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疯人论道(二)

果然是论道。

他之前看见封仁羽不带任何武器地就来到门口,并且还是当着秋燕珺的面,他就已经猜到这封仁羽定然是不会太过直接地找茬。

当着一个元婴期九长老的面,在演武大会前恶意打伤一名弟子,就算是万麟山的首席弟子,也免不了软禁的责罚。

况且往日里听说这封仁羽的品性一直都很端正,除了有些偏执外,就没有任何不良的传闻。

“封师弟想要怎么个论法?”洛魄不动声色地把茶放到左手边,然后喝了一口秋燕珺送来的香菇鸡汤。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早饭才吃到一半。

封仁羽并未作答,而是掏出一张留影镜摆在餐桌上,解释道:“这张留影镜将会录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后无论论道成败,留影镜都归师兄所有。”

洛魄并未有任何错愕之色,反倒是笑着颔首。

这表明了对方的诚意,至少证明了在论道途中封仁羽不会暴起伤人。

“不知师兄是否对围棋有钻研过?”

“略有涉猎。”洛魄老老实实地回答,“想必师弟是想要边下棋边论道吧?”

这是这个世界里论道时的潜规则,在私下论道时,大多都以围棋作为引子。这也是洛魄在记忆碎片里得知的。

而在原本世界里,他也学过六年围棋,在省内也是一个有业余四段证书的棋手。要不然他还真不好作答。

封仁羽摆好了棋盘,将双方的棋盒摆在执棋者的右手方。

棋盘的厚度远超餐桌,这正规的棋盘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厚,其表面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点无比规整,每一条线都是由顶级的匠人高度精密测量才划出来的,切割平整的侧面还散发着紫檀木独有的香气。

就连棋盒都打磨地光滑到能够映出人脸,至于盒内的黑白棋更是由纯贝壳打造,极度舒适的磨砂质感就能得知其造价不菲。

反正当年洛魄在原世界里学围棋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棋盘和棋子。大多都是在围棋社里用的几十元一套的棋具。

本来按道理说正常对局是有猜子(注1)流程的,这是论道,封仁羽为主论方,所以不用猜子就可以直接执先手的黑棋。

“请多多指教。”二人互行拱手之礼。

这黑袍青年睁大了那眼瞳,那白色的瞳仁却收缩了一些,用那双看不见任何物品的眼睛“注视”着棋盘。紧接着,他从棋盒中夹出一颗黑棋,姿态优雅地将这颗黑子落在了天元(注2)。

洛魄夹棋的手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稳妥地落在了离那颗黑子偏远的位置。

先手落子于天元,这种棋局几千场都未必能遇到一局。就好像是落在战场的正中央一般,稍有不慎便会四面楚歌。一般只有他年幼时在围棋社想要乱下的时候,才会把棋子直接落在天元处。

因为这是最容易崩盘的方式之一。

“那么就先从师弟的宏愿开始谈起吧。”封仁羽轻抿了一口茶,忽然偏头“望向”窗外,在校场之外是浓浓的仙雾。“世间众生疾苦,有人于茫茫苦海中挣扎,有人却在酒池肉林中享乐。

有人天生仙根劣质,修道千年而不得志。有人天生仙根圆满,仅修道百年就直步青云。

有人生来相貌丑陋,受尽外人欺辱嘲笑。有人生来倾国倾城,被世人视作珍宝。

若使天下行平均之法,千万之人生而平等,共享甜苦,可否拯救万物苍生?”

洛魄并未顺着他观望的方向看去,而是将注意力始终聚集在棋局上,“师弟那一句天生仙根劣质莫不是在内涵师兄我吧?”

“不知师兄如何看待这等宏愿?”封仁羽只是轻轻摇头,并未接茬。

“不可。”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洛魄就乐了。这不是初高中那比较基础的“绝对平均”的问题吗?想当初为了应付高考,他可是把初高中的政治书全部都背了个大概。

“有何不可?”封仁羽动作一滞,声音罕见地起伏,尽管他一直在克制,但依然能够感觉到言语中的困惑与震愕。“师弟愿闻其详。”

“师弟的理想可是让天下之人共享有财富,拥有同样的身世,全天下其乐融融,再无灾厄与不幸?”

“正是。”

“那便是愚蠢之极。”洛魄大口地嚼着鸡肉,在快速吞咽之后,用布擦了擦油腻的手指,才重新夹起白棋落于棋盘,“共同拥有财富,便会让那帮天生劣性的懒惰之人的不良个性得到张扬,勤勉之人再无奋斗目标,天下众生被剥夺自由,成为如戌狗般碌碌无为的存在。

何况无论你如何维护平等,总有歹人试图剥夺他人的生命以谋求利益,在他们眼里,在利益之下所谓善意将变得可笑。

或许师弟会想说,在世界上登峰造极,便能够将天下歹人尽数斩灭。

但若是你死后呢,你创造的世界便像是脆弱的纸塔遭暴雨山洪般倒塌。”

洛魄顿了顿,回忆起课本中的知识,紧接着注视着青年的面庞继续道:“人人因这所谓的平等,生产效率降低,社会因此退化。

再者,人出生时的境遇无法改变。若是想要强制改变,那人人拥有共同的外貌,拥有相同的人格,共同的身世,这于将世人化为傀儡有何区别?”

洛魄言罢,将已经凉得差不多的鸡汤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用布擦拭嘴角。

紧接着,他拾子,落子,一气呵成。

啪,一颗白子精准无误地落在黑棋的包围圈中。

坐在他对面的封仁羽微微蹙眉,扶着下巴陷入沉思,甚至他连夹棋的动作都已停止,整只右手就直接埋入了棋盒中。

洛魄则静静等候他的回答,期间已经往茶杯里续了六次茶。同时开始观察棋盘上的局势。

目前为止,黑棋似乎已将白棋包围,但实际上这所谓的包围漏洞百出。就仅仅是刚才洛魄落下的那一颗白子,就彻底让这包围圈不攻自破。

“师兄说得在理。”封仁羽缓缓抬起头,再度对他拱手行礼,“是我过度莽撞与幼稚了,师弟受教了。”

“只不过……师弟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洛师兄。”封仁羽扬起头,忽然将右手抽出,指尖轻轻地点落在棋盘上。“师兄认为手握力量,应当行何事?”

洛魄轻挑眉头,忍住了用中指推鼻梁的冲动,旋即开始重新观察起棋盘的局势。

这个问题,稍微……有那么一点超纲。

而封仁羽下的这一子,则又将黑棋的包围圈重新聚拢,甚至隐约有将白子隔离之势,这棋局的成败也许就决定在白子的下一步动作。

“手握权力与实力吗?”洛魄并未多想,这一回他没有再去回想书本里的任何内容,而是选择从心地回答这个问题,“若只够自保,则独善其身。若能撼动天地,便镇守四方。

从内心之愿,逍遥于宇宙。

尽自身之薄力,护旁人之周全。”

这几句话并非是他为了搪塞封仁羽而临时想出的段子,而是在原世界深思过许久的从心之言。好歹他在原世界也是个挺有内涵的有志少年。至少是不至于被这种问题给难住的。

现在他忽然觉得与这封仁羽论道还有几分意思,转而反问:“封师弟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如何?”

封仁羽忽然仰起头,用那双白色眼瞳望向少年,不知是否是错觉,洛魄感觉他的眼瞳里好像出现了聚焦。那张万年不变的漠然神情竟然出现了几分肃穆。

“行天下之善愿为己愿。”

洛魄收敛了笑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对白色的眼瞳。尽管那对双目已不见任何神采,但却能让他感觉到在眼瞳之下涌动的大海与悍然挺立的仙山。

他的表情格外的凝重,“或许这确实是最佳的答案。”

他敬重封仁羽的想法,但并不苟同。然而,他也绝对没有任何嘲弄或鄙夷之心,这看似可笑的愿望,却又是多少人丧失的本心?

因此洛魄甚至连反驳封仁羽的想法都没有,毕竟世界上像封仁羽这样的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

而此时,洛魄已经一举突破了黑棋的重围,将整个棋局的形势掌握其中,白子已经将围在外圈的黑子彻底杀穿。

封仁羽也知继续走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便随手抓了两颗棋子摆在右下角,“我输了,师兄。”

旋即两人将整张棋盘的棋子打乱,开始收拾起各自的棋子。

“能与洛师兄论道,实属师弟此生的一大幸事。”封仁羽将棋盒盖好,却并没有将棋局收回收纳袋的打算,而是将这套棋具向少年推去,“这套棋局就赠与师兄,期望日后还能与师兄一同下棋论道。”

在无垢宗,已难有人能听懂他的想法。他所谓的宏愿在外人面前永远都只会是“疯人疯语”。在这个娱乐至死,利益至上的无垢宗,哪有人会听什么“光辉理想”。

洛魄并没有拒绝,而是郑重其事地收下了这份棋局,“随时恭候封师弟的光临。”

封仁羽饮尽了杯中残余的茶水,起身将椅子托回原位,再度拱手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在即将来到门口时,他忽然偏过头,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看似成熟稳重的青年此时的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洛师兄,六日后,演武大会。

你胜。”

注1:猜子指棋局开始前的决定棋手所执棋子的棋色的仪式。

注2:天元指棋盘中最中心的那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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