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目嵌冷泪,唇抿妒意,包藏祸心之女人,姗姗来迟。
先是,钓星搭鬼车往取鱼肠剑。落花洞口,鬼车进退逡巡,忽升忽降,八舌环鸣,均无动静。以翼拨门,内亦不理。
乃滴血于槛,此下下策果灵,门洞开,鱼肠剑呼啸出。可怜鬼车只道是会落花洞女,屁滚尿流,往哪里躲!鱼肠剑旋转斩鬼车众头,恶鸟仆。
钓星乃卓然起,着窄袖紧身箭衣、虎皮短裙,腰束豹尾,戴护心镜,胸欲爆出。出手如白虹贯日,鱼肠剑已成强弩之末,被她一把擒住。
可叹高贵华丽之短剑,落入妖女软绵绵黑沉沉锦囊中。
时距钓星清冷之渊受辱已有时日。钓星想我如即以此鱼肠剑自尽,虽畅快淋漓,恨却难平,我必先殄灭此大耳贼!
即往天耳山寻耕父。未至百里,闻耕父之鼾声。未至十里,见三小兽各踞卧榻一角,俱醒,六眼环张,各各呲牙耸鼻。钓星知事不可成,乃返。
这日狂鸟于金鸟巢中咣咣:帝女帝女,世间身材最好看的女人是谁?快去看来!
分明是说宝座今已易主。
钓星听了竟然只是一分含妒,却有九分好奇。毕竟决意一死之人,只想一睹究竟:她是谁?她身材究竟多美?
女人心春天的云,出太阳落冰雹皆不足奇。不料诸神面向雪山少女欢呼雀跃之场景,却令她那一分妒意,增加成了九分。
多世以来,自己在蟠桃会上吸引的目光多于宴桌之蟠桃,也从未受到过诸神的欢呼与致敬,就连王母也从未享此荣耀!
对那懵然无知的少女顿生杀意!
然大耳贼近在眼前。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扪心考问该向谁下手?
就在她内心抓狂左右两难之际,耕父忽只身走出。
送上门来这还有什么好选的,她怀着大解脱一无牵挂的轻松之感立即祭出怀中鱼肠剑。
“叮当”一声,青牛将角一挑,剑弹起后落在耕父手中。
两眼一抹黑的钓星被牛角顶一下,站稳身子重振旗鼓上前道:“诺,还我剑!”
耕父惊道:“殿下欲取我首级?”
他随即又想,众神面前,我堂堂之躯,岂有逃脱之理呢?我是活该!
乃先鞠了一躬,将剑双手递过。
谁知众姊妹一齐过来,如血肉之城,挡着耕父。巢父施礼道:“殿下,还我九妹之鱼肠剑!”
钓星抚弄手中剑:“巢父,这剑,你叫得它答应不?便是鱼肠剑,落花洞女的是雌剑,我这柄是雄剑,尔等快闪开!”
不料蓐收那边厢率众神欢呼,这边厢又过来与钓星施礼,对众人道:“殿下,诸位大神,你们道这鱼肠剑并风狸杖,从何而来?二物同为苍天一点咳唾,随风一分为二。
“历经多世,今风狸杖已化为草茎。鱼肠剑不知为何落到殿下手中。
“还请殿下经由小可,赐还给落花洞女吧,甚幸!”言讫,又向钓星深鞠一躬。
钓星知事不成,泪落如雨。挥泪先一剑斩下牛头,旋即抹向自己脖颈。
可怜一抹红痕闪亮,热血喷涌,美人头颅如草茎断落。
然她一缕香魂跳出,不离不弃,将那飘落人间的鱼肠剑缠住。
回家路上,冷骏见半空中一道白光直取冷燕,忙将她搂在怀中。
鱼肠剑与风狸杖却是同根。遇兽蛋急忙收敛,化为一截绕指之柔。
即如此,冷骏衣服也烧成几段。回土楼脱了看,自胸至腹,如所谓“蛇缠腰”,已肿起指头高。雪精忙取药末为之涂抹。
三更时分开始高烧,痛彻心髓,兽蛋儿轻轻哼唧而已。
面面药已无济于事。五更哼唧声止,脸已发黑。冷燕眼泪花花,时而伫立榻前,时而去窗口张望。
张望什么呀?她张望那只形状如鹊,翼下通体透明的鸟儿,鸣声“青更”,那次就是青耕鸟儿吐的唾液,救了哥的命。
冷骏五脏六腑和脑膸,渐死而不知疼。魂魄细于蚕丝,杳如黄鹤,色分五彩,而从五官逸出。橙、黄、青、绿四色丝逸出殆尽,惟红色主心的丝还稳着不动。
耕父既已不死,被姊妹们挡在身后。知鱼肠剑风狸杖本是一体,眼见鱼肠剑飘落之迹,便即抽身往下界擒转世之风狸去了。
来至土楼。见冷骏体上尺许,魂丝穿梭交织,看看团聚成小兽风狸模样,尚待那根红色丝前来聚齐。
暗喜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乃便挽袖攘臂,要将其一把揪住。
忽周围鬼鬼祟祟、黑影幢幢,却是旷野之鬼彷徨、雷霆、伥、道路、穷鬼等。
原来自中州实行户籍制度后,冥王为平息阎罗殿小鬼与野鬼间纠纷,将户籍复制。凡有户籍者大限到时,由阎罗殿小鬼勾魂。
无户籍者无论殁在何处,均由旷野之鬼处分。通常索要人事,否则就折磨够了,始解往冥都,索几文钱辛苦费。
这些野鬼岂敢靠近。
瞬间,旷野之神野仲至,对耕父施礼:“上仙玉趾辱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不知上仙到此有何贵干?”
耕父答礼道:“在下专来擒拿这人离窍之魂魄。”
周围野鬼顿时叽叽哇哇:“稀奇!旷古以来,未闻有过上仙缉拿魂魄之事!”
耕父对野仲道:“无他,此人乃我等九天姊妹转世。仆意欲将其带回,以防他不觉间轮回,便又不知投生到哪里去了!”
野仲迟疑道:“虽然,此亦自有定数。上仙于此长候,终究是件稀罕之事!”
乃对众野鬼喝道:“还不磕头离去!”众野鬼只好乱糟糟磕头作揖四散。
野仲亦拱手告辞。
周烂头、管革忽至。二人道:“五哥,恭喜恭喜!姊妹弟兄都已齐聚于帝女宫,连大长兄都在那里,等着你呢,还不快去!”
“是何喜事?”耕父觉此说无甚来由。
“去了便知。”两个一左一右要将他拖离。
他顿足道:“稍缓,我非要将风狸带了同去!”
周烂头指着道:“这人却是我的徒孙。你看,他已坐起来了!”
诸神聚会处,众九天姊妹睹钓星自刭之状,无不震骇。管革乃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巢父跌足道:“有此等事!有此等事!”
姊妹们乃相约次日前去帝女宫致哀祭祀。
帝女宫内闻知噩耗,一时哀声震天。仆佣们随后便各自收拾,那修炼浅的便开始打劫,彷徨、狂鸟、青羊等哪里禁止得了!
次日东曦既驾,巢父一行到来,衣冠似雪,宫内始稍肃然。
巢父将率姊妹焚香祭祀,闻青牛哞哞之声,众仆佣急涌出,巢父等亦停止行礼,出来观看。
遥见钓星骑青牛,驾雾而归。牛宫前着蹄,钓星神色甚是虚弱苍白。
更有一队人马紧随,却是冥王骑独角兽谛听至。
后随一乘小轿,走下一女,不是落花洞女是谁!
众人惊喜交加,热泪迸流,知是冥王亲将钓星送回阳世。然他为何又带着落花洞女呢?
彷徨等赶快将钓星搀扶下牛,众人围着行礼,不及存问,又一齐拜迎冥王。
姊妹们又将九妹团团围住。
冥王乃对巢父等道:“公主殿下贞烈之志,足可奏请旌表,以彰显于万世矣!
“小王听青牛君从头叙来,急禀于帝,现乃奉旨送公主鸾驾回宫。”
说话间耕父、周烂头、管革至。钓星顿失色,被宫女簇拥着,转身便走。
管革道:“五哥,还不快去!”将其一推。耕父只得抢上前去,拦着施礼。
钓星忙将身侧过,已是娇喘微微,身体乱颤,站立不稳。
耕父身体过长,长揖过膝,发髻又将钓星碰着。钓星惊叫失声,众宫女一半忙将帝女扶着,一半向耕父漫声辱骂。
耕父只得听着,然后才又侧身道:“小子狂悖无礼,胡言乱吣,致殿下玉体违和,在此深深悔过,恳望殿下海涵!”
巢父道:“五弟,汝冲撞殿下之事,我竟不知。现汝就依青牛君所言,在帝女宫充一年杂役可也,勿多言!”
耕父自揣怀梦草后已解风情,闻此不免发热心跳,手握过膝之耳,轻轻扇着。
管革道:“五哥,大长兄与你说话,还不快应承下来!”
耕父只得道:“大长兄既有言,弟敢不惟命!”
姊妹们都喜溢眉梢,正要欢呼,麻姑忙朝钓星努努嘴。
巢父便又走到钓星体侧,躬身道:“适才,小子兴起胡言,不知殿下惠意如何?”
钓星慢慢转身,体儿也不晃了,足儿也站稳了,面孔渐渐恢复红润,低声道:“那好。”
众宫女、仆佣睹此情景,纵不知究里,也能猜出个八九分,欢呼之声,将个宫殿都抬了起来。
冥王对钓星、耕父这段恩怨,已有与闻。上前对钓星深揖道:“殿下,小王告辞了。日后宫中如有喜庆,小王定要来叨饮一杯!”
彷徨等仆佣和宫女闻言大惊失色。
冥王装做未见,转身抚着落花洞女弱肩:“女儿,你从此就可回到你兄姊那里去了。”落花洞女温顺点头。
冥王赓即跨上谛听。
不料杜三娘等互相推搡一番,将麻姑推出。麻姑上前扯住问:“王爷请稍留!敢问我九妹与王爷之间,是何种缘分啊?”
冥王奋袖道:“汝可问汝九妹。”
麻姑道:“九妹生性羞涩,言语不多。况她与王爷间之缘分,像是与生俱来,刚生下时的事,她如何知道呢?”
冥王笑道:“汝所言与生俱来四字,便是答案,何须再问!”将谛听轻抽一鞭。
被抓住的那只手臂已感到阵阵酥麻,只得勒住谛听,让麻姑搀扶下来。
麻姑将手放开。冥王嗄声道:“啊呀,何物作怪,我背上痒得难受!”
麻姑翻白眼:“真还是假?”
落花洞女拉着她手爪摇:“二姐!父王背痒,小妹若在身边,便是小妹替他搔背。今二姐在这里,他痒得又这么厉害,小妹无能为力。二姐看小妹面子,替父王搔一搔背,好不好呀?”
麻姑微笑道:“九妹,说千道万,都是为了你。”
对冥王道:“王爷若能吐露九妹身世之秘,令我姊妹长久团聚,小女别说搔背,就是拔下这枚指甲送与王爷,又有何不可!”
言讫转到冥王身后,舒五指为之搔背,冥王酥麻渐不能持。目半睁口半开,喉有龙吟声,就像要喘不过气来。
麻姑停下,他缓缓道:“我有一淘气女儿,时或独自去往阳间玩耍。那天她刚出于地面,有一奇异之物,自天而降,竟将我女儿魂魄,击做青烟而灭,并化为一女。
“此女被我拘在阴间,要她赔我女儿……”
麻姑不觉手又在搔,他体软得说不下去。
杜三娘等姊妹道:“王爷不用多说,已知道了。九妹与王爷缘分,好神奇呀!”
姊妹们都一脸粲然,惟落花洞女笑中带几分狡黠,说道:“父王今天赚着了也!”
姊妹们都问:“九妹,怎如此说?”
“窃脂不是说么,就连天聋地哑二尊,二姐都不会为之搔背,父王今享受此大乐了!”
姊妹们又都抚掌,其乐融融。说着话,落花洞女嫣然含笑,拥别了冥王,过来拉着巢父、杜三娘的手。
却不料麻姑、紫姑一起走过来,紫姑带点狡黠:“九妹,眼下你那情郎,你既说转世无数回,对你用情最深的,就要数他。那你岂有不报答之理?”
落花洞女初听愣了一下,一旦明白过来,窘得答不出口,把个脸儿绯红。
麻姑笑道:“九妹虽说阅郎无数,但都是镜花水月。女孩儿守身如玉虽好,也总该有欢喜的时候,不如今天就……”
与紫姑一边一个,将她挟着,看杜三娘一眼。
杜三娘微笑颔之,过来共同将九妹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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