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空中花园

史家妈妈接到丈夫劳改单位的电报,就“速来”二字。知凶多吉少。

她赶在布店关门前凑齐布票买回斜纹蓝布,连夜赶工给丈夫做了套新外衣,想的是万一人死了当他的寿衣吧。

结果去了连骨灰也未见到,而且不知道亡故的时间,只带回一包丈夫的遗物。她回来后不久也哀哀而亡。

史家妈妈死后,全幢楼几乎每家都来悼念,有的帮着料理后事,郎嫂、白姐还陪三姐弟送他们母亲到火葬场。

三姐弟告别妈妈后走出来,白姐见了说:“呃,你们不把妈妈头下枕的那套原说带给爸爸的新衣,和身上盖的被面拿回来呀?我看太平间其他的人都只穿了寿衣,什么都没盖呢!”

姐姐史蒂说:“不嘛,她枕的新衣代表爸爸,二天取骨灰,就算是两人的骨灰。”

“代表爸爸可以用旧衣服呀,不是说带了他的遗物回来?”

“遗物只有书和漱口盅牙刷这些。”

郞嫂对白姐说算了,对三姊妹道:“这行,你们会想。但是白孃还说了一样,被面……”

史蒂、史蕾听了没说话,又都看了弟弟史超一眼。意思很明显,死去的是她们的继母,她们去做这事不合适。

郞嫂便也说:“史超,你去拿好些。”

九岁的史超愣了愣,隐约理解到了这层意思,一番犹豫之后,终于去取回了那条旧被面。

他回来时问两个姐姐:“我们走,妈的脸是冲里面的吗?”

两个姐姐不明其意,互相瞅了瞅都没说话。大姐史蒂被弟弟目光紧盯,吞吞吐吐:“好像是……”

弟弟咬了咬嘴唇:“我拿了被面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妈的脸竟冲着门口呢,是怨恨我呀?”

大姐姐听了,顿时“哇”一声,瘦小的身子摇晃站不稳,蹲在地上,双手蒙面嚎啕大哭起来。

妈死后大家眼中的三姐弟都没怎么哭,现在史蒂怎么就哭成这样呀!

史蕾却将眉头紧锁,动作坚定利索,一手赶在郞嫂前抓起从弟弟手上撒落的旧被面,一手挽着癟着嘴嘴角发抖双眼失神马上要哭的弟弟。

郞嫂、白姐都向这小姑娘投去一瞥赞许目光,又忙去扶蹲在地上哭得浑身乱颤的姐姐。

此事在全栋楼引发对史家的巨大同情心,史家母子俩没布票不说,母亲每年还给她劳改的丈夫寄两条内裤和一套汗褂。

史家三姐弟穿的都是补丁重补丁,弟弟衣裤都是姐姐素色的衣裤改制的。

幸运的是继母好针线,两姊妹自己的针线也不赖,她们的百衲衣亮相院子从来不觉自卑还在能微笑打量的目光中感到为家庭赢得了面子!

而与此同时,底楼沈家成为了千夫所指,原因是他家布票存起来作废,也不在邻里间周转和互助一下。

沈老太对史母的丧事也曾热心参与,在听到风言风语后气愤不已,我家的布票咋用,有你们屁相干!

沈老头是印染厂图案室主任,老婆在家带两个孙女。

儿子媳妇都在边疆,但是户口在本市,小孩生一个送回一个,长大点就接回去。

现在小的两个孙女在这里,大的三个在边疆。

哦,五朵金花!看来边疆的儿子儿媳还会生下去,如果延续还是花儿朵朵的话。

得益于楼中央比篮球场小不了多少的坝子,春节元旦这幢楼往往有自发的聚会。

经常演的一个节目,是小学姚老师和大学滕老师领着大家欢乐地唱起苏联歌曲“五朵金花”:

集体农庄有位挤奶的老妈妈,

谁都知道她的名字叫瓦尔瓦拉,

命名日大小女儿都来看望她,

姑娘们快乐的回娘家。

这位老妈妈真正是福气大,

来了五个亲生女儿五朵花。

老大叫萨夏,还有叫娜达沙,

奥林卡,波林卡,阿廖奴西卡,

最可爱的小女儿今年才十八!

老大在工厂里把布织,

一个人看管着许多织布机,

她已经织成了千万公尺,

美丽又漂亮的好布匹。

老二是个钢铁工人,

兰色的眼睛里闪着金光,

她炼的钢铁质量高,

难怪大家都很尊敬她,

第三个女儿会开火车,

她的工作从来就不出差错,

尊敬和成绩都属于奥林卡,

她还光荣地当选为苏维埃代表。

第四个女儿是个优秀的飞行家,

驾驶着飞机飞在辽阔的蓝天,

从莫斯科到海参威她都飞遍,

她还要争取更多的荣光。

最小的女儿叫阿廖奴希卡,

世上难找到这样美丽的花,

舞蹈跳的好啊,歌儿唱的妙,

她在首都是个艺术家。

这位老妈妈真正是福气大,

来了五个亲生女儿五朵花。

老大叫萨夏,还有叫娜达沙,

奥林卡,波林卡,阿廖奴西卡,

最可爱的小女儿今年才十八!

这支很适合高中、大学女生和女老师表演唱的歌唱得最红火的时期是50年代,大街小巷“最可爱的小女儿今年才十八”休止符戛然而止,粉肤微胖的俄罗斯女孩仍在视网膜上微笑。60年代渐渐就消歇。

街道工作人员来楼内摆桌子发票证,沈老太家占尽春色。

布票跨省又不能用,老太婆说边疆产棉花,摘不尽剩在枝头上的棉花都多得很,所以不在乎布票和棉花票。

加上他家娃儿小的也拣大的衣服穿,有时还穿花色奇特的布打的衣服,说是老头从厂里拿来的残次布。

因此公社楼流行的说法是他家里起码存了几十丈布票,过期的和没过期的。

老太婆家务能干,洗过的衣服要拿米汤浆。现在米汤甘贵,她就浆老头儿一个人的。

冷骏眼中的沈老头虽穿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却挺括贴身,一点不像其他多数男人那样,衣裳皱皱巴巴,人也显得有精神。

想起自己小时,一家人的衣服,娘也要浆洗。先用皂角洗,再用米汤浆一遍,晾干后伸伸展展。

白姐丈夫老郑街道办事处工作的同事汪小白结婚需要布票,白姐故意支他去找沈老太买。

沈老太开始不置可否。汪小白笑着说都晓得你布票多,拿来作废,还不如拿来卖了……

老太婆本来心里有火,听连本幢楼以外的人也说她布票多拿来作废,便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哼,哪个背时的,把我家布票多拿来嚼烂牙巴!把别人家的事,也拿来怪我!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史家娘娘是个有志气的,她从来没有问我借过布票,勤俭持家。

“倒是有些烂牙巴的,挑起来说!我家布票多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骂到后头其实也不算什么骂了,成了歌颂。

经此一事,沈老头思浮奇想,剑走偏锋,将家中多年存的几百张布票棉花票翻出贴在玻璃窗上,去看稀奇的人穿梭如织。

化工厂老岑、小学汪老师等惊讶好笑之余又很惋惜说:“老沈你真阔,布票能卖钱呢!你这个就是撕下来,也不能用了!”

印染厂美术师站在院子里故作惊奇地问:“布票还能卖钱?我不晓得!我也不违法!”

上午八点过,来了个晚报记者,这时人们都上学上班去了,院子已空。他先对着玻璃窗照了几张相,随后采访沈老太。沈老太絮絮叨叨说半天对记者来说均言不及义——不宜见报。

冷骏走来道:“你相机拍的清晰度高不高?你回报社去不妨研究一下这些布票的种类、尺寸和发放时间。

“因为商业局从无数字公布,你们报纸可以依据这面玻璃窗,来绘制历年布票发放数量的轨迹和运行图,并进而推断城市人口增减,和棉花年成的丰欠。”

记者喜形于色:“你是搞社会学研究的?谢谢你的建议!我就在这里研究,有问题好向你请教。”

便从包里掏出放大镜,对着玻璃窗开始认真研究和记录。

次日纺织界人士和经济学家也揣放大镜来了,混迹在人流中,考察本市纺织业的状况,及研究公私合营前后经济发展的真实轨迹。

沈老头受到鼓舞,在院子里自家的门前支起一个大玻璃相框,里面票证五花八门,济济一堂,看去都像新印出的。

人们挤挤挨挨地欣赏这些奇珍异朵,吸纳品味散发的水彩和油墨香气,人丛中也有个别人发出“是不是思想有问题”和“暴殄天物呀”之类小声的议论。

侧身其间的伦理家、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即刻就抓住粮票肉票等票证与“天物”及人之关系,粮票肉票是“天物”么,发表见解。

这时随着各种票证对大家中枢神经的强烈刺激,而对应显现出各种实景,油墨香气淡去,五谷杂粮之香渐浓。

而且爱酒的嗅到了酒香,嗜茶的闻到了茶叶香,类推并有蜂蜜香、雪花膏香、花布香、红烧肉香等等,人们来了都不走,做着深呼吸,打眼睛牙祭。

必需承认的是还有大粪香和清尿香,“人民公社粪管站粪票标注每票五担”、“市清管所凭据付清尿壹百市斤整”因置于玻框最下角故此二香实难散发偶有逸出如灵犀一点正好作为增香剂就如巧克力糖和甜面包圈都必需要加一点儿盐。

正如一万个读者便有一万个不同的贾宝玉,一万个消费者眼中的票证会呈现实物的一万种面孔。

而诸如灯泡、鞋子、花布、绘彩瓷缸、肥皂、洗衣粉、自行车、收音机这些亦在玻框中如百花开放。

难以置信,而又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个楼院变成了花园,吃的穿的和用的各种名花异卉夺人眼球,撞开心扉,迷乱神经。

这谈不上是最耀眼夺目但完全可称为是世界上最勾魂摄魄的花园了!人们都化成了蜂蝶,是的,有化蜂的,有化蝶的,不拘一格。

化蝶的翩翩起舞,满园里播种爱。

化蜂的执着地叮在一朵花上,久之,才去叮下一朵。

怪异的是人人都觉置身在蜂蝶纷飞的花园里,看见自己的熟人朋友们正搧着薄薄的翅膀转着圆圆的面孔在拈花嗅朵,却并不知道自己也化成了蜂或是蝶。

从圆柱形楼塔开向院落的狭窄窗口相迭着探出高全和冷骏的两张脸,他们自以为作壁上观,实际上在别人眼中也化成了蜂蝶。

小兽看见化成蝶的高全喜上眉梢,讥讽地问他看见了什么?

“我在五谷杂粮、各种荤素食的盛宴上遨游,注意是哲学的盛宴,苛刻条件下这种视觉和脑海的盛宴来之不易,我在已搁笔十年之后要再作冯妇,正把它写下来。

“好重的口味,比得上项羽送给刘邦那一杯羹!你呢,蜂?”

小兽比他人的头脑清醒些个,也抵不住心中涌动的如蜜如饧,如布帛山搪瓷海似的成吨成吨的热浪,不由涕泗横流,高全觉得像看见了泪水的太平洋,是的,在人脸上看见了太平洋!

冷骏在太平洋水面下说:“在莫尔提出乌托邦两百年后,我看见了乌托邦,它竟来得这么容易,我就从这里进去吧!”

他便要飞身而出,这谈何容易,只要排字工的头不移动。

“真想不到你是个性情中人!”

迟到的街道干部可能先打了预防针之故,根本未看到什么天女散花,亦未嗅到五谷之香。

沈老头冷静地对他们说:“假的,是我画的。”打开玻框取给他们看。

一看果然是画的。

“画假票证也是严重错误,尤其是粮票布票,现在勒令你马上改正!”

画师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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