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不配

荣国府, 梨香院。

两进的小院只有后院住了人。薛家上京只带了四五房亲信旧仆,人口不多,男子不便,皆住在外, 因此内院连东西厢房都空着, 没人来的时候,只有正房三间和几间下房里有人气。

薛宝钗前日来了月事, 小腹酸痛, 便没出门, 只在屋里一针一针绣着抹额,心里想了许多事:

宝玉会不会来看她?

“金玉”的姻缘……是不是彻底不成了?

宝玉屋里的袭人倒似有些见识,只这丫头究竟好不好,存了什么心,还待细看。

——今年各地生意送来的钱又少了,通共竟只有不到两千两, 比往年折了几倍, 比去年还少了两千!就没有一个不耍滑头的!可恨族里信不过,不然狠查一查,一定叫他们都吐出来!

怒气一翻, 薛宝钗小腹突地刺痛, 手上戳歪了,“哎呦”一声。

贴身大丫头莺儿连忙过来问:“姑娘?”

“哎呀,姑娘的手出血了!”她忙令小丫头文杏, “快和嬷嬷们找药酒!”

文杏急急忙忙去了。

缓过这阵疼,薛宝钗往后一倒,叹道:“我不做了,你替我做了吧。”

“姑娘早该歇歇, 连我们来了经期还要多躺躺呢,何况姑娘。”莺儿把姑娘的针线收走,拿了条被子给姑娘围上,笑问:“叫人给姑娘煮碗甜酒酿吧?放些红枣蜜豆补血气。”

“我看是你馋了!”薛宝钗笑指她,“煮三碗,你和文杏也一人一碗。”

“哎!”莺儿忙应了,接了文杏拿来的药酒,又让她去吩咐厨上。

外面天冷,文杏才回来,不想出去,又不好违了姐姐的话,听见她也有一碗,才高兴去了。

薛宝钗便静静躺着,看着时辰钟说:“不知妈回不回来吃午饭。”

“姑娘在家呢,太太一定回来。”莺儿肯定道。

不一时,薛姨妈果然回来了。

不过她回来得有些早,离午饭还有好些时候,又愁眉不展,进来也不接茶,只坐在一边叹气。

薛宝钗自觉身上已好了些,便掀被起来,亲手倒杯热茶,捧了坐到母亲身边,笑问:“是不是姨妈说什么事让妈为难了?”

总不会……是直接否了“金玉”的话……

“哎!”薛姨妈张口就是一声叹。

女儿每天都到这边老太太和她姨妈那里承色陪坐,上下周全,比她辛苦。她本不欲把烦难都说给女儿了,可女儿一问,又勾起她想说,不由得便道:“这里要建园子迎接娘娘回家省亲,可库里银钱不够,你姨妈没了法子,只好和我开口暂借一二十万。我心想——”

她压低声音说:“我心想,咱家哪还有一二十万现银呢?若你父亲还在,挪凑几日,三五十万都不难。如今生意消耗,没人主持,花着老底子,通共凑齐了还没有三五万,都借出去,咱们若有开销,就得卖房卖地了。不借足了数儿,又显出咱家气虚……”[注1]

“是这个话!”薛宝钗忙道,“这是人家的喜事,咱们又沾不着光儿,何必拿银子白填进去?”

姨妈还真敢开口!

一二十万,她看这荣国府的银库里未必有二十万呢!

况且她看姨妈说是“借”,其实便是“要”,今儿要走了,谁知道哪年才还?

“我也不想给!”薛姨妈叹道,“只咱们住在人家,这样大的事,你姨妈都开了口,难道咱们一文都不帮衬?几百几千银子是小数,拿出来便是给了,也难要,多借出去些,你姨妈未必能舍了脸不还。”

薛宝钗还是觉得这事不能行,说:“妈妈细想,他们办这件热闹大事,开销下不来几十万,从咱家借几万一定不够,或许还要同别人借。他们今后能不能存下银子还是两说,便能存下些,有钱还人了,是先还人家的,还是先还咱家的?咱家且得靠后呢!”

这一席话说得薛姨妈真个迟疑起来:“可——”

薛宝钗生出急智,又有话劝:“妈很不必觉得抹不开颜面,咱们本就是投奔了来的,亲戚之间,若要银子才肯继续照拂,这里倒不如不住。下次姨妈再问,妈就说,若果真有难处,咱们能拿三五万,只当是、是我的嫁妆,今后不必还了,只把婚事先定下……”

“这!”薛姨妈惊道,“宝丫头,你——”

家里如今这般境况,哪里还有三五万给宝丫头嫁妆?她怎地如此不懂事了?

薛宝钗一愣。

她好像看懂了妈妈在想什么。

十二年母女,她和妈妈朝夕相伴,自然是懂得的。

一时之间,薛宝钗心内杂乱无比。

最后,她还是先和母亲解释:“妈妈……这不过是个说辞罢了。你看如今这府上得意,还会应我和……的婚事吗?”

薛姨妈也明白过来,忙笑道:“是我心里着急,糊涂了。我的儿,你别丧气,未必就不能成了——”

“妈且别说这个了,”薛宝钗不想听,便说回方才未完的话,“我想着,姨妈必不会因三五万银子就定下宝兄弟的婚事,这便不是咱们推拒他们,是他们推拒咱们了,借钱的事自然就算了。”

“好好好,不愧是你!”薛姨妈心里高兴,喜得站起来走了两步。

薛宝钗偏过脸,不是很想看母亲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忽然想到,为打点哥哥起解,妈几乎舍了家里的底子,填进去足足五六万。今日她只是说一句嫁妆,还是为了给家里出主意,妈就遽然变色……显然觉得是她不配。

她不配吗?

“家里剩的银子,还等着哥哥回来安置。”薛宝钗口不随心,听见自己笑着说,“妈都送出去了,哥哥回来怎么办?”

“是、是!我的儿,多亏有你我才想明白!”薛姨妈坐下搂住女儿,看女儿嘴唇发白,忙道,“都忘了你来月事了,快,快躺着吧。”

婆子端了甜酒酿来,薛姨妈亲手喂女儿吃。

香甜的滋味到喉咙里就消失了,心里仍是苦的。

不知是这一点点苦意还是小腹上的酸痛折磨着她,让她到夜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眠。

“怎么,薛家不借?”贾母微笑问王夫人,心里并不意外。

“是……”王夫人有些没脸抬头,“说、说……”

“说什么了?”贾母笑让丫头们且散了,问,“只有咱们,该说的别瞒着,这也是为了娘娘好。”

王夫人着实不想张口。可没借来银子,总得给老太太个解释,便只能说:“是她说,送咱们三五万,只当宝丫头的嫁妆……”

“呵!”贾母冷笑。

薛家的倒是会想!

到底顾着是王夫人的亲妹妹,贾母没多说难听的话,只道:“也该和你商议了,趁提起来问你一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要给宝玉配一个什么样的媳妇?”

王夫人还是不想说。——总归不是林家的和史家的丫头就好!

“宝玉……还小呢,”她笑道,“才十岁,过几年再虑婚事吧。”

她就不信了,过上三年五载,还没有一点变数?史家就能任老太太这么拖着他家的丫头?

贾母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因她是贤德妃之母了,也不好逼问,便只说:“正好有件事和你商议。”

——左右薛家的丫头成不了。

她叫丫头进来,拿了省亲别院的图纸,说:“他们外头商议的,要把梨香院做小戏子和教习的住处,问能不能把姨太太和姑娘挪到这边院子里。你看看?”

虽说亲戚来住借助,不好随意叫人搬动,太过失礼了,可对薛家……倒不需顾虑这许多。

她们母女一住就是一年多,一点没有搬走的意思,这也罢了,荣国府不缺这一处房子,偏又贼心不死,弄出什么“金玉姻缘”,还妄想图谋宝玉。若觉得因此事受辱了,趁早搬去她正经娘家王家才是正理!

拿着图纸看了半日,王夫人寻不到另一处更便宜的地方教习戏子,只能说:“这事我去说,老太太放心。”

贾母笑道:“我是一向放心你的。”

被迫接了一桩不好办的差事,王夫人也不想让老太太太痛快了,便仍提起和亲戚们借钱:“薛家虽然不借,咱们还有旁的亲戚,比方两位史侯家里,还有林姑老爷家也宽裕,老太太您看——”

贾母早预备好了王夫人会提这一遭儿。

她笑道:“史家你知道,他家早就俭省起来了,连针线上的人都不用,差不多的活计都是她娘儿们自己动手,咱们便是借,他家也未必有钱,还伤亲戚情分。就我拿一万出来,随你们花吧。”[注2]

王夫人本也没想和史家借多少,能让老太太出一万两……也算不错了。

她想了几天的是林家。

林家有多少钱,她虽不知道详细数目,但只怕现银都不小于三十万。四姑太太在娘家金尊玉贵,出嫁也没受过一点委屈,那几年回门,嘴里动不动就说她婆婆又给什么了,夫婿又给什么了,还偶然露出来过一二句,林家一年的进账竟比这荣国府都多!

林御史还做过几年巡盐御史,更有钱了。

珍哥儿说,要想把省亲办得最体面,至少还缺四五十万银子,她看从林家一家就能借齐。

林家又没个儿子……有那些钱做什么?不如凑成娘娘的体面。

以后林家丫头就不指望娘娘庇护着?

但如何把林家摘出去,贾母也先想好了。

她笑道:“江夫人一向不来咱家的年酒,想必今年也请不来,一年里除了入宫领宴都见不着人,你是在宫宴上开口,还是头一回去拜望,就张口借钱?人家还不一定请你去呢。”

赶在王夫人回话前,她又道:“你是做舅母长辈的,总不至于和外甥女张口?那成什么体统了。”

王夫人被连堵了两句,心里更不顺。

可她也早就埋伏好了,笑道:“老太太且不用担心见不着人。”

她颇为得意:“正巧昨儿新任工部右侍郎来送请帖,请咱们家去吃年酒。我和他家的人打听了,工部右侍郎和林姑老爷一起在浙江做过官,交情不错,年酒也请了林家。老太太您说,这不就能见着了?”

“……在人家的年酒上要借钱,也亏你想得出来!”贾母只是略有些诧异真能与江夫人见到面,更气的是儿媳妇不知礼,“你就不怕弄砸了人家的年酒,你老爷在衙门不好过!”

“可若不这样,实在没了法儿呀!”挨了训斥,王夫人起身委屈道,“还是老太太比心疼孙女更心疼外孙女,宁要躲着外孙女的继母,也不顾娘娘的体面,不顾咱们贾家的体面?”

“你——”

贾母大怒起身,肚子里立时有多少想骂的话。

可她还没骂出口,王夫人已经跪下,半是哭,半是嚷道:“媳妇心里急,嘴笨不会说话,只求老太太多心疼心疼娘娘吧!”[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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