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房屋中。
邓平安坚定有力的声音回荡着。
邓光富眼中浮现一抹悲伤,他而今被定身于此,却不知是次子邓平安的话,让他难受;还是无法割舍儿子离家,去修炼玄门道法,去争那亿万分之一的希望!
道人只是看了一眼邓平安,淡淡一笑,充满了一种如春天般的亲和力:
“玄门修道,便是遁出红尘,你与你父亲和兄长作别吧。”
他话音落下,邓光富身上的定身咒力量立刻散去。
那盘曲着身体的黑色毒蛇,也瞬间变成了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棍。
邓光富急切地走到了邓平安身边,未曾开口说话,眼中已经有泪花闪动。
“阿爹,方才道长和我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
邓平安率先开口:“我这样的身体,对于你和大哥,包括我自己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平安,不许这么说,只要你能活着;爹天天给你换洗屎尿,爹都心甘情愿!”
邓光富强忍涌泪的感觉,可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邓平安挣扎着给老父擦掉泪水:“阿爹不哭,天无绝人之路的,等我二十岁的时候,如果我没修成金丹大道,延寿三百载的话……”
他的语气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道:“落叶归根,我会回到生养我的家。”
邓光富强忍着痛哭的脸,已经有扭曲,泪花奔涌令他视线模糊。
邓平安却笑着为其擦拭泪花,露出赤子般的笑容:
“阿爹,不哭的。这是儿的好日子。”
“好,不哭,不哭!”
邓光富咬牙切齿,憋住眼泪,浑身在颤抖,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直接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起来。
“若儿得天之庇护,争得那亿万分之一的机会,破日金丹大道,定然是白日飞升天界,位列仙班去了。”
邓平安转头看向身边的道人,目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恳求:
“是吧,道长?”
道人本不欲撒谎欺骗一个区区凡人的。
金丹大道,虽已然是可望不可及,但与传闻中的白日飞升,却如天与地之距离。
怎么能混为一谈?
可,他稍作思索后,眸光坚定如铁:
“金丹大道,一日修成,便白日飞升天界,享无量寿福!”
“好!好!好!”
邓光富不只是声音在颤抖,浑身都在发抖:
“我儿自当修持大道,白日飞升,为父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日行百善,为你积攒功德……”
邓平安看向了道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道人只当自己没看到,缓缓地开口说道:
“红尘缘已了,贫道在城外等你。
你自己走出城来,这段路,不准任何人帮你。”
邓平安听到道人这话后,面色大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有年龄不相匹配的瘦弱双腿。
邓光富惊恐道:“道长慈悲,我儿实在是无行走的能力,可否由我代为……”
“不可。”
道人面无表情道:“将来玄门修道之路,比而今面对的要难上千倍万倍,你今日可以帮他走出平城。
来日难不成还能帮他修成金丹大道,白日飞升不成?”
邓光富满脸难受,眼神担忧的看着道人,似乎还想哀求些什么。
可道人却“咻”的一下,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阿爹,你扶我起来,穿好衣服和鞋子吧。”
邓平安眼神出奇的平静,似乎从这一刻,他整个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样。
邓光富颤抖着声音,重重地点头:“好!”
邓平安忍着虚弱的身体,在父亲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
可,就是如此寻常的一个动作,却也让他周身传来一股股彻骨般的奇怪痛感。
只是片刻时间,邓平安就已经疼的满头汗水,头发发丝,都因为汗水缠在一起,看起来颇为狼狈。
邓光富心如刀割,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强撑着,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一样。
作为父亲,他心疼儿子如此虚弱,却也不忍心戳穿儿子的倔强。
“要不,给你一根拐杖吧?”
邓光富忽然想到了什么。
邓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想拒绝,可看着父亲的眼睛,他点头笑道:
“好呀,就要父亲给自己准备的那根梨木雕花拐杖。”
邓光富方才转过身去,就看到长子邓平心带着许多孔武有力的家仆出现在门口。
此刻他正贼头贼脑的往里边看,发现那木棍安然无恙的躺在屋子里,眼中充满了奇怪之色。
邓光富见了长子邓平心这般模样,顿时怒声吼道: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拿梨木雕花拐杖!”
邓平心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喝走仆人,赶紧去拿。
显然,这家伙放在就躲在外边看呢。
知道那道人凭空不见了,他才敢露头。
邓光富顿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给邓平安穿鞋。
他清楚儿子的病,轻轻动一下,浑身都是彻骨的痛。
哪怕他很小心了。
可是,邓平安还是疼出一身的冷汗来。
看着蹲下去,为自己穿鞋的父亲,邓平安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在外边,不比在家,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邓光富忽然叮嘱了起来。
邓平安愣了一下,点头道:“阿爹,我知道……”
邓光富整个人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为儿子穿好鞋后,他站起身来,看着满头都是汗珠往下滚的儿子,轻轻的抬起衣袖,擦着汗:
“爹是没什么本事的人,但道长是有本事的人……健健康康的自然好,时间短了点……也没什么。”
“阿爹,梨木拐杖!”
邓平心气喘吁吁的捧着拐杖回来了。
邓光富转过头去,眼神复杂的看着长子,然后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拐杖,搀扶着次子邓平安要站起身来。
邓平安强撑了一下,脚底上传来的痛感,如同常人踩在全是锋利钉子的木板上。
那种剧烈的痛感袭来,几乎瞬间,就差点让邓平安窒息。
可,邓平安强撑,牙齿咬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父亲和大哥都听的清楚,他们的心,似乎也在这一瞬间,跟着颤抖。
“如果这点疼痛,我都承受不了的话,又怎么玄门修道,奢望金丹大道!”
一个声音,忽然在邓平安心海中回荡。
他站起身来了。
哪怕浑身上下都在剧烈的颤抖,随时都会倒下。
可他就终究是站起来了。
邓光富快速地抹掉脸上的泪水,露出欣慰的笑容,口吻满是惊喜:
“我儿已能站立起身了!”
周身各处的剧烈痛感潮水一般,一阵又一阵,邓平安强忍着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
“我可以的!”
下一刻,邓平安缓缓地转身,看向了大哥邓平心。
邓平心心中有愧,不敢与阿弟对视。
“大哥……”
阿弟的额头,轻轻的靠在了大哥的肩膀上。
兄弟两人,呼吸相闻。
直到这个时候,大哥感受到了这个病秧子的弟弟,浑身上下瘦的像是骷髅一样的身体,紧贴着自己,似乎他的骨头,随时都会散架一样。
“平安,对不起……”
邓平心满脸羞愧。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邓平安忍着剧痛,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呼吸都显得很粗。
“大哥,我今日离开家门,恐不能在阿爹面前尽孝。”
“还有,找个好女子成婚,若我出了意外,邓家的香火,总不能断了吧?”
说完这话,邓平安不顾满一脸错愕之色的兄长,缓缓地直起身来,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父亲。
病怏怏的少年郎,只是露出一个灿烂如春光般的微笑。
一手扶着墙,一手吃力地杵着那根梨木雕花拐杖,近乎是一寸一寸挪动般,朝着房门外走去。
每走一步,周身的奇寒刺痛就会袭来。
邓平安感觉,像是有一根根寒冰刺入身体,而后疯狂搅动,撕裂他的血肉、静脉,甚至于,碾碎他的骨头。
从床边上,走到门槛边上的时候。
他身上衣服,都已经为汗水侵透。
这个时候,他本应该觉得很热,可他这怪异的身体,却让他觉得自己周身发冷,阴寒的痛感,一阵又一阵袭来。
宛若是他身上不着寸缕,被丢在了冰天雪地里一样。
邓光富和邓平心,默默地站在邓平安身后看着。
家中的仆人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大致上也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此刻看着老爷和大公子都如此,也没有人敢走上前去搀扶邓平安。
太阳偏西的时候,邓平安终于挪到了大门口边上。
此刻的他,已经疼得快要失去了理智。
若非是心中唯一的求道执念,尚且能够支撑的话,他恐怕都已经要倒在地上爬行了。
夕阳西下。
面色苍白的病态少年,像是一只病猫一样,蜷缩在门槛边上,似乎是在巨吃力的剧烈喘气。
如血的残阳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苍白的脸看起来像是浮现了一抹红晕。
邓府大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每一个人都身体康健,可负重,且还能大步稳走。
少年人看到一个身材魁梧,赤着全是健壮肌肉,扛着重物穿街而过的壮汉。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瘦弱不堪的双腿,眼中的光芒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涣散。
他扶着门槛,杵着梨木雕花拐杖,强撑着、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浪费。
甚至于……休息。
邓平心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叫来了家仆,低声耳语了一句。
刹那间,邓府两百多家仆从侧门奔上街道,开始凑到路人和街边商贩们耳边,轻声耳语了什么话。
只是片刻工夫,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竟空无一人。
邓平安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兄长的歉意,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但是这一抹笑意,却很快被疼痛所淹没。
邓光富站在大门口,看着小儿子消瘦病态的佝偻背影,在如血的残阳下越拉越长,哭声再也无法止住……
“阿爹,大哥,希望这一别,不是永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