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问心

谭纵看到大秦王朝的宰相神情肃穆地站在门外。

他看似外表儒雅,以挺拔之姿屹立,但修剪整齐的胡子里已冒出几缕白丝,看起来比五十岁的实际年龄要老些。

“我可以进来吗?”他看向谭纵,询问道。

宰相的目光敏锐而富有洞察力,在谭纵迎上的瞬间,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能看透自己的内心一般,以至于他不得不点点头,然后故意装出一副做错事的孩子般,羞愧地垂下视线,为他让开道路。

谭纵并不是天生地养之人,对亲人这个概念自然是印象深刻。

看到原身主人的父亲,来到自己的房间,也让他不由自主打开了隐藏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

在现实世界里,他同样也是有亲人的,只是内心一直都不愿去主动触及这伤心之事罢了。

他除了健在的父母外,还有一个成家的哥哥,从小至大,他都是全家人最宠爱的那个孩子,亦是最让人操心,最叛逆的。

从沉睡中苏醒的这段时间,谭纵偶尔也会去想,若不是自己为了寻求刺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一系列的事情。

但若真是如此,那他又将回归到循规滔距般的生活。

这显然是他不愿去面对的。

这也是谭纵在得知自己眼下的处境后,为什么会很快就适应过来的根本原因。

诚然,他的这个想法的确有点自私自利,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家人们在失去自己后的感受。

但事情已经发生,除了徒增悲伤外,已无法挽回,而早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谭纵,也早已看透了世间一切。

他甚至在人生不如意时,还提前预料过这样的事情,并时常去想,假如一个人真的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他看来,当一个人死亡后,前三个小时,得知消息的亲人,会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一天后,朋友们陆续知道了消息,也会感到震惊、唏嘘,人缘好一点的,或许还会有人流泪难过。

等到三天后,丧事办完,亲人们也疲惫不堪,但每当提起他,还是会悲伤叹息,甚至至亲面容憔悴、恍若隔世。

一周后,这个人的死就成了亲戚、朋友的谈资。

有人感慨‘天妒英才’,有人叹息人生苦短,甚至有人在聚会举杯时,会想起他的一些好。

当然,也包括个别人在幸灾乐祸。

一个月后,朋友们会渐渐把他遗忘,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也许在闲聊间会偶尔谈起他。

半年后,除了亲人,他已不再被人提起,他的亲人也恢复了正常生活,除了感到怅然所失外,一切都会如常。

一年后,他已彻底消失在话题里,大部人会选择把他的电话、微信等联系方式都删除了,他的亲人会在忌日里为他扫墓,烧纸钱,一年一次,或者一年多次。

三年后,他将是每年亲人在特定日子的仪式感。

所以,谭纵知道此生不长,也别太较真,没人会为自己停留一辈子,也没人会永远把他放在心上。

都说岁月如同水蛭,会渐渐吸走人们的记忆,即使发誓绝不忘记的部分,也会宛如幻影般,与自己渐行渐远,直到被世界彻底遗忘。

故对谭纵而言,唯有珍惜当下,好好生活,方为正路。

想明白这一切后,他突然有点不再那么刻意的想要去排斥原身主人的宰相父亲。

谭纵回过神来,看到走进来的父亲关上门,目光瞬间被桌面上那本泛黄的无名道书吸引。

“那本书是谁的?”他言语平静的询问道。

“我的。”谭纵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将这本书籍摧毁或者藏好。

毕竟这是一本记载着邪恶秘术的道书,无论是在大秦王朝的什么地方,凡是私藏或修炼魔门秘术之人,都会被镇魔司的人当场诛杀。

若是连镇魔司之人都无法对付,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请求距离最近的洞天福地内的修道者们协助。

而今,身为当朝宰相的父亲,却看到自己的孩子竟然私藏这样的禁忌之物,其内心的波动可想而知。

本来这位宰相父亲就极度排斥让他成为修道者,如今又看到他竟然偷偷研究邪恶秘术,恐怕会因此提高说服他的难度。

谭纵眼角的余光瞥了父亲一眼,发现对方还是像刚刚询问自己时那般平静,好似对这些事情早就了然于胸一样。

他看到父亲朝着桌子走了过去,就着房间摇曳的烛火,反复查看着书籍里记载的内容。

“这是传自魔门之人的秘术。”片刻,他合上道书,说,“我认得上面的印记,它并不是来自荡魔州南面的魔族,而是龙墙之外的魔宗。”

谭纵知道,魔宗与魔族虽然都带着一个‘魔’字,但两者之间却天差地别。

大秦王朝的西南面是荡魔州,而在此州的南面,则生活着无数魔族之人,传闻称他们是由一群为了躲避战乱,而无意间踏入魔界的人族血脉衍生而出。

虽然他们大致看起来还算是人族,然而他们的魔族血统却在其外貌上打下了清晰的印记。

魔族之人的头上长着各种形状的角,有的像公羊角一样弯曲,有的则又直又长,还有的像羚羊角般盘旋上升,他们还长着粗细各异的尾巴,以及各式各样的红色皮肤。

而魔宗则与魔族大相径庭,他们是那些受域外天魔惑控的修道者们,在龙墙之外建立的各门各派。

看到谭纵低头保持沉默,大秦王朝的宰相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叹了口气,道:

“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身为当朝宰相,协助陛下治理九州黎民,如今却连自己的家都管不好,自己的孩子暗中阅览魔门秘术,我却毫不知情。”

“我并不知道这本道书中记载的是魔门秘术。”谭纵神色冷静的解释道,“在我大概得知里面的内容后,便立刻将其放置于一旁,更不会起什么歪心思。”

原身的主人与这位宰相父亲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甚至在谭府里见面的次数都能够数过来。

所以这对父子之间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让谭纵面对的压力也小了许多。

“这我相信你。”父亲低下头,沉重地看着泛黄的道书,“其实你不用解释,我也相信,以你的性格,绝不会碰这种物品。”

他转过身,看向谭纵,“由此可以见,即使没有先天灵脉,也还是没有浇灭你的向道之心。”

“没错。”谭纵眼神坚定的说:

“我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向道之心,既然魔门之人都能够研究出植入灵脉的方法,我相信三岛十洲,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修道者们,也能寻找到方法。”

“你错了,孩子,其实灵脉并非判断一个人能否成为修道者的标准,你以为拥有灵脉,就能够成为逍遥天地间的修道者?非也。”父亲微微摇头,语重心长的说:

“你要知道,在神州浩土,修真之道的确是任何人都向往之事,殊不知,亦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修道之艰难,非深明造化、洞晓阴阳,存经久不易之志,循序渐进者,不能行之。即使拥有灵脉,然不明白此事者,未曾学道,就欲成道,未曾学人,就欲作仙,只会让自己踏上不归之路。龙墙之外林立的魔宗诸派,不正是最鲜明的见证者。”

“现在,你还向往山中枯坐数百载的修道者吗?”他微微停顿片刻,询问道。

谭纵陷入沉思,回想起关于龙墙之外的信息。

在修道者的境界里,炼气、筑基之后的境界并非是金丹,而是旋照,开光和融合,俗称:炼心三境。

据说,天下修道者,有超过七成都被卡在这最难的炼心三境之上,要么身死道消,要么遭受心魔反噬,成为域外天魔之爪牙等诸多凄惨下场。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担心我误入歧途,对吗?”

他抬起头,语调平静地回答,“但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其结果。山高亦有客行路,水深不缺渡船人。”

他心里已经隐隐明白,这位宰相父亲主动找自己谈话,既没有提他之前的事情,亦没有怪罪于他在听雨轩所犯下的荒唐之事,而是跟他说这么多有关于修道者的事情,甚至向他讲述修道之难,其目的恐怕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向道之心。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自不能在他面前弱了自己的道心。

毕竟他的宰相父亲早就知道自己没有修道的灵脉,却还这样跟他讲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在修道者的世界,的确拥有获得灵脉的方法。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同样也不缺坠崖溺死之人。”父亲忍俊不禁,“那你告诉我,你又是为何而修道?”

“因为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百年岁月,瞬息间耳。时辰一到,纵有金穴银山,也买不得性命,分不了忧愁,一失人身,万劫沉沦。”

谭纵无比认真的回答这个问题,“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唯有立志于成道者,方有通衢大路。。”

父亲听完,微微点头,含笑道:

“话虽如此,但我早已看出,你虽身已向道,然心却未遂,一举一动,一行一止,皆被凡尘俗世缠身,古往今来无数修道者,多蹈此辙,最终落了个身死道消。”

“常言道:世事皆假,性命最真,欲知其真,先弃其假。因为一旦认定其为假,则心就为假,最终将与道日行渐远,便不是自惜性命之人。而不自惜性命,则悬虚不实,空过岁月,老死而矣,到时你与人生不过百余的凡人又有何异?”

他又一次向谭纵提出灵魂拷问,“现在,你可还向往先将世事皆放下,方能深造自得入道门的修道者吗?”

谭纵知道,这位宰相父亲想要表达的意思非常简单,无非就是若想修道,必须先断红尘,唯有如此才能在修道之路走得更加长远。

虽然他不清楚这位整天帮助皇帝治理国家的宰相,到底是如何知晓这么多修道知识,但他却明白,事实并不能一概而论。

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来自现代的穿越者,思想上也大不一样。

虽说对此世界的修道者了解甚少,但像‘看破红尘,放下一切’之类的觉悟,却有很多相似之处。

“我还是很向往修道之路。”谭纵还是用坚定的语调回答,“若不勘破凡尘俗世而强行修道,致使自己落个身死道消,亦或者魔障重重,沦为域外天魔之爪牙,我不并认同你这句话。”

“哦?”父亲看向谭纵,露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因为在我看来,不论是在凡尘,还是修道界,若欲成就大道,就必须将凡尘俗世尝探一番,尝探来,尝探去,尝探到没一些滋味处。”谭纵回想着自己曾经掌握过的知识,说道:

“唯有如此,方知万缘皆空,性命事大,从此把身外一切虚假之事一笔勾消。脚踏实地,勇猛精进,为道忘躯,终将成就属于自己的大道。”

这就是他对修道的理解,若想修道,需先修心。

正如‘九息服气’法决第二层,分析的那般:炼己持心筑道基,尘情妄念尽抛离,果然炼到己无处,不动不摇物怎迷?

听完他的解释,谭纵发现父亲没有回话,而是沉默良久,这才又重新拿起桌面上残破的道书。

他没有翻看,缓慢地踱至敞开的窗边,在那里驻足,视线穿过银辉满地的庭园,望向远方。

等他回过头来,谭纵看到他愁容满面,眼里满是思绪。

一时间,竟觉得他仿佛老了十几岁般。

他又在椅子上坐下,将残破的道书放在桌面,说道,“谭纵,坐下来,有些事我也该试着跟你说清楚了。”

望向大秦王朝的宰相那奇怪的举止,谭纵一时竟有点不安,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坐到了椅子上。

“你年纪还小,本不该让你分担我所有的忧虑。”他叹了口气,告诉谭纵,“但你是北晋谭家的一份子,那么你也应当明白,我们家族获世袭爵位,历代驻守北方的任务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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