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

贾敏出身国公之家,父亲在世时是今上极为信重的近臣,外祖家史侯府亦是开国功臣,母亲为尚书嫡女。她从小由母亲亲身教导,稍大些,家中便请来宫中女官贴身训授言行,及笄时名满京中,人人称赞她是贵女典范,若非亲事定得早,险些被选为皇子妃。

出闺后,她做了十余年当家太太,不论丈夫身居何职,是沉是浮,她都淡然相伴而过。家外,她广交善缘,虽然近年来精神不济,家中交给丹烟打理,倒也处处妥善。

母亲和嬷嬷们都说,贵女当宁气养身,不能轻易动怒。这些年她也做得很好。除了爹娘和黛玉如海的事,她从不对家外的人和家下奴才们动真怒。有敢犯法违例的,处置了便是。

这还是她头一回想不顾体面大骂一个奴才。

“哦?算替我省心了?”贾敏冷冷看着柳双燕,“柳姨娘的意思,难道是说姑娘病了,我就顾不得哥儿了?”

“妾身——”柳双燕出了一身冷汗,“奴婢不敢!”

“出去!”贾敏重重拍了一下炕桌,“回去想想你说的话!想明白了再出门!”

大姑娘一病几日不好,林家连中秋都没好生过。酒宴没摆,只各房分了酒菜、西瓜和月饼。

家里人人小心,江洛也停下了每天去小花园锻炼的行程。

正好天渐渐冷了,洗澡不如夏天方便,等明年天暖和再运动吧。

江洛只吃一碗西瓜芯,把她分到的三个西瓜散给院里的人吃,又把酒菜月饼都分了。

贾敏给她的待遇越好,她就越能用这些东西笼络下人。从这个角度看,讨好贾敏稳赚不赔。

再说,上啥班不需要早起打卡?

怀着略微惆怅的心情,江洛正式迎来了她病休结束的第一天。

去正院路上,甘梨几次欲言又止。江洛猜甘梨是怕她和盛霜菊发生冲突。

从“江洛”进林家开始,盛霜菊就一直对她有敌意,就算冬萱不说,她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一来,盛霜菊还没做过什么,二来,一个真·十七岁的少女在她眼里还是未成年,三来,主动挑衅不符合“江洛”的一贯人设。但明知旁人不善还笑脸相对又显得太好欺负了。

所以江洛采取的对策是装傻。

什么?盛霜菊看她不爽?她不知道啊!

反正盛霜菊不会主动来芙蓉院找她,除了请安,她和盛霜菊也没什么私下见面的机会。

至于当着贾敏,盛霜菊应该不敢搞事了吧。

所有姬妾的屋子里,芙蓉院离正院最远。正式回到岗位第一天,江洛特地早起,比以往朔望日请安早出门一刻钟还多,争取不做最后一个到的。

但……她失败了。

魏丹烟会每天一起床就跑到正院,谁都比不了她快。然后是住在后罩房的三位姑娘,最后是柳双燕。

而柳双燕被禁足了。

江洛光荣最后一个打卡,发现盛霜菊竟然也不在?

贾敏简短训诫她说:“你既好了,今后侍奉老爷不得怠惰。”

江洛屈膝行礼:“是,妾身一定尽心竭力服侍老爷、太太。”

贾敏道:“你是我格外看重之人,在家中一年有余,进退有度、言行得体。今后也切不得挑灯拨火、无事生非。近日柳氏和盛氏言行无状,皆禁足一月,你当引以为戒才是。”

江洛忙应:“是。”

贾敏:“好了,都去罢。”

魏丹烟要留下,柳双燕不在,剩下几个人里,是江洛带头告辞。

才出堂屋门,张夏萍就忙靠了过来。江洛给她使个眼色,让出去再说。

江洛先慢慢走着。过了小半刻,张夏萍从后面赶上来,秘说:“十三那天,不是太太让人去叫的老爷,是盛霜菊自作主张。太太查出来,气得还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这几日姨娘不出门,太太盛怒,我也不敢去。盛霜菊这几天在屋里哭得了不得。”

江洛:“多亏有你,不然我又怕,又不敢打听。”

张夏萍也咋舌:“从没见过太太那般生气。”

江洛猛夸贾敏:“太太严明公正,只要我们谨守本分,倒也不必怕。”

她止步,送张夏萍:“如今不好请你来了,等大姑娘好了,咱们再一起吃饭。”

张夏萍一步三回头走了。

回到房里,江洛才把盛霜菊干的事告诉了甘梨。

甘梨直接吓白了脸,又因事关江洛,险些当场跪下。

江洛拦住她,轻声道:“知道你们好,可我从来没把你两个当一个人看。别说太太一向宽和,既罚过了她,这事就算过去了,就是将来真的还有不是,你是成日吓自己好,还是好好当差的好?你和冬萱是轮流跟我出门,你总不乐,还要叫旁人以为你对太太有怨吗?”

她劝:“你两个总要有一个好好地,兴许她以后还要你帮着呢。”

甘梨哽咽:“姨娘……”

江洛拿帕子给她:“哭完了自己洗脸,咱们吃饭。”

八月末,大夫诊断大姑娘大好了。

全家才松快两天,太太出去赴浙闽总督夫人的赏菊宴,吹了些风,再加连日操劳过甚,病倒在床。

正院丫头来芙蓉院传话,说太太免了各人请安:“太太不见人,姨娘不必去,也不必送饭菜、针线等物,太太不收。”

等人走了,江洛问甘梨:“以前谁送过这些东西?”还把贾敏送烦了?

甘梨道:“姨娘来之前,那李——李姑娘,更得老爷喜欢,柳姨娘便着意讨好太太。自有了大姑娘,太太身上就不大好了,太太有个头疼脑热,柳姨娘便赶过去侍奉汤药,又是什么亲手做的汤,绣的经,花样可多了。后来她自己怀了身子才算停。”

江洛:“倒看不出来,柳姨娘和太太以前是这样。”

甘梨道:“听姐姐嬷嬷们说,太太可烦了,只不好太落柳姨娘的面子,怕她惊惧伤了身子才由她。可惜太太这样宽和,柳姨娘生了哥儿,竟变了,竟敢那般和太太说话。”

江洛问:“哥儿快满两周岁了,一次都没到柳姨娘屋里过?”

“哪敢呀!”甘梨叹道,“柳姨娘屋里哪能照顾好哥儿?只怕抱过去没一日就要出事呢。”

江洛:“叫服侍的奶嬷嬷和丫头跟去也不行?”

甘梨偷眼在江洛面上看了又看:“姨娘……是怕——”

江洛忙说:“没影的事,我就随口一问。”

甘梨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犹豫着劝道:“哥儿姐儿能在太太身边养着,才是好事啊。柳姨娘那般的人,只要哥儿好着的时候,太太也随她看,也从不禁着哥儿叫她。”

江洛笑了:“这我自然知道。”

甘梨到底没敢再深劝,只说:“姨娘若能早日有个一儿半女,也算终身有靠了。”

太太既病着,老爷的生日便没办宴。

江洛都以为原身做的玉簪绿白鹤扇套要省下了,可以明年再用,可林如海生日后第四天,他来了芙蓉院。

江洛只好把扇套奉上,恭贺老爷生辰。

太太这一次病非同小可,林家各处房中都点起火盆时,太太还没大安。

偏生一入冬,大姑娘和哥儿又相继着了凉。

大姑娘倒还好,不过是咳嗽两声,哥儿却发起高热。

江洛听甘梨打听来的,说林青昏昏沉沉喊“娘”,贾敏四更都亲身起来去哄。

甘梨打听这些和她说的目的,江洛明白。是让她早日接受“太太养孩子才最好”的现实,以后若有了子女,别闹得不好看。

——她的小命可还在“太太”手里。

听甘梨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江洛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茫然。

她是不想生孩子,可她会不会怀、会不会生,并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

没有任何避孕手段,做过了就是有怀上的可能。

万一,她是说,万一。

万一她真的有了孩子,她会舍得把孩子给别人养吗?

贾敏想养,她有资格不舍得吗?

江洛严格数着日子等月经到。

她甚至开始一边抄经一边祈祷菩萨保佑她一生无子无女。

在没有其他方法的情况下,不花钱的迷信也是不错的选择嘛。

进了冬月,终于,太太和大姑娘都好齐全了。

江洛抱着手炉去请安。

和众人许久不见,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化。

贾敏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里竟然还有红血丝。

——江洛从来没见过她将这样不遮掩的憔悴示以姬妾。

魏丹烟眼下红着,是因为熬夜照顾贾敏吗?

柳双燕好像也瘦了那么一点点。

盛霜菊低着头,江洛看不清她的正脸。

只有张夏萍还和原来一样。

一般来说,人齐了后,林家妻妾的晨间例会只有三到十分钟。

江洛在心里数秒。

数到五百出头,贾敏关怀完了侍妾们近来的日常,江洛开始等散会吃饭。

但贾敏没让姬妾们散。

她看向柳双燕。

其他人也不由转向柳双燕。

柳双燕看上去很想把所有人一个个瞪回去,但还是没敢。

江洛用力眨了下眼。

“青儿昨晚吵着要你,”贾敏还对柳双燕笑了笑,“一会你去陪陪他吧。”

柳双燕先是狂喜应下。

随后,在满室的寂静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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