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蛋儿在夜色中扯脚狂走。
跳跃和翻筋斗,累了在深草丛中躺一会。这小兽各种昆虫、鼠类都对他敬而远之,草丛中他只有舒适的份儿,以鼻孔、毛孔享受大自然的份儿。
他听见遍野的鸡鸣,又听见了“窸窸窸,窸窸窸……”轻唱不绝于耳。
是什么声音?草虫?那才不是,草虫声尖锐短促或长声吆吆你未唱罢我登台,这声音密密麻麻撒开像毛毛雨一样。
这原来是田间禾苗在拔节生长,这人耳根本听不见的声音传进他耳内,是由于他奔走在田野无意之间踩着了大地属于野兽那根神秘的弦。
昧爽时分他在沼泽中醒来,只见晨雾中透出一抹胭脂红,初阳在那里冉冉上升。
这时,满乡满野的浓雾渐渐消散,露水滴滴的田间和逐渐转绿的山头上,升起了袅袅炊烟。
满田满野的禾苗正扭动着腰肢。腰肢还很嫩弱母鸡刚在趴窝,一首将要唱红很多年的歌便破壳而出:
马儿哪你慢些走喂,慢些走,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土地好像是浸透了油,
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
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百绿丛中有新村,
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
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哪这么白的云,
我要看个够,总也看不够……
兽蛋儿成了野人只好昼伏夜行,全身黑毛如毯如砚墨如一口黑锅如少女的披肩长发在大地横扫。
吃的是春天的嫩胡豆、青豌豆、野麻豌、刺苞、涩苞、狗尾草穗子、乌黑熟透的桑葚,还有马齿苋、山莴苣、苜蓿,这些绝迹的野菜又水灵灵地长了出来。
眉心挨一下,把他打醒了。是颗石子。
一看不远处趴着个人。此人从头到脚用羊皮蒙着,手执弹弓。
“做啥呀,我睡个觉惹着你了?”
“哎呀,你是活人?
“你睡在橡树下,都起码有七天七夜了!”
此人距离有五六十米。再后退同样距离,一小群人站着嚷:
“你一身的黑毛!”
“黑熊精!”
“披的狗熊皮!”
面前的羊皮人:“你披的皮子?”
“啥意思?”
“明明看见你一身黑毛,像只黑熊蜷在那里……”
“胡闹!你说我睡了七天七夜了?”
“就是!从你睡在这里,我们从远处都看见整巢马蜂慢慢在飞走,现在剩下的,估计已不多了!”
他觉得一只耳朵痒酥酥的,手指一掏,掏出一根带耳屎的草芽儿来,草芽椭圆的子叶正在张开。
“原来如此,你是来告诉我睡了多久的吧?好心眼儿的,那你就生长吧,你继续生长!”
他便把草芽儿又安回去了。
这群人看着他奇怪的动作,都乐了起来。
羊皮人:“你过来,指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便走了过去。
“你看,你看!”羊皮人指着橡树树顶。
回头一看那里有个很大的马蜂巢,尚有些麻点在巢上盘旋。
“还以为你被螫死了!好,那我也不怕了,就跟你站着说。”
听羊皮人这样说,才知连站在这橡树前说话也需要勇气!
“这群马蜂来了两年了,两年间马蜂蛰死了人,话又说回来,蛰死的人都是先去惹,才被蛰死的。
“蛰伤的大人小孩我也不晓得有好多!
“这棵树周围的地盘都成了马蜂的,没人敢走近,几十亩地不能耕种。
“当初公社大队核算时,社员都想偷懒,不能耕种就算了,乐得耍。
“从去年开始,又下放到原来的小队核算,锅儿小了嘛,锅里舀饭的人数得清楚了,地就不能荒起了,这就成了个大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冷骏给他来一个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带动橡树都哗哗啦啦像一架巨无霸绿色管风琴唱起来笑起来了。
笑完想说话都没法儿说,因为管风琴还在奏自己笑神经也还在腮帮上扯动。
羊皮人举起弹弓:“再笑,就给你一石子!”
“哈哈你说得这么厉害,才几个马蜂!”
人群人中有个光头是队长,远远道:“神仙!看你就是个神仙,你拿个办法出来!”
他这才感到对方是在说认真的不是在扯闲天。心想对付马蜂巢办法就是火攻,他们岂会不知,是舍不得这棵树?
回头观望这棵树,见它灰黑嶙峋的树皮不知经历过多少世代沧桑,它的树干令他想起公社楼的圆柱形小屋就有那么粗壮,从离地一人高就开始分出的很多根主杈有的摩天上扬有的抚地下展,枝叶如盖均匀地撒向四方。
而它的主树冠就像一座宝塔。
兽蛋儿连面对高山大川都不像面对它一样感到自己很渺小,这橡树是大象自己是蚂蚁,蚂蚁拿大象有什么办法?拿相当于大象的头盔马蜂窝有什么办法?
“这棵橡树不晓得好多岁了。前几年伙食团砍树来当柴烧,远处树都砍光了,就这棵离得近的树没砍。
“橡子人从来吃不得,鸟兽可以吃,人吃有毒,苦的。怪不怪,在饿肚子的那两年,它结的橡子偏偏就吃得!
“它结子还比平常年多几倍,全靠它呀,救了全村好多老小……”
说到此羊皮人呜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继续说下去——
“都说这棵树是在报人不砍之恩,村里叫他叫报恩树。
“这些马蜂,像是有灵,人吃橡子那两年它没有来。人有吃的了,它才来把树占着。
“你说嘛,这树都晓得知恩图报,开会社员都说,宁肯把村子烧了,这棵树也不敢烧。”
“你说咋个办?”
还是怕走近的光头队长立在远处补充:“有专门的取蜂巢的人,他不用烧,运用法术就能将蜂巢取走。这人我找来过,他来了一看,就摇头走了。”
说完羊皮人、光头队长和那一小群人都跪着哭了起来。
整株老橡树也在无风摇摆,发出巨无霸管风琴那样宏伟空灵的低鸣。同时遍山长在石缝的、崖边的刑馀之树也都在呜咽着,一派感动之情。
兽蛋儿嚎啕大哭起来了,他绕着老橡树,跌跌撞撞,不停抚摸着它,他听了这么多老橡树成了报恩的化身也成了他所有的爱的相加。
他头脑中盘旋着那些让他泪流成河的异景异物,瓜子缠、三锁坟、谎粮墩、太乙馀粮、珙桐树林、土高炉群、土坪巨蟒。
他把老橡树周身都哭湿了,把自己哭成了个空皮囊。
羊皮人和光头队长等哭一会后便都散去。
当他们再来时,日已偏西,他已上树取下蜂巢,扛到远处一山包上安置。
只见天空四面八方都出现密麻麻的小黑点,小黑点很快聚成线条和团状,像幅水墨画,眼看那蜂巢像观世音的宝瓶把这幅水墨画吸进去了。
他抱拳告辞要行,大家哪里让他就这样走,扯他到队上,各家凑了些肉食和酒来款待。
临走又凑了十元钱送给他。
“钱我不要。我想要的东西,也差不多要值这些钱。”
光头队长见他看着墙上钉的张几羊皮。
“这是生羊皮,你要做褂子的话,也可以用。”
“我要做个睡袋。”
想起在地质队员老梁、小任那里见过的睡袋。
羊皮人是个老羊倌,他道:“好办!我那里有羊皮索,钻子,打眼子穿上就行了,我去拿来帮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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