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又经历了一番前身记忆的轰炸,余潇刚闭眼没多久便悠悠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文学、电影等一切艺术终成虚妄,甚至被一个陌生人戳穿了他“抄袭”的本来面目。最终,他只能带着程子君开了个餐馆,终成一代名厨。
余潇只记得自己用尽平生心力,做了碗会发光的面,还没品尝呢,梦便破碎了。
但是奇怪的是,梦中的香味犹在。
怀着困惑,余潇起身便发觉紧挨着阳台门的桌子上,有一碗热腾腾的面。
余潇还没说话呢,程子君便在上铺道:“快把面吃了,我们去跑步。”
余潇看向程子君,发觉她脸对着白墙,蜷缩在一起,已是穿好衣服了。
余潇吃了面,觉得浇头挺好吃的,其余的话倒也吃不出来有什么差别。同时,程子君便从上铺下来,欲和余潇一起出去晨跑。
“你精神不是很好啊?”余潇顿了顿,突然想起来昨天程子君说过她会失眠,便又问道,“又失眠了吗?”
“嗯!”
余潇斟酌了一下语词,道:“是因为总是会想起很多东西嘛?下次可以和我说吗?我们可以在晚上一起做一些有趣的事情,这样你可能会好受些。”
“没事,不用。我已经习惯了。跑步吧。”
沉默,两人便在路边沿着河流晨跑起来了。tefu.org 柠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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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完步,两人回家整理了一番,便步行去学校上课。
因为大四的缘故,课程也只剩下寥寥数门理论和鉴赏,其余的时间大家都在活动室里一起排演着话剧,继续加深自己的演技。话虽这么说,但因为没有老师监管的缘故,大家也都很放得开,插科打诨,时间便也就这样消磨过了。
但其实,这和余潇和程子君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程子君是没必要去排演,余潇则是因为要打工的缘故。
不过现在好了,根据前身的记忆,当冷秋时不时向他索稿时,这些外快再加上一个人家的家教,这些钱便足够省吃俭用过日子了,于是前身便也辞去了其余的兼职。
所以留给余潇的,只有周末各两小时的家教。
不过嘛,来上课只是次要原因,是就便的。今天实际上,余潇是来交那篇《伤逝》的。
余潇自己也觉得昨晚才答应,今天便交稿子是否有些骇人听闻。但在程子君一再要求下,余潇也就从了。
“为什么要推迟两天交稿呢?因为这样会显得你过于异类,是个大天才?那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36分钟写一篇作品而已,比你天才的大有人在。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给大家呈现另一个世界,那便要尽己所能、锋芒毕露,不要这么小家子气。出名要趁早,做事需尽心,又何必因为别人对你的看法而自乱阵脚?”
“这种明明已经完成了却还因为一己之私心将其推迟,真的讨人厌。”
“有时候,障碍是来自于自己对自己的偏见!”
余潇其实就是觉得过早拿出来显得惊世骇俗,但正如程子君所言确实没必要的。
当代人,甚至当事人只在意结果,谁管过程呢?
况且,天才?
你还能天才过程子君咯?
上完课,余潇便与程子君一起,前往冷秋的办公室。
冷老师也是一代宅女,生平一大爱好便是躲在办公室一帧一帧地研究着电影。
所以近视眼也并不是没来由的。
“请进!”
冷秋听到敲门声,便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见竟是余潇和程子君,又笑道:“哟,你俩呀。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们是来交稿子的。”
冷秋愣了一下,道:“那么快?先说好,如果没入我法眼我可是要打回去让你重写的!”
说着,冷秋将稿子摊在桌上,重新带了眼镜,拿起稿子先是随意翻了翻,惊讶道:“还是篇呀。”
“《伤逝》?”
冷秋透过眼镜似笑非笑地盯着余潇好一会儿,这才继续看下去。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好像夹带私货的样子。
起初,冷秋不过以为这很可能是模仿话剧而做的一篇《涓生的手记》,但是越看越是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前面说过,光是第一句加上文章的“手记体”,这篇的张力便有了。
但作者的野心竟不止于此!
因为文章的行文间,不只是有“忏悔”,也有“狡辩”,不只有当初的涓生,还有未来涓生的回望,甚至中间夹杂着作者本人的批判。
有意识流,有心理,有多重话语,这篇,绝了!
独具一格的文字,鞭辟入里的分析,那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
冷秋甚至觉得要比话剧还要让人激荡!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冷秋读完,深感这话的沉重与力量!也顿时觉得,隐隐间这篇文章好像要比自家老爷子的话剧要高出那么一筹。
但若要她真说出缘由,因为只看了一遍,冷秋真还说不出来什么。
目前来讲,只是感觉。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
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
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这最后几段,冷秋敏锐地感知到,这好像真的又不只是在写子君。
冷秋沉吟了许久,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读稿,并不是在研究。
是故冷秋歉然一笑,郑重将稿子压在桌子上,两眼死死盯着余潇,像是要将他吃了。
“余潇啊余潇,你甚至给了我惊吓了。这篇文章,千古名篇!也可谓是先锋文学之翘楚!”
“老师,其实我并不是很同意这是什么先锋文学。”
程子君不合时宜的话虽迟但到。
“抛开一切,从最显眼来看,这就是一篇古已有之的俗套故事,负心男与痴情女,此为俗;文章巨大的张力、语言的优美以及其对各类手法的运用,此为雅;文章丝丝入扣,人物饱满真实,反映的背景、人性尤为真实,此为写实。要我说,倒不如是雅俗共赏的集大成之作。其实某些所谓的先锋文学的作家,他们不断试探着题材的边界,但又故步自封,容不得异己,实在当不得【先锋】这个词语。”
冷秋本对传统并无研究,起初听得连连点头,但后面又嘲讽了某类人,冷秋也不由哭笑不得。
“其实我不愿意说它是所谓的先锋文学,是因为这篇一切的形式、内容都是给思想,或者说哲学做铺垫的。这篇文章的思想是启蒙,大众启蒙,文章行笔无不透露着对启蒙的反思与批判。这个反思是不留情面的,是包含文章中的【作者意志】在内的。启蒙的局限,启蒙者思想的局限。或许当启蒙、文化运动轰轰烈烈之时,还有人思考,我们启蒙的思想便是真理吗?我们启蒙者便高人一等吗?启蒙者与被启蒙着难道只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关系?”
“这也是我认为它比话剧要胜出一筹的原因。它是作为启蒙的启蒙而出现的,而话剧似乎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作者那一丝不自觉的,救世主的姿态。”
“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程子君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使得冷秋茅塞顿开,原来自己隐隐然感觉到的是这:对启蒙的反思!
是啊,你启蒙者只是让青年男女自由恋爱,让女性走出家门,但社会允许吗?
启蒙者可不管那些人的死活,或者说是否他们因所谓“自由”而牺牲,会变得更伟大?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娜拉走后会怎样呢?
不是沉沦便是回来!
一旁的余潇都听傻了,我在哪,她们谈的是什么?
难道只有我关心鲁迅的二弟吗?
他二弟可是说,这是鲁迅写给他的!
“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你看看,这不就是写给我作人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