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第一次见谢丹时, 是随母亲到京中岸口送别江家舅母。
那时她才八岁,母亲新嫁父亲,她还只叫母亲为“太太”。
舅母将南下远行, 今后或许数年乃至数十年不能相见,太太着实伤心不舍, 却碍于与舅母只是姑嫂,并非亲姊妹, 只能尽快说了几句叮嘱,便让至一旁, 给舅母的亲弟妹说话。
谢丹时便是江家舅母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在家中行四。
在岸口时, 她全心都在太太身上, 希望太太不要太过伤心,没太关注谢丹时, 只在回家后想了一瞬:
这位谢四叔可生得真好, 竟是一张比三月春光还艳丽的桃花面。
——比宝玉生得好。
想过这一瞬, 爹爹和太太便来叫她一起逛花园,她便将谢丹时为何人暂且放在一旁了。
不过, 太太回林家后, 家里和谢家往来密切频繁, 她经常能见到谢丹时。
在沈夫人处会面, 沈夫人问她读书读到哪里,她说已经在读《春秋》。
众人都看她, 谢丹时也看她。
沈夫人笑道:“丹时九岁才读到《春秋》, 丹暄还在学《礼记》。”
她看过去,与谢丹时对视了一眼。
谢丹时神色有些慌乱。他脸红了。他对她笑了一笑。
她也不禁一笑。
太太说谢四叔寡言少语,原来却这般可爱。
后来, 她再到谢家,或谢四叔来林家,他们再见面时,谢四叔会主动问一句:“近日学了哪篇文章?”
她会说几句自己的学业,也会问一问谢四叔的。
谢四叔已在准备进学,秋日便要回乡。
他说,他虽能凭父亲的官位得来荫监,不必考取秀才将来便能秋闱,但他还是想试一试,自己读书七年,究竟才学已有怎样的水准。
这是她第一次羡慕谢四叔。
谢四叔能举业,她不能。
但当时,她胸中并无愤怒。
或许因为谢四叔是亲友家中她熟识的长辈,或许是因谢四叔亦为有才之人,她认可他,所以还不嫉妒。
一年后,谢四叔从山东回京,已为廪膳生员。
而她,也已经从前一年冬日与刘振的比试中,真正发觉了世间对男女的不公。
但她也明白,谢四叔虽然是受益者,但这不公是数千年来的痼疾,并非他一人所造成。
所以,她依旧如常与谢四叔会面、说话。
太太一开始的形容没错,谢四叔平时的确罕言少语,举动沉静,只有每次说起读书举业的话题,他的神情总是格外不同。
唯有在举业一事上,他有必然的决心。
所以,当那个春日,在为各家男女相看的赏花宴上,在众人注视下,看见谢四叔——谢丹时——独行前来寻她说话时,不必再细看他的神情、聆听他的话意,她已经恍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还记得,那日他穿的是竹青的袍子,袍角有极淡的云纹。
他站在水边,并未凭栏,只是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垂在旁侧虚虚握住。
他的目光专注。
从前,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热烈”二字。
他用江家舅母的寿礼问她,借口拙劣,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太太。
太太隐晦问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
在他起身,向她走过来的一瞬间,她当然不止明白了他的心意。
还有她自己的。
她当然,也是喜欢着他的。
……
午睡醒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林遥睁开眼睛。
回想方才的梦境,她不禁笑了一笑。
怎么梦到那一天了呢。
竟然都十四年过去了。
她从榻上起身,净手洗脸,漱口,喝一口温茶。
天气有些凉了。
都察院“纠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处。她在都察院这一年,笑的次数比往年一个月都少。不仅是因为要以肃容示人,更是因为,她看到了太多这世间的丑陋污秽。[注]
百官受朝廷俸禄、天下供养,本该忧国奉公、心系百姓,可有些“禄蠹”,不但心中无国无民,读书做官只为做“人上人”,只为发财掌权享受,还有为一己私利做出的种种丑事,真乃令人听之欲呕!
——真没想到贾宝玉幼时挂在嘴上的“禄蠹”二字,如今是她用得多了!
想到南安王府门生、现任礼部右侍郎鱼连之子强抢民女,以致其家人申冤不成,全家身死之事还未完,林遥冷笑一声。
——这声冰凉的笑,恰好被迈入她衙舍的谢丹时听见。
“还在想鱼连?”他笑问。
“嗯。”看到他来,林黛玉心绪好转了些,问,“不是说下午要回家吗,怎么又来了?”
“看到张婆婆又出摊了,给你带一份果脯。”谢丹时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她内室案上,远离书纸,笑说,“她女儿平安生了,生的也是女儿。”
“好事!”林黛玉便要打开,笑道,“心里闷得慌,我正想这一口酸甜的吃。”
“我来!”谢丹时伸手拦她。
两人的手在果脯上方碰到。
谢丹时便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解开系绳:“我没洗手,你自己拿吧。”
“那你还这样。”林黛玉嗔道。
除了握住她的手,谢丹时……还有更多想做的事。
但这里是都察院衙门。
但他们还仍然无名无分。
总归……发乎情,止乎礼,他已经习惯了。
百忍成钢。
谢丹时怀疑,等他死后,他的身体不会化灰化泥,只会变成一具铁尸,还能吓死几个盗墓贼。
说起来……
或许是第一千次、一万次,谢丹时又想到,虽然生前未必能同穴,但等他们都不在人世之时,他们的棺椁,或许可以同葬一处吗?
吃了两口心爱之人带的蜜饯,又喂他一口,林黛玉真正高兴起来。
到底不是他的衙门,不好久留,谢丹时便要走。
林黛玉却想起一事,叫住了他:“你且等一等。”
谢丹时忙回身走过来,笑问:“还有什么事?”
“不是大事,但……”犹豫了片刻,林黛玉笑说,“父亲母亲把原来的‘林府’给我了。中秋之前,你若有空,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谢丹时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开口。
“那就……”他试探问,“这个休沐去?”
这个休沐还是月初。
既无月可赏,自然是白日过去,白日便出来了。
“你是怕只有我们夜晚同在一处,会有损我的声誉?”林黛玉笑问。
谢丹时叹了一声。
他靠着林黛玉常坐的椅子坐下,承认:“是怕。”
林黛玉便也坐下,笑道:“可我们这些年,你也曾在郡主府留宿,还多次与我到京郊消闲,或许旁人眼中,我们早已不清白。”
“那不一样!”谢丹时立刻说,“郡主府有长辈在,京郊到底不在城内,此处是衙门,都岂能与你我在京中无人处单独相处相比?”
林黛玉:“可区别并不很大。”
“很大。”谢丹时坚决说。
林黛玉看着他,只是笑,叫他:“谢四叔——”
谢丹时却只想叹气。
“我看……你是不是太信任我了。”他说,“孤男寡女,相伴赏月,没有长辈,还有酒……”
他唤:“黛玉。”
他说:“就饶了我吧。”
林黛玉不答。
她起身送客,笑道:“你且去,我们回家慢慢说。”
为这一句“回家说”,谢丹时在山青院前院廊下自己走了几十圈,也静不下心回房坐好。
——若被父母和姊妹兄弟们看见,又要嘲笑他年近三十的人,竟然还不如三五岁孩子耐得住性子。
可在黛玉的事上,他一向如此。
何况——
回家。
回家。
回家。
他当然想和黛玉有一个家。
山青院也好,从前的林府也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他和黛玉的家。
但,黛玉明年或许就要升任外放了。外放去北疆。
二十五岁的三品大员,在外磨炼十年,再回京中,又该是怎样的功劳地位。
现今尚无名分,他都生怕自己忍耐不住。他从不敢拥抱黛玉超过两秒钟,更不敢亲吻她。
当真有了名分,他还能守住底线吗?
一旦让黛玉有孕,岂非误了她的前途?
而只是误了前途和害了她的性命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女子生育无不是走“鬼门关”,都会有性命之危!
正当谢丹时的心情从紧张、期待转为焦虑时,林黛玉回到了家中。
她的神情带了哀戚和不舍。
她哭过!
谢丹时又忙将这一下午的种种忧心且放置一旁,迎上去问:“出了什么事?”
“外祖母……去了。”林黛玉扶住他的手臂。
“——是荣国公夫人。”她补充。
“我知道。”她的眼中又落下泪,让谢丹时顾不得那许多,先抱住她。
靠在谢丹时肩头,林黛玉安心哭了一场。
外祖母离去的伤感,与父亲母亲诉说都不合适。
幸好有他。
自外祖母替贾宝玉说亲不成后,她先有两年未再与贾家人相见,后来因探春妹妹在四译馆,她也想念外祖母,又走动起来,也不过一年里去见外祖母一两面,没有更多往来。
今日之前,她已经十个月没去看望外祖母了。
“你陪我去送一送吧。”林黛玉说。
外祖母梦中无疾而逝,是喜丧。
外祖母生前,一直没有问过她与谢丹时如何,但她明白,外祖母想知道。
她不说,外祖母便不问。
这次就带他过去,给外祖母看一看。
“好。”谢丹时当即便答应她。
……
前来祭拜荣国公夫人的人不少,内中自然有旧“四王八公”的人。
林遥和谢丹时在府门前下马,南安郡王府南安侯夫人正被府内女眷送出门外。
双方遥遥见礼,南安侯夫人未敢与林御史多说一句话,更无心看她和谢翰林这一对早在京中乃至全大齐出名,却至今还未成婚的神仙眷侣是怎般情状,匆匆便上轿回府。
贾家诸人更是没想到,林黛玉会带谢翰林一起来。
愣了数秒,贾宝玉上前相迎。
他敬称道:“林御史……谢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