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什么剑?”
她本以为能套出什么与那盒子相关的事。这个回答,倒是意外收获……
“那是一把名剑,叫作碧天。”顾见春缓缓说道,“碧天剑,姑娘应当不陌生。”
夜来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问剑山庄虽然收录天下名剑,却从未见过这把剑。只听说,这是在剑谱上列位的剑,却也不知排名几何,落入谁手。”
顾见春笑了笑,递过去一个物件道
“它如今在你手中。”
夜来一怔,手中传来铁器凉意。她手指轻轻抚过那沟壑纹路,不禁有些痴然——
她本是惜剑之人。
“原来这就是碧天剑。”
“苏家便是为了这把剑,惨遭灭门。”顾见春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剑光熠熠,有些低落,“万寿宫之人,从曲州闵安,追到黛州双溪。其中艰险,便不与夜来姑娘多说了……”
“原来如此。”夜来了然点头,虽然对方不愿多说,只是从那无缘村惨状来看,便是刀光剑影,艰辛无比,“这把剑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她问完,却又心下暗笑自己多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把剑能在名剑谱上列位,定然有它的过人之处。
“在下不知。”顾见春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路上也想过捉来一两个活口盘问,只不过……”
他话音一顿,在斟酌着如何解释。
夜来“哦”了一声,直截了当道“只不过,他们都服毒自尽了,是也不是?”
顾见春心念一动,回道“是也。姑娘如何得知?”
“万寿宫之人训练有素,行事狠辣,执行任务之时皆会在齿间埋下剧毒,一旦任务失败,宁可服毒自尽,也不会落入敌手。”
夜来撑着腮,神色淡然,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闲谈之语。
顾见春凝视着她的面容,那双墨色眼眸黯淡无光,覆上阴翳。
——似是故人来。
可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会是她的什么人呢?
“顾少侠?”
似是感受到对方目光,夜来轻声唤道。
“啊…”顾见春蓦然回神,抱歉一笑,“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我方才想起,有一味药忘记买了……”夜来顿了顿,神色无波,轻声说道,“还要再劳烦顾少侠多走一趟。”
“是什么药呢?”
“千年生…….”
“咚咚咚——”
正在此时,屋门被老板娘敲响,“几位客官,药煎好了。”
顾见春起身开门,将药汤端了进来。此时再看,床上的苏决明却睁开眼,他将药递了过去,对方只一声不吭地喝着药。
顾见春抚了抚他的额头,依然滚烫。
“这孩子还烧着…….”
“好说。”夜来颔首,端坐在一旁。
顾见春点了点头,此处有外人,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说道
“我速去速回,不会耽搁。”
苏决明有些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却无声一笑,示意对方宽心。
他转首望向那笑吟吟的老板娘,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说道
“我妹妹双目有疾,弟弟又染了风寒,您帮忙照应着些,我去去便回。”
老板娘“呵”了一声笑道
“好咧,客官您就放心去。青天白日的,小店安全得很,童叟无欺!”
她收了银子,自然心情甚好——管它什么弟弟妹妹,老婆孩子,人家不愿说,她自然也不打听。
顾见春将门窗关好,又检查了一番,亦是前后脚匆匆离去。
屋子里静悄悄地,两人的呼吸声也微不可闻。
夜来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如顾见春离开时的样子,一动不动。
苏决明有意睡不老实,不多时便把被子踢到一边。折腾出各番动静,可对方却置若罔闻。不知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苏决明忽然觉得眼皮沉重,自个儿折腾了一圈,竟有些困倦。
暗处的人默数三声。
“三,二,一。”
苏决明手臂一坠,沉沉入梦。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团焰火。
“决明,绝命,不是好名字啊....”有人叹息着说道。那声音就如同隔着千百层骇浪,听不分明,却又听了个分明。
他挣扎着,像是在一潭深池中将要溺毙的人,努力拨着水想要浮上来。
近了,离那道亮光更近了,再进一步,就到水面了。他屏着呼吸,努力向上游去,那道白光愈来愈大,愈来愈强,终于,白光一闪。
“哗啦——”一声,少年从水里探出了身子,带出了水花。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空气。一睁眼,只见面前少女弯着腰,丝毫不顾及水花溅到了自己身上,正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小弟,总算肯上来啦?”
他一怔,登时想起,自己是同教书先生吵了一架,赌气不肯去学馆。又怕被人寻到,夏季炎热,他灵机一动,竟藏到了湖中。
不想还是被阿姐给揪了出来……阿姐真是狡猾,竟说若是他再不上来,自己便要跳下来寻他了。
——阿姐不通水性,如何能跳下来?再者阿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湿了衣裳,可就嫁不出了。虽然他亦不愿阿姐嫁人,这情形可不容他多想,只得三两下游出水面。
旁边几个仆人也是拍着手,连声叫好
“找到啦找到啦——小少爷在这儿!”
“还是大小姐厉害,一下子就让小少爷出来了...”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却不是对面前的阿姐,而是对自己这短暂的“逃学”之行结束而感到惋惜。
少女嘿嘿笑道“小弟,来,把手给我。”便向他伸出手来。
他哼了一声,也不接,就撑着池子的边缘一跃,便抬身上了岸,说道
“阿姐,池水脏,你莫要离得太近了。”
“没事啦,你看我身上,已经打湿了。”
少女转了半个身子,左右看看,衣摆濡湿,她倒也不介意。一把牵起自己的手,就要往回走。苏决明正在拧着自己的衣摆,猝不及防,便被她一把拖了去。
几个仆从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
二人皆换了一件衣裳,看着对方变了个模样,有点乐呵,又笑个不停。
门前传来一声咳嗽,少女吐吐舌头,冲外面扮了个鬼脸,这才打开房门。一个儒雅却不失威仪的男人站在面前。
正是二人的父亲,这苏宅的主人,苏怀仁。
二人齐声唤道“爹。”
“莹儿,医术看完了吗?今日的病人看诊了吗?”
少女点了点头,说道“医书晨间便读完了,今日约的病人都看过。小仪领他们拿药去了。”
苏决明暗自咂舌,阿姐真是勤劳,自己可是比不上一点。
苏怀仁捋了捋胡须,哼了一声
“看过亦可以再看。常看常新。你不去医馆坐着,若有急诊的病人,不是耽误了人家诊治?”
苏流萤无奈“好嘛,我这就回去。”
她转头看看小弟,只得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阿姐走了哦。”
苏流萤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便提起裙子跑出去。
苏怀仁看着她,在后面喊了句
“好好走路!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只听苏流萤在远处应道
“谁家闺秀天天坐在医馆啊……”
“你……”
苏怀仁一怒,那少女却一眨眼就没了影。无奈,他只得作罢,回头看向苏决明。
苏决明一脸倔强,把头扭到一边。
“呵,一个二个,倒都是有气性的,也不知随了谁!”苏怀仁怒极反笑,“决明,你倒说说,为何逃学?”
“那学馆的先生,我不喜欢。”苏决明撇了撇嘴。
“不喜欢?怎的不喜欢?”
“先生说,医出于儒,若无圣人授仁德,何来医术。我同他争辩,说人病便要寻医,医道可比圣人早生了两千多年,怎能有“医出于儒”之说?先生发怒,便罚我出去站着。我心中不服,就跑回家了。”
苏怀仁听后,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颇为严肃地说
“你说得没错。可你说得也有错。”
苏决明挠了挠头,不解“我如何有错。”
“不错,但凡是人,孰能无病。可病症万千,实则能医好的却是十之一二。可那先生却也讲得不错。医儒相通,皆出于仁爱怜悯之心。若非儒道,何来儒医?你钻这牛角尖,无非是想说,圣人一己之力,如何能担得起‘医道之始’吧?”
苏决明懵懵懂懂,却也知道点点头。
苏怀仁笑了一声,说道“世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之道,岂是这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圣人悯众生疾苦,愚民却以圣人为尊。倒不知若是圣人在世,敢不敢应下这‘始源’之名?不过先生既然说天下之道,无出其右,那便无出其右吧。”
苏决明更添些茫然——爹爹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决明,你只需记住,医者仁爱,医儒一体,为父送你去学堂,便是要你好好领悟圣人学,明明德,方行医道。我苏家自是以仁立命,你切不可舍本逐末,忘了初心。”
苏怀仁抚了抚幼子的头。
苏决明懵懂地应下。抬眼,一束阳光正好照进来。头顶哪还有什么宽厚的大掌。他这才突然想起,爹爹已经去了。
是的,爹爹,娘亲,宾客,还有苏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死在了这场夜宴上。
天地忽然失色。
阿姐牵着一人的手,走到他面前,有些羞涩,轻轻地说道“小弟,叫‘姐夫’。”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忽然火海滔天。
面前的阿姐忽然换了副悲恸欲绝的模样
“决明,你可知我们苏家有个暗室,那暗室里关着的可是我们亲叔伯……我们苏家……我们苏家……欠别人的…总该还了……”
她说着,竟从眼眶里留下一行血泪。
苏决明惊骇万分,喊着“不……不!”
可还是阻止不了阿姐在他面前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远处的“囍”字牌匾被火舌舔舐着,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裂作几瓣。
有人穿着红衣,在边上站着,轻笑着说道“决明?绝命。真是好名字。倒是应了今日的景……”
水中也难以消减这熊熊烈火卷来的灼热。
分明是黑夜,此处却被火光点燃了半边天,亮如白昼。
岸上脚步攒动,人语不绝。
“还没搜到吗?”
“这小崽子,难不成还能藏在水里?”
“下去看看!”
桥下漆黑一片,水愈深,愈难寻,却也愈危险。
眼前逐渐模糊,远处,一道青色身影如游龙般掠来。他却因为窒息而渐渐脱力,沉了下去,阖眼的一瞬间,心里却想着“好,好,如此随他们而去,倒是好极……”
爹,娘,阿姐,你们等等决明,决明这就来了。
他骤然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