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动京城

眼看儿子的亲事难题解决有望, 沈夫人却突然态度大转,“不急了”,让谢经同不由诧异。

他笑问:“可往日并不是我急, 是夫人急?”

沈夫人不想把理由说给丈夫,便笑道:“我从前急, 你说我,我现今不急了, 你还说我。还不许我想的变了?”

“许,怎么不许!”谢经同仍觉得夫人的态度不大对, 却不想再深问了。

总归是家里的小事,何必闹到吵起来。

看着夫人也不似是与江夫人闹了不快才如此, 那便且随她吧。

今日又是推了四五个人的相请才到家, 心里乏得很。和夫人吵嘴几句,更累了。

左都御史比户部尚书难做太多, 这样成日得罪人的日子, 什么时候能到头哦……夫人还拿小事和他生气……

真不知如海是怎么熬过两年的……

……

谢经同之妻沈氏本名沈自安, 原是家中幺女。

父母生她时已经年迈,盼望她不论在何种境况下都能心安身自安, 故取此名。

她也自认三十九年来都做得不错。

不论是未满十岁便连丧双亲, 还是人至嫁龄, 被兄长嫁给比自己年长十八岁、已有子女的丈夫, 她都顺顺当当过来了。

现在她身有二品夫人的诰命,儿女双全, 继子孝顺, 继女虽不亲近,却是性直的好人,从没为难过她。她又与丈夫多年恩爱, 一心一意,也能算一生顺遂,没有缺憾。

但……真的没有缺憾吗?

亲手拿着自己写下的稿子迈入江夫人房中,沈自安竟难得生出紧张之感。

这几日她一心写戏本子,只写出第一折,还没给旁人看过。

江夫人会怎么评论这一折戏?

是会觉得尚可愉目,还是会认为不值一看……

还有,她自以为的“好主意”,是否其实也再寻常不过,只是她人在深宅的微浅见识?

真不知江夫人是怎么从容将自己的笔墨递与旁人的。

沈自安身在春日玻璃窗里,心在烈火油锅上煎。

薄薄几页纸,江洛很快看完了。

她先赞一声好:“文笔通畅、辞藻平实、转场也妙!”才笑说:“我看,把话本子和戏本子一起出了的确不错,省了人家从后学着,反把咱们的功劳抢去了。谁要唱,也得知道是咱们先出的。”

自己的主意和笔墨都被赞了好,沈自安先是大喜,又忙再三再四确认:“你说的可都是实话?没哄我吗?”

“这是要人、要钱,还要许多闲工夫的事,你看我怀着身子……”江洛顿了顿,笑道,“哪还有心思专为哄你做这些?”

“阿弥陀佛!”沈自安合掌笑道,“那你写话本,我写戏本,写好再一起增删,每五日在你家见,各自对照进度?”

“如此我倒轻省,”江洛笑道,“可写戏本比写话本难得多了,里面多少唱词,只你自己,能想得过来吗?我是想……”

她低头看自己还平坦的小腹,轻笑:“我还想在孩子出世前,至少出三卷呢。”

沈自安握了她的手,只能说:“定会无事的。你越多心,才越不好。”

“我也没什么功夫多心她。”江洛抬头笑,“我忙这本书还忙不过来。咱们先定好,多少日子能写完一卷?”

沈自安不大确定,只能说:“第一卷我至少要两个月。”

“两个月倒不算慢……”江洛心里算着,笑问,“你愿不愿意旁人帮你?比方丹明的媳妇,还有丹晓不知有没有空闲……我这里也还有几个好人呢!只不知合不合你的心。”

“是谁?”沈自安忙问。

“秦侍郎家的邹淑人,她是极爱戏的,或可以问她。”江洛数着,“这家里还有英莲,你知道她,只当我求你也教她。英莲的母亲封氏娘子,腹中也有诗书,还有一位……”

她停了几秒,才说:“还有一位,是我家里的姨娘,姓魏。她是我们先夫人自小的伴读丫鬟,少读诗书,早些年便放了良了,认了封娘子做嫂子,也正是英莲的姑母。”

正院的丫头都义务教育毕业了,新丫头还没上来。正院西厢小学堂空闲下来,魏丹烟也没了事做。

她也爱看这书,还要了一份稿子去,亲手抄写。江洛便想到,能不能也让她参与进来。

“只她到底是我家的妾,身份不同,我并没应承她什么,只先冒昧和你提一句,若不妥,她也不知道。”江洛笑道。

沈自安没立时说话,只抿了唇思索。

“封娘子我见过,英莲更常见,”她慢声说,“只这魏姨娘能与不能,我得先看过才知道。”

“那我先替她多谢你了。”江洛忙令人去叫魏丹烟。

沈自安看了一会丫头的身影,感慨道:“我从前便想说了:你竟能放心把家事全交给家里姨娘,还不是你的陪房姨娘,是先头夫人选出来的家生子。那姨娘竟也不起什么歪心吗?”

“我选她,自然是信她。”江洛语气确定,“她知道我信她,自然也愿意全心回报我。”

她笑说:“我同她……一起做过两三年妾呢。”

听了这话,沈自安当即想赔不是。

可江洛的确是笑着的。

她眼里是真切的怀念,并无任何伤心、羞恼,更无被触犯忌讳旧事的怒意。

沈自安的道歉便卡在嘴里,说不出口。

难道是她自己人在迷障?沈自安心想。

难道江夫人竟是圣人吗?

究竟不好与外人说太多自家姬妾的事,江洛且与沈夫人商议戏文里几处需要斟酌的语句。

她仍“不会”作诗、作词,但跟林如海学了这些年,鉴赏能力又极大提高了,有时也能替人修改一二字词,极偶尔的时候,心里还会出现完整的句子。但她也都忍住了做下去的想法。

因为:

第一、没怀孕的时候,她要练字、骑射、习武、作画——后来换成了学外语,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学好作诗了。现在她也很难再把所学、所做的事只当成兴趣爱好,而不是尽力去做好。

第二、她还是无法保证自己当场即兴作诗的时候,是否会下意识剽窃前人……后人作品。

所以写戏本子江洛并不打算参与太多,主力还是沈夫人。

她推荐了魏丹烟、英莲和封娘子,但若她们达不到沈夫人的要求,她不会再帮她们找一次机会。

魏丹烟到了,进来请安。

她照旧步伐稳重、声音恭敬、仪态挑不出半点错。

江洛与她大致说了几句前情,笑道:“戏本子怎么写,我不管,你若想做,得让沈夫人满意才是。”

——这可真是再想不到的好事!太太、太太竟能想到她,还为她做到这般……

魏丹烟心口乱跳。

只是,她在家里再安逸,也终归不过一个妾,怎么能与谢大人的夫人一同——

她抬头。

可太太正含笑看她,眼神鼓励她。

——这是太太的恩典,她不尽力抓住,还要这里怕、那里不敢地辜负吗?

魏丹烟忙忍了泪,先拜谢自家夫人,才又对沈夫人行礼:“妾身恭领教导。”

沈自安先看这魏姨娘的相貌。

各家的姬妾自然不是只在自己屋里伺候男人,更需上承主母之意,随时听唤。家中若有客至,姬妾也需听安排在席间服侍。

林家三个姨娘,沈自安都在林府办大宴时见过正脸,也曾心里琢磨过,江夫人待姬妾还真是不错,三人对她都是发自内心的敬爱尊重,而不是心中惧怕才不得不听命。

她也听过有人私下尖酸刻薄地议论:哪有女人不嫉妒的?尤其江夫人和林大人那般情密勾缠,当着人面上做得光,谁知私下里如何恨呢!也真是难为她,为了名声,生生做出个大度贤惠样子来!

沈自安不认为江夫人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今日看魏姨娘在家的打扮:头发简单挽一个纂儿,只一根赤金簪,别无装饰。身上皆是颜色不艳的家常衣服,一色半新不旧,看着倒很舒服。她面上无粉,唇上也无脂,面色却红润有光泽。

——果然她没看错人。

林府的姬妾在自家确是过得很好。

可一个俗世女人,对着和丈夫……同床交缠过的女人,真能这般坦然不计较吗?

还是因为江夫人做过妾,才比旁人看得开?

沈自安自认不是刻薄的人,若丈夫今日突然收用了一个丫头,只要不是丫头蓄意勾·引,她也不会苛待人。

但江夫人这等地步……她做不到。

写戏本的事要紧。

总归是别人家事,沈自安不再多想林家妻妾之间如何能这般和睦。

她与魏姨娘到里间书房,先问读过什么书,抽背了几段文章诗词,看她写的字,都还满意,便从第一版译稿后段随意圈了几页、共一节剧情,让她写戏看看。

“我五日后再来,”沈自安笑道,“这几页你自己写也可,与封娘子和英莲一起写也可,我只要结果。”

“是!”魏丹烟强忍激动、蹲身行礼!

……

五日后。

魏丹烟、封氏和甄英莲写的戏,过了沈自安的标准。

沈自安又请江洛从中牵线,请了邹淑人来林府,商议一起写戏:“我们终究不如你是听戏的行家,怎么进场、怎么下场、怎么转折,哪一句安排什么动作,打戏是多是少、如何安插,还有一应所要配的曲子找哪个班子……这些都需得有你襄助才能妥当。”

邹淑人的确真心爱戏,听得能自己写新戏,心里先有九成愿意!只是怕臊。却偏是林少师和谢御史家的两位夫人一起请她!

这还犹豫什么?

她当即便应下了!

——是啊,还要配曲!

江洛忙又叫了张夏萍来,笑道:“她的琵琶最好,若要配乐,可先让她弹了听听合不合适。”

张夏萍正羡慕了魏姨娘好几日,现见还有她能出力之处,连忙用出本领,弹了几首给夫人们听。

邹淑人听罢,先赞一声好!

江洛放下了心。

……

沈自安在自家写时,自然找了谢丹明媳妇和谢丹晓参谋。

邹淑人回家想戏,被女儿秦幼月看见,她也出主意。

还有刘夫人偶然带了孙女们来林府,云善慧也被新戏勾住,竟与秦幼月商议好,都求着祖母、母亲,要留在林府住下,方便有了好主意能随时商议。

云善慧已十四了,秦幼月也已十一。

女人活一辈子,能自在做些想做事情的日子,不就是出闺之前这几年吗?

刘夫人和邹淑人都痛快答应了。

江洛便开了山青院之北原名“碧荷院”,现名“云霄院”的院子给两位姑娘住,让许静雨挑八个妥当丫头婆子过去服侍,又让自己的大丫头山静过去贴身侍候。

林黛玉虽因功课繁重,无甚闲暇,却也会抽空看姊妹们写的戏,赞一番哪个词用得好,哪一句写得秒。

从去年学外国话开始,江洛本便很久没睡过懒觉了,家里长住了两位小客人,更不能晚起。

云善慧、秦幼月毕竟大了,总遇见林如海也不妥,因此江洛只让姑娘们早饭后来请安,其余时间不必。

但每日都能见到姑娘们面容生光、眼含期待的面庞,让她也觉得这人世间亮堂了不少。

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后,同朋友、长辈一起写一本戏,也仍会是她们难忘的回忆吗?

姑娘们都起了号。

英莲是“澄静居士”。

黛玉也有,也是直接用居处名,起的“山青君”。

她们还催江洛也起一个。

江洛更想用本名发表作品……但,取个号也不错。

取个什么呢?

她在纸上写,“积微客”。

“积微客?”甄英莲不解,“太太分明是积微堂的主人,为何不直接叫‘积微主人’?”

“因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林黛玉问。

“正是!”

江洛为与黛玉的默契高兴了好几天!连日益升高的气温都没那么讨厌了!

她孕中畏热,还不到五月便忍不住用冰。平常她喜欢依偎着林如海入睡,近日也被热到只想把他推远点。

林如海乖觉,没提一句类似“不如分房睡”的话,只夜里警醒了不少,看见江洛热了,他便离远些,江洛冷了,他便靠近些。

家里热闹了这许多,还每几日就有人来看望,太太面上的笑更多了,可他这心里为何……仍觉不安呢。

夜深人静谧。

林如海轻轻亲吻夫人的鬓角,看她睡梦中仍然双手护着小腹。

他把手也覆上去。

夫人的小腹已经凸起了不少。

孩子四个月了。

许院判说,一切平安。

端午节前。

四月廿六。

经“积微客”照佛郎机语原书直译的翻译本第一卷,“积微客”改编的大齐《唐氏游侠传》话本第一卷,和“观梦居士”“澄静居士”等十余人联合写出的《唐侠记》第一卷戏本,同一个故事共三版,一齐在林、谢、云、秦几家夫人的嫁妆铺子开售。

这书在刻印初版之前,京中已有不少人家听说了几位尚书、侍郎夫人和家里的姑娘竟一齐在编新戏,还是改的外国故事。还有与几家关系较近的看过底稿,都说是极有趣好笑的文章。

因此几家铺子一开卖,不论是真心想看故事好坏的,还是想知道几位夫人做了什么,今后好奉承的,或是有一等穷酸腐儒,觉得女子能写出什么好文章,定要买来看过好批判一番的,都蜂拥而至,不到两日,便把第一批三版共六千册抢了一空。

官方是早打点好的,铺子都是自家的,因此一册书利润不低,六千册加起来,赚了约有四百一十两。

分成便按契书上约定好的:

翻译本利润,江洛全拿;

《唐氏游侠传》话本,江洛与沈自安七三分;

《唐侠记》戏本,沈自安自拿五分,余者均分。

不知能不能给到原作者的分成,江洛从自己所得留了出来。

其实众人谁也不缺这几两银子花销,但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几乎全靠自己,不靠夫家娘家所挣来的银钱,都觉难得。

大家凑了分子,就在林府聚会,让戏班子来唱《唐侠记》。

这回魏丹烟和张夏萍也坐在席上,不是在席间服侍的姬妾了。

许静雨没参与,便没露面。

新班子请的是邹淑人常听的一家。早在终稿完成那天,邹淑人便与众人商议过,把戏本子给了班主一份,让他快快排演出来。

——她们写的戏,自然是她们头一个听!

林府的戏唱了一整天。

将临黄昏,众人怕累着了有孕的江洛,才各自要散。

刘夫人与秦夫人也且带女孩儿家去住几天。

“这等好戏,过几日端午,还不知会有几个人问我‘下一出是什么’!”邹淑人笑道,“我便全推给江夫人了?”

“可不得推给她?”沈自安笑道,“咱们也看不懂那外国话呀!长得像鸟、又像虫爬!”

众人又大笑一场。

沈自安便问:“你几个月没出家门了,端午见不见人?”

“是该见见人了。”江洛送客人至亭外,林黛玉和甄英莲一左一右扶着她。

她笑道:“我也想多听听旁人都怎么看。”

沈自安却不安起来:“一个故事有人喜欢,也定有人怎么都不爱。你怀着孩子,可别为不中听的话憋闷在心,伤了身子。”

“谁敢把难听的话说到我面前呢。最多是委婉指出有不足罢了。”江洛仍是笑,毫不在乎说,“真有这般有胆色的人,我也服她。”

——这便是狐假虎威吧!

今月十八,去年夏日便升了正三品参将的余季无又传捷报:

福建境内倭寇也已清剿干净。

两位圣人大喜,将他升了总兵,又令即刻进京受赏。

余季无是林如海去岁力排众议举荐的人,还为此与兵部尚书结怨。结果兵部尚书举荐的广东提督参尚的确不擅应对陆地小股作战的倭寇,接连传败,余季无却在浙江省内连战连胜,走投无路的倭寇又流窜到福建……

因此在去岁六月,两位圣人便命参尚自回广东驻守,升余季无为参将,总揽清剿倭寇诸事。

至今又将一年,共是一年零三个月余,总算倭患尽除。

皇帝已经接连五个早朝大赞林如海了,宫里给江洛这孕妇的赏赐补品也流水一样送过来……真是谁敢在此时得罪她呢?

“但我倒不认为这故事叫人赞好,也是借你的威势。”

江洛笑与林如海说:“是这故事本来就好。最多是旁人想奉承你,或是仰慕你的名声,好奇你的夫人在做什么、能写出什么东西才多买一本。好与不好,人心里自有评判。”

果然,不论在任何国度、任何时代,好文章都不会埋没。

“的确是好。”林如海真情实意地说,“今日连谢御史都问我下一卷写的什么,说他夫人不肯告诉他,还生他的气呢。”

他笑:“谢御史极是悔恨,同我说,‘勾坏一词只是玩笑,我哪儿会背后贬低你的夫人?她却当了真,连稿子都藏起来不给我看,说别再带坏了我。还是我叫人去买的。’”

他笑问:“近几个月,我没说错什么话,叫夫人不肯饶恕罢?”

“你虽没有,也得警醒自己,‘无则加勉’才是。”江洛开心得意。

端午将至,她也真个得意了许久!

好多人——有她熟识的,也有不大认识的——都来问她下一卷是什么!

她们是恭喜她有孕,可说话的重点全在《唐氏游侠传》上,看她的肚子倒只是顺带了!

江洛拼命才忍住剧透,只说:“下一卷两个月后七月出售,直译本我已写好了,你们只管等着便是。”

“那怎不先卖直译本呢?”礼部尚书的夫人便问。

“自然是要先吊着你们的胃口,省得你们都知道了下文,就不管另两本了呀!”沈自安笑道!

端午吃了三日宴。

抢得到戏班子的人家,家家都在唱《唐侠记》。

宫里也在唱。

脸上涂白的唐游侠下场了。

曲乐皆停。

宜春楼上只余太上皇畅快的笑声,和左右侍奉之人捧场的附和之笑。

皇帝亲自给父皇捧茶。

太上皇笑一回,喝一口,又笑一回,才放下茶杯问:“听说这戏还有直译外国书的本子?”

“是有!还是先有的直译本,才有的戏本。”皇帝早就准备好了,叫太监奉上,“是林少师夫人译的。”

“朕看看。”太上皇戴了西洋眼镜,翻开第一页。

这一看就看到最末一页才停。

皇上略有紧张地等着父皇评价。

这书他昨夜熬了一个时辰看完,应无犯忌之处,又着实有趣,今日才敢奉给父皇的。

“这些西方蛮夷之地,弹丸小国,竟真兴起来了?”太上皇看到的是,“‘发送到海船上,做一辈子苦役’,”他翻至这一页,令皇帝也来看,“这也是如倭寇一般兴船的地方。”

他面色沉重,低声自语道:“大齐才除了一个倭患,难道今后又要再来海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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