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孟夏,蓝田玉之梦已开始做。
他来金银滩找到六队队长九九。前次九九打牌输得精光之后,蓝田玉教了他几样绝活,这次见了先就问他“如何?”
九九笑着称谢。正要再细谈,他突一篙竿撑老远:“坡上荞麦开花了吧?”
九九对他这个季节来感到奇怪,怎么关心这个就更奇怪了:“开了哇,你是来看荞麦花的?”
蓝田玉将从徐来那里拿去的几本农业书籍翻来复去看过,觉得荞麦地人工辅助授粉这项科学实验,适合在金银滩搞。
一则荞麦是金银滩的主要作物;二则这里农民种懒庄稼,播种后就基本不管。人工授粉花不了多少劳动力,而且用竹竿作赶花的工具,简单,对提高产量又有立竿见影之效,容易被接受。
“九九,我来,是要在荞麦地里,给你变个戏法,一亩增产个几十斤!”
“蓝哥子,变啥子戏法哟,不变戏法,不变戏法!”
蓝哥子乃知青中的叫法,亲昵而带有江湖气,九九学来的。以为蓝田玉在说着玩。
“九九,你就让我来试一试,就当耍,如何?”
他知道要改变地区种植习惯,尤其是将“懒庄稼”变为“勤庄稼”,这很难!就差没说高抬贵手这四个字,不能这样说,那完全成了拐棍倒起杵。(搞反了,人家谢你成了你谢人家。)
“你只要给我派一个工,当助手,别的就一概不管了。”
“那我跟你派个漂亮的知妹,好不?”
“哈哈,可以,但是懒的不要!”
“嘻,说懒又不懒,说不懒又懒,她们有个出工只做半天。而且还不晓得她们来不来——蓝哥子的面子,恐怕还是要来。”
九九说的漂亮知妹乃白容和史蕾,蓝田玉早有所闻,因二人从不来围观他嘣爆米花,连街也少逛,所以从未谋面。
白容现在四肢很有力,手特别灵巧活泛,肩挑背磨一般。
不可对人言者,她就像曾经的白药师,出汗时便有异香。而人们并不会觉得香是从她身上发出的,还以为是风吹来的。
这就没啥关系了吧?不然!一旦汗多连内衣都被濡湿了的话,到了晚间便会痒得难受。于是她便推托头痛神经痛什么的,每天只出工半天。
她半天做的都已经超过了女工全天的工作量。如薅草,同时间别人薅一厢,她可以薅完两厢半,而且还比别人薅得干净。
又如包谷脱粒,当地用一种长方形木棒上的凹槽内加枚铁钉的工具,别人脱粒完一根包谷棒子,三根棒子都已在她手里弄干净了。
故队长九九对她只出半天工给予了特别的“恩准”,上面来检查知青工作时还帮着她说话,女工全天的工分七分,半天只给她减一分,得六分。
上午日出一篙竿高,出工时间,蓝田玉去与九九约的地点,见有个知妹已站在那里,身颀而白如玉肪,如立水晶屏也。
他差点就走不动了,又想两步走拢。探花蛱蝶女孩子一见之下就产生这种心理反应还是第一次。
他借向她挥手打招呼,这样才把情绪调整过来了。
走近时史蕾嗅到股淡雅的杏仁蜜香。
郞乔在与姐姐谈恋爱期间身上也带有这种香味,史蕾知道叫“男士香”。而城市里撒香水的男子都极少。
不觉有些警惕,还是忙叫了声“蓝哥子!”
这是组上男生丁俸昨晚教的,是一种带江湖气的尊称,知青中流行,女生这样叫稍微有点搞笑。
蓝田玉人如其名,风流英俊眉眼带点儿狡黠,又有才又会说,女生哪个不爱。
然史蕾在叫“蓝哥子”时与之对望,脸上只带有逗笑、好玩儿甚至再加些须一点儿轻慢,就这样了。
痴呆模样都拱手送给了几步开外的蓝田玉。
蓝田玉远看少女像块水晶石,近了觉其衫裙飘举春意弥满芳华照人,之前已看清了方圆里许就他们两个,差点就要来个惊天浪漫之举,对此陌生才见第一面的姑娘突袭下跪求爱:嫁给我吧!今天就去登记!
此浪漫念头折煞于手上什么都没有,路边、坡上也见不到一朵花。
他这副勇士赴疆场而又茫然四顾的神情史蕾出于少女的本能又如何感觉不到呢,她虽然从小就对自己模样很自信,还是岂敢相信大名鼎鼎的蓝哥子会在自己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犯迷糊。
她忍不住逗趣:“蓝哥子,你喝了酒哈?”
她第一声叫蓝哥子是初见面只好按丁俸说的叫,按说不会再这样叫,没想又会脱口而出。
蓝田玉被她喊醒,头微微点了一点,好像说我的失态与你并无关系。
蓝田玉用仍然是雾蒙蒙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姑娘,“好笑”,他讥诮自己,你这才与她见第一面,时间不到一分钟。
“白容,你每天只上半天班?”
昨晚,他在公路道班听大家说起白容、史蕾,说白容长得最乖,两个在人们眼中总是并肩而行,一根板凳坐,是形影不离的姊妹花。
“嗤,还以为喝了酒,原来在想白容,没门!”
“哈,史蕾!”
从此就把未见过面的白容打入冷宫去了。
他口齿已变伶俐,便侃侃而又简要地谈今天工作的原理和任务。
荞麦人工授粉时间就在上午十点前后的一两个小时,同一块地隔天赶一次,大概赶个三四次,总共十来天就行了。
史蕾手握一长两短三支竹竿,这是九九交给她的用来做人工辅助授粉的工具。
蓝田玉全拿过来。
史蕾猝不防从他手中抽了一根短的回去,笑着在空中舞了几下。
“哎!”他故作姿态地叫,意思是被竹竿上的节疤割痛了,右手掌亮给她看。
史蕾差点要把他这只手捏着,伸一下又缩回了,看见他手掌一排老茧子,掌上果然带有擦痕。
忙先说声对不起,又问:“欸,说你是个逍遥派,逍遥人生,咋还像个劳动人民的手?”
“逍遥人生”这词是史蕾头脑中突然间冒出来的。
“呵呵,”蓝田玉愉快地笑起来,“逍遥人生,知青很多爱出我的言语,幸好见面就给你看了我的手板心,说明问题,今后就不需要再多花口舌来对你解释了。”
“出言语”是背后说坏话之意。他这里所谓幸好、今后、多花口舌这些词都是言者有心的,可听者是懵懵然只从耳边溜过。
坡上除荞麦外还种有洋芋,同时都在开花。洋芋地里,绿叶肥茁茁的,紫色黄蕊的花大朵大朵,花与叶都很旺盛。
荞麦花是小不点儿的,一团一团,荞麦地即使在孟夏棕色的枝杆也瘦得可怜而又零乱纷纷,是瘦燕慵起衣带未理吧,是园中狂舞领斜钗横吧。
那妩媚又狂野的气息哟,那悄静又活泼的魂灵哟,那暖怀又煽情的氛氲哟,化而为枝撑叶托着的一片片粉白的、浅红的、淡黄的小小的云彩,这便是他俩的工地又是情场。
史蕾虽只念到初一,自己爱看书,蓝田玉不讲也懂什么叫植物人工授粉。她到了地头便将袖口挽起,拿着竹竿问:“开始了啊?”
“不忙,等露水干了来!”
她就低头去看脚边草叶儿上的露水,又双手撑着膝盖去看荞麦花。
随后又直起腰来看太阳,让脸蛋去感受阳光的热度,风大风小。
史蕾观露的趣态使蓝田玉联想起一个与露有关的故事,有个阿拉伯王子,在玫瑰园开花的月份,夜晚每当黎明前总会有个美女出现在他的窗前,嫣然一笑,追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他猜到是玫瑰花精,无论躲在窗口下或埋伏在花园要捉住她,都是枉费心机。终于在与园丁的交谈中受到启迪。
美女出现窗前,正是园中起露的时候。
于是,天色大亮后,他在露水湿脚沾衣的花园里仔细寻找,来到了那朵色香出众却不带露珠的玫瑰面前,对她嚷道:“还躲哇,就是你!”
想到此他口里不禁也嘟囔:“还躲哇,就是你!”
可他并没有看史蕾。
这时反而是史蕾正在看着他,怎么又变痴呆了。听了觉得很好笑:“嘻,蓝哥子,我没有躲哇!”
蓝田玉回到现实,趁此举手隔空抓一下:“哈哈,我把荞麦花精捉住了!”
他这话真有点儿露骨,但因为是自己招来的,史蕾尽管恼羞成怒还对他真没法儿。
忍不下这口气想追去用竹竿子打他,又想你承认自己是什么荞麦花精啊?只好算了。
工作开始后较大的地块二人分站两边各捏着长竹竿的一头进行扫花,小地块用短竿各扫各的。
史蕾反倒比他细心,“嗨,抬高一点!”
“低一点——你的脚,别跘着了!”
她逐渐掌握了扫花的门道并指导他:手轻轻颤动着适当的小弧度的摇动竹竿——唉,谁是师傅呀,真是搞颠倒了!
操作中花粉在花面上轻轻扬起,形成玫瑰色的雾状,本来十分清淡的花香变得香气袭人。
蓝田玉身手不凡,她爱笑,他故意笨一点逗她笑。
一笑一朵花,这家伙想要头上戴花兜里揣花连身上也滚起是花。
次日蓝田玉先到,史蕾很远就看见他站在那里了。
听男生吹过蓝田玉采花什么的,心想他是想采我的花呀,哼,我才不怕他呢,我就要看他怎么采法。转念又想我不要自作多情了。
史蕾这次手上拿个棉纱纺锤似的东西,展开是根拼接做成的约有手掌宽的长长的布条,两端带有竹手柄。
蓝田玉挺大拇指:“好!革新工具!”
史蕾笑道:“我觉得竹竿儿容易把花托刮断,这个就好得多。而且布条有弹性。”
布条还居然锁了边且锁得很好看。
“你锁的边?”
“边不是我锁的,是你昨天叫我叫错的人锁的。我虽然也会,比她差得远。”
史蕾虽然在夸,蓝田玉对“叫错的人”还是兴味索然,继续这个话题:“这是剪的包单布?咋这种颜色,也正好经得脏。”
史蕾笑道:“嘻,是我们组上卢伟捐献的包单!天啊,他这条包单,我昨下午拿到河边去搓,用了半块肥皂。洗了清,把半条河水都清黑了!”
两人正说话,见旁边山壁在动,都吓了一跳,要说地震的话脚下又并没有动,在此关头蓝田玉伸出一只手,拦腰将史蕾挡在身后。
山壁复又静止,然后其中一块松脱出来,带着山藤树苔及各种自然色调向前推移。
蓝田玉尚在诧异中,右手捏拳,左手拦着史蕾。史蕾见怪不怪,把蓝田玉的手拿开,上前问:“卢伟,你来出工?”
蓝田玉对卢伟也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乍一看见不说大惊失色,也吃惊不小。若不是接着就另有说法的话,倒真想送他个石猴之名了,美猴王从石头中蹦出只有一次,这石猴如有必要可蹦出一次又一次。
“出工”,卢伟说,他穿件疑是蓝色的上衣,袖口未扣或扣子落了,衬衫衣袖从内探出又翻起像开的两朵灰色的花,脚上是双小黑鸭似的张着翅膀的网球鞋。
“参加一个。九九说只要两个人,我说是两个人嘛,蓝大哥又不算工。我还出了条包单布。”
卢伟回答完史蕾,对蓝田玉咧嘴笑道:“锦毛鼠小弟,钻天鼠卢伟向你有礼啦!”移动手臂做了个抱拳的手势。
蓝田玉虽是老江湖还是有些愕然,也草草握了个拳问:“喔,照兄台这个鼠来鼠去的说法,我的确该是小弟,问题是这些鼠名哪个封的?”
旁边史蕾笑道:“卢伟,我说你上午都是在梦周公的,今天咋回事?白容这么厉害呀,把墙上的钟馗都说得下来!”
车过来对蓝田玉笑道:“蓝哥子,”她又来个蓝哥子,自己都好笑起来,把脚轻轻跌着原地打个圈儿,转回来继续道:“他充大你不高兴,我给你解释。昨晚我们组上在一起,白容、詹红兵、丁俸、他,”
指了指卢伟,“他把你的名字念来念去,突然像得了病说蓝田玉,不如姓白,白田玉,白玉堂,锦毛鼠白玉堂,钻天鼠卢方,还有什么鼠……”
卢伟接过:“陷空岛五鼠为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
史蕾笑着继续道:“白容便说,金银滩知青也正好有这五个姓,韩方,徐来,蒋军,还有你,他,妙不妙?白容当时还说,不妙的就是把蓝大哥改成了白大哥白玉堂,还排成了幺毛弟。
“不过嘛,白玉堂美男子,武功最高,蓝大哥想来愿意接受。”
卢伟对蓝田玉欠了欠身:“是的是的,也只有白容敢这样排,我等不敢!”
蓝田玉看史蕾份上,被赶鸭子上架,大哥欠身也赶忙一欠身,心里想的却是你娃!要不是史蕾,管什么白容不白容,我马上给你一拳!
史蕾问:“说来说去,蓝哥子,你到底接受没有啊?”
蓝田玉暗想这丫头!这正是我抬身价的时候,处处听她反而不妙。便故意地笑而不语。
卢伟道:“主要是改名、呃不,改绰号为白玉堂。”
“无妨。”
“排为老幺?”
蓝田玉胸中气炸。
史蕾像生气地看着蓝田玉,将肩头和垂着的手臂摇晃着:“你咋不说话呀?”
蓝田玉气全部泄光,笑了起来:“接受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