的地方,还有已经被烧得没法再穿的羽绒服,又气恼又替江鹜感到委屈。
“就他们是人,你不是。”张影蹲着给江鹜拍身上的灰,
“明明是那夏家小少爷把烟花对着你和……”
江鹜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脏得不成样子,他摸摸破皮的地方,对张影的打抱不平,他无动于衷,他在想,不知道哥哥有没有被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